清初学术的两次转变及其思想史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清初论文,两次论文,思想史论文,意义论文,学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清初学术发生过两次转变,一次是学术方向的扭转,即朴学压倒理学,成为趋势;另一次是学术理路的改变,即汉学取代汉宋兼采之学,使经学研究偏离经世致用的传统,走上了纯学术化道路。拙文强调“两次转变”,自有视角、侧重,即认为第一次转变发生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学术思潮之间,属于“推翻一偶像而别供一偶像”(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载《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9页。);第二次转变则发生在一个学术思潮的内部,属于朴学运动发展过程中的两个阶段。这两次转变虽然时间相隔不长,但对清代学术的影响各有千秋,尤其是第二次转变的思想史意义,过去论述不多,应该予以关注。
成因:两次转变的出现背景
康熙三十年(1691年)后,第一代国学大师相继凋谢,风雅学坛顿失巅峰,但崇岭叠嶂,别呈景象,颜习斋(元)、阎百诗(若璩)、胡胐明(渭)、毛西河(奇龄)、姚立方(际恒)等,各展姿态,尽显其能,使清初学术运动的内涵发生了新的变化。
此前,顾炎武、黄宗羲引领清初学坛,转变风气,开启朴学先河,“考文以通经,通经以致用”是他们共同的治学理路。用现在的话来说,也叫为学的价值核心。他俩心仪政治,把通经当作正本的手段,致用当作通经的目的,大处上应于救世,小处上应于做人;且悬经为日月,昭明天下,身体力行。因此,朴学思潮揭竿而起时,通经致用观念是主其股肱的。
康熙二十一年顾炎武病故,黄宗羲随后而去,他们倡导的通经致用精神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也遇到了挑战:一是以颜元为代表的、注重事功的“习行经济”派,强调“致用”,否定“通经”,认为解决社会问题靠实行实用实效,与通不通经毫无瓜葛;一是以阎若璩、胡渭等为代表的所谓“汉学派”先驱(注:据钱穆所考,“汉学”之名于乾隆之后“始稍稍起”,故用“所谓”一词。),他们通经就是为了通经,只追求学术的精专缜密,考证一字一事,“返复穷思,饥不食,渴不饮,寒不衣,热不解”,必得其果而后止,以祛千古大疑。至于经学对社会政治有何功用,他们并无刻意。后来,由于颜元的弟子李塨为立言而归于考据一途,使重事功、轻通经的治学理路近于沉寂,为通经而通经的纯学术主张反倒凸现出来,成为倾向,并对当时的学术形势产生了重大影响。“康熙中叶以后,以黄宗羲、顾炎武为代表的具有战斗精神的经世之学,正在向强调通经、重视实证但却拘守、烦琐而复古色彩浓厚的道路上走去”(注:戴逸:《汉学探析》,载《清史研究集》第二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页。)。
这一批学者与“清初三大儒”等先导大师相比,“反满意识渐趋泯灭”。虽然他们有别于“做了清朝大官的理学家魏裔介、熊赐履、李光地、张伯行等,而保持了‘布衣’、‘处士’的外观,但实际上已和清朝合作,大多数人是清朝大官僚门下的幕宾食客”(注:戴逸:《汉学探析》,载《清史研究集》第二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页。)。就拿阎若璩来说,二十几岁开始,为区区功名奔走,十数年不息,虽未如愿,却攀交了不少官场人物。康熙十七年,朝廷开博学鸿儒科,阎若璩有幸奉召,喜不自胜,慨叹“野无遗贤”,由衷地为能服役“公事”而高兴。翌年春季,应特科试,阎再次落榜,仍滞留京城,不愿离去。后来在一场关于古代丧礼的口水战中,出了风头,受到詹事府赞善徐乾学的赏识,“延为上客”,一住就是十来年。其间替幕主润笔饰文、校审裁定,乃至孝敬墨宝,一气将自己参与撰写的史著《资治通鉴后编》,署上徐乾学的大名,当作顺水人情奉送(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编年类》。)。于是位居《一统志》、《会典》、《明史》三馆总裁的徐大人投桃报李,也让阎若璩谋得了一份差事。
康熙二十八年,徐乾学在官场倾轧中失利,“被迫疏请去官回乡”,阎若璩随幕主南归。“两年后,乾学又因招权纳贿事发,再被弹劾夺职”。阎“见颓局已成,难以撑持,毅然与徐氏分手”,重新流落民间。然而,习惯于京城荣华的百诗先生,此时已耐不住清闲寂寞,偶见入仕机遇,便耳热心跳,抛下斯文矜持,来一个长揖及地,叩跪不起。1703年,康熙南巡至淮安府,泊舟江上,传旨召见阎若璩。阎兴冲冲地赶到岸边,发现御舟已拔锚远去。遥望龙驾圣影,他顿足扼腕,悲叹“穷老不遇”。其后为改变窘况,阎“先让长子咏在京中畅春园进献《万寿诗》和所著《四书释地》,接着又敦促阎咏在京郊跪迎出巡归来的皇帝”,效果不彰。同年十一月,他“接到了胤禛(即雍正帝,当时尚未即位)手谕”,不顾重病缠身,“冒死北行”,受到了皇子的礼遇,并被延为宾客,住进王府,“不及三月,病情加剧”,一命呜呼(注:陈祖武:《阎若璩》,载《清代人物传稿》上编第六卷,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55-358页。)。
胡渭也是如此。朝廷开馆聘士,他伙同阎若璩、顾祖禹、黄仪等人,一起加入了一统志局,为官家所用,并因学业精专,受到赏识。晚年,康熙第四次南巡,他以老迈之躯(71岁),赶赴江南行宫迎驾,献颂一篇,康熙赐他“耆年笃学”匾额,胡以为是“不世之荣遇”。
毛奇龄的变化更加突出。他生于明代末年,当过前朝秀才。清兵入关时,曾与义军为伍。失败后,隐姓埋名,匿于民间。康熙十七年,朝廷开博学鸿儒科,毛得友人推荐,奉召入翰林院任检讨,其间屡屡向朝廷献书,以邀宠为幸。章太炎批评他昨是今非,“晚节不终,媚于旃裘”。
这样一来,早期朴学思潮因应的政治主题,即反抗异族统治、救亡图存的立义,在他们心里便无从驻守。尽管其时满汉矛盾渐趋缓和,大规模的政治反抗已经平复,知识分子的精神对立也由正闰异统转向了夷夏沟壑。但相对于那些不媚不争、不卑不亢、以学为隐、走中间道路的汉族知识分子来说,阎胡诸子还是更乐于亲近朝廷,他们有时以学问自勉,有时又把学问当作入仕的台阶和待价而沽的身价,在迎合求取间,前人倡导的经世精神反倒成了顾忌。
既然远经世如避水火,那么道一声“吉祥”时,做学问的心法就有了异样。从当时的情况看,朴学汇成大势,汹汹不可阻遏,学问一路,顺着来,没商量;唯心法之道,各有打造,说白了也就是把通经与致用割裂开来,取其一截为鹄的,使通经变成纯粹的学术研究,不再以致用为归宿。为此,“汉学”派学者反省早期朴学思潮的通经致用观念,提出了自己的治学规格,即以通经为鹄的,盖过致用的传统,使经学研究“离开宋学,向汉学靠拢”,走纯学术化的道路。
两次转变的学术实践:《书》《易》辩伪
当然,汉学化倾向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中间有一个过渡,起桥梁作用的代表人物乃阎若璩、胡渭诸子,他们开启的《书》《易》辩伪运动,是促成学术两次转变最重要的实践活动之一。
阎氏著述不丰,仅有《尚书古文疏证》八卷、《四书释地》六卷、《潜邱杂记》六卷、《毛朱诗说》一卷、《困学记闻注》二十卷、《丧服翼注》、《博学掌录》等数种,但其用功至深,见地独到,尤其是《尚书古文疏证》,质累世之疑,开辩伪道路,为考证学的典范之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考证之学,未之或先”相称,评价甚高。
现存的《尚书古文疏证》八卷本,所列考据一百二十八条,实际完成九十九条,缺二十九条。通观内容,相当驳杂,诸家归纳,似以戴君仁的《阎毛古文尚书公案》最为详尽,细分成十四大类,其中的十三大类与辩伪有关。林庆彰循此分陈,逐条梳理,摆布得面目清晰。第一类,泛论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之伪;第二类,分别根据古书引用《尚书》各篇的话,相比照以证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之伪;第三类,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妄说、妄议、妄语及误解、误认、误本、误仿者;第四类,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各篇字句,乃从各种古书剽窃而来者;第五类,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各篇内容抵牾不合者;第六、七类,不似者、忘而未采者;第八、九类,将一作二者、旁证者;第十类,申论前条者;第十一类,辨证孔《传》之伪者;第十二类,辩《大序》者;第十三类,论述前人及时人疑古文者云云(注:林庆彰:《清初的群经辩伪学》,台北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146-154页。)。
当时与《尚书》辩伪比肩而行的还有《易》学辩伪,黄氏兄弟(黄宗羲、黄宗炎)、毛奇龄、李塨各表己见,胡渭的成就最高。
胡渭一生写了四部书:《禹贡锥指》二十卷、《易图明辩》十卷、《洪范正论》五卷、《大学翼真》七卷,其学术“不尚泛博”,善就一个专门的问题,“作窄而深的研究”,《禹贡锥指》堪称典范。但对辩伪运动影响较大的,还是十卷本的《易图明辩》。详观此作,所论各题,皆有所据,卷一辩《河图》、《洛书》;卷二辩五行九宫;卷三辩《周易参同契》、先天太极;卷四辩《龙图》、《易数钩隐图》;卷五辩《启蒙》图书;卷六、卷七辩先天古《易》;卷八辩后天之学;卷九辩卦变;卷十辩象数流弊,要旨在于说明“易图”之妄。他在“题辞”中称:“诗书礼乐春秋皆不可一无图,唯易则无所用图,六十四卦二体六爻之画,即其图矣。白黑之点,九十之数,方圆之体,复姤之变,何为哉?其卦之次序方位,则乾坤三索、出震齐巽二章,尽之矣,图可也,安得有先后天之别?河图之象,自古无传,从何拟议?洛书之文,见于洪范,奚关卦爻?五行九宫,初不为易而设;参同契、先天太极,特借易以明丹道,而后人或指为河图,或指为洛书,妄矣。妄之中又有妄焉,则刘牧所宗之龙图,蔡元定所宗之关子明易是也。此皆伪书,九、十之是非,又何足校乎?故凡为易图,以附益经之所无者,皆可废也”。
《易图明辩》问世后,广获好评,万斯同赞叹:“一一为之剖析,洵大畅予怀。而其采集之博,论难之正,即令予再读书十年,必不能到。何先生之学大而精如此!”阮元则称此书“引经据典,原原本本”,不愧为经典的“纯”考证著作。
《书》《易》辩伪对学术两次转变的影响,至少有三个方面:其一,用“纯正”的考据要求、规格学问,造就了“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的学术样式(注:阎若璩:《潜丘劄记》卷四《南雷黄氏哀辞》。),为学术的汉学化提供了可以仿效的摹本;其二,吸引了大批学者参与其中,激成风潮,使朴学的汉学化改造具有了“群众”运动的规模;其三,形成了比较系统的考证方法与严格的治学原则,即“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客观性原则与以经为证、以子为证、以史为证、博学以证的考辩方法。虽说这些原则和方法,在先导大师那里已见端倪,但精思博考、不参成见,究其微旨、通其大例,以至融会贯通,阎、胡诸子技高一筹,“实可视为乾嘉汉学忠于元典、立足考据的先导”(注:陈居渊:《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在清代思想史上的重新定位》,《中国哲学》第二十三辑,第653页。)。
峻立家法和规格范型:学术两次转变的完成
朴学的“汉学”化改造,完成于乾隆年间。标志有二:一是学术基本摆脱“汉宋兼采”的影响,进入了独立自主、个性化的发展阶段;二是汉学家法的建立,把阎若璩、胡渭等实践的学术样式、规格成为明晰的汉学范型。
为了标明“辟宋”的彻底,汉学派学者有意识地与先导大师们划清界线,认为顾炎武、黄宗羲等开创的清代学术或多或少地残留了宋儒面目,所谓梨洲“乃蕺山之学,矫良知之弊,以实践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辩陆王之非,以朱子为宗,故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室”(注:江藩:《汉学师承记》卷八。)。同时又强调立德与立言并重(在传统的通经致用观念里,通经为立圣人之言;致用为“经世”、“安身”,是修齐治平的功夫,简括为:立言、立德、立功)。故在汉学派眼里,先导大师的宋学面目有两重含义,即“以宋学为根底”(注: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41页。);不脱经世致用之道。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外,先导大师们又“以汉学为不可废”,梨洲“辟图书之谬,知尚书古文之伪”;亭林“审古韵之微,补左传杜记之遗”,“实启”考据之风,故其学为“汉宋兼采之学”(注:江藩:《汉学师承记》卷八。)。
汉学派用“汉宋兼采”描述朴学思潮的早期特征,目的在于标榜自身专注于考据的纯粹性,然后再通过树立一个相应的学术准则来表达强烈的“非宋学”含义,以促使学问完全摆脱宋儒的影响,走上独立自主、个性化发展的道路。
为了达到上述目的,峻立家法,规格“汉学”范型,势在必行。成此大业者,吴中惠学的创始人惠栋居功至伟,他在《经义考序》中称:“汉人传经有家法,当时备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故经师之说之于学官,古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辩,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以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注:惠栋:《雅雨堂文集》卷一。),强调了师传家法对通经的重要性。这里,家法是规格、规矩;师传是依家法授业,两者相依相存,容不得半点含糊。而今学问尽失古义,根由在“后人拨弃汉学,薄训诂而不为,即《尔雅》亦不尽信,其说行也,往往多凭私臆,经学由兹而晦,篇中义理胜而家法亡”。于是应矫枉扶正,恢复古风,峻立家法乃重中之重,以使学人“苟奉此为圭臬,则经学明而人才盛,人人尽通达国体”矣(注:惠栋:《雅雨堂文集》卷一。)!
那么,如何依家法而确定“汉学”范型呢?体会前文大意,旁及时代环境,结合实际做法,拟用二十字简括,即明源流、笃信汉、从古字、审古音、谨遵古训、鲜下己见。
惠栋重视“明源流”,主要赖以梳理、分辨学术变异的来龙去脉,从传承理路中窥测正谬,强调的是治经皈依汉学家法须从事的基本作业。他在《九曜斋笔记》中讲到著《汉易学》之目的时说:“汉人传《易》,各有源流。余尝撰《汉易学》七卷,其说略备。识得汉《易》源流,乃可用汉学解经,否则如朱汉上之《易传》、毛西河之《仲氏易》,鲜不为识者所笑。”故考经必先从明源流起,据《易》为例,“以虞翻次孟喜者,以翻别传自称五世传孟氏《易》;以郑玄次京房者;以《后汉书》称玄通京氏《易》也;荀爽别为一卷,则费氏《易》之流派”(注:《四库提要》卷六《经部·易类》。),遂发现汉《易》犹存,荀、虞之说俱在,进而为《易》经回归元典寻着了源头。
“笃信汉”,是惠栋标帜“汉学”家法的信条与原则,道理在于汉去古未远,所谓“夫汉远于周,而唐又远于汉”,“周秦诸子其文虽不尽雅训,然皆可引为礼经之证”,因为“其近古也”(注: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依次类推,求六经之纯正,周秦胜于两汉,两汉胜于魏晋,魏晋胜于隋唐,隋唐胜于宋明,故“宋儒之经学,不惟不及汉,且不及唐”,尤其“不好古”、多臆说的治经方式,使“唐时所存东汉、六朝之书,皆亡”,其遗祸决不亚于“秦灰”。由是复古去宋、笃信汉经便成了惠栋“厌宋儒空虚,故倡汉学以矫之”的根据。梁启超曾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汉皆好。”(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载《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26页。)
“从古字、审古音”,是惠栋峻立家法的为学准则,取之于汉儒“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的治经传统。他整理典籍,主张从恢复古字古音做起,因为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音,非汉儒经师不能辩。然“传至魏晋,俗师失读,人用其私”,好以俗字代替古字,致使经义晦而不彰。故取经书原旨,从古字、审古音不可简省。他在《松崖文钞·韵补序》中称:“读先王之典,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并列举了左史倚相能“正言其音”,以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被时人“谓之良史”的故事,证明“音之重于天下也久矣”。
惠栋写作甚勤,似无研究古声韵的专著,唯借助古字古音、辨析经义的成就很高,在总共“二百三十一卷,三十三种撰述及批校的著作中,他对古代经,包括《易》、《诗》、《书》、《礼》、《春秋》、《左传》、《论语》;史,包括《后汉书》、《汉志》;子,包括《尸子》;集,包括《渔洋山人精华录》”等,均“从文字音韵的训释、解读上进行了新的整理、爬梳和注释,发掘了一些亡佚的古义;纠正了前人的错误;提出了新的见解”(注:尹彤云:《惠栋学术思想研究》,《清史研究》1999年第2期。),比如惠氏《周易述》就将《易》卦爻辞“晋·六五:失得勿恤”句中的“失”字改为“矢”,依据是《论语》“夫子矢之”的话语;又如“井·羸其瓶”句,将“羸”改为“累”,依据是《释文》“蜀才作累”云云,不一而足。
惠栋从古字、审古音的主张,其实是顾炎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延续。然而有了“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的补充(注:章太炎:《清儒》、《说林》,载《章太炎学术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7页。),又使为学谨严的门槛大大提升。惠栋非常重视古训,他在评论《尔雅》时说:“《释诂》、《释训》,乃周公所作以教成王,故《诗》称古训是式。汉时谓之故训,又谓之诂训。诂训者,雅言也。周诂训,仲山式之;子之雅言,门人记之。俗儒不信尔雅,而仲山之古训,夫子之雅言,皆不存矣。”故特撰《九经古义》十六卷,“讨论古字古言,以博异闻,正俗学”(注: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让汉儒诠释经籍的古义、不因后人的曲解而受到蒙蔽。由是坚持了弃后人之说、谨遵古训、鲜下己见的治学态度,它一方面从时间上限定了取舍规则,另一方面又杜绝了主观阐发可能对元典的二次污染。这一点恰恰是朴学先导大师们力有不逮的。后来,汉学治理得日趋规范,“鲜下己见”又具化为取守六法:“审名实,一也;重佐证,二也;戒妄牵,三也;守凡例,四也;断情感,五也;汰华辞,六也”(注:章太炎:《清儒》、《说林》,载《章太炎学术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7页。),客观性原则得到了更加严格的遵守。
思想史意义:学术两次转变的作用
清初学术两次转变的思想史意义不可低估。
众所周知,学术批判不同于社会批判,它直接触及批判对象的基本理念与学术体系,关联的范围固不如社会批判来得广泛,深入的程度却动了对方的底气。一般而言,没有社会批判的学术批判,失之空洞;没有学术批判的社会批判,失之肤浅。清初,朴学思潮的开启者们,为政治而做学问,他们批判理学,气势极其雄壮,“像用大刀阔斧打开局面,但条理不免疏阔”(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载《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109页。),说白了也就是学问做得大气磅礴,但不缜密严整。故当革命风潮平静,社会进入消化期后,再不用精专健实的修理功夫,去清除阔斧杀伐时留下的残桩遗茬,前人的批判成果就很难巩固。因此,从完全确立朴学思潮主流地位的需要来说,通过纯粹的学术要求来获得根基上的稳固,不失为一种建树。
阎若璩、胡渭开启的《书》《易》辩伪运动,直接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宋代以来,被理学家奉为经典的《河图》《洛书》、伪《古文尚书》,前者是建立宋学宇宙论和心性论的根据;后者乃道德观的来源,即所谓十六字的“虞廷心传”(出自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中的《大禹谟》),并且用学术方法,即通过详细缜密的考据,证其为赝品,使之丧失了立足的根基。这种近乎摧毁性的打击,离开了以汉学为规格的学术批判是很难实现的。
显然,作为循序渐进的反理学运动来说,先导大师们聚焦于对理学流弊的清算,得出了体用不合时宜的结论,思想上抨击批判、学术上改造反正,用“经学即理学”的口号,确立学术归于元典的目标,解决了时代思潮发展的方向性问题。到了阎、胡诸子驰骋文坛之际,理学回归经学的任务已告完成。但经学能否“汉学化”、形成完全属于自己的品格?抹除旧痕迹、摆脱依傍十分重要。于是,大家围绕着“回归元典”的方向,树立起“纯粹”的考据准则、用以规格学问,标明了“纯粹”与“非纯粹”的界限。这种近乎苛细的区分,尽管弱化(不是割断)了两代朴学先驱之间的胶漆之密,但清代经学由此走出宋明窠臼却成为可能,梁启超称:“阎百诗、胡东樵一派之经学,承顾、黄之绪,直接开后来乾嘉学派”(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载《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110页。),正是在继往开来的意义上肯定了他们的贡献。而后惠栋围绕着尊古信汉原则峻立家法,以筑台阶的方式谨严门户,凸现了“汉学”对立于理学、又区别于汉宋兼采之学的特质,进而把阎(若璩)、胡(渭)等汉学先驱实践着的学术样式,规格成为明晰的范型。自此“汉学”便像一面旗帜,引领学界在净化学术环境的同时,迈出了完全告别宋学时代、且最具意义的一步。
江藩在《汉学师承记》中回顾了上述过程,他以考据为正统,以三惠之学(惠惕周、惠士奇、惠栋)为表率,用屏弃一切经世义理成分的绳墨,重新描画了汉学师承谱系,并断定:“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暇日,诠次本朝诸儒为汉学者”,浩浩荡荡,蔚然成军矣!陶澍在《国朝耆献类征初编》经学卷中亦称:“乾隆中叶,海内之士知钻研古义,由汉儒小学训诂以上溯七十子六艺之传者,定宇(惠栋字定宇)先生为之导也。”
上述评价很重要,它至少复合了本文强调的思想史意义,即清初学术的两次转变,首先不在于它的自律倾向,而在于它通过树立一个纯粹的学术准则来表达强烈的“非宋学”含义,既过滤了主观阐发对学问的干预,又过滤了学问对社会政治的干预,而这两点也正是汉学家们指认宋学的特征,由此促使学问完全摆脱宋儒的影响,独立自主、个性化地向前行进。在这一过程中,学术回归元典的目标得以实现,并产生出明显的导向作用,推引朴学思潮进一步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两次转变彻底终结了理学时代,迎来了朴学的全面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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