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奏疏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奏疏论文,曾国藩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00)05-0065-06
奏疏,是封建时代高级官员向朝廷、向国君呈报军政大事的政务文件,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历来为学者所看重。作为中国近代史上重要历史人物的曾国藩,一生居官数十年,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经历、参与甚至是影响了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所上奏疏,不下数千。但是,学术界对曾氏奏疏的专题研究,尚不多见(注:就我所见,仅湘潭大学已故教授韩长耕先生作有数篇。)。在此,我试从剖析其奏疏的风格特点入手,结合自己多年整理研究曾氏文献的心得体会,揭示曾国藩奏疏的主要内容、突出价值,论证我对曾氏其人之思想、性格与作风的理解、认识与判断。
一 前期奏疏:忠戆迂直
此处所称“前期”,指道光、咸丰之际曾国藩官居礼部侍郎之时,虽然为时不过三年,但它作为曾国藩思想发展的第一阶段,当然也影响到他的行政作为与政治作风。
曾国藩早年沉溺于科举时艺,无心旁鹜,直到钦点翰林,备位词臣,这才腾出精力关注作为官方哲学的性理之学。起初数年,他还只能以一名理学新教徒的虔城,将“诚心”、“克己”之类作为身心修炼的人生哲学,真正把能立能达、成己成物的为圣之功运用于政治实践,形成其政治哲学,还是到了道、咸之交。这自然也体现在此一时期的一系列奏疏之中。
道光三十年,清宣宗卒,遗诏“无庸郊配、庙祔”,谓“若世世率行无已,益滋后人疵议,此不能不示限制也”[1](P2508)。郊配即郊祀天地时,以先王配亨,庙祔是新近故去的帝王祔祭于列祖列宗,属于封建王朝的基本惯例。文宗即位,命王大臣会同九卿科道合计上奏。在这个问题上,曾国藩作为礼部侍郎第一次展示了他不同凡响的政治见解。据郭沛霖《日知堂笔记》载:“于是执政倡为臣子不敢议君父之说,谓郊配庙祔宜悉依旧制,谋定而后集九卿翰詹科道于内务府,以奏稿示之,诸臣多不敢公然示异。就中礼部侍郎曾国藩……不肯画诺……既又令其另奏,于是异议者纷起……诸摺各抒已见,而国藩所奏尤为剀切详明……上依内阁议,仍遵大行皇帝以郊配庙祔,余摺俱发还,独褒国藩之摺,以为‘颇有是处’。”(注:《近代稗海》第11册。)曾国藩之所以敢于公然示异,不肯画诺,便是基于他以礼为本的理学思想,其《遵议大礼疏》所论三条,一曰“坛壝规模,尺寸有定,增之不能,改之不可”。大行皇帝虑及后人妄自增删,故预为限制,以身作则,臣子不敢不从;二曰“古来祀典,兴废不常”。大行皇帝担心后世罢其配位,故预先防备,此亦臣子不敢违者;其三则为实质所在:“我朝以孝闻天下,而遗命在所尤重。”“若不遵行,则与我朝家法不符”,因此更不敢违(注:本文所引曾氏奏文,皆出自岳麓书社1994年版《曾国藩全集·奏稿》,以下不再一一注明。)。如此剀切陈词,确有些冒犯天威。所以说,以心修身,还只能算是一种人生哲学,而以礼治国,则是一种政治哲学。惟其如此,它才显得有些戆直。所以它虽得朱谕称许,但就是不予采纳,因为它不切实际,不便操作。
至于咸丰元年之《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直陈文宗看似具有敬慎、好古与虚静三种圣德,实则滋长了琐碎、文饰与自矜三种流弊,并且举出种种具体人事加以论证指实。文宗览奏大怒,“捽其摺于地,立召见军机大臣,欲罪之”,幸得左右大臣叩头求情,且以“主圣臣直”“愚戆”为其开脱[2](P4),文宗这才罢休,但仍以长篇朱谕斥其“迂儒欠通”、“语涉过激,未能持平”,“仅见偏端,拘执太甚”[3](P17,18)。曾国藩虽意在“尽忠报国”[4](P212),但究其思想渊源,仍在理学。据其自述,此疏“大致似孙文定《三习一弊疏》”[5](P84)。孙文定即孙嘉淦,乾隆朝理学家,以忠直敢言著称。高宗即位,孙氏上疏,批评其“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三习既成,自生“喜小人而恶君子”之弊,且认为“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而“天德王道,举不外于此”[6](P561-563)。通篇弥漫着浓厚的理学气味。而曾国藩也同样要求文宗在即位之初,敬心修德,切实省察,一如理学们徒之正身克己,则显然过于书生之气。他本人事后反省,也自责“学道未深,过伤激直”[5](P79)。
至于《条陈日讲事宜疏》,更是不厌其烦地推售其理学政教观,观“为政之道,莫备于真德秀《衍义》、邱濬《衍义补》二书”一句,即可一目了然。
二 中期奏疏:激切、倔强
中期是指咸丰二年至七年(1852-1857)曾国藩在省办团、出省作战的那五六年。
咸丰二年六月,曾母去世,曾国藩在典试江西乡试的途中得知讣音,奏报开缺,回籍守孝。回乡之初,曾国藩坚决拒绝了县城官绅的一再请求,不肯过问团练局“训练武艺催收捐项”之事。这便是典型的京官气派与儒者故态。稍后,因为太平军在洞庭南北形成燎原之势,各地贫民纷纷响应,清廷诏谕曾国藩“帮办本省团练,搜查土匪。”两度兼署兵部侍郎的曾国藩,至此幡然改悟,奉旨出山,立行勒捐之政、酷杀之威。他抱定“火烈民畏,乃今日救时之良剂”之旨[7](P9),认为当此乱世,若“不治以严刑峻法,则鼠子纷起,将来无复措手之处”,“是以壹意残忍”,又说“书生岂解好杀?要以时势所迫”[5](P129)。弃理学而尚申韩,这是曾国藩思想的又一转折。
这种刚介激切的心态,雷厉风行的作风,体现在奏疏中时,便是锋芒毕露,凌厉操切。长沙协副将清德,绿营将官,武职从二品,受本省巡抚、提督指挥,平时疲玩,临阵脱逃,声名狼藉。长沙官场,久已麻木不仁,大多敷衍塞责,阿容含浑。曾国藩此时仅为一名丁忧在籍的绅士,奉旨协助巡抚清查境内治安而已,但他却大有眼里不容砂子之概,居然越俎代庖,在咸丰三年六月十二日连上三摺,一则奏参革职,二欲解交刑部,从重治罪,三则密保亲信,破格顶替。兹节录第二摺,以见一斑:
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缩,致酿今日之变,是以为此激切之请。若臣稍怀私见,求皇上严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如此不拘成例,如此不畏人言,自然使得曾国藩与湖南官场格格不入,火水不容,终于激成绿营与湘勇械斗,营兵甚至闯入曾氏公馆哗譟。曾国藩威信扫地,不得不出走衡阳。
又如《缕陈鄂省前任督抚优劣摺》,亦颇能体现曾氏此时激切作风。咸丰三年八月,曾国藩的会试座师吴文镕调任湖广总督,但湖北巡抚崇纶早已垂涎此位,因而衔恨倾陷,以至疏参吴文镕畏死不战。吴文镕受到咸丰帝严词谴责,于是发愤出征,仓皇赴敌,兵败自杀。次年,曾国藩率部收复武昌,获悉其师被害实情,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便在九月二十七日专疏上奏吴、崇优劣:
……迨堵城既败,吴文镕殉难,阖省军民人人皆知,而崇纶以“不知下落”入奏。不惟排挤于生前,更复中伤于死后……种种诈伪,故作疑似之词,无非谓吴文镕未能殉难。诬人大节,始终妒害,诚不知其是何肺肠!……崇纶稍有天良,亦当以一死图报。乃六月初二日武昌城陷,崇纶随众军逃出,展转偷生,反称“革职回京,已于前一日先出鄂城”,呈请转奏。身为封疆大臣,无论在官去官,死难是其本分,即不死亦不妨明言,何必倒填日月,讳其城破逃生之罪?劾人则虽死而犹诬之,处己则苟活而故讳之,岂非无耻之尤者哉!
此摺言词之激烈,意气之凌厉,触目惊心。疏入,廷旨谕令陕甘总督王庆云,将逃至陕西之崇纶押解回京,交刑部候旨讯办,吴文镕则终得“文节”之美谥。
咸丰六年六月十二日,客军虚悬的曾国藩又以一封措词严厉的奏章,参革了掌握当地行政大权但对他支持不力的江西巡抚陈启迈、按察使恽光宸,而陈启迈还是与曾国藩同乡、同年、同官翰苑的多年旧识。
曾国藩此期奏疏之倔强,最显著的体现,是在咸丰三年抗旨拒援鄂皖与咸丰七年伸手要官要权二事之上。
咸丰三年秋冬,太平军进攻湖北,省城危急,清廷于十月初迭下谕旨,急命曾国藩火速赴援。可是曾国藩二十四日复奏,以敌军下窜、船炮未备为由,不肯奉旨,而且辩白:“未敢因谕旨严催,稍事拘泥。”十一月,太平军进逼安徽省会庐州,上谕急令曾国藩赴援解围。二十六日,曾国藩再次抗命,说“船、炮、水勇三者皆非一月所能办就”,“事势所在,关系甚重,有不能草草一出者”。咸丰帝览奏大怒,亲笔批曰:
现在安省待援甚急,若必偏执己见,则太觉迟缓。朕如汝尚能激发天良,故特命汝赴援,以济燃眉。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平?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已之右者,乃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着设法赶紧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3](P33)。
曾国藩奉到如此严刻之旨,乃于十二月二十一日负气顶奏,一曰兴办战船,“昼夜催赶,尚不迟缓”;二曰自湘至皖,沿途阻兵,“何能遽行扫清,直抵安徽?”三曰“论目前之警报,则庐州为燃眉之急;论天下之大局,则武昌为必争之地”,“臣之才力固不能胜,臣之见解并不及此,此系吴文镕、骆秉璋、江忠源三臣之议论”;四曰“成败利钝,一无可恃,皇上若遽责臣以成效,则臣惶悚无地。与其将来毫无功绩,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时据实陈明,受表葸不前之罪”。通观此摺,处处皆涉于顶撞、冒犯,“我皇上尚有未尽知者”一句,尤为大胆,上引四说,也都是反驳强辩之词。咸丰览奏,只好让步抚慰,还说“汝之心可质天日,非独朕知。”[3](P34)当时,担任湖广总督与安徽巡抚的分别是吴文镕、江忠源。吴为恩师,江为挚友,但曾国藩忍心按兵不动,致使吴、江先后兵败自杀,作为省会的武昌、庐州也迭遭沦陷。但从战略上看,曾国藩这两次抗疏拒旨,则为造船、购炮与练兵赢得了时间,使湘军免遭轻进覆灭之灾,为日后彻底战胜太平天国积蓄了基本力量。
当然,最能反映倔强负气特征的,莫过于咸丰七年六月初六日之《沥陈办事艰难仍吁恳在籍守制摺》:一曰“虽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权反不如提镇”;二曰“身非地方大吏,州县未必奉行,百姓亦终难见信”,三曰“前后所奉援鄂援皖、筹备船炮、肃清江面诸谕,皆系接奉廷寄,未经明降谕旨,外间时有机议,或谓臣系自请出征,不应支领官饷;或谓臣未奉明诏,不应称‘钦差’字样;或谓臣曾经革职,不应专摺奏事”。通篇文词皆为怨天尤人,诉说委屈,摺尾更是公然以要官要权相要挟:
以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
自从曾国藩在二月十二日以父丧为由擅离军营,径回本籍,清廷已多次颁旨,催令迅返江西,但所予之职,仍是“署理兵部侍郎”的空头支票。曾国藩怄气五年,至此干脆负气不出,这才在六月六日连上二摺,一是奏请开缺,不要虚名,二是要“位任巡抚”,要掌实权,如不遂愿,便在籍终制,坚不出山。面对曾国藩如此强硬要挟,清廷极为不满,索性准其开缺,在籍守孝,但又指令说,如江西紧急,仍当即赴军营,不得再行渎请。曾国藩要挟不成,因此在九月九日复奏,再次负气对抗,称“自问本非有为之才,所处又非有为之地”,“自后不轻具摺奏事,前在江西尚有一二经手未完事件,拟即函致江西抚臣耆龄,请其代奏”。如此态度,大有与朝廷一刀两断,与官场分道扬镳之势。
三 后期奏疏:绵里藏针、缜密老到、平淡质实
咸丰八年五月,清廷以湖北巡抚胡林翼、湖南巡抚骆秉璋等人之保奏,谕令曾国藩夺情出山,率部援浙。半年来,曾国落深刻反省了近年的所作所为,幡然悔悟,弃申韩而归黄老,知其雄,守其雌,致虚极,守静笃,因此奉旨即行,观其《恭报起程日程摺》,平实沉稳,无丝毫讨价还价之意。从此,曾国藩后期奏疏便日趋于老成练达。
咸丰九年五月,清廷命曾国藩即日率部入川援剿。六月十八日,曾国藩致书湘系同党刘蓉,对此大发牢骚,说“毛羽不丰,岂足高飞”[5](P1005),但同时所作之《复陈防蜀缓急摺》,则虚与委蛇,一方面托词所悉数进攻景德镇,行将得手,不当舍近图远,一方面又说即使遵谕前往上游,也只能驻扎宜昌。这种半推半拖的态度,便与从前一再抗命的强硬作风有了很大的不同。接着,他又费尽心思,想出绝妙主意,在六月二十二日上《调张运兰会剿宝庆片》:“窃思防蜀之行,原系防湖南之贼也,倘能于湖南协办痛歼,岂不事半功倍?现在大股贼围宝庆……臣拟檄调张运兰等一军四千人,先行驰赴宝庆,并力会剿……如贼果入川,再行酌量调齐萧启江、张运兰两军,督用处蜀防剿。”七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就入川之事第三次复奏,说江西虽已无贼,湘、粤、皖敌布在四境,不可全无守兵,其用意仍是为拖延赴川制造理由。九月十二日,他又乘安徽危急之机,制造借口,奏请回军援皖;十月十七日,他正式提出三路图皖之策,顺理成章地自任一路。为摆脱西上川蜀、客军虚寄、仰食于人、疲于奔命的厄运,曾国藩绞尽脑汗、与朝廷百计周旋,观此数月之奏,可谓以柔克刚。
咸丰十年八月,英法侵略军进逼北京,咸丰帝飞诏外援,着曾国藩即令鲍超率部“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且预先叮嘱“勿得借词延宕,坐视君国之难”[8](P1239)。曾国藩于八月二十六日接旨,竟然拖延十日之久,这才上奏了一件《奏请带兵北上以靖夷氛摺》:
窃计自徽州至京,五千余里,步队趱程,须三个月乃可赶到,而逆夷去都城仅数十里,安危之几,想不出八九两月之内。鲍超若于十一月抵京,殊恐缓不济急。若逆夷凶顽,犹豫相持,果至数月之久,则楚军入援,岂可仅以鲍超应诏?应恳天恩于臣与胡林翼二人中,饬派一人带兵北上,冀效尺寸之劳,稍雪敷天之愤。非敢谓臣与胡林翼二人遂能陷阵冲锋、杀敌致果也,特以受恩最深,任事已久,目前可带湘鄂之勇,途次可索齐豫之饷,呼应较灵,集事较速……惟臣若蒙钦派北上,则当与左宗棠同行,皖南暂不能进兵,只能退守江西境内;胡林翼若蒙钦派北上,则当与李续宜同行,皖北暂不能进兵,只能退守湖北境内……
这真是一篇妙不可言的杰作,处处暗藏机锋:始谓缓不济急,继称呼应不灵,三曰请旨择人,四曰尚未救北,先已失南。而摺谕路途往返之际,城下之盟果然已成定局,北上之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为了保存派系实力(鲍军为湘系头号劲旅,一经交由满族权贵胜保调遣,势必有去无回),为了占据战局优势(鄂皖战况看好,有望扩大战果,逐步致敌死命,夺取头功),曾国藩将民族情感放到了一边。不过,就事论事,这种绵里藏针的作奏手腕,确实不同凡响。
同治三年春,江西巡抚沈葆桢为争夺江西厘金,与曾国藩撒破脸面,公开决裂。面对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部属的这种背叛行为,曾国藩强压怒火,在三月十二日上奏了一份最能体现他刚柔相济作风的《沈葆桢截留江西牙厘不当仍请由臣照旧经收充饷摺》:
此次截留牙厘,不能不缕陈而力争者,实因微臣统兵太多,月需额饷五十余万。前此江西厘金稍旺,合各处入款,约可发饷六成,今年则仅发四成,而江西抚臣所统各军均发至八成以上。臣军欠饷十六七个月不等,而江西各军欠饷不及五月……无论何人处臣之地,势不得不出于此也……往昔庚申之春,和春、张国樑大军合围,功败垂成,彼时围师比今日多二万人,饷项存营者尚数十万,徒以迟延未发,尚为军士借口,全局决裂,况今日需饷奇绌,朝不谋夕,安得不争江西之厘,以慰军士之心?
……臣尝细铎《会曲事例》,大抵吏事应由抚臣主政,兵事应由督臣主政。就江西饷项论之,丁漕应归沈葆桢主政,以其与吏事相附丽也;厘金应归臣处主政,以其与兵事相附丽也……臣忝督两江,又绾兵符,凡江西土地所出之财,臣皆得奏明提用。即丁、漕、洋税三者,一一分提济用,亦不为过。何况厘金奏定之款,尤为分内应筹之饷,不得目为“协饷”,更不得称为“隔省代谋”!如江西以臣为代谋之客,则何处是臣应筹饷之地!
臣又闻同僚交际之道,不外二端:曰分,曰情。巡抚应归总督节制,见诸《会典》,载诸坐名《敕书》。臣又曾奉特旨节制江西巡抚,臣以才力不逮,再三恳辞。特旨之节制,一时之异数,臣得而辞之;《会典》《敕书》之节制,数百年之成宪,臣不得而辞,沈葆桢亦不得而违,分也。军事危急之际,同寅患难相恤,无有相济,情也。沈葆桢于臣处军饷,论分论情,皆应和衷熟商……此次截留厘金,亦并未函商、咨商一次,不知臣有何事开罪而不肯一与商酌?
……臣返躬内省,则自觉对沈葆桢而无愧,即讯诸大廷、质诸鬼神而无惭,而沈葆桢专尚客气,不顾情理,实有令人难堪者,臣亦不复能隐忍不言矣。
此摺自居柔弱之地,以诉委屈、述苦衷立言,用意则在挞伐沈葆桢之违情悖分,并且附呈他写给沈葆桢的函、咨各二件,更是以自己宽厚仁恕反衬对方的忘恩负义。另一方面,摺内两次引经据典,则又声色俱厉,暗藏杀机,但又显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黄老哲学提倡不争,此疏自属柔弱,但毕竟是在争是非、争利权,结果当然是得失各半:江西牙厘,曾、沈平分,沈奏开缺,却得温诏慰留,而曾国藩反受人指责,不仅理学师友倭仁致函劝诲,而且乡邦士论颇有微词,旧交中因此有功其“宜加谦退,无涉宣露”者[5](P4935)。此后,曾国藩便以平淡质实作为最高目标。他为曾国荃选定批注的奏疏范本《鸣原堂论文》,便是反复申论此意,如“奏议以明白显豁、人人易晓为要,奏疏总以明显为要。时文家有典浅显三字诀,奏疏能备此三字,则尽善矣。”[6](P495,533)
同治五年,曾国藩剿捻欠效,一时御史弹劾,廷旨训斥,几无宁日,全不顾及功臣体面。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连请病假,为开缺谢职预留地步,十月十三日,上奏《病难速痊请开各缺仍留军中效力摺》:
……似此病躯,久膺重任,断无不偾事之理。再四筹思,不得不仰恳圣慈,请开各缺,安心调理。惟臣受恩深重,有不敢遽请离营者。人臣事君之义,有所长所短,皆可直陈于圣主之前:
臣不善骑马,未能身临前敌,亲自督陈。又行军过于迟钝,十余年来,但知结硬寨、打呆仗,从未用一奇谋、施一方略制敌于意计之外。此臣之所短也。臣昔于诸将来谒,无不立时接见,谆谆训诲,上劝忠勤以报国,下戒骚扰以保民。别后则寄书告诫,颇有师弟督课之象,其余银米子药,搬运远近,亦必计算时日,妥为代谋,从不诳以虚语。各将士谅臣苦衷,颇有家人父子之情。此臣昔日之徽长也。臣病势日重,惮于见客,即见亦不能多言,岂复能殷殷教诲?不以亲笔信函答诸将者已年余矣,近则代拟之信稿亦难核改,稍长之公牍皆难细阅。是臣昔日之长者,今已尽失其长;而用兵拙钝,剿粤匪或尚可幸胜,剿捻实大不相宜,昔之所短,今则愈形其短。
明知必误大局而犯贪恋权位,讳饰而不恳直陈,是欺君也,明知湘淮各军相信颇深而必遽求离营,不顾军心之涣散,是负恩也。臣不敢欺饰于大廷,亦不忍负疚于隐微,惟有吁恳天恩,准开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实缺,并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臣以散员留营,不主调度赏罚之权,但以维系将士之心,庶于军国大事毫无所损,而臣之寸心无忝,即臣之病体亦可期渐愈。
功臣辞职,本难措词,况且又当军务棘手、上下责望之时,稍有不慎,即遭大忌。但此奏态度平和,语句朴实,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象。本年十月十九日,他又在致信获得专摺奏事之权的鲍超,以“无一语不平实,无一字不谨慎”自许,且特意抄寄此摺,作为平实谨慎的范例[5](P6050)。
曾国藩晚年日益精细稳重,自述有“三不轻奏”之准则,即不轻奏谣传之言,不轻奏未定之事,不轻奏预计之说。待事情办有成效,这才轻松一奏,不但进退裕如,更显得从容不迫。如同治七年九月初二日《奏陈新造轮船及上海机器局筹办情形摺》,将咸丰十一年创议办船,七八年来安庆、上海办厂造械造船,建成中国第一艘机器轮船,并已聘请洋人翻译科技书籍诸事,平平淡淡叙来,却对办事之艰难绝口不提,而将轮船之大小、性能、时速,机器局之规模、设施,译书之名目、数量,一一细述,对此项建设的重大意义,只用“中国自强之道或基于此”十字一笔点出。九月十七日上谕,却对此给予了高度赞扬:
中国试造轮船,事属创始,曾国藩独能不动声色,从容集事,将中国第一号轮船造成。据称坚致灵便,可涉重洋,此后渐推渐精,即可续造暗轮大舰,并陈制器设厂及添建译馆各情形,足见能任事者,举重若轻,深堪嘉尚[8](P6094)。
这表明,曾国藩的奏疏艺术,已经臻于炉火纯青,与前期之锋芒毕露、志在必得、无所顾忌、不留后路相比,显然有高下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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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奏疏直接关系到军政大员的政治作风、政治前途乃至政治生命。历朝历代有作为的政治家,无不注重对奏疏艺术的追求。作为学术研究者,我们则可以而且应该重视对奏疏的研究,从中分析历史事件的因果脉络,考察作奏者的政治作风、政治作为与政治命运。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程朱理学给曾国藩赋予了光明磊落之气,正人正己之志,申韩之说给了他公明严峻之威、刚正不屈之概,黄老思想则给了他虚无为本之智、因循为用之术。它们体现在作为政务文件的奏疏摺片中,便带有各自不同的特征。大体说来,它们依次代表着曾国藩政治生涯的三个阶段。其中尤为显著的事例,莫过于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曾国藩奉旨接手办案,上有朝廷之高压,下有崇厚之播弄,外有洋人之要挟,内有病躯之折磨,最后只好抱定无可无不可、做得怎样算怎样、舆论是非任听之的心态,将本案委屈了结。这便是黄老因循为用的思想支配所致。行文至此,已涉及下一个论题,容俟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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