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女诗人贺双卿作品的独特价值,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独特论文,价值论文,作品论文,女诗人论文,贺双卿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来,越具备独特价值的作品,在文学史的长河中越不易被淹没,然而,明珠沉渊美玉葬坟的事情并不少见,贺双卿就是这样的冤魂。国内影响最大的三部中国古代文学史,所收录的女性作家中,遗漏了贺双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本文拟就贺双卿作品独特的文学价值进行初步的探讨,以引起古代文学研究者的关注。
一、佃农的血泪自叙
一部中国文学史,主要是封建社会的文学。奴隶社会中的文学,除了《诗经》、《尚书》中的部分作品外,所存寥寥;原始社会中的作品,就更难确指。地主和农民是封建社会中的两大对立阶级,而农民是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主要创造者,反映农民的生活状况表达农民的思想感情的作品,自然是含金量最高的。
在阶级社会之中,诚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为对象所奴役”①,地地道道的农民很少有文化并且从事文学创作。陶渊明、杜甫、白居易、王安石、苏轼、范成大、高启等作家,都写过反映农民生活的作品,但他们毕竟大都是封建士大夫阶层的,没有农民生活的切身感受,对农民更多的是同情,在思想感情上同农民存在着一定的距离,难于表现农民火热的肝肠。至于女性作家,班昭、左芬、李冶、鱼玄机、薛涛、李清照、朱淑贞等,在反映农民生活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农民自己表达自己的心声,诉说自己的痛苦,如此沉重的文学史重任,却让一个瘦亭亭的贺双卿承担了起来。
贺双卿,字秋碧,她的部分作品后人集为《雪压轩词》,收在徐乃昌于光绪丙申所编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中。乾隆时的进士淮安教授史震林曾在绡山游学,此时写作的《西青散记》中,收录了贺双卿二十岁前后的部分重要作品。
贺双卿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出生在丹阳县一户世代务农的贫困家庭,年十八出嫁给金坛绡山的“周姓农家子。其姑乳媪也,赁梦觇舍,佃其田,见田主称官人。”②可见,其婆家上无片瓦一椽,下无立锥之地,是张梦觇家的佃户。婆婆有时为人当保姆奶妈。贺双卿的舅父教书,私塾同双卿家是隔壁,双卿便经常偷听,心中默记,并“以女红易诗词诵习之”③。她悟性极好,经舅父点拨,便能援笔写作了。血管里流出来的才是鲜稠的热血。贺双卿的作品都是从佃农的生活血管中流淌出来的感情之血。例如:
妾容憔悴郎颜老,小庭土白尘难扫。
——《步宁溪韵》
风吹细雨湿柴扉,十亩溪田事业微。
岁旱木棉花未发,杼寒梭冷倚空机。
——《和梦觇》
今年膏雨断秋云,为补新租又典裙。
留得护郎轻絮暖,妾心如蜜敢嫌君。
——《诗九章之二》
天旱歉收,租种的十亩溪田年成极坏,想织布交税,添作家用,但棉花连花儿都没开,织布机只好蒙尘闲置,地主却还要追加新租,逼迫无奈,把裙子都典当了,却为丈夫每天上山打柴有轻絮遮体而自慰,这种含泪的微笑非亲历其苦的双卿不能道出。据《西青散记》载,丈夫上山砍伐湿柴,双卿“日煮韭及竽以疗饥”④,为了给自己治病,连很不值钱的荆钗都卖掉了,头发只好用杨树枝削成的簪子来结扎。“荆钗已卖酬方药,自削杨枝照水簪”。“命如蝉翼愧轻绡,旧与邻娥一样娇。阿母见儿还认否?苦黄生面喜红销。”佃户的艰辛已经无情地掠走了她青春的韶华,而把憔悴和心酸都浓缩在她菜色的愁容中。这样的作品,李清照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⑤,自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许多看起来属于写景咏物的作品,也是贺双卿佃农生活的形象表露,如《惜黄花慢·孤雁》: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准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惊,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阑,倦飞误宿平田。
双卿写这首词时,正是秋收大忙时节,农者刈稻方急,全家出动,空室登场。被严重的疟疾折磨着的双卿,也不得不“强自登场,湿秉僵穗,落之扬之”,“稻芒攒刺髻上,狼籍两肩”,“纤手生胝,指坼,隐隐时见血痕”,“寒热沉眩,面杀然而黄,其姑愈益督勒,应稍迟,则大诟。尔后寒甚而颤,忍之强起,袭重,手持禾秉,荃穗皆颤;势至,着单襦,面赤大喘;渴,无所得沸水,则下场,掬河水饮之。其姑侧目,冷言相诋。”一日“暮时左携帚,右挟畚,自场归,见孤雁哀鸣投圩中宿焉,乃西向伫立而望,其姑自后叱之,堕畚于地……乃为孤雁词。”⑥词中的孤雁正是贫苦无告的佃农的化身,也是病劳不堪的双卿的象征,茫远凄惨的血色暮天,芦冷霜寒的萧条河渚,正是佃农所处的封建末世破败的乡村现实的写照。虽是收获时节,租子一交,稻粱已尽,没有谁怜恤孤雁似的佃农,鸥鹭们尚且自身难保,无法逃脱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的命运,网罗之苦常使孤雁梦魂惊扰,想找一块安全的棲栖地,却又误宿平田,跌入了最容易被网罗的死亡地带。佃农的无衣无食无援无助在劫难逃的险恶处境被表现的淋漓尽致。
由此可见,贺双卿作品所散发的纯朴浓烈的泥土气息,所反映的血泪交织的佃农生活,所表现的真挚细腻的佃农感情,是任何别的作家所无法包容无法替代的,它让人们透过历史的烟云,听到了佃农自己的痛苦呻吟,正如黄韵甫所说:“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自以为词,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⑦
二、贫妇的辛酸自诉
贺双卿不仅是佃农,更是一位深受儒家和佛教思想熏陶的女性,不仅受封建政治和地租的压迫,还直接遭受着婆婆和丈夫的驱使、压制和凌辱。因此,她的作品不仅是女性之作,更主要的是女性中极贫困又极传统者的痛苦自诉。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具有独特价值的。中国文学史基本上没有收录清代女性作家,只是近代部分讲到了秋瑾。其实,清代女性能诗能文者大有人在,胡文楷先生《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的清代有姓名和作品可考的女性作者竟有四千余人,但却没有一个象贺双卿这样贫病传统得如同“死蛤蟆”。
“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⑧。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对女性的压制尤为严重,形成了一整套毒化女性思想规范女性行为的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封建女教。儒家的纲常女教和佛教的安命报应等思想对贺双卿影响极深,她是一个恪守封建闺范、笃信命运报应的女性。在贺双卿的作品中,反映神权、族权、夫权压迫的内容,充分而典型。
佃户本已是农民中的极端贫困者,而贺双卿在佃户周家中又几同家奴,族权、夫权对她的压制令人发指。一切都是婆婆和丈夫说了算,双卿根本没有发言权,有的只是干不完的地里活和家里活。种谷、种瓜、采棉、挑菜、束草、汲水、打场、送饭、做饭、制衣、缝鞋、浣衣、舂米、磨面……里里外外,无所不包,回报给她的不是赞许、肯定和关切,而是抱怨、呵斥、诟骂、停饭、甚至禁闭和毒打。例如:
暖雨无情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
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
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浣溪沙》
汲水种瓜,炊黍做饭,干得腰酸腿疼,却横遭指责。又如《一剪梅》:
寒热如潮势未平,病起无言,自扫前庭。琼花魂断碧天愁,推下凄凉,一个双卿。夜冷荒鸡懒不鸣,拟雪猜霜,怕雨贪晴。最闲时候妾偏忙,才喜双卿,又怒双卿。
即使重病在身,仍然有干不完的家务,婆婆丈夫的态度总是喜怒无常。她的《孤鸾·病中》就是因为“饷黍迟,夫怒,挥锄拟之”⑨而作,表现了“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烟熏尽,东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的痛苦。《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词》则是因为劝阻丈夫不要去赌博,“夫怒,屏之室”⑩而写的。再如《诗九章·之一》:
未许焚修闭小庵,冰心无皱似澄潭。
泥迟枉怪饥时燕,茧薄谁怜病后蚕。
《诗九章》的写作背景是“一日,双卿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有声,忍痛起,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双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姑举杓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11)
饥燕衔泥,病蚕吐丝,得到的却是呵斥,罚饭、毒打,但双卿却从来不争不怒,更说不上以眼还眼的反抗。她对公婆的孝顺是远近闻名的,从来都不顶嘴,不争理,甚至自己“日煮韭及芋以疗饥,私易米为粥进其姑。”(12)对丈夫则“事之善,意虽无欢,见夫未尝无愉色,饥倦忧悴,言笑犹晏晏也。”(13)宁可自己不穿,也要“自脱其所袭袭其夫”。冬天其夫“抱瓦炉啜白酒,醺然曝背坐篱下,饥渴则坐呼,使双卿奉饮食。双卿右捧孟,左执箸,进其夫。日稍寒,拨其炉曰‘寒乎?’则暖酒以饮之,事姑舅敬有加也。”(14)这种以德报怨的思想基础则是儒佛思想。双卿自己有两段话,为她的行为作了最好的注脚。当邻妇问双卿“汝薄命至此,何用生为?”双卿曰:“此宿业(孽)也。未尽偿,来生当复不免。夫里中男子,其支离蠢很(恨)不类人形不近人情者,以吾夫比之,犹为佳也。姑虽严,第守妇道,事之谨,无弗豫,敢怨望乎?”(15)当邻妇问她“士人妇,容或有私。汝奈何为牧竖守清白”时,双卿曰:“贫者日茹糟糠,而耻窃粱肉,夫粱肉之去糟糠味迥殊矣,而犹弗屑,况同味相窃,以身蒙垢,犯大戮乎?一身污而两姓辱,片时娱,而百年羞,一事失,而万事败,双卿虽愚,不忍为也。”(16)可见,贺双卿之所以有如此超常的忍耐性和包涵力。同她思想上中毒太深直接相关。封建女教和佛教影响使她成了一只死蛤蟆,在一片桂叶上抄《心经》,是贺双卿的绝活,韩西等人都让她抄写过。在元夜之时,她仍然在灶房的灯下诵读《楞严经》,被婆婆夺了经书,臭骂一顿。史震林等钓鱼得蛙,放生之后,闻蛙于夜间念佛,她便作诗,称赞好生之德,有“仙郎为解无情网,夜雨春恩说到秋”之句。平时更是任劳任怨,恪守妇道,见到男人,低首绕道而行。这些行为虽然表现了贺双卿的善良、正派、质朴、勤勉等传统美德,但她受儒佛思想毒害太深,也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有关作品,对于揭露封建礼教和佛教思想对农村广大下层妇女的腐蚀毒害,具有特殊而典型的价值。
三、才女的伤感自述
就总体风格而论,贺双卿的作品表现出一种浓重的伤感色彩。这种伤感源于期望的破灭,既无力挽救破灭的继续,又不能看到生活的曙光,无法排遣的内心忧郁便随之产生。沉重的内心忧郁外化为文学作品,伤感色彩便随之形成。伤感在文学史上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贺双卿的独特性。
首先是无法逃避的命运伤感。贺双卿姿色绝代,“眉目清扬,意兼凉楚”(17),“俯仰疾徐,皆有风韵,纤眉若画,耳环的烁,映日如星”(18),虽然衣食极其俭朴粗劣,疾病缠身,仍然“容止愈幽,婉而整,目神清发,射人数十步,光彩欲流”(19)。村里的人见她则惊为神女。如此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所嫁不偶,遇人不淑。男人长双卿十余岁,相貌丑陋,脾气暴躁,“狐臊逆鼻,垢腻积颐项,揉可成丸,劝之沐,则大诟”,(20)而且还说双卿能嫁给他这样的人“福已厚矣”。双卿自己又体弱多病,无钱医治。心中的忧郁流露在诗词中,便形成了独特的伤感风格。如:
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望江南》
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湿罗衣》
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摸鱼儿》
没有人怜香惜玉,念她“原是花神暂贬”,钟日月之精华,赖父母之孕育而形成的最高形式的人体美,只能鲜花插在牛粪上。儒佛思想的熏陶,又使她心甘情愿骏马驮着痴汉走。“燕后新鸿连复断,雨边残月死还生。小窗夜色从来淡,便为灯花坐到明。”我们从贺双卿孤寂木然的清夜凝思中,感到的是一种沉重的命运悲叹,面对命运的作弄,她只能“与蝶招魂,替莺拭泪,夜深偷诵《楞严》。有伤春佳句,酸和苦,生死俱甜。祝花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了。(《春从天上来·梅花》)
其次是横遭亵渎的精神伤感。贺双卿不仅姿色绝代,气质品性也极高雅。她生而绝慧,聪颖过人,旖旎秀丽的南国山水又陶冶了她的灵淑之气,使她形成了高雅淡冶的风度,“性潇洒,意温密,飘飘有凌云气,无女郎琐窄纤昵态”(21)。她非常喜欢花草,夏天,感叹淡赤浅白的野蔷薇将落入尘泥,“揽衽摄之,归土窗下,砌花片成字,撒枕席,和花小眠”(22)。对菊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却只能“植野菊于破孟,椿皆对之”(23)。低劣的家庭文化层次,把她的惜花之举视为发疯,说她是在“败花”(24),艰苦的劳作,又常常使她的高雅气质被贫困的物质生活所淹没,被粗笨的体力付出所击碎。因而,她的精神家园崩溃了。作为支撑人生的两大支柱,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原始,精神上又横遭亵渎和剧创,便只能在诗词中一抒伤感:
黄鸟可知怜白鸟,野塘花贱不如春。
——《秋荷》
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望江南》
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
——《二郎神·菊花》
贫穷、劳苦、疾病、遇人不淑,使她的精神家园遭到了残酷的践踏,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高雅的气质无论如何也高雅不起来,淡冶的品格只能被烟熏尘埋。因此,偶尔能得到一点友谊时,便感到是一种家园的修复,被感动得心肝欲碎。《凤凰台上忆吹箫》就是这样的感沛之作: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霄。春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这样的词,“缠绵凄侧,陇头流水,不如是之呜咽”(25),“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昀安见之,亦当避席”(26)。
第三是怀才不遇的人生伤感。最令贺双卿忧郁的,是才华被贫困葬送,人生价值不能充分实现。她凭着超人的天赋和悟性,具备了可以惊风雨泣鬼神的写作才能,但现实却象一道道铁栏高墙,束缚着她创作才能的施展。既不能身为男子,金榜题名,又不能嫁于才人,笔墨相酬。她的丈夫目不识丁,最多是翻翻年历之类的时宪书,“强记月大小字耳”(27),在文学上,根本不存在共同的语言。但丈夫却对她的才华不屑一顾。双卿书法庄丽,却只能在火纸上为夫记腐酒,丈夫还“从旁故睥睨骂曰:‘此字倒矣!’说她读书写作不如弄泥块,“釜煤尚可肥田”(28)。她的创作缺乏起码的物质基础,没有笔墨纸砚,只好把作品用粉或胭脂写在芦叶、芍药叶、吉祥叶、月季叶、金凤花、秋海棠上,虽然极富女性的柔美情调,却也是花叶易枯,不欲永存的忧郁心理的表现。偶然有些文人才子出自对双卿的仰慕与之唱和,她还得遭受家人和村民的百般诋毁。
文化的差异是一种带有根本性质的差异。它导致人与人志趣的不投,爱好的错位,以及人生价值的不同标准。贺双卿的才华越是超拔,就越有一种被环境征服的伤感。双卿在三寸芦叶上写给舅父的信中说:
人皆以儿为薄命,儿命原非薄也。红楼淑女,绿窗丽人,沦没深闺者,世间不少。忆夜无欢,向春难哭,桃红遽夭,竹翠长贫,岂不期人歌泣哉?多逢忌讳,鲜揄扬,耿彼明珠,门于黑水。夫怨鸟遗音,衰蓬振色,犹得漱骚人之隽齿,镂仙客之灵函。况本贵淑兰,顾贱同粪壤乎?……昔小青不愿生天,惟思并蒂,儿则愿来世为男子身,参断肠禅,说消魂偈足矣!(29)可见,贺双卿不仅是为自己被征服被埋没而伤感,也看到了所有的女性都是被封建社会所征服的社会角色。在这个意义上,她的作品的伤感色彩,不仅为自己而伤感,也为所有的才女而伤感。更为所有的女性而伤感。这也正是贺双卿作品的独特价值的所在。例如她的代表作之一《春从天上来·饷耕》:
紫陌春晴,漫额裹春纱,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天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如今,想春残春泪都化作春冰。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作一青春闰,春误双卿。春魔不是别的,正是把女性打入社会最底层的父系氏族以来的社会,它剥夺了女性的独立人格,使女性变成被春烟锁住的春莺,生生世世昏睡在春梦之中,任春残春泪都化作春冰。
总之,贺双卿作品的伤感色彩,是一种沉重的下层妇女的命运伤感,是一种痛苦的被环境征服的精神伤感,是一种深刻的怀才不遇的人生伤感。它对于我们认识中国封建社会的性质认识儒佛思想特别是女教对中国女性的毒害,认识中国女性的社会角色进而争取女性的彻底解放,认识文人的价值取向进而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生的价值,都是具有独特的意义的。正如李云绸所说:“于菊花孤雁,见幽凉之境;于月魂滴艳,见明逸之姿;于燕饥蚕病,见温柔之性;于锦思花情,见灵绣之才”;“断剑依泉,残松卧壑,哭双卿命也;名花困雨,新月藏云,哭双卿貌也。珠不升渊,玉难离璞,哭双卿才也;梅情耐雪,菊意甘霜,哭双卿德也。”(30)。
贺双卿的确是一位具有独特价值的佃户女性作家。我们对她的了解和研究,也仅仅是开始。《西青散记》所记叙的作品及创作背景,只不过是史震林游学绡山的两年之中的部分见闻,此外,遗失的正不知有多少。我们期待着有关贺双卿的新的材料的发现,也期待着贺双卿研究的深入。
注释:
①马克思:《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
②③⑥⑨(13)(15)(16)(17)(18)(21)(23)(29)史震林:《西青散记》,清朝三余堂刻本,分别出自第二卷的P29,P67-70,P70,P31,P7,P8,P29,P69,P31,P70,P29,P8。
④⑩(11)(12)(14)(19)(30)分别出自史震林《西青散记》第三卷的P11,P10,P6-7,P11,P36,P43,P59。
⑤李清照:《一剪梅·红耦香残》。
⑦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二十二。
⑧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20)(22)(24)(28)分别出自史震林《西青散记》卷四的P41,P41,P41,P40。
(25)(26)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