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夏季水源流的新证据_水经注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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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隋唐以来的流行说法,定古夏水是长江中游北面的支流,在今湖北江陵以东分长江东流,迳江汉平原腹地,东北流入沔(汉)水,定涌水亦出今江陵县境,分江水(或分夏水)南流入长江。实误。根据订正后的《水经注》以及其它汉魏六朝时的古记载,结合我们前此之研究成果,可知:古夏水所受之“江”当是今蛮河(古沮水,亦称“江”),分“江”之处在古江陵(在今宜城县南境)东南的江津(今蛮河下游北岸的璞河瑙附近),东南流,经今宜城南境、钟祥北境,在今钟祥西北境丰山口稍南处流入沔(汉)水。涌水当是夏水的一条支流,在古华容县分夏水东流入沔。

关键词 古夏水 涌水 蛮河 江津 古华容县

一、汉魏六朝时期关于古夏水的不同记载

夏水之名,最初见于先秦《楚辞》中〔1〕。《九章·哀郢》云: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

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晁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

其焉极,……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森夏浦而西思

兮,哀故都之日远,……森南渡之焉如。……惟郢路之辽远兮,江

与夏之不可涉。……关于这篇楚辞所涉及的地理问题,前人解释不一,但由上引辞句中,我们可以明确看出:“夏”乃是与“江”有别的另一条水名,近郢都,与“江”邻近并相通。

在汉魏六朝人的记载中,关于夏水的地望源流,主要有二种不同说法:

(一)《汉书·地理志》(以下简称“《汉志》”)卷28上南郡“华容”县原注“夏水首受江,东入沔,行五百里。”则夏水为“江”水的一条别流,出自汉代华容县境,东流入沔(汉水)。成书于汉魏时的《水经》说法与此相合。其文云:“夏水出江津,于江陵县东南。又东过华容县南。又东,至江夏云杜县,入于沔。”《水经注》卷32有夏水专篇,叙夏水源流甚详,与《经》文大致相合。这是第一说,历汉魏六朝,一脉相承。

夏水入沔之后,与沔水互受通称,沔水亦可称为夏水。《汉志》卷28下武都郡“武都”县原注:“东汉水受氐道水,一名沔;过江夏,谓之夏水,入江。”则“夏水”为汉(沔)水下游河段(在江夏郡以下)的别称。这里不言汉(沔)水下游得称“夏水”的原因。同书卷28上“江夏郡”下颜师古注引应劭曰:“沔水自江别至南郡华容为夏水,过郡入江,故曰江夏。”今按:应劭此句盖非原文,当出于后人转录之误。《水经注·夏水》引应劭《十三州记》曰:“江别入沔,为夏水源。”结合《汉志》颜注引应劭曰,应当是:夏水自“江”别流,至南郡华容县,入沔,复过江夏郡,入江。则应劭之说与上引《汉志》、《水经》所记,实际上是相通的。

(二)第二种说法,认为夏水即沧浪之水。此说始自马融。《禹贡》郑玄注云:“沧浪之水,今谓之夏水,来同,故世变名焉。”《史记·夏本纪》引《禹贡》这段文字,裴駰《集解》引孔安国注“沧浪之水”曰:“别流也,在荆州。”司马贞《索隐》曰:“马融、郑玄皆以沧浪为夏水,即汉河之别流也。”沧浪之水,据《禹贡》所言,当为汉水部分河段的别称。《水经注·沔水》(卷29)云:

[经](沔水)又东北流,又屈东南,过武当县东北。[

注]县西北四十里,汉水中有洲,名沧浪洲。……《地说》曰:水

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之水。是近楚都,故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

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余按《尚书·禹贡》

言,导漾水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不言过而言为者,明非他

水决入也。盖汉沔水,自下有沧浪通称耳。沧浪之水,即今襄阳县以西,上至丹江口、老河口一带的汉水河段的别称,这是一般都同意的说法〔2〕。如果以夏水即指沧浪之水, 则已在江陵、华容以西,与前引《汉志》、《水经》以及“应劭曰”不合。因此,郦道元在《水经注·夏水》中,直接反驳郑玄之说,云:

……郑玄注《尚书》沧浪之水,言今谓之夏水,来同,故世变

名焉。刘澄之著《永初山川记》云:夏水,古文以为沧浪,渔父所

歌也〔3〕。因此言之,水应由沔。今按夏水是江流沔, 非沔入夏

。假使沔注夏,其势西南,非《尚书》又东之文,余亦以为非也。

自堵口下沔水,通兼夏目,而会于江……郦注之说,上据《禹贡》、《汉志》、《水经》,言之成理。自此之后,“夏水”为“江水”之别流,入沔之后,沔水亦可称夏水的说法遂成定论。这与《汉志》及《说文》等有关记载基本相合,故为后世学者所沿用。马、郑等以为夏水即沧浪水之说,遂不再流行。

二、古夏水源流的流行说法质疑

关于古夏水源流,今本《水经注》夏水、沔水及江水篇中都有记载,而又略有不同。《夏水》之《经》文云:“夏水出江津,于江陵县东南。”《注》文云:“江津豫章口东有中夏口,是夏水之首,江之汜也。”并联系屈原《哀郢》“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句,谓“龙门即郢城之东门也”。而《江水》篇(今本卷35)《经》文则云:“(江水)又东,至华容县西,夏水出焉。”《注》文(卷34末)在叙江水过江津、郢城后,“又东得豫章口,夏水所通也”。又在前引《经》文下云:“江水左迤为中夏水,……”今按:上引《江水篇》之《注》文所云,与《汉志》“华容”县原注相合,而与《夏水》之《经》文则略有不同。其所以如此之故,可由《注》文所记“中夏口”、“中夏水”找到解答。据上引《江水篇》豫章口也与夏水相通。推测自《汉志》、《水经》至于郦注时代,夏水分“江”之口非一,又时有湮塞,故记载也有出入。不论夏水分江之口如何变化,似皆未出当时的江陵与华容之间。夏水分“江”之后,东流,据《水经注·夏水》,过华容县南,迳监利县,合夏杨水,又东北迳江夏惠怀县北,而东北注。《经》文云夏水至江夏云杜县入沔,《注》文却不言其入沔之处。《沔水》之《经》文亦云:“(沔水)又东南,过江夏云杜县东,夏水从西来注之。”《注》文云:“即堵口也。”结合《夏水注》中关于“自堵口以下沔水,通兼夏目”的说法,知堵口即为夏水入沔之口。然《沔水注》在堵口、滻以上,有杨口,乃杨水入沔之口,又谓之“中夏口”,则夏水入沔之口亦当非一。虽然有这些歧异,总的说来,夏水的源流还是清楚的。

自唐初以来,流行说法一直把先秦楚郢都、秦汉至齐梁时的江陵城定在长江边、今江陵县境的纪南城(江津在其东南不远处即今沙市),汉魏六朝时的华容县定在今监利县境,把古监利县定在今监利县东境,惠怀更在其东,约在今仙桃市境, 云杜则在今仙桃与天门两市之间〔4〕。这样,古夏水的源流就成为自今江陵县东南,枝分江水,东(偏北)流经今江陵、监利、潜江、仙桃等县市,在今仙桃市附近注入汉水。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谓夏水出江陵县东南二十五里,称大马长川,东流入监利县境曰鲁洑江,东北入沔阳州界,为长夏河, 过沙口,又东北曰柴林河,至直埠,入汉水〔5〕。 《大清一统志》沿袭此说,而略有差异,谓夏水自江陵县东流入监利县境与沔阳州界之后,一名长夏港,又名鲁洑江,又名大马长川〔6〕。胡渭《禹贡锥指》(卷14上),于“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句下,阐释云:“今沔阳州南长夏河,即夏水也。自监利县流迳州南四十里,与潜江县分水,又东北,注于汉。堵口,今失其处,盖为水所湮也。”

但是,我们注意到,顾祖禹等明清学者所描述的这样一条古夏水,在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基本上是东南流,尤其是在江陵以东地区,完全是东南流。这是地形决定的。今江陵附近地区也是西北高而东南低,水道只能东南流。这与《水经注》所记夏水分江后东流的记载还可以勉强讲得通。但长夏河进入今仙桃境后,东转北流入汉水,其间湖泊相连,是长江与汉水之间的河间洼地,而古汉水河道还更在今汉水以北今天门河,较今河道所经,地势还稍高些,如无人为作用,长夏河决不可能从低往高向北流,注入天门河(古汉水)。看一下今江汉平原的地图就会发现:尽管几百年来人们在这里大兴堤防,开凿、修治河道,使这一地区的水系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地形决定了这里的大部分河道,仍然基本上是东南流。可以断定:如果没有人为因素(而这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可能性更小),江汉平原上的河流不可能东流(偏北)入汉水,而只能东南流入江。因此,流行说法关于古夏水源流的解说在地形上是讲不通的,因而也是不能成立的。

如果我们再结合《水经注》中所记与夏水有密切关系的杨水、涌水的流向和相应的定位,就更可以看出古夏水如果象流行说那样,定在今江陵以东的江汉平原上,必将出现一系列无法解释的问题。

夏水又东,(夏)[下]〔7〕杨水注之。 水上承杨水于竟陵

县之柘口,东南流,与中夏水合,谓之夏杨水。关于杨水源流,《沔水》有较详细的记载:

……沔水又东南,与(阳)[杨]口合。水上承江陵县赤湖。

……又东北,……杨水又东,历天井北,……杨水又东北流,……

杨水又东入华容县,……杨水又东北与柞溪水合,……杨水又北迳

竟陵县西,又北,纳巾〔8〕、吐柘,柘水即下杨水也。 ……杨水

又北,注于沔,谓之杨口,中夏口也。按:这里所记的杨水流向大成问题。如前所述,今江陵附近地区是西北高东南低,水道只能是东南流,不可能是东北流。杨水由江陵附近流入沔水,这和《汉志》的记载是一致的〔9〕,应可信。 问题是水流的方向,对此,拙作《古竟陵城故址新探》一文中已有详考,指出:在这一段今本《水经注》中,记杨水流向,称“又东北”者五次,“又东”二次,“又北”四次,“北”字凡九见。看来这正是后人(多半是唐人)依据后世的地理知识(以为古江陵在长江边,同时也还承认古竟陵城在当时长寿(今钟祥)县境,再加上对一带的地形又不大清楚)而窜改或错误地“订补”了《水经注》的一条例证。因此,我们依照地形,结合对江陵、竟陵地望的考定,将这段《注》文中的“北”字都改为“南”字,这样,杨水流向就成为东南流,遂与地形全合,从而与我们定楚郢郁,秦汉至齐梁江陵城在宜城平原上,古竟陵在今钟祥北境丰乐河流域的解说体系相得益彰〔10〕。

上引《沔水注》云:“杨水又北,迳竟陵县西,又北,纳巾、吐柘,柘水即下杨水也。”如依此,则柘水(即下杨水)亦当为北流。而前引《夏水注》则云杨水(下杨水)在柘口以下东南流与中夏水合,彼此迥异。我们改上引《沔水注》之“北”为“南”,则柘水(下杨水)亦当为南流。然据订正后所考定的杨水是在今蛮河以北、汉水的西面,东南流入沔,而古竟陵城则在汉水的东面、今钟祥北境丰乐镇附近,与杨水分隔在沔水两岸,《沔水注》却云“杨水又(北)[南],迳竟陵县西”,殊不可解,必有脱误。后文又云“纳巾”。上文已提到,巾水在汉东,杨水自然无法越过汉水而纳之;《注》文又云杨水“吐柘”。今按:即便柘水南流,与夏水之间亦只能隔“江”相望,无法合于夏水。因此,我们认为此处之“杨水”必误,可能是后人所窜改,或由错简。结合对江陵、竟陵、杨水、巾水地望的考定,我们认为这里的杨水当为沔水之误,只有沔水才能迳竟陵县西,并“纳巾、吐柘”。若然,则这句《注》文中的两个“北”字也当改为“南”字,而柘水则应当是沔水的又一个小分枝,南流(偏东)合夏水复入沔水,与杨水并无关系。由于其位置在杨水之南,故又可称为下杨水。

订正杨水流向并弄清杨水与夏水的关系后,我们再来重新看一下夏水的流向。《水经》夏水完全是东流,与《汉志》合。郦注夏水也主要是东流,只是在合下杨水后,“又东北迳江夏惠怀县北,而东北注”。下杨水(柘水)既然是东南流与夏水合,夏水就也不可能违反地形而东北流,则此处之“东北”亦当作“东南”。

三、从古涌水源流看古夏水地望

这里,也需要连带地进一步考察与古夏水相邻又密切相关的古涌水源流、位置。涌水,在今本《水经注·夏水》中未见记载,只见于《江水》中。其文在叙夏水出“江”之后,云:

[经](江水)又东,至华容县西,夏水出焉。[注]……[

经](江水)又东南,当华容县南,涌水(入)[出]焉。[按:

此句当转入《注》文,“江水”应作“夏水”说详下]。[注]江

水又东,涌水注之。[按:此句当转入《经》文,说详下]水自夏

水(南)[东]通于江,谓之涌口。《春秋左氏传》所谓阎敖游涌

而逸者也。

按:这段文字,因为矛盾甚多,向来就有较多的讨论,这里也有必要作一些辨析和订正:

(一)“又东南,当华容县南,涌水出焉”。这十二字,今本《水经注》作为“江水”之《经》文,而明代诸本自《永乐大典》本以下,则连同下句“江水又东,涌水注之”亦作为《经》文,清人戴震、赵一清则改这后面的八个字为《注》文,王先谦合校本沿袭之,遂成为流行之今本格局。本文引录的这段《水经注》即以合校本为基础而作进一步的订正及删补。首先,从核实涌水的问题入手,明代诸版本的《水经注》自明初的《永乐大典》本以下,包括在当时较具权威性的朱中尉(谋玮)校本,下至清代稍早于“官本”(即戴震校本,又称“武英殿本”)的赵一清校本,对于这段引文中关于涌水的一句关键语,皆作“涌水出焉”,戴震始改“出”为“入”,其理由是:“考涌水乃夏水枝分入江,非从江出,盖后人因注文‘江水又东,涌水注之’,讹而为经,遂妄改作‘出’尔,今订正”(见合校本卷35江水篇引“官本曰”)。

戴震就这样否定了明代诸本及赵一清本的一致记载,王先谦的“合校本”亦追随戴震之说,但他们却都忽视了早于《水经注》二百余年的杜预《春秋释例·土地名》也有涌水流经“南郡华容县, 出自江也”的明确阐述。杜预(释例)是通常公认为较少被窜乱、较可凭信,并为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所特别尊奉、经常引用的书。这是戴震也无法否定的。只有一点需澄清,即《释例》说涌水是“出自江”而非如《水经注·江水篇》所云,是出自夏水,其实二者之间似异而实通。因《汉志》(卷28上)南郡“华容”县下原注及《水经注·夏水》(卷32)都有夏水出自江,东入沔水的明确记载。涌水既出自夏水,则依古水名可以“互受通称”之例(参阅《水经注》卷25泗水篇,卷31沔水篇之“堵水”条等),自亦可如杜预所云“涌水出自江”,而不存在矛盾。据此,可以认为《释例》所记,与《大典》及朱、赵诸本关于“涌水出焉”的记载是相符的。而戴震所改,只凭今本《水经注·江水》这段引文(尚未经进一步订正)的上下文,加以论断,并无直接有力的论据,尤无其他同时的可信史料相印证,自难以成立,当仍以“涌水出焉”为是。

其次关于涌水所通之“江”是否今之长江的问题。《左传》庄公十八年云:

初,楚武王克权,使斗缗尹之,以叛,围而杀之,迁权于那处

,使阎敖尹之。及文王即位,与巴人伐申,而惊其师。巴人叛楚而

伐那处,取之,遂门于楚。阎敖游涌而逸。楚子杀之。其族为乱。

冬,巴人因之以伐楚。杜预注那处云:“那处,楚地。编县东南,有那口城。”又于“阎敖游涌而逸”句下注云:“涌水在南郡华容县。阎敖既不能守城,又游涌水而走。”这两段杜注明确地告诉我们:华容、编县境内,皆涌水所经;涌是小水,流程很短,则二县自当相邻。杜预《春秋释例》卷7, 土地名“庄十八,涌”条还提到涌水是在“南郡华容县南,出自江也”,更足以相证。编县地望,前人说法虽不甚一致,但皆不出汉水中游今钟祥、荆门一带〔11〕,从无在现今长江边之说,则位于编县东南之那处以及邻近那处之涌水,又岂能如流行说法所云,竟在今长江边?另外,一个相关问题必于此顺带解决:前引《释例》云,涌水亦邻近华容。按我们所考,汉晋至齐梁时的华容县当在汉水中游西岸今钟祥西北境〔12〕。然则,涌水出自夏水,夏水又出自“江”,入于沔,其后又云涌水“南通于江”。此二“江”字,如非指长江,当是何水?对此,我们的解答是:古文献中的“江”并不专指长江,今汉水及其重要支流蛮河,以至淮水及山东之沂河,古皆有“江”称〔13〕。如果按照我们过去的研究成果,定楚郢都及齐梁以前江陵城在汉水中游西岸今宜城县南境的蛮河(古沮水,亦称“江”)下游〔14〕,则由江陵城东南之江津分流入沔的古夏水,其首受之“江”(亦即《释例》所云涌水所受之“江”)只能是古沮水,今蛮河,而涌水自夏水“南”[按:当作“东”,详下]通之“江”,则应指今汉水。

综上所述诸论证,现今流行版本之《水经注·江水》中这部分引文应予订正、删补者计有:1.“涌水入焉”仍以改回为“涌水出焉”为是。2.“又东南,当华容县南”句前应补“夏水”二字,因华容已在“江”(古沮水,今蛮河)以南,此“江”不可能“东南流”经华容县南,只能过县北或东北。而由此“江”分出之夏水,才可能东南流经华容县南,并由夏水分流为涌水。这三句在清人诸校本中原列入经文,现既知其只能是记述夏水而不可能是讲“江”水,因此,应转为注文。3.末一段注文的“江水又东,涌水注之”八个字中的“江”,与下文的“(涌)水自夏水南通于江”,此二“江”字,皆当指沔水,绝非夏水所受之“江”,考已见前。这八个字如作为注文,则与前面的注文(“……涌水出焉”)合不上;与后面的注文亦相重复。只有参照明人版本仍以此八字作为经文,则与以下注文之另—“江”字所指为—(皆是沔水),转可以通释。

(二)前引今本《江水注》所云“(涌)水自夏水南通于江”句的“南”当作“东”。因为涌水流经之华容、编县在六朝时向属南郡,而夏水下游所经之古监利县(当在汉域,非今址)于刘宋时改属巴陵郡(在南郡以南),则监利必在编县以南。如按今本《水经注》所云,涌水自夏水分支南流入江,则南郡之编县将反而位于巴陵郡之监利县南,就很难说得通了。据此可知,涌水必当在夏水以北,只能由夏水左岸分支东流入沔(汉)水(亦称“江”)。如果“自夏水南通于江”,则只能由夏水右岸分支,那就不可能经过编县东南的那口城至涌口入沔(江),而只能经由巴陵郡通往监利之“江”,那就同可信的原始材料全然不合了。

经过订正删补的上引《水经注》可与上引杜预的《释例》和《集解》相印证,并有所补充,指明了当时的涌水是流经华容县南、那口城北。同时,我们也弄清了夏水与涌水的相互关系,即:涌水当是夏水的一条支流,在当时的华容县南分夏水东流入沔。如前所述,涌水近编县。汉晋编县,自唐以来的解释,均不出今钟祥、荆门二县之间,则涌水自当也在这一地区。涌水为夏水分支,涌水在此,夏水自亦不可能在今江陵以东的江汉平原地区。

综上所述,传统说法因为定古江陵城在长江边今江陵县之纪南城,定华容在今监利县境,定夏水所出之“江”,及涌水所出、所入之“江”均为今之长江,从而定古夏水自今江陵东南的长江分出,东流转北,经江汉平原腹地入汉水,定涌水亦出今江陵县境,分江水(或分夏水)南流入长江。这一系列传统阐释,无论在文献依据上,还是在地形上,都存在着许多难以通解的矛盾。再结合蔡述明教授提出的江汉平原不是荆江、汉江的内陆三角洲,而是一个泛滥平原的新解〔15〕,使我们更明确地认识到夏水、涌水(还有杨水)不可能是江汉平原腹地的水道——在江汉平原腹地未经整治,亦即未有堤垸的建设之前,不可能有比较固定的河道,而只能是处于一种漫流状态。至于现在地理考察所发现的江汉平原腹地的一系列沙堤,流行说法多指为古夏水、涌水和杨水的故道〔16〕,其实未必如此,这些沙堤很可能是长江河道于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在江汉平原地区多次发生摆动所留下的痕迹。关于这个问题,今后还将作进一步的专题探讨。

四、从古江陵、华容、监利、惠怀的位置看古夏水地望

考察古夏水地望及其源流,关键在于先要弄清古江陵城、华容县的位置及其他相关古地名之所在。根据我们前此的一系列研究成果,秦汉至齐梁时的古江陵城都是在汉水中游西岸今宜城县南境。具体地说,楚郢都、秦汉江陵当即今宜城县南境的“楚皇城遗址”。到魏晋时期,江陵城址曾有两次移动,但皆相去不远:(1)公元248年,“吴城江陵,移入南岸”,吴江陵城在今蛮河(古沮水、亦称“江”)下游南岸;(2)东晋中期(352—361年间),桓温新建之江陵城迁址北岸, 约在今蛮河北岸胡岗遗址附近。江津则是这个江陵城东南的一个外港,应当位于今蛮河(古沮水,亦称“江”)左岸,胡岗东约4 公里处的璞河瑙附近〔17〕。关于古华容县地望,我们在《汉魏六朝华容云梦泽(巴丘湖)故址新探》一文中作了详细的考辨。我们首先依据《后汉书》中的有关记载,指出定古华容在今监利县境的流行说法难于成立,进而从当时华容、编县与古涌水的相对方位,来看古华容地望,最后又从华容、州陵、监利等县与绥安郡(后改称长宁郡、永宁郡)之绥安、长宁二县及武宁郡长林县以及绥安郡竟陵郡界彼此间相对方位推证华容县地望,终于考定汉晋宋齐梁华容县当位于今钟祥西北境胡集稍北处。如果所考不误,则古夏水及涌水皆当位于今宜城县南境到钟祥县西北境一带。古夏水当是在古江陵东南之江津(今宜城县璞河瑙)附近由蛮河(古沮水、亦称“江”)分流,东南流,至晋宋齐梁之华容县南,涌水又自夏水北岸分出,东流经汉代华容城南、那口城(那处)北,入沔水。夏水继续东(偏南)流,迳监利县南、江夏惠怀县北,东南入沔。

古监利、惠怀地望,流行说法在定古夏水流经江汉平原腹地的前提下,根据《水经注·夏水》所记,分别定在今监利县东境和仙桃市西境〔18〕。关于监利县,《夏水注》云:

[夏]水又东,迳监利县南,晋武帝太康五年(公元284 年)

立。县土卑下,泽多陂地。西南自州陵东界,迳于云杜、沌阳,为

云梦之薮矣。这说明当时的监利县在华容县东,而监利西南就是州陵界。古华容地望已如上述。州陵,即春秋时的州国。杜预《春秋释例·土地名·小国地》(卷7)“桓十一,州”条云:“南郡华容县东南有州陵城。 ”与上引《水经注》所记位置相符。西晋初年曾以华容、监利、州陵三县与增设的丰都县,合四县,建立过成都郡,作为成都王颖(“八王之乱”的重要人物之一)的封国。西晋末年,撤销此郡,“并还南郡,亦并丰都于监利”〔19〕。这也足证此三县之必然邻近。

古华容、监利、州陵三县,据我们在《汉魏六朝华容云梦泽(巴丘湖)故址新探》中所考,皆当在今钟祥西北境的汉水西岸。惠怀县,《宋书·州郡志三》(卷37)郢州剌史江夏太守“惠怀子相”条云:“江左立”。据上引经过订正后的《水经注·夏水篇》,惠怀当在监利东南。又,夏水在东南流迳惠怀县北之前,曾与西北来之下杨水(柘水)合。柘水,据上文所考,当为沔水的一条支流,出竟陵县之柘口,则惠怀当在竟陵县之柘口东南,当与古竟陵县隔沔水分立。古竟陵县,据我们所考,当在汉水中游东岸, 今钟祥县北境(略偏西)的丰乐河流域〔20〕,那么,惠怀县应当位于汉水中游西岸, 今丰乐镇(古竟陵城所在)对岸稍南一带,大概就是在今钟祥县丰山嘴附近。

我们认为东晋南朝(齐梁以前)惠怀县是在今钟祥县西北境,还可提供一条有力的旁证。《隋书·地理志》(卷31)竟陵郡“乐乡”县原注:“又梁置旌阳县,后改为惠怀……有武陵山。”按:旌阳县始设于三国时,刘宋元嘉十八年并入枝江县〔21〕。《隋志》云:“梁置旌阳县”,误。如上文所述,惠怀乃东晋置,亦非梁时改旌阳置,《隋志》叙二县沿革皆误。但这条记载中反映出,隋乐乡县境有 旧惠怀县。隋、唐乐乡县治,在今钟祥县西北境之乐乡关〔22〕,则齐梁以前之惠怀县亦当在这一地区。

综上所考,古夏水所流经的监利、惠怀县也都位于汉水中游西岸,今钟祥西北境丰山嘴以北地区。这样,结合上文所述古江陵、华容县的定位,就更加强了古夏水流经今宜城南境、钟祥西北境的证据。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水经注·夏水》中《经》文云:“(夏水)又东,至江夏云杜县,入于沔。”汉云杜县地望,流行的传统说法定在今仙桃、天门两市间〔23〕,并因此而将夏水入沔之口(堵口)定在今仙桃市附近,以与上引《经》文相合。而据我们所考,古云杜城应在今京山县城西北的花石岩(即《水经注·涢沔水》“溾水”条之“池河山”)东北方,约位于今直河上游河谷平原上的杨集附近(接近钟祥县境)〔24〕,其西北境可能会沿着今直河到达沔水边上,并向北伸展,与古竟陵县相接。古夏水东南流入沔处已到古云杜县界,是可能的。上引《沔水篇》之《经》文云“(沔水)又东南,过江夏云杜县东,夏水从西来注之。”按:据前述我们所考,汉云杜县当在汉(沔)水之东岸,这段《经》文“(沔水)过江夏云杜县东”之“东”字当为“西”字之误。又上引《水经注·夏水》之《注》文中,“夏水又东,迳监利县南,……西南自州陵东界,迳于云杜、沌阳,为云梦之薮矣。”这个“云杜”显然是在汉(沔)水之右岸,非如汉晋云杜县在汉水左岸。今按:《夏水》注文中的这个云杜县当是齐梁时之云杜县。到齐梁时,在今京山县西境之汉晋云杜县已为新阳县所取代,云杜县虽然仍置,但其地已非汉晋之旧,而另徙它所了〔25〕。据这段《注》文,知云杜县已迁往汉水之右岸。

结语

综上所考,可以看出:流行说法关于古夏水源流阐释,是以认定古江陵即在今长江边江陵县境,古文献中的“江”就是长江的专称为前提的。这一套解说体系,无论是在史料依据上,还是在地形上,都是不可能成立的。我们首先根据前此的一系列研究成果,证明流行说法关于古夏水源流的阐释的两个前提都是靠不住的,进而订正了今本《水经注》中有关记载所存在的矛盾与混乱,从而初步理清了古夏水以及古涌水的源流情况:古夏水所受之“江”当是今蛮河(古沮水,亦称“江”),分“江”之处在古江陵(在今宜城县南境)东南的江津(今蛮河下游北岸的璞河瑙附近),东南流入沔。之后,我们结合古华容、监利、惠怀县的定位,进一步论证古夏水当流经今宜城南境、钟祥西北境,可能在今钟祥西北境丰山口稍南处流入沔水。

古夏水所经各县,江陵、华容、监利都属于南郡,惠怀、云杜属于齐梁时之江夏郡。关于江夏郡之得名,《汉志》卷28上“江夏郡”下应劭注曰:“沔水自江别至南郡华容为夏水,过郡入江,故曰江夏。”沔水合夏水后亦得称夏水,已如上述;夏(沔)水入江之口称为夏口,附近又有沔口,见于《水经注·沔水篇》。夏口之名,始见于汉末,三国至齐梁时为军事重镇。关于古夏口地望,流行说法定在今武汉市,但均无确据。我们在《古代荆楚地理新探》“自序”中提出古夏口在今钟祥县治的新解(见页41—47),但尚未展开充分的论证。本文考证古夏水在今钟祥县西北境丰山口南入沔,入沔口(堵口)距今钟祥县城不远,颇疑夏水之名最初可能来源于夏水入沔,最早的夏口城可能就位于夏水入沔处(在今钟祥西北境丰山口南),后来新址又向南移至今钟祥县城附近。如果这个思路不误,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考定古夏口城的地望。只是这个问题牵涉甚广,这里只能提出一个思路,问题的解决,还有待于今后进一步的探讨。

收稿日期:1995年5月22日

注释:

〔1〕《战国·燕策二》记苏代说燕昭王勿应邀往秦云:“秦……正告楚曰:蜀地之甲,轻舟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史记》卷69苏秦列传附苏代传与此略同。夏水,司马贞《索隐》云:谓夏潦之水盛长时也。所说确当,此处之夏水非指水名。

〔2〕参阅《读史方舆纪要》卷79湖广五, 襄阳府均州“汉江”条。

〔3〕《太平御览》卷65“沧浪水”下, 《太平寰宇记》武陵县下,并引《永初山川记》曰:“汉水,古为沧浪,即渔父所云沧浪之水清,皆钞变其说”。与郦氏此处所引不同。

〔4〕《括地志辑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卷4荆州江陵县“纪南故城”条;《(元和郡县图志)阙卷逸文》山南道“江陵府”;《通典》卷183复州竟陵郡“监利”县注;《读史方舆纪要》卷78 荆州府江陵县“纪南城”条,“江津戍”条;监利县“监利旧城”条;卷77承天府(安陆府)沔阳州景陵县“云杜城”条,等。

〔5〕参阅《读史方舆纪要》卷78荆州府江陵县“夏水”条, 监利县“鲁洑江”;卷77,沔阳州“长夏河”条。 另请参阅嘉靖《沔阳州志》提封上,“南四十里,曰长夏河”条。

〔6〕《大清一统志》(嘉庆本, 以下简称“《一统志》”)卷344湖北荆州府山川,“夏水”条,卷338,汉阳府山川“夏水”条。

〔7〕《注》文下云该水与夏水会合后,才称为夏杨水,那么, 在与中夏水合流之前,不当有此称。“夏”亦作“下”。见后面正文引《沔水注》。

〔8〕巾水不能入杨水, 拙作《古竟陵城故址新探》文中已有详考,见《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127—157页。

〔9〕参阅《汉志》卷28上,南郡“临沮”县下原注。

〔10〕参阅拙作《古竟陵故址新探》,以及《楚郢都、秦汉至齐梁江陵城故址新探》之“(四)楚郢都、秦汉至梁末在今宜城南境的其它例证”,刊《古代荆楚地理新探》45—447页。

〔11〕参阅《旧唐书》卷9地理志二,山南东道, 荆州江陵府“长林”县条;《舆地纪胜》卷78荆湖北路荆门军“军沿革”条;《方舆纪要》卷77湖广三,安陆府荆门州“长林废县”、“编县城”条;《一统志》卷342湖北安陆府古迹,“编县故城”、“长林故城”条。

〔12〕参阅拙作《汉魏六朝华容云梦泽(巴丘湖)故址新探》,刊《陈寅恪教授百年诞辰纪念论文集》,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13〕参阅拙作《古文献中的“江”不是长江的专称》,刊《古代荆楚地理新探》57—73页。

〔14〕〔17〕参阅拙著《古代荆楚地理新探》,特别是末一篇《楚郢都、秦汉至齐梁江陵城故址新探》,417—504页。

〔15〕参阅蔡述明、官子和:《跨江南北的古云梦泽说是不能成立的》,《海洋与湖沼》13卷第2期,1982年。 《武汉东湖湖泊地质研究——有关古云梦泽问题讨论》,《海洋与湖沼》,10卷4期,1979年。

〔16〕参阅《中国自然地理·历史自然地理》(中科院《历史自然地理》编辑委员会编,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四章“历史时期的水系变迁”第三节“长江”之二,云梦泽的演变”,87—93页。

〔18〕参阅《读史方舆纪要》卷78湖广四,荆州府“监利县”条;卷77沔阳州条;《一统志》卷344湖北荆州府古迹,“监利故城”条;卷338湖北汉阳府古迹“惠怀故城”条。

〔19〕参阅《晋书》卷15荆州部分(末段)。

〔20〕参阅拙作《古竟陵城故址新探》,刊《古代荆楚地理新探》132—155页。

〔21〕参阅拙作《齐梁以前古沮(雎)、漳源流新探——附荆山、景山、临沮、漳(章)乡、当阳、故城、枝江故址考辨》中关于古枝江地望的考辨,刊《古代荆楚地理新探》236—237页。

〔22〕参阅《元和郡县图志》襄州“乐乡县”条;《方舆纪要》卷77湖广安陆府荆门州“乐乡城”条;乾隆《一统志》卷265 安陆府古迹“乐乡故城”条。

〔23〕参阅《读史方舆纪要》卷77湖广三,承天府(安陆府)沔阳州景陵县“云杜城”条;《一统志》卷338汉阳府古迹, “云杜故城”条。

〔24〕参阅拙作《云杜、绿林故址新探》,刊《古代荆楚地理新探》158—173页。

〔25〕《水经注·沔水》“溾水”条;《宋书·州郡志》郢州荆史“江夏太守”条;《南齐书·州郡志》郢州“江夏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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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夏季水源流的新证据_水经注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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