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财富的下一步是教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下一步论文,财富论文,傅佩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儒家认为,财富之上,还要追求丰富的精神生活,它会给生命滋养。而生命的核心是真诚,有力量由内而发,最后止于至善。
在没有西方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传统的中国,如何建立一个资本主义精神?商业的意义在哪里?记者就此采访了台湾著名学者傅佩荣教授,作为当代儒家,傅佩荣教授从儒家的角度,阐述了在财富积累的同时,如何通过教化,不断提升生命价值的路径。
傅佩荣教授专攻宗教哲学,毕业于台湾辅仁大学哲学系,在美国耶鲁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曾任比利时鲁汶大学客座教授,荷兰莱顿大学讲座教授,台湾大学哲学系主任兼研究所所长,现任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
记者: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解释了新教伦理对西欧资本主义的促进作用,很多企业家在讨论中国当前的问题时,也一再强调要重建或者回归宗教,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傅佩荣:韦伯主要提出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是以宗教伦理作为基础的,后来日本的学者在20世纪70~80年代提出一种观点认为,东亚地区的现代化,包括中国的现代化,是以儒家思想作为合理基础的。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儒家已经产生了两千多年,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发生作用?这与天主教在西方的情况相同,天主教存在了两千多年,为什么直到18世纪才发生作用?
因为西方出现了基督教新教,新教有几个特点:第一,它的观点认为每个人都从上帝那里得到了一些天赋,如果你不能将这些能力发挥出来,就对不起上帝。所以,每个人在世上就要发展自己的能力,得到具体的成就,而成就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赚钱。第二,人们赚了钱不能挥霍,如果自己花了,就成了沉溺于物质享受中,违背了宗教的原则。自己不能花,就要用之于社会。
所以,西方新教的伦理要点在于,鼓励每个人去创造财富,但赚来的钱要用之于社会。所以,西欧资本主义能够成功、现代化能够发展,这是两个主要原因。
儒家思想也有类似的作用。举个例子,海外很多华侨在当地有很多成就,像东南亚的华侨往往很有钱,为什么呢?源于儒家思想的潜移默化。这些华侨的祖辈一开始为谋生流落南洋,完全靠拼搏积累财富。但他们并不是把钱用于享受,而是用来培养子女。有了资本,子女又被培养成人才,就很容易现代化了。东亚几个主要经济体的现代化进程背后都有儒家思想的作用。所以,宗教并不是唯一的答案。
记者:这就是儒家学说与东亚现代化的关系。这种学说在20世纪90年代是很风行的。中国内地曾经发生过文化断裂,那它的经济发展背后是否也有儒家的作用呢?
傅佩荣:我想,儒家在中国内地从来就没有真正消失过。它一直存在于代代相传的思想中,只要给了中国人机会,这种思想就会表现出来。基督教是在犹太教的文化背景上、佛教是在印度教的文化背景上发展起来的,而我们中国,除了儒家,还能有什么路走?儒家是我们从小就在语言、文化中渗透的,像一种基因一样。
记者:您的意思是教化是财富的下一步?
傅佩荣:是的。《论语》上说,孔子到了卫国都城,冉有为他驾车。孔子说人真多。冉有问人多了做什么?孔子回答说让他们发财;冉有问发财之后做什么?孔子说,好好教育他们。(编者注: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儒家的财富观,关键就在于教化。孟子也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儒家认为,纯粹的享受对于人生来说是不够的,还要受好的教育。礼乐教化,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好的教育。
记者:有了财富就要接受更好的教育,那么生命的目的和提升的途径是什么?
傅佩荣:生命的目的就是成就自己。儒家是希望你成为君子,成为圣人。人长大之后心态还是自我中心的就是“小人”,一般的人都是“小人”。
孟子说,值得追求的叫做善,自己有善叫做信,善充满全身叫做美,充满并且能发出光辉叫做大,光大并且能使天下人感化叫做圣,圣又高深莫测叫做神。(编者注: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最后是“不可知之”的境界,通过礼仪教化,是要提升生命的质量,让生命充实而有光辉。
道家的庄子也曾经提到“真人,神人,天人,至人”,都在“人”前面加个字,这代表什么?代表一般人不够,要有个目标,往上提升。所以,中国传统的儒家、道家都有个目标,要让平凡的人变成不平凡的人。这种教育的目标就是成就自己,而成就自己是永无止境的。
财富是为了生命的质量
记者:儒家是如何看待财富的呢?
傅佩荣: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意思是,如果富贵可以求得,即便是做执鞭这样低贱的工作,我也愿意。如果求不来,我就遵从自己的爱好。
《圣经》说,要让富人进天国,就像骆驼穿针眼那么困难。你不能侍奉两个主人,要么侍奉上帝,要么侍奉金钱。但儒家没有讲得那么偏执。孔子也喜欢富贵啊,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儒家强调的是财富的正当性。他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记者:在基督教里,新教伦理强调创造财富会成为上帝的选民。儒家是如何看待财富和社会责任的?并且在教化的同时,又是如何保持对创造财富的内在动力?
傅佩荣:儒家有这样的原则:富贵是对我个人成就的肯定,也是我的机会,让我能够服务社会,而从来不会把富贵当成目的。儒家把富贵当成服务社会的一个重要条件,富贵意味着对社会更大的责任。
记者:如何把各种学派的思想并列,并且得到人性的救赎?
傅佩荣:儒家和其他宗教是并列的关系。儒家有一种宗教情操,但并不具备宗教所必备的条件。宗教条件比较完备的是基督教和佛教。基督教认为现实人生作为生命的考验,在这个过程中要设法修炼自己,要珍惜这一生。基督教和儒家对入世的情操掌握比较好,人不是为解脱而生的,比较正面看待人性和人生,所以他们沟通起来没有太大的问题。
儒家也尊重祭祀这样的宗教活动,但儒家本身并非宗教。儒家永远有向上提升自我的空间,人性是向善的,你可以不信任何宗教,同样可以不断地自我超越。
记者:对那些不愿意通过宗教寻求生命解释的人,如何建构一个持续的有力量的世界?
傅佩荣:首先是丰富的精神生活。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另外,孔子还要求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丰富的精神生活会给生命滋养。
而核心还是真诚。有力量由内而发,最后止于至善。至善是天下大同,人生有一个目标,就会产生一个宗教的效果,就会看到社会因为你的努力而改善。宗教有一个好处:通过团体,有明确的信仰,有一种深刻的默契,消除了个人孤单的感受。
中国人的神和天
记者:但是,儒家不是宗教,而且中国的神是人格化的,缺乏严格宗教传统的中国,在道德上缺乏像上帝那样的约束?
傅佩荣:确实中国传统的神都是人格化的,也有祖宗。但是在这些众神之上,还有一个至上神,那就是“天”。孔子和孟子把“天”当作至上神,它是超越一切的。
中国人祭拜祖先,而祖先是自私的,即使我是败家子,祖先也要庇护我。但“天”不会,天是公正无私的绝对正义。孔子说:“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所以,孔子两次差点被杀,都把“天”抬出来。孔子被囚在匡邑,他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宋国人要害他,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儒家的思想就是,若真的死了,可以对天交代,问心无愧。
记者:当代中国人受到无神论思想影响很深。这也被认为是中国人缺乏敬畏的原因?
傅佩荣:中国人讨论无神论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首先是要把祖先加以定位,因为中国人崇拜祖先,还要祭拜黄帝,祭拜列祖列宗。只要有祭拜,就不算真正无神论。但同时,西方的无神论是专门针对基督教的神,因为这个神被人格化了,他管的事情太多了,我无法接受了,所以才会有无神论,这在西方文化背景下才有意义。
无神论是一个很学术的问题,我很少去碰。中国人传统生活是不能离开祖先,也没有非常严格的上帝,无神论和有神论的关系就没这么紧张了。
记者:但如果没有神的约束,一些突破道德底线的事情就会发生,比如三鹿奶粉,假疫苗等等?
傅佩荣:这不是上帝事情,这是法律问题。在美国和中国台湾地区,同样也是法律问题,宗教仅仅是法律的补充。
由真诚而向善
记者:您一直强调孔孟的思想被曲解了,那您认为最核心的曲解是哪些?
傅佩荣:从董仲舒直到朱熹,是为了配合政治统治的要求,让老百姓接受管理,巩固君权的儒家。所以,中国历史用四个字来说就是“阳儒阴法”,表面奉行儒家的思想,但实际上是法家的手段,尊君卑臣。
所以,我们应该回到孔子和孟子的儒家。儒家很早认识到人性是不完美的,人是自由的,有自利的倾向,所以要对人性有所约束。西方宗教有明显的教规,中国的儒家是要通过教育和政治改革,上行下效。
就个人的生命而言,真诚与否是关键。只要真诚,就会由内心产生自我要求的力量,敦促自己主动去行善避恶。这种观点可以用“人性向善”一词来概括。“向”代表力量,“善”则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如果人性本善,恶是如何产生的?
记者:如果人性向善,如何变成具体的善行呢?
傅佩荣:要一个人行善避恶,有什么理由?我认为是三个:第一,社会规范,否则法律伺候;第二,信仰宗教自然会行善避恶,因为后面有报应;第三,良心的要求。儒家是一种包容的原则,重点在第三个,真诚才有良心的作用。一个不真诚的人,良心是没有用的,只会去计较利害关系。
所以,儒家主张一个人要受教育,启发良心,并以礼仪法律为约束,同时以个人信仰让自己有更强的动机。它是包容性的,这才是儒家。人性向善,择善固执,止于至善,这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如果人性不是向善,如何让人行善避恶?
而向善的力量不是凭空而来的,它需要真诚。真诚就是“我欲”,“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所以,真诚代表两方面:一是不自欺,二是不计较利害关系。对内不自欺,对外不计较,这种真诚就有主动的力量,自己的生命就可以掌握自己的主体。真诚地去与别人互动,这个社会就慢慢改善了。
记者:儒家是没有来世的,善的价值如何体现呢?
傅佩荣:基督教的善是对上帝的责任,佛教徒的善行和宗教捐助,是希望能满足积累福报,惠及子孙。儒家的福报是在当下,现世的。行善符合人性的自我要求,由内而发,是自我成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