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小说对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文体渗透——以若干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刊行与删改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言论文,明代论文,传奇论文,为例论文,白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2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2)02-0002-10
明代中篇文言传奇小说,虽然问世的作品并不算多,却自成系统,盛传一时,并对明代后期及清代前期的白话小说创作,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它们也因之成为古代小说演变史上的重要一环,凡此云云,均已获得了小说研究界的公认①。不过,作为上述观点的另一面,即白话小说对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文体渗透问题,却颇乏专论。本文拟以若干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文本删改为例,对此略加探讨。
一、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三种刊行方式
就小说文本的存在形态而言,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刊行,主要有三种形式②:
其一、单行本。
根据目前所知资料,至少有4篇明代中篇文言传奇,迄今仍有单行本存世:
(1)《五金鱼传》的单行本。原藏吴晓铃双棔书屋,现藏首都图书馆,已刊入《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仅残存下卷之一部分,约六千七百余字。
(2)《钟情丽集》的单行本。明高儒《百川书志》(1540,嘉靖十九年)“史部·小史”类、《宝文堂书目》(嘉靖间)“子杂”类著录;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卷六,曾载有《新刻钟情丽集》四卷,原藏日本成篑堂文库,明弘治癸亥(1503)刊本,末有牌记“弘治癸亥中秋望日金台晏氏忠恕堂校正新刻”,无图,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字,题“玉峰主人编辑”,“南辕通州门中人校正”,卷首有序两篇,一为成化丙午(1486)序,署“南通州乐庵中人书”,另一为成化丁未(1487)序,署“简庵居士”。据严绍璗编《日藏汉籍善本书录》(2007)“集部·话本小说类”著录,此本现藏日本御茶之水图书馆。
(3)《寻芳雅集》的单行本《吴生三美集》。此为笔者新发现。藏国家图书馆善本部,明刻本,二册,内封题“新刊出相稗史遗编三美集”,四边单栏,栏外左上署“三美集”,卷末题“吴生三美集”。无序跋,无出版时间。正文半叶九行,行十九字,已残缺第一、二一、二五、三一、三九、四七、五七、六九、七三页,凡九页。其第四页栏外左下署有刻工“黄德懋”。存绣像四十八幅,按其配图的体制,已残缺八幅,原书应有绣像五十六幅,人物刻画极其精美,洵为明代版画之白眉。将《吴生三美集》与《国色天香》所收之《寻芳雅集》对勘,文字基本相同,惟结尾处缺少“及至正二十六年”至“不知去向矣”一小段,共一百十八字;另有少量字词异文,如男主人公父亲的名字,《寻芳雅集》作“守礼”,而《吴生三美集》则作“士礼”等。
(4)《双双传》的单行本《巫山奇遇》。此为笔者新见。著录有抄本一种,竹纸两册,题“广野居士编”,见《中国书店三十年所收善本书目》(1982)“集部·小说类”,今下落不明;另有刻本一种,民国时期中央书店创始人平襟亚旧藏,署“广野居士述、北郭遁叟校”,今亦未详所终。不过,值得庆幸者,平襟亚于1935年曾将《巫山奇遇》列入“国学珍本丛书”铅印出版,寒斋藏有此本,洋装一册,巾箱本,封面绘才子佳人凭栏燕语图,绿色竖题“文言艳情小说”、“巫山奇遇”。经笔者仔细比对,实即湮没已久的明代中篇文言传奇小说《双双传》之原本③。
除上述四种外,高儒《百川书志》(1540)“史部·小史”,曾著录《艳情集》八卷,题“国朝彬阳南谷静斋雷世清编著”;《李娇玉香罗记》三卷,题“国朝闽南三山赵元晖编辑”;《怀春雅集》二卷,题“国朝三山凤池卢民表著,又称秋月著”;《双偶集》三卷,题“国朝贵溪樊应魁著”,后三种亦见载于《宝文堂书目》(嘉靖间)“子杂”类,可证它们均曾有过单行本。明中篇文言传奇《刘生觅莲记》④,甚至还载有从书肆购买中篇文言传奇小说单行本的情节:
闻叩门声,放之入,乃金友胜。因至书坊,觅得话本,特特与生观之。见《天缘奇遇》,鄙之曰:“兽心狗行,丧尽天真,为此话者,其无后乎?”见《荔枝奇逢》及《怀春雅集》,留之,私念曰:“男情女欲,何人无之?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苟得遂此志,则风月谈中,又增一本传奇,可笑也。”
事实上,明代中篇文言传奇以单行本流传的特点,正是对唐人传奇多以单篇行世之文体传统的继承⑤。当然,并非全部的明代中篇文言传奇,均刊有单行本,譬如《传奇雅集》、《情义奇姻》等篇,就很有可能出自通俗类书编辑者的即兴编撰,详见下文。
其二、合刊本。
所谓“合刊本”,即指将多种中篇文言传奇或与其它作品合为一书刊行。根据大塚秀高与陈益源的研究,中篇文言传奇的明代专集有《风流十传》(明万历刊本)、《花阵绮言》(明刊本)两种;将中篇文言传奇与其它杂著合刊的明代“通俗类书”,有《国色天香》(明万历刊本)、《绣谷春容》(明万历刊本)、《万锦情林》(明万历刊本)、何大伦《燕居笔记》(明刊本)、林近阳《燕居笔记》(明刊本)等五种。各书收录中篇文言传奇小说之情况,如下表所示:
其三、改装本。
所谓“改装本”,即指将中篇文言传奇小说的正文,分卷析回,纳入章回体小说的外壳之中,全书只多出若干回目文字,其它均保持原貌。现存明代中篇文言传奇小说的改装本,多为清代坊刻本,此时中篇文言传奇小说已趋衰微。目前所知的“改装本”计有四种:
(1)《新镌钟情记》,六卷六回,竹纸两册,清代坊刻本。无分封,无目录页。检视正文中的全部六回回目文字,均七言双句,不甚工整。正文半叶九行,行二十字,版框高16.5厘米,宽10.6厘米。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另有哈佛大学燕京学社汉和图书馆藏本,惜首尾残缺⑥。经陈益源比勘[1]67~83,实据明周文炜本《国色天香》收录之《钟情丽集》改装而成。
(2)《三妙传》,六卷六回,存世有哈佛大学燕京学社汉和图书馆(齐如山旧藏)、首都图书馆(原吴晓铃旧藏)及虞虞斋三家藏本,均属同一版,内封题“竹轩藏板”。经陈益源比勘[1]177~187,实据明周文炜本《国色天香》收录之《花神三妙传》改装而成。
(3)《新镌幽闲玩味刘生觅莲记》,六卷十六回,竹纸两册,内封题“竹轩藏版”。首为目录页,回目文字均七言双句,然颇欠工整。正文半叶九行,行二十四字。原为马廉平妖堂旧藏,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经陈益源比勘[1]219~237,实据明周文炜本《国色天香》收录之《刘生觅莲记》改装而成。
(4)《新镌奇缘记》,六卷十二回,竹纸两册,清代坊刻本。无内封。首目录页,残存第八至十二回回目,检视正文中的全部十二回回目文字,均七言双句,对仗十分工整,胜于《新镌幽闲玩味刘生觅莲记》。正文半叶八行,行二十二字,版框高16.2厘米,宽11.2厘米。似非竹轩藏版,但刻印的时间应相差不远。原为马廉平妖堂旧藏,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经陈益源比勘[1]200~218,实据明周文炜本《国色天香》收录之《天缘奇遇》改装而成。
值得指出的是,“改装本”,并非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文体改编(即章回体对文言传奇体的改编),而只是一次简单、粗糙的文体移植,类似于新瓶装旧酒,其文体的构成要素(如语言、结构、表达方式等),均未发生任何质的变化。就现存四种小说改装本来看,显得不伦不类,其流传亦十分有限,可见这种文体的生搬硬套,乃以失败而告终。
二、明代中篇文言传奇文本删改中的白话小说痕迹
本文所谓“删改”,即指发生在同一篇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单行本与合刊本之间、或两个合刊本之间的文本变动,它涉及小说的篇幅、语言、情节等内容。详察其删改的情况,可以看出颇为清晰的接受白话小说影响的痕迹,此种痕迹,具体表现为如下两个方面:
1.增饰小说细节
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情节,具有鲜明的模式化倾向,其编撰趣味,乃在于罗织诗文,显示才子佳人的风流情志,而非对于小说情节、尤其是细节的设置与描摹。但是,在若干中篇文言传奇文本的删改过程中,却出现了增饰小说细节的反常现象。兹举二例:
譬如单行本《巫山奇遇》中,鱼觐日设计的私奔计划,实施甚为顺利,夏补裘等人轻易上当,小说仅以寥寥50余字,一笔带过:“逾旬,郭、桃纳币,促亲期。及望之夕,两生先至舟中,则见服用驱使,已悉俱备。少顷,觐日佩双鞬,突鬓垂冠,从数骑挟琼、谦及梨香、冬儿,倏忽而至”。然而,至合刊本《双双传》中,此处文字陡增到千余字:
(夏补裘)出,遂足高气扬,谓守者曰:“汝当散去,秦姻谐矣。”趋至郭、桃,述以颠末,喜不自禁。朱必敬曰:“迫而诺者,非真诺也。汝姑待汝女郎进门后,且喜谈乐道,何如?”补裘不悦,曰:“老朱妒我成此亲耶?”遽出门去。郭、桃急遣人招之,加之上坐,却朱必敬。必敬曰:“我今去也。第密察秦氏,原不可少者。”郭叱之曰:“与汝无干,何须过虑。”补裘与郭、桃饮而归,路忆必敬之言,私往窥秦氏。
适遇鱼觐日在厕边撒尿,遂佯为不见者而过之,潜伏秦侧;鱼觐日亦佯不见补裘,而竟步过秦门,若与秦无干涉者。补裘归与妻商之,妻曰:“试观秦之情,似非伪也。然必敬之言,实可听也。事艰任大,岂宜放胆?”补裘愁曰:“今日之秦,郭、桃之亲矣,设或秦氏不悦,奈何?”妻曰:“但谨防之,毋使秦知可也。”补裘随遣子先往,嘱之曰:“此事不密则害身矣,吾儿合看佐爷底面上,谨慎俟候秦氏,吾将速来伴汝。”更余,夏拉妻之弟周才美,同怀干粮及饭团饼等物,一人伏于秦侧厕中;一人装为乞丐,睡于秦之对门;一人装为更夫,循环门首。如此者数夜,日亦如之。
鱼觐日自撒尿时见补裘情状,心知其诈也,越数日,反招张来谒秦氏,私订秦母促郭、桃婚期,出召邻父老,谓之曰:“吾虽秦氏中表,谊同亲侄,今琼、谦二妹,向许高氏两生,今日复许郭、桃,一以贫贱故而夺之妻,一以富贵故而予之女,纵使高氏无一咎言,纪纲情理何在?今日我若不言,邻父老亦必谓我无知人矣。”言讫,谢邻父老,嚣嚣然去。邻人群然义之。翌日,秦母遣人促补裘曰:“婚事宜速不宜迟也。若迟,恐生物议。”补裘信之,雀跃喜曰:“事无疑矣。”遂释意秦氏,日夜只议行六礼事。鱼觐日知其不备也,先买舟,置两生于舟中,服用器具驱使悉备,然后乘夜来取琼、谦、香、冬登舟,己则驾小舟殿后,送至前营百里外屋宇居焉。
鱼归,阴遣人约秦母,秦母始扬言夜失二女二婢及物件甚众,诈遣鱼觐日告邻告官追理,则高氏举家无一丁可得,近邻亦无有知其踪迹者。秦邻走报补裘,补裘时方熟睡,闻之,慌忙失措,将下床,已坠地矣。妻扶之起,手足冰冷,定视低言曰:“那处好?”妻曰:“吾闻鱼觐日才子也,义士也,彼必可以缉获两生。今当一面速止秦氏扬言,毋使郭、桃知之;一面趋求觐日救援,务以仗义激之;一面固缓郭、桃婚期,更以他事乱之,庶琼、谦可觅,即郭、桃亦不知有今日之变矣。”补裘如其言,赂秦邻,拜秦母,期以箝口。遂见觐日,觐日知其来也,前以秦母遣告官命告之,且曰:“琼、谦原许高生,无适郭、桃之理,今既许郭、桃,婚有日矣,岂容私奔?是必当究。”补裘曰:“赖先生之力,无明告官以彰家丑,盖谨缉获以应婚期,则先生之名,重于当世;先生之义,著于千古矣。”觐日曰:“谨奉教。”不揣朱必敬知之,往报郭、桃,郭、桃怒,绝秦氏,责夏补裘,补裘痛哭谢罪。
《双双传》小说不仅将双方半信半疑、相互试探、斗智斗勇的较量过程,描画得极为曲折生动,而且平空添出“夏补裘之妻”、“夏补裘之儿”、“妻弟周才美”等世俗人物。必须要指出的是:《双双传》对《巫山奇遇》所作的改动,基本上均是删繁就简,独于此处却不惜笔墨,大加铺陈,显示出特殊的文学趣味。这种强调细节的文体特征,并非源于中篇文言传奇自身的文学传统,而应是接受了白话小说影响的结果。
再如《花神三妙传》,其《国色天香》合刊本的结尾十分简略,而《万锦情林》合刊本的结尾,却较之多出了一个有意思的情节:
锦娘见事毕,即向前拜老母,曰:“今幸有托,女当放心去矣。”赵母曰:“何出此言?”锦娘曰:“烈女贞妻,此方立身之正。失节淫欲,安可久存人世?女蒙白郎不弃,观其文词清雅,一表非俗,却之不是,从之。今为罪人,有何颜立于世矣?女谅白郎非忘情辈,可托以养母之天年,女即归九泉同奇妹伴矣。”两行流泪,言罢番身欲撞街前而死。满堂流泪,徽音向前抱定,白生、琼姐、赵母、李夫人俱向前掯住,一时间才转阳世,云:“奇妹勿留,吾来矣。”白生哭曰:“何故别人之速耶?”琼曰:“誓同生死,妾安独存?可思省。”徽音曰:“姊生妾生,姊亡妾亡,四人不留,白郎何存?乞定省思之。”锦娘才方开目,哭曰:“留妾不见奇,奇死锦不死,恸哉!恸哉!”皆放声大哭,众人再三苦劝,锦娘定省,拜赵母、李夫人,谢徽音小姐并白郎、琼姐。李夫人曰:“事至今日,正好团圆,汝四人近前听我一言。”各依命向前跪下,李夫人曰:“论姊妹,锦娘为大居长,徽音小姐居次,小女居末,共事白郎,无得推脱。”锦娘曰:“妾乃罪首,安敢事白郎?幸存草命,乞归奉老母足矣。”白生曰:“何其弃旧?汝离我死。可依李母之言。”徽音辞曰:“苟全小妾,皆令爱之恩,何敢居其上?该令爱居长,妾居末足矣。”琼曰:“老母之命,勿推。”再三谦逊不定,以目目白生,生曰:“勿分大小,各以姊妹之礼相待。”其事方决。赵母笑曰:“有此手段,亦有此安顿。”致筵庆贺,送入洞房,一生三女,排行携手,真为人间之极趣也⑦。徽音入门之后,待锦娘、琼姐无不周悉,奉赵母、老夫人则尽恭敬,凡于生前有所咨禀,必托锦、琼代言,其贤于人远矣。
此段文字描写细腻,锦娘寻死觅活、李母安排大小的情节,不啻是一场世俗闹剧,罕见于其它中篇文言传奇。更为耐人寻味的是,在《万锦情林》合刊本多出的文字,与《国色天香》合刊本原有的文字之间,删改者使用了“不题”、“却说”这样的白话小说套语来作为衍接,显示出较为明显的白话小说笔法。笔者认为:此删改者很有可能就是《万锦情林》的编辑者余象斗,事实上,曾经编撰、出版过多部通俗小说的余象斗,十分熟悉此类套语的使用,这在《万锦情林》收录的另一篇中篇文言传奇《情义奇姻》中,还有更为直接的体现,详见下文。
2.文本语言化雅为俗,变文为白,甚至羼入白话小说习用之套语。
明高儒《百川书志》(1540)在著录《娇红记》、《钟情丽集》等六种中篇文言传奇后,曾以“语带烟花,气含脂粉”来形容其文学风格,可知初兴期单行的中篇文言传奇,其语言风貌甚为雅丽。然而,随着明代中后期市民文学、特别是白话小说戏曲的传播与兴盛,叙事文学读者群的欣赏口味,发生了较大的转换。受此影响,这种风格雅丽的中篇文言传奇,也必须进行适应性的改变,否则就无法获得读者的青睐。事实上,在那些编撰时间较晚的中篇文言传奇身上,已经可以看到文学语言的雅俗转变。譬如编创于明代隆、万时期的《五金鱼传》,其语言的通俗化色彩,就颇为浓郁:
彩云推不肯行,桂怒曰:“,我命汝行即行,何如此推阻也?,何如?”
生览毕,曰:“香囊谐金鱼去矣。”晓云曰:“想他则甚?”生曰:“吾想菊也。”晓云曰:“菊娘则想,彩云独不想乎?”生笑曰:“”晓云曰:“谁要汝想?”
桂曰:“郎用苦茗乎?”生曰:“为卿已苦多矣,复何用此?”桂笑曰:“”
生走至后园,见桂曰:“”桂曰:“郎想襄城人耶?”生曰:“为眼前人耳。”桂曰:“妾有诗慰郎,郎曾见否?”生曰:“”随举桂娘之衣。
公、祝回至途中,至晚寻一古寺安歇,方就枕,忽见永坚蓬头跣足,荷枷带锁,立于前曰:“汝二人做得好事,今日陷我于死。我已告汝于阎王天子,特来取汝二人性命。”二人惊□□□□□当年戈家亲事,是你情愿。你今被戈家连累,我们又被你连累,阴中尚望你护持,我们回乡自当做功果超度你,何出此言?”坚复曰:“又谁叫我害古郎耶?”二人无言可对。坚曰:“曾对汝说,古氏之事实与古郎无干,况君子以德报怨,当置此事于度外也。汝二人多方为我言,曰‘,今若不乘其危而倾之,则古郎将来得志,祸有不测者。谁知古老爷宽弘大度,乃仁德君子也。昔不因汝们利口煽惑,结好权要倾害,则我不必自刎死于驿中,今日安知不与汝辈同□而归乎?且琼香女尚蒙怜宥择配,此段恩德犹出寻常万万也。如不取汝之命,你回乡曲中又再去倾害人家。昨冥司因我谋害古老爷一事,罚我为蛇,三十世后复为龟,永远不得再转人世。明日与汝们看之。”二人惊觉,乃是一梦。早起登途,思梦中之事,精神恍惚,行至一大薮边,见一巨蛇从地而起,将二人咬死。(此为单行本文字)
当然,透过中篇文言传奇文本删改的例证,这种文学语言通俗化、白话化的倾向,就看得更为清楚了。譬如单行本《巫山奇遇》叙丫环梨香劝慰小姐一段:
梨香见琼形容枯槁,饘粥少进,虑有不测,乃委曲谕之曰:“以女郎才貌,今得屈事豪富,则何求不得?顾自苦乃耳!”琼曰:“凡吾所以自苦者,非欲以死自谢仲。但吾始既以不正遇仲,致仲负淫男子之诮,而复背之以终,其谓我何?故吾虽不惜一死以谢仲,而终不欲以色殉仲,使人谓仲重色,有女子从死,而冒焦仲卿、荀奉倩之戒,是以甘自苦而不迴。若曰‘屈事豪富’,无乃与妾初心刺谬乎?”香曰:“人心不同,有如其面。女郎虽为仲勤勤恳恳,誓不忍背;然与仲阔别数旬,今负笈归来,仅仅一见,能保其心之不他也?或如邻妇所称,业且婚他氏,则女郎虽有怜才好德之心,而仲无怜香惜玉之意。妾亦何取于女郎之自令颜色枯槁,而少进其饮食也。”琼曰:“仲遇我甚厚,肝胆相照,仲终不叛我盟。且宁使天下人负我,无使我负天下人。”香复曰:“妾尝道仲有情痴,不敢谓其翻覆云雨。但今日女郎之守,思以待仲,若不善自保摄,则一旦镜中朱颜暗改,妾虑仲采庶子之春华,而忘家丞之秋实也。女郎又不观征雁之失侣乎?独叫汀芦,口血为喷,至立枯槁。今女郎欲为仲守,顾不自惜其躯,而蓬首垢面,甘为佯狂之行,恐仲未必待,而韶颜稚齿,且先为泉下女矣。是女郎不欲以死报仲,而适贻仲为焦仲卿、荀奉倩,窃为女郎不取。”琼曰:“香爱我,为此言以宽我。然为仲之心,不替也。”谦俛首丧气,若无所主,复支颐强语曰:“姊何必饶舌?妾惟有一死以塞责。苟践吾盟,虽彼负重色之名,何恤焉?”相坚守如故。
至《风流十传》合刊本之《双双传》,此处改写为:
香、冬亦束手不宁,又熟闻两生之绝琼、谦也,进曰:“今日之势,姊姊似不能顾两生矣。。姊姊其谓之何?”琼曰:“吾身即仲身也,如不顾仲,身于何有?”冬曰:“姊顾仲,仲今安顾姊哉?”琼曰:“仲无他也。”冬曰:“,姊姊岂能谓仲面如己面乎?况值此势穷情逆之际,姊姊果能必仲之心必如此耶?必不如此耶?甘此窘迫,蹈此危疑,以期不可必之人心;守无名之妇节,万一郭、桃移怒两生,两生力不支,实姊姊之故。纵使郭、桃事已,而两生碍之,婚亦不谐,将若之何?”琼不应,低颜若沉思者。谦厉声叫曰:“?令我耳根不尽,女子从人一而已矣,何须更解?”
同一情节,两相比较:《巫山奇遇》约600字,无论是小姐还是婢女,皆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而《双双传》则删简过半,总字数仅270余,而且出现了“鞭虽长不及马腹”、“多事哓哓”之类的俗辞口语,尤其是“谦”小姐“厉声叫曰”的神情口吻,已颇类村姑野妇,与《巫山奇遇》中“俛首丧气”、“支颐强语”的娇弱闺秀,简直判若两人,其雅俗之变,亦不辨自明。
此外,值得注意者还有《万锦情林》合刊本《钟情丽集》的开篇,其文云:
,黎民乐业。百余年间,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视烽火狼烟之警。诚至治之期,太平之日也。于戏人生,既乏南山之寿,须闲北海之樽。是轻尘弱草,负美景良辰:
百年秋露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吟几首诗消世虑,酌三杯酒度韶华。
闲敲棋子心情乐,慢拨瑶琴兴趣赊。
此段文字的语气,颇类说书艺人口吻,带有鲜明的白话小说的风格特征,虽然,《钟情丽集》的明嘉靖单行本今颇难获见,尚不能肯定它们一定出自《万锦情林》合刊本的删改者之手;但是,若考虑到《万锦情林》的编刊者余象斗,乃是一位白话小说的多产作家与热心出版家,则推测余象斗依照白话小说的模式,编撰了《钟情丽集》的开篇文字,亦不足为奇。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上举诸篇中篇文言传奇文本删改的时间,均处于明万历中后期:譬如《风流十传》合刊本《双双传》的删改时间,至迟为“万历庚申”,即万历四十八年(1620);《万锦情林》合刊本《花神三妙传》、《钟情丽集》的删改时间,至迟为“万历戊戌”,即万历二十六年(1598)。当此之时,白话小说(包括话本体与章回体)的编创与刊印,已开始进入繁盛期。据统计,仅自1601至1620二十年的时间中,刻印、传抄、编撰的白话小说就有五十余种[2]20。也就是说,中篇文言传奇的删改,恰好是在白话小说获得读者青睐、编刊方兴未艾的背景下完成的,因此,删改之时接受白话小说的某些影响,自亦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中篇文言传奇所作的适应性删改,早在明末清初便已得到了人们的肯定,譬如单行本《巫山奇遇》与合刊本《双双传》,其后半部分在情节、语言方面存在较大差异,余公仁本《燕居笔记》卷下之三附有托名“冯梦龙”的题词,文云:“此传后半本来面目顿改,其错综处,则条理分明;其肯綮处,则结构紧仡;其浓郁处,不忘顾母;其点缀处,原是风流。其前一双双,今又一双双也,爽心爽目多矣。”小说正文之末,另有“公仁子”跋语:
此传后半尤胜前半,何也?不以高氏两生成及第之名,而以两生居仙隐之地,岂不优哉?然是中有秦二女之节,有鱼觐日之侠,有朱必敬之智,有夏补裘之愚,节、侠、智、愚,昭然在目。吁!为女子者,一失身败名,万事瓦裂,双双亦难双双也。然“弃屋宇,驾舟抵大江,历淮过颖川,结庐于箕山之上”,此等气象,乃人所罕及,非大豪杰不能也。若如他传,则竞登科成名而已,此故套也。两生二女郎,殆上天降下之仙子耶?岂恋人间之功名富贵哉。予故曰:后半更胜前半。
今人陈益源亦认为:“就现存的《双双传》来看,它前后两半确实存在风格不一的现象”,“大体而言,《双双传》故事前半,继承元明中篇文言传奇小说的文字、情节甚为明显,难脱抄袭之嫌”,但其后半部分“改以叙事为主,穿插的诗词大幅减少”,“已不容易找到明显抄袭的文字”,这“在明代中篇文言传奇小说中显得颇为特殊”[1]273~276。古今论者对删改的一致赞许,表明白话小说对中篇文言传奇的文体渗透,具有积极的文学意义。
三、中篇文言传奇与白话小说的杂糅之作
——对两个特殊文本的文体辨析
在数量可观的明代小说中,有两篇作品颇为引人注目,虽然其艺术水准与文学影响,均十分有限;但若作为探讨明代中篇文言传奇与白话小说之间文体互渗的具体资料,它们却无疑是两个绝佳的文本。
1.《情义奇姻》:中篇文言传奇集中的白话小说
《万锦情林》卷四下层收录,置于《寻芳雅集》之后,按照该书的编排体例,下层所录皆为中篇文言传奇小说,则《情义奇姻》亦当是编辑者所认定的中篇文言传奇小说。但是,这篇小说的文体特征,与同列的《钟情丽集》、《白生三妙传》等,均迥然不同。陈益源认为:其“虽属《娇红》系列作品,但考虑到其篇幅过短,叙事手法差异较大,亦予删除,仅就其与《刘方三义传》的区别,另撰一文,收为附录,以作参考”[1]15,此恐有违《万锦情林》编辑者余象斗的本意。
《情义奇姻》小说叙浙江杭州府才子陶启元访姨家,见表妹群娘,因思成疾,幽会偷欢,赴试得中,荣归完娶,其情节可谓未脱中篇文言传奇的俗套。但是,该小说有三个比较引人注目的文体特征:1)篇幅较短,全文不足5000字,仅为普通中篇文言传奇的一半或三分之一甚至更少;2)全篇穿插的诗词,仅4首诗歌、1篇奏章及1篇御批,大大少于其它中篇文言传奇;3)叙述语言平俗,频繁使用了白话小说的套语,呈现出至为鲜明的白话小说语言风格。根据笔者查检,《情义奇姻》使用的白话小说套语,主要有三类:
其一、“不题”、“却说”类套语。
元生未娶,博览群书,贯通古今不题。熊梦龙者,与陶定乃连襟姨夫。
一日,生于书房回,见母。
夫人出问群曰:“元生过午,何以不辞去矣?”
母子之言。元生回至馆中。
夫人无奈,只得出书馆,又使人去求医者。却说熊夫人见这一月间,元生未来,问家童。
遂出命安排饭食。却说群娘问生曰:“先生身上如何?”
元生得群娘美意,心下稍宽,欲火渐消。
夫人命香桂请小姐同元生过午,二人升堂,饮食间眼角传情。
群娘进前禀母云:“兄今日往省赴试,孩儿具有饯酒,欲于长亭饯行,未知允否?”
群娘停轿顒目送,同香桂回家。陶生到省,温习经书,幸中乡试七名。
元生得旨,喜不自胜。
其二、“有诗为证”类套语。
群娘无奈,只得与生行其云雨,玉体全偎,百般调情,:“染病初愈访旧人,旧人推阻累伤情。伤情不惜强求会,求会从今永结婟。”
其三、“正是”类套语。
洞房花烛,同入销金帐中,乐莫大乎此。:金榜挂名,洞房花烛;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情义奇姻》的情节模式及其在《万锦情林》中的刊印位置,表明它是一篇中篇文言传奇小说;但是,仔细阅读其文本,又觉得它是一篇不折不扣的白话小说。这种文体的双重性,正是该小说的文学意义所在。与其说“它是由文言传奇朝才子佳人白话小说发展的过渡期作品”[1]348,倒不如认为:《情义奇姻》是一篇以白话小说的笔法,即兴编撰的“改良”型中篇文言传奇。至于《情义奇姻》的作者,陈益源推测可能是《万锦情林》的编刊者余象斗,笔者赞同。对于余象斗来说,编撰如此一篇小说,实不费吹灰之力。
2.《许玄之赚出重囚牢》:白话小说集中的中篇文言传奇
《许玄之赚出重囚牢》,乃明末西湖渔隐《欢喜冤家》的第十回,其基本情节为:扬州才子许玄“涉猎书史,挥吐烟云,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风月张韩,文章班马”。偶然窥见近邻蓉娘的美貌,十分倾慕,因思成梦,梦中两人欢娱,吟诗酬唱,且互赠金钗玉坠,醒后却见信物犹在,遂知两人有宿世因缘。蓉娘之婢女秋鸿,从中牵线谋合,许玄先与秋鸿狎欢,后又与蓉娘幽会,如此已非一日。不料被人发现,误作盗贼,将许玄扭送官府。蓉娘闻讯,不顾羞愧,自写诉状,请求县尹判其与许玄为夫妇,并愿意纳谷为许玄赎罪。许玄为赴南京赶考,潜逃出狱,至南京赁屋时,恰逢年轻美丽的孀妇阮氏及婢女巫云,备酒赠金,极尽款待,原来阮氏曾得一梦,谓其与许玄有天缘。后许玄连捷,高中进士;娶蓉娘为妻,秋鸿为二房,阮氏为三房;妻妾各生男女,阖家俱得善终。
《许玄之赚出重囚牢》以才子佳人为题材,语言雅丽,全篇穿插诗词文牍凡19首(篇),此较之《欢喜冤家》的其它二十三回,显得十分另类。然而,这三个文体特征,却又与中篇文言传奇恰相吻合。那么,《许玄之赚出重囚牢》与中篇文言传奇小说,究竟存在何种关系?
经笔者研究⑧,《欢喜冤家》的作者,对中篇文言传奇小说情有独钟,全书至少有六个回目多处文字,抄袭了明代中篇文言传奇《钟情丽集》和《寻芳雅集》的有关文字。其中,第十回《许玄之赚出重囚牢》,更是直接模拟《寻芳雅集》而编撰。为便于对勘,今将有关文字勒为一表:
很显然,西湖渔隐在编创《许玄之赚出重囚牢》时,案头极有可能放着一部《寻芳雅集》文本,供其不时参考。也就是说,西湖渔隐从一开始就打算模仿中篇文言传奇的笔法,来编撰《许玄之赚出重囚牢》。具体而言:表中所列第1-3则,乃是小说的开首情节,两者几乎一致,西湖渔隐抄得很是顺手;但接下去的情节,《许玄之赚出重囚牢》与《寻芳雅集》差别较大,故作者换了一种抄法,由表中所列第4-6则可知,凡涉及男女两性交欢的描写时,西湖渔隐就照着《寻芳雅集》抄一段,不仅将诗歌或韵文悉数照搬,而且把诗词前后的描述文字,也捎带着抄上几句。就是以这种抄一段、编一段的方式,西湖渔隐完成了《许玄之赚出重囚牢》的编撰。必须强调的是:《欢喜冤家》的第三、五、十九、二十诸回,也存在抄袭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文字,不过,它们都只是偶尔抄袭一首诗词或一小段韵文而已,还谈不上是模拟之作;惟独第十回《许玄之赚出重囚牢》,则无论从题材或情节,还是从语言风格或穿插诗词的角度来看,均堪称是一篇真正的中篇文言传奇,至少也是一篇中篇文言传奇的“拟作”。
值得关注的是,《许玄之赚出重囚牢》被收入白话小说集《欢喜冤家》,恰跟《情义奇姻》与中篇文言传奇并列刊入《万锦情林》下层,形成一组可资比较的、耐人寻味的文学样本,透过它们,可以真实地感知:中篇文言传奇与白话小说之间的文学互动,曾经颇为活跃和深入。
注释:
①较为代表性的成果有:(日)大塚秀高《明代后期文言小说刊行概况》,载台湾《书目季刊》1985年第19卷第2、3期;陈益源《元明中篇文言传奇小说研究》,学峰文化1997年版;陈大康《论元明中篇文言传奇小说》,载《文学遗产》1998年第3期。
②值得指出的是,合刊本的刊行时间集中于明万历时期,改装本的刊行时间则在清代,而单行本的刊行时间,虽然无法作出精确的判定,但通过文本比较可知其应早于合刊本。因此,本文所谓三种刊行形式,亦可粗略视为明代中篇文言传奇传播的三个阶段,分别代表着中篇文言传奇初兴期、盛传期及衰微期的典型文本形态。
③参见潘建国《新发现明代中篇文言传奇小说〈巫山奇遇〉考略》,载《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3期。
④此据《古本小说集成》影印、万历丁酉(1597)金陵书林周氏万卷楼重锲《国色天香》卷二、卷三收录之《刘生觅莲记》。
⑤关于唐人传奇多以单篇行世的论述,参见孙逊、潘建国《唐传奇文体考辨》,载《文学遗产》1999年第6期。
⑥陈益源《元明中篇文言传奇小说研究》第四章“《钟情丽集》研究”第四章注[11],曾据哈佛大学藏本转录了《新镌钟情记》的回目,惜残缺第一回。笔者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予以补录:第一回初相见爱慕情切两相合月下定盟。
⑦本文引文中的下划线,均为笔者所加,下不一一注明。
⑧参见潘建国:《〈欢喜冤家〉对〈钟情丽集〉〈寻芳雅集〉的辑采》,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