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白舞歌”的发展与审美价值_白纻舞论文

六朝“白舞歌”的发展与审美价值_白纻舞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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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号:0257-5876(2006)08-0098-06

北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有“舞曲歌辞”一类,其中又分为“雅舞”与“杂舞”两部分,“《雅舞》用之郊庙朝飨,《杂舞》用之宴会。故凡雅舞歌辞,多言文武功德,而杂舞则以意在行乐,其歌辞遂亦最富于文学意味”①。《乐府诗集》所收“杂舞”有《公莫》、《巴渝》、《槃舞》、《鞞舞》、《铎舞》、《拂舞》、《白纻》等。其中在六朝上层宴会上最流行的舞蹈为《白纻舞》。由于此舞可以表达丰富的情感内容,而且舞姿轻盈优美、舞容悲怨感人,从两晋开始就有许多文人为其写辞并歌咏其舞态舞容,由此而出现了大量的白纻歌辞。笔者认为,这些题名“歌辞”的作品,并非仅仅是配合乐舞的唱辞,其中有许多作品堪称为咏舞诗。正是基于这种观点,本文试图通过对这些舞辞发展演变过程及其审美价值的考察,阐发六朝乐府诗诗乐结合的特征,并进一步探索这类抒情性舞辞出现的社会文化背景。

一、白纻舞歌辞对舞蹈内涵的生动展现

通过研究六朝白纻舞歌辞,我们对“白纻舞”这一当时非常流行的宴乐之舞应有较为全面的了解。“白纻舞”起源于汉末吴地。《宋书·乐志》中载:“‘白纻舞’,按舞辞有巾袍之言,纻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晋俳歌曰:‘皎皎白绪,节节为双。’吴音呼绪为纻,疑白绪即白纻也。”②由此可知,白纻舞原是与吴地农作物纻麻有关的民间乐舞。纻麻经用木棒“捣”后颜色愈白,质地愈软,着这种白色纻麻衣裳歌唱跳舞,叫白纻舞。《乐府诗集》认为,“白纻舞”之类的六朝杂舞“始出自方俗,后寝陈于殿庭”③。白纻舞最初为田野之作、民间乐舞,后来为乐官采撷并进行加工改造,成为宫廷宴舞。从六朝白纻舞歌辞中,我们可以发现这种舞蹈的诸多特点。

首先,白纻舞是具有宗教色彩的舞蹈。现存最早的“晋白纻舞歌诗”中有“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舞以尽神安可忘,晋世方昌乐未央”之类的描述,可以推测白纻舞开始出现时可能是巫女降神时表演的舞蹈。“以舞娱神”本为中国原始乐舞的一个特点,《楚辞》中“九歌”便是楚地祭祀时表演的歌舞。白纻舞歌辞中也有称颂国运与强调舞蹈的政治教化作用之成分,如“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驭世永歌昌”(晋《白纻舞歌诗》),“文同轨一道德行,国靖民和礼乐成”(南朝宋明帝《白纻篇大雅》)等等,这是因为民间舞曲被采入宫廷之后上层文人士子赋予了其歌功颂德的成分。再如,宋明帝的《白纻篇大雅》中的诗句:“在心曰志发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手舞足蹈欣泰时,移风易俗王化基。”作为帝王而言,认为乐舞可以移风易俗,有一定的政治教化意义,是一种传统乐舞观的体现,但纵观六朝时的白纻舞,这种称颂与教化意义并不是主要的,尤其到南朝,白纻舞已经渐渐削弱其政治教化成分,更多地展现人物内心的微妙而复杂的情感与人物优美而妩媚的舞姿,成为一种以抒情为主的歌舞。

舞蹈是以人体动作作为主要的表现手段来表达人的思想感情和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六朝白纻舞歌辞非常成功地再现了舞蹈的节奏感与造型美,对其舞妆舞姿舞容都有描述。舞妆之特点在晋代时主要表现在舞衣与舞具方面。“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舞者身着非常轻薄的白纻布制成的舞袍,手执用同样的白纻布制的长长的白巾。这是较早时期的服饰,以白色为主,依稀可见其原初民间舞蹈的朴素装束。到南朝时,白纻舞变成了宫廷宴饮时表演的舞蹈之后,舞者的妆容也逐渐奢华起来。“珠履飒沓纨袖飞”,“垂珰散珮盈玉除”(鲍照《代白纻舞歌词》),珠玉满身,杂沓繁复,充满了宫廷的富贵之气。这是乐舞艺术从民间到宫廷发展的必然趋势。白纻舞歌诗还充分展现了舞者轻曼的舞姿与娇媚的舞容。

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晋《白纻舞歌诗》)

仙仙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佳人举袖耀青蛾,掺掺擢手映鲜罗。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南朝宋刘铄《白纻曲》)

从诗中可知,白纻舞在起始时节奏徐缓,并以手的动作为主,两手高举宛如白鹄在云中飞翔,“白鹄”既指洁白的手腕,亦指手执之长巾。到南朝时,此舞似乎已不用长巾,而以长袖为舞。“珠履飒沓纨袖飞”(鲍照辞),“舞袖逶迤鸾照日”,“长袖拂面心自煎”(汤惠休辞),“长袖拂面为君施”(沈约辞)。舞动时徐疾相间,时而像游龙般扭动腰肢,时而又突然低昂翻转,时而脚步轻移,好像有无形的手将身体轻轻地推引着前进。“体如轻风动流波”,体态轻盈,动作徐缓,舞姿十分优美。到南朝宫廷中演出时,经过专业乐人的改造,加入了一些快节奏的舞蹈动作。“催弦急管为君舞”(鲍照辞),“上声急调中心飞”(萧衍辞),“翡翠群飞飞不息”(沈约辞)。“飞”既是长袖舞动时的飘逸动作,又是中国古典舞蹈中“回”的动作,也即“转”的动作,在快速的转动中,时低时昂,乍停乍翔,所以舞者一曲跳完,往往“流津染面散芳菲”(张率辞),不仅舞姿优美,舞容也十分诱人,“凝停善睐容仪光”,“趋步生姿进流芳”(晋时歌辞),“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宛转乱心神”(沈约辞)。舞者神态如娇似怨,含笑流盼于眉目传情中,有勾魂摄魄之魅力。这种轻盈柔曼的舞蹈风格与汉代舞蹈追求的雄健有力之风格截然不同,它体现出六朝时期重抒情、重神韵的艺术特征。

舞蹈与歌辞的关系应当是互动的,一方面,由于舞蹈的舞姿优美、楚楚动人,吸引了众多文人为其写辞;另一方面,由于舞辞的大量创作与保存,使我们对舞蹈这一以身体动作来表现一定思想感情的艺术形式有了更为深切的了解。可以说,白纻舞及其歌辞是诗舞良性互动的成功范例。

二、白纻舞歌辞在两晋南北朝的发展轨迹及其特征

《乐府诗集》辑录六朝“白纻舞歌辞”31首,逯钦立《全上古三国魏晋南北朝诗》中收有35首,这是因为逯钦立将齐王俭的“齐白纻辞”一首分为两句一首的五首诗。在“杂舞”类中,“白纻辞”是数量最多、艺术成就最高的一类,在晋、南朝宋、梁三个不同时期,白纻辞在艺术和审美价值方面也各具特色。

“晋白纻舞歌诗”三首,是目前所存记载中最早的白纻舞辞。这三首诗以对舞姿舞态的成功描写为后来的咏舞类诗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艺术手段。从内容上说,诗从对舞态的描述转入对人生苦短的慨叹。“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并流露出及时行乐的思想,“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在这种对“宜及芳时为乐”的关注中可以看出,晋代的白纻舞已经不完全是原始的民间歌舞了,因为劝人为乐已经是宴饮时的主题。值得注意的是,诗歌并不仅仅关注现实世界的享受,而且还进一步将笔触伸向游仙。“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崑崙戏曾城”,这可以说是晋人以游仙来消解人生苦短观念的充分体现。晋诗中虽然也有如“声发金石媚笙簧,罗桂徐转红袖扬”这样的“丽辞”,但整体的风格还保留了早期民歌清新质朴的诗风,轻逸圆融,工丽流畅。“晋白纻舞歌诗”可以说是具有开创意义的,它在舞辞的写法、语言的运用等方面对南朝的舞辞作者影响很大,在此之后的宋至梁期间,很多文人都来写作白纻舞诗,以至于此时的诗歌领域形成了一个“白纻”系列。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认为,“晋白纻舞歌诗”“已开齐梁妙境”④,这种“妙境”即齐梁诗歌抒情韵致、精致艳逸的诗歌意境。

刘宋时的白纻舞辞开始朝艳歌方向发展,最具代表性的是鲍照和汤惠休的作品。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汤惠休《白纻歌》二)

桂宫柏寝拟天居,朱爵文窓韬绮疏。象床瑶席镇犀渠,雕屏匼匝组帷舒。秦筝赵瑟挾笙竽,垂珰散珮盈玉除,停觞不语欲谁须。(鲍照《代白纻舞歌辞》二)

鲍照和汤惠休的白纻舞辞,对原本不涉及男女情爱的晋代古辞加以改造,增加了闺情内容。“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凝”(汤惠休辞),“凝华结藻久延立,非君之故岂安集”(鲍照辞),这是南朝文学重情特点在舞辞中的表现。舞辞抒写男女相思之情,辞之格调也由原来抒写行乐颂世的欢快变得幽怨、低沉。鲍照和汤惠休二人本来就是刘宋时被目为“险俗”的诗人。《南史·颜延之传》载:“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⑤《南齐书·文学传说》认为,鲍照“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⑥。这些评价均认为鲍、汤二人的诗好为淫艳哀音,且雕琢巧丽。用这样的观点来看他们的舞辞,也是很合适的,尤其是鲍照,他的六首作品中有四首为奉诏之作。在这些作品中,诗人以艳辞丽句铺陈摹写宫中各种器具以及舞蹈时的场景与舞女的华丽佩饰,确为“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之作。这种诗歌风格的形成是以内容上侧重抒发女性情思为基础的。鲍、汤对白纻舞辞的这种改造,可以说是较早透露出齐梁艳体诗的信息。

萧梁时的“白纻舞辞”有张率九首、沈约五首、萧衍二首。这个时期的白纻舞辞,不仅数量多,而且艺术成就也很高,可以说是白纻舞辞发展的高峰期。张率的诗才在当时美誉东南,深得梁武帝萧衍的赏识,其九首舞辞的描写对象依然是歌伎舞女,但与鲍、汤不同,他把重点放在发掘她们凄楚寂寞的心境上。

秋风鸣条露垂叶,空闺光尽坐愁妾。独向长夜泪承睫,山高水深路难涉,望君光景何时接。(其四)

遥夜方远时既寒,秋风萧瑟白露团。佳期不待岁欲阑,念此迟暮独无欢,鸣弦流管增长叹。(其五)

诗歌用细腻的笔触揭示出那些妙龄美艳的舞女在欢歌艳舞之后内心的孤苦凄凉,用秋风鸣、草虫悲、白露凝、秋夜寒等凄凉语境来反复烘托和表现舞女“终夜悠悠坐申旦”的悲哀。这组诗不像鲍、汤二人的诗作那样艳逸。由于着重抒发人物的内心情感,所以整个诗歌的风格比较清新,在对人物深层心理的开掘与剖析上,张率的这组诗无疑在“白纻辞”系列中有一定的开创意义。

沈约的诗歌首开按四时时令分别咏歌之风。他的《四时白纻歌》五首,在春、夏、秋、冬之外,还有《夜白纻》。《乐府诗集》收录这组诗时,引《古今乐录》曰:“沈约云:‘《白纻》五章,敕臣约造,武帝造后两句。’”⑦今人石观海《宫体诗研究》认为,“武帝”为齐武帝萧赜,即这组诗为齐永明年间的作品⑧。而侯云龙《沈约年谱》则以为“武帝”是梁武帝萧衍,为梁天监元年(502)的作品⑨。《旧唐书·乐志》也认为,“梁武又令(沈)约改其辞,其四时白纻之歌,约集所载是也”⑩。按:梁武帝萧衍也写有《白纻歌》,风格与沈约相近,故沈约诗似为梁时作品。这组诗以写男女情爱为主。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宛转乱心声,非子之故欲谁因。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夏白纻》)

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管玉柱响洞房。双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后四句与上同,故略)(《秋白纻》)

与张率诗不同的是,沈约诗没有过分渲染凄楚孤独的意境,也缺乏对人物心理的深层次剖析,诗的整个调子是欢快的,在对美好爱情的憧憬与歌颂中,展示了舞者的娇媚舞态。语言清丽工巧,格调柔媚宛错,体现出“清怨工丽”的特点。

梁武帝萧衍的两首白纻辞,以圆熟流丽的语言抒发舞者之美,是此类作品中的佳作。

朱丝玉柱罗象筵,飞琯促节舞少年。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怜。

纤腰嫋嫋不任衣,娇怨独立特为谁。赴曲君前未忍归,上声急调中心飞。

在诗歌体式上,萧衍诗不像其他同类诗为六到八句的长诗,而是仅有四句的短诗。诗句虽短,却把舞者所处的环境、伴奏的乐器以及舞者的年龄、舞姿、表情描摹得非常准确到位。在被称为艳诗的这类宫体诗中,这两首诗并不十分艳逸,语言华丽工整,格调浑成,后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宋许顗《彦周诗话》认为,前一首“嗟乎丽矣!古今为第一也”(11),强调其“丽”的审美特征,即清丽宛转流畅的诗歌风格。可以说,萧衍的舞辞是白纻辞系列中的经典之作。

综观六朝白纻舞诗,它经历了内容上从叙写宴饮时的欢快到表现男女情爱,形式上由民间乐舞到宫廷宴舞,风格上由清新质朴到藻饰秾丽的发展变化过程,对女性舞者的描写也经历了由描摹外在的姿容到发掘人物深层次的心理感受的变化过程,这些变化与发展是六朝乐府诗从民间创作到文人拟作发展的必然途径。

三、白纻舞辞的审美价值

1.展现女性的轻柔美与忧怨美

《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白纻舞)古辞盛称舞者之美,宜及芳时为乐。”(12)可见,“盛称舞者之美”是白纻舞辞的一大特点。六朝的白纻舞辞除三首晋辞外,均可归入宫体诗的范围。宫体诗本极善于描摹女性之美,“嬛緜好眉目,闲丽美腰身。凝肤皎若雪,明净色如神。娇爱生盼瞩,声媚起朱唇。”(鲍照《学古诗》)“谁家妖丽邻中止,轻妆薄粉光闾里。”(萧纲《东飞伯劳歌》)同上述这些诗歌比起来,白纻舞辞并不偏重于这方面的叙写,而是更关注对女性的轻柔美与忧怨美的展现。

轻柔美本为汉魏以来女性舞者追求的一种舞蹈胜境,如汉代的赵飞燕“体轻腰弱”,善为“掌上舞”,故为汉成帝的专宠。萧梁时,羊侃家有“舞人张净琬,腰围一尺六寸,时人咸推能掌中舞”(13)。这些舞者所追求的掌上舞的境界,正是体态轻盈的表现。白纻舞为南朝宫廷舞,对轻柔的舞者伎艺十分推崇。“仙仙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刘铄《白纻曲》)舞者身体徐动,似轻风、若流云、如仙人般轻盈飘逸。“纤腰嫋嫋不任衣,娇怨独立特为谁。”(萧衍《白纻辞》)舞女腰身纤细,衣袍自宽,显得格外娇弱纤细。“歌儿流唱声欲清,舞女趁节体自轻。”“妙声屡唱轻体飞。流津染满散芳菲。”(张率《白纻歌》)体态轻柔秀美,本为南朝女子所追求的一种女性美的时尚,不独舞伎,一般的女子也以轻柔瘦弱为美。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中“腰肢既软弱,衣服亦华楚”,刘缓《寒闺》中“纤腰转无力,寒衣恐不胜”,诗中所写女子并非舞伎,但也以清瘦为美,足见此乃一个时代的潮流。既然如此,以轻歌曼舞作为供达官贵人消遣的舞女,美的标准便以轻柔为主。白纻舞不同于汉代健舞,属于软舞的范畴,在舞蹈过程中,以轻柔飘逸的舞袖和纤柔轻婉的舞腰来表现流动之美,所以这一时期的白纻舞辞不仅以明月、轻风、流云、春风、飞鸾、舞鹤之类的意象来体现舞女的轻盈体态,而且还用诸如“翔”、“转”、“舞”、“引”、“飞”、“逶迤”之类的动词,准确传神地描述出舞者舞蹈时的轻盈柔婉的动态美。

宫廷宴饮之舞并不尽表现欢乐之情,相反,在汉魏以悲为美的文化背景下,乐舞的内容也多为悲怨之作。如《汉书·苏武传》中李陵送别苏武归汉时所歌所舞便是典型的悲情歌舞。如果说晋白纻舞诗还只是感叹时光易逝、人生苦短的话,到南朝刘宋时期,舞诗中便充满了悲怨之情。“寒光萧条候虫急,荆王流叹楚妃泣。”(鲍照辞)“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汤惠休辞)诗歌写出了舞者带着悲怨之情强自起舞的神态。萧梁时的咏舞诗则进一步写女子的独守空房与对恋人的刻骨思念。“纤腰嫋嫋不任衣,娇怨独立特为谁。”(萧衍辞)“佳期不待岁欲阑,念此迟暮独无欢,鸣弦流管增长叹。”“愁来夜迟犹叹息,抚枕思君终反仄。”“遥夜忘寐起长叹,但望云中双飞翰。”(张率辞)这些诗里的女子已由舞女变成了闺中思妇,诗歌充分叙写了思妇在月夜孤苦无望的辗转思情。南朝诗在格调上以哀怨为基调,“吟咏风谣,留恋哀思”;另一方面,六朝时入乐之歌多用清商,而清商声音的特征便是哀怨,《舞曲歌辞》属清商乐,故而尚悲便成为必然。白纻舞辞叙写女子的悲怨之情,一方面体现出诗人对宫廷舞女地位低下的同情,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六朝乐舞所追求的审美境界,轻歌曼舞时的“娇怨”之态最是感人,白纻舞辞所追求的正是这种以悲美感人的境界。

2.舞之意境与诗之意境的交融与转化

乐舞歌辞以舞蹈为主要描写对象,但成功的乐舞歌辞作品不应是舞蹈形象的简单再现与机械复制,而应该是诗人审美感受和体验的产物。六朝诗人对诗歌语言的把握与运用已远远超过前代,作为有深厚文化修养的上层贵族文人,由于他们经常在宴饮生活中接触乐舞表演,对舞蹈形象有着敏锐的观察和深切的体验,因而能够在准确把握舞蹈审美特征的基础上,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将舞蹈形象转化为诗歌形象。

首先,白纻舞辞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法,如比喻、夸张、衬托等来塑造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使优美的舞蹈动作转化为鲜活的诗歌意象。比喻历来为咏舞类作品善用的手法,东汉傅毅《舞赋》中有“若俯若仰,若来若往”,“若翔若行,若竦若倾”,“气若浮云,志若秋霜”,“体如游龙,袖如素霓”等成功的形象比拟;张衡《舞赋》也有“裾似飞燕,袖如回雪”等比喻句。六朝白纻舞辞中出现了更多的比喻。如以“游龙”、“白鹄”、“鸾凤”喻舞姿之轻柔,以“流云”、“轻风”、“轻云”、“双雁”状其舞袖之飘逸。而“桃花水上春风出”(汤惠休辞),“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沈约辞)等诗句则更是以“桃花”、“兰叶”、“飞芳”、“春风”等喻舞者姿容如桃花般艳丽、兰叶般秀逸、飞芳般飘逸、春风般轻柔。此外,如“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刘铄辞)都是确切的比喻句。白纻舞属于柔婉的宫宴软舞,以轻柔徐缓的动作为主,诗人在写舞辞时也选择大自然中既有动感又富于美感且轻盈柔美的形象,用这些特定的形象表达作者对舞姿舞容的赞美之情,同时又以意象之美赋予舞辞以诗歌美的特征。有时,这类比喻又有夸张的成分,如“白鹄翔”、“鸾照日”、“若云行”等,既是对舞蹈动作的比喻,又是对动作形象的夸张。诗人还善于运用衬托手法,如“车怠马烦客忘归”(鲍照辞),“令彼嘉客澹忘归”(张率辞),“四座欢乐胡可陈”(晋舞辞)等句以观舞者的感受,衬托出舞蹈感发人心的艺术魅力。

其次,白纻舞辞还善于刻画和渲染舞蹈的审美意境,即舞蹈所具有的诗的审美意境。“仙仙徐动何盈盈”(刘铄辞),“娇怨独立特为谁”(萧衍辞),“嫣然宛转乱心神”(沈约辞),如神仙般嫣然宛转着的女子,具有诗一般的情韵。舞辞渲染出了一种如怨如诉般的凄美的意境。白纻舞辞还善于以景物描写来烘托人物的内心感情,从而进一步展现舞蹈的诗美意境。

三星参差露沾湿,弦悲管清月将入。(鲍照)

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鲍照)

日暮搴门望所思,风吹庭树月入帷。(张率)

列坐华筵纷羽爵,清曲未终月将落。(张率)

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管玉柱响洞房。(沈约)

这些景物描写多指向凄凉的月夜,这是因为宫廷宴舞多为月夜演出,如娇似怨的舞者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内心倍感孤独。在中华民族传统的审美心理中,“月”较之其他景物更容易触发人的情感,因而也更富有诗意。月夜轻歌曼舞是诗人创造的一种审美意境,也是舞蹈的轻柔之美与悲怨之情的具体体现。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古代史上“最富于艺术的时代”(宗白华语),个体意识的觉醒,感性心灵的苏醒,审美意识的自觉,使舞蹈艺术由先秦两汉时的热情奔放的格调一变而为悲怨缠绵,而且开始注重艺术自身的审美追求。“气韵生动”既是这个时期绘画艺术的主流,也是乐舞艺术的追求,不仅仅从舞辞中,我们还可以从当时流传下来的敦煌、云冈、龙门等石窟中的许多飞天、伎乐天画像中看到那种飘逸轻渺的优美形象,这些形象都达到了“气之动物,物以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4)的传神境界;另一方面,正如阮籍所言:“歌以述志,舞以宜情。”(15)舞蹈艺术本身就是感性世界的产物,“重情”与“达情”是舞蹈成功的重要标尺。白纻舞是充分抒情的舞蹈,十分注重人的自然情感的坦然流露和尽情宣泄。正是适应于这种风格特点,白纻舞辞充分展现出了六朝时期重“情”与重“韵”的精神特质,成为时代精神的真实写照。

注释:

①萧涤非:《汉魂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8页。

②《宋书·乐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0页。

③⑦(12)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66页,第806页,第798页。

④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艺苑卮言》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⑤《南史·颜延之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81页。

⑥《南齐书·文学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908页。

⑧石观海:《宫体诗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3页。

⑨侯云龙:《沈约年谱》,载《松辽学刊》2001年第5期。

⑩《旧唐书·乐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64页。

(11)宋许顗:《彦周诗话》,何文焕选编《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

(13)《南史·羊侃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47页。

(14)梁钟嵘:《诗品序》,周振甫《诗品译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

(15)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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