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看波德莱尔_恶之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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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01(2011)02-0131-14

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主义的先驱,其影响具有世界意义。俄国象征派将波德莱尔奉为象征主义的教父、来自法兰西的先驱来膜拜和效仿。勃留索夫称波德莱尔为“第一位现代性的诗人”[1:88];巴尔蒙特视波德莱尔为“可怕可喜又亲近的榜样,……王者波德莱尔”[2:92],并认为其文学成就可以“同巴尔扎克和福楼拜比肩”[3:29]。以往,我们更多地关注波德莱尔对俄国象征派的影响,而俄国人此前的接受却乏人问津。事实上,波德莱尔走近俄国文学家的视野比俄国象征派的形成还要早得多。同时,与象征派不同,波德莱尔最早的俄译者们将他当作“现实主义”诗人来译介与解读。本文旨在介绍俄国人对波德莱尔最早的接受,分析其“现实主义”诗人形象形成的原因,探究这一时期的接受同俄国象征派对波德莱尔的接受之间的关系。

一、波德莱尔在俄国文学中最初的亮相

波德莱尔在俄罗斯的首次亮相是在1852年,彼得堡《神殿》(Пантеон)杂志刊登了其论文《北美诗人爱伦·坡》(Эллень Поэ cевероамериканcкий поэт)①。文中波德莱尔表达了他对爱伦·坡命运的同情,对爱伦·坡个性的欣赏,对爱伦·坡怪才的珍视,对爱伦·坡诗学思想的认同,认为“他(爱伦·坡)赢得有思想的人的欣赏的并不是那些使他有名的表面的奇迹,而是他对美的爱,对美的和谐条件的认识”[4:187]。

波德莱尔的名字在俄罗斯的第二次出现是在1856年《祖国之子》(Сын отечества)杂志上。当时该刊转载了他为自己同年出版的译著爱伦·坡《奇异故事集》(Histoires Extraodinaires)作的序言。很明显,波德莱尔的最初亮相是同爱伦·坡的大名分不开的。他青年时期特别欣赏爱伦·坡的作品,并翻译了《乌鸦》、《黑猫》等大量爱伦·坡的经典之作。波德莱尔在爱伦·坡身上看到了自己,诗人说道:“有人指责我模仿埃德加·坡!您知道我为什么如此耐心地翻译坡的作品吗?因为他像我。”[5:18]而《恶之花》中的大部分作品也正是在他翻译爱伦·坡时写就的,这也是为什么巴尔蒙特始终视波德莱尔为爱伦·坡继承人的原因之一。爱伦·坡与波德莱尔为后世现代主义文学提供了创作母题与美学观。同年《祖国纪事》(Отечественные записки)也曾刊登过波德莱尔的熟人、巴黎记者卡尔·斯塔谢尔(Karl Stachel)给编辑部写的一封信,信中考察了当代欧洲诗歌的发展状况,将波德莱尔与皮埃尔·杜邦等诗人并论。

值得注意的是,波德莱尔1852年才开始公开发表诗歌作品,而惊世骇俗的《恶之花》于1857年6月才在巴黎问世。也就是说,这位未来的象征主义鼻祖在本国尚未崭露头角之时,他的大名和作品就已出现在俄国人的视野中。俄罗斯对波德莱尔的译介开始之早,并领先于其他欧洲国家,这不能不说是波德莱尔与俄罗斯的一种不解之缘。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俄罗斯陆续出现了波德莱尔《恶之花》的翻译与评介。

二、俄国现实主义对波德莱尔的译介与解读

俄国文学对波德莱尔的现实主义解读19世纪就已经开始,而被誉为“欧洲最后一个知识分子”的瓦尔特·本雅明最早论述波德莱尔的文章——《译者的任务》1923年于海德堡问世,《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抒情诗人》则更晚些才与读者见面。相比之下,在俄国,尼·库罗奇金、德·米纳耶夫、雅库博维奇等人对波德莱尔的现实主义译介与解读开始得更早。

象征主义产生于法国,波德莱尔作为法国象征派的先驱,其诗歌的最早一批俄译者却并不是俄国象征派的先驱丘特切夫、费特等人,而恰是排斥“纯艺术”的几位“涅克拉索夫派”的“公民诗人”——尼·库罗奇金、德·米纳耶夫、雅库博维奇等。他们向俄国读者介绍波德莱尔时,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关注《恶之花》鞭笞社会现实的一面,视波德莱尔为法国激进的、极具革命精神的现实主义诗人,这和后来勃留索夫、巴尔蒙特、埃利斯眼中的波德莱尔迥然不同;二是他们的译文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操控”的(manipulated),如我国清末、五四时期的翻译,同样存在译者对原作的改写,重写等现象。

1.尼·库罗奇金

《恶之花》的第一位俄译者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库罗奇金(Николай Степанович Курочкин,1830-1884)是一名记者、社会活动家,1860年后与其弟——贝朗热、谢甫琴科的译者瓦西里·库罗奇金一起参与《星火》(Иcкра)的出版,后转至《祖国纪事》,还加入过民粹团体“大地与自由”(Земляи воля),认为文学应为民主革命服务。尼·库罗奇金在波德莱尔致雨果的《小老太婆》(Les Petites Vieilles)中,读到了这位法国战友带着激愤与怜悯描绘的弱势群体困苦生活的真实画面。他于1869年将此诗译为俄文,发表在《祖国纪事》上。波德莱尔原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Les petites vieilles

Dans les plis sinueux des vieilles capitales,

Où tout,même l’horreur,tourne aux enchantements,

Je guette,obéissant à mes humeurs fatales,

Des êtres singuliers,décrépits et charmants.

…[6:292]

小老太婆

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

一切,甚至丑恶都变成了奇观,

我听命于改不了的秉性,窥伺

奇特的人物,衰老却惹人爱怜。

……[7:123-128]

诗中塑造了“剥削社会”的典型环境“巴黎街道”中典型人物“小老太婆们”:“她们行色匆匆,如同木偶一样,她们拖着脚步,如受伤的野兽,或不自主地跳,如可怜的铃铛……”;描写了现实中真实的细节:“她们冒着无情北风俯身走着,在马车的轰隆中不住地惊跳,她们紧紧地贴着身子的一侧,夹着一个绣着花或字的小包……”;表达了诗人对小老太婆命运的关切:“一个为了祖国历尽种种困苦,一个饱尝了丈夫的种种折磨,一个为孩子成了穿胸的圣母,她们的眼泪能够流成一条河!……你们曾是光荣,你们曾是优雅,而今谁认识你们!……”[7:123-128]

波德莱尔将人类复杂隐秘的情感暗藏写实的描写之中。读罢,脑中不仅仅浮现了巴黎街巷那些衣衫褴褛的小老太婆,还有一位不时跳出来的诗人,他时而是波德莱尔,时而又是读者自己。不过,首位俄译者尼·库罗奇金却更重视波德莱尔艺术上的写实、对丑恶现象的揭露和对下层人民的同情。他对《小老太婆》做了大刀阔斧的改写。首先体现在形式上,原诗有84行,而这第一个俄译本却有176行。其次,译者为了突出对恶的揭露,常常对原文进行转述,甚至大段改写,译者在很大程度上操控着译本。以译本的开头为例:

Старушонки

В городах,с населеньем громадным

Самый жизненный ужас порой

Прикрыватеся флёром парадным

И волшебной контрастов игрой …

Но хандры моей души гнетущей

Не разсеет блестящий обман,

И знакома мне,-люд несмущий

Затаённая боль твоих ранн …[8:315-320]

在人口众多的城市中

有时最具生命力的恐怖上

覆盖着那巨大的绉纱

和变幻的魔术,

但精彩的骗局不再播撒

我苦恼灵魂的哀怨

我的故交,安分的人儿啊

你们将伤口的痛苦深藏……(笔者译)

同原文进行比照,我们发现尼·库罗奇金的译文同原文相去甚远。波德莱尔那隐喻丰富的诗句,在俄译本中转换为更加直接的关切。我们在原文与译文之间几乎找不到对等的诗行,这第一个俄译本更像是库罗奇金自己的诗作。译者自己却认为这才正确转达了波德莱尔的本意。用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的“操纵论”来解释,便是“我非逐字翻译,而是以意达意”[9:47-49]。

2.德·米纳耶夫

紧接着库罗奇金,诗人、讽刺作家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米纳耶夫(Дмитрий Дмитриевич Минаев,1835-1889)对波德莱尔的翻译让俄国读者看到一位革命斗士形象的现实主义诗人。这位翻译家只通晓一门外语——法语,尽管如此他还是借助词典为俄罗斯介绍了大量像海涅、雪莱、拜伦等西欧诗人的作品[10:474]。德·米纳耶夫毕业于圣彼得堡军官学校,1857年后成为《现代人》(Современник)、《俄罗斯语言》(Pусскоeслово)、《星火》等杂志的自由撰稿人。米纳耶夫认为翻译要为政治需要服务,他视诗歌为社会斗争的武器。他对费特等“纯艺术”诗人无视社会现实的诗风感到不满,1863年创作了《寒冷,肮脏的村庄》(Холод,грязные селенья),形式上完全仿拟费特著名的《低语,羞涩的呼吸》(Шепот,робкое дыханье),用“纯艺术”的外壳表达“公民诗歌”的关怀,描写俄罗斯农村的贫困,讽刺费特诗派的艺术追求。米纳耶夫视波德莱尔为战友,在《恶之花》中他尤为钟情最具反抗精神的《亚伯与该隐》(Abel et Can),并于1870年将其译成俄语发表在《星火》上。米纳耶夫把诗中的上帝与该隐看作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象征。上帝让大地有了不公平,波德莱尔发出的“该隐之子,升上天宇,将上帝扔到地上”(Race de Can,au ciel monte,\Et sur la terre jette dieu!)的呐喊,被米纳耶夫当作了革命号角。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应对当局的书报检查,米纳耶夫同样在很大程度上操控着译文。波德莱尔的诗歌中常有涉及亵渎宗教的言辞,译者为了让诗歌得以发表,下了不小的功夫:如将《亚伯与该隐》中:“dieu te sourit complaisament”(上帝亲切地对你笑)变为:“Феи добрые покой твой охрaнят”(善良的精灵保护你的安宁)[6:392-394];而那句“Race de Can,au ciel monte,\Et sur la terre jette dieu!”(该隐之子,升上天宇,将上帝扔到地上)则成了:“Племя Каина! Ты встанешь-и тогда-то\Под твоим напором дрогнет шар земной.”(该隐的后裔!一旦你站立起来,地球将在你的压力下战栗)[11]。在米纳耶夫的努力下,波德莱尔作为现实主义诗人在俄国进一步为人所知。

3.彼·雅库博维奇

真正让波德莱尔作为现实主义诗人在俄罗斯家喻户晓的是民粹主义者彼得·菲利波维奇·雅库博维奇(Петрфилиппович Якубович)。契诃夫称他为“不可估量的、智慧的、有力的大作家”[12]。雅库博维奇的一生是无私无畏的革命斗士的一生。他生于1860年诺夫哥罗德州一个落魄士绅家庭,1878年发表第一首诗歌作品,1882年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历史语文系,并和当时仍具有平民思想的明斯基、梅列日科夫斯基结为好友,同年还加入了因暗杀亚历山大二世而闻名的组织“民意党”(Народная воля),宣扬反抗资本家剥削压迫的思想。1884年11月,雅库博维奇被捕入狱,后被判18年流放西伯利亚强制劳动。1900年他被准许回到彼得堡,但直到1903年当局才解除对他的监视。1904年雅库博维奇与柯罗连科一同编辑民粹派期刊《俄罗斯财富》(Pусское богатство),1911年逝世。

因为雅库博维奇诗歌中的革命精神与当时俄国文学的主旋律相和,他也曾名噪一时。文学上,雅库博维奇深受涅克拉索夫的影响,并发展了涅克拉索夫的传统,认为文学要为祖国和理想服务。这位翻译家对于象征主义和“纯艺术”诗歌一直持不赞成的态度,在写给象征主义诗人的一首四行诗中,雅库博维奇表达了自己对“纯艺术”诗歌的观点,认为这不过是技巧之美,是知识分子毫无意义的卖弄:

В искусстве рифм—уловок тьма,

Но тайна тайн,поверь,не вэтом:

От сердце пой—не от ума,

Безумец будь,но будь поэтом![13:245]

韵的艺术中,有无数的诡计,

但神秘中的神秘,请相信,绝不在这:

用心灵去歌唱吧,而不是凭着聪明,

做狂人去吧,但更要做个诗人!(笔者译)

这些理念引导他更多地关注《恶之花》中现实主义的内容。流放期间,雅库博维奇就已译就了波德莱尔大多数的诗作。他曾说:“波德莱尔是我艰难岁月里的良师益友,他给我的心带来了最新鲜的血液。”②[1:23]

以下是雅库博维奇对波德莱尔的《信天翁》(Llbatros)的翻译:

Когда в морском пути тоска грызет матросов,

Они,досужий час желая скоротать,

Беспечных ловят птиц,огромных альбатросов,

Которые суда так любят провожать.

И вот,когда царя любимого лазури

На палубе кладуг,он снежных два крыла,

Умевших так легко парить навстречу бури,

Застенчиво влачит,как два больших весла

Быстрейщий из гонцов,как грузно он ступает!

Краса воздушных стран,как стал он вдруг смешон!

Дразня,тот в клюв ему табачный дым пускает,

Тот веселит толпу,хромая,как и он.

Поэт,вот образ твой! Ты также без усилья

Летаешь в облаках,средь молний и громов,

Но исполинские тебе мешают крылья

Внизу ходить,в толпе,средь шикань я глупцов.[14]

行走在大海上,愁闷折磨着船员,

闲暇时,他们这样把时间来消磨,

捕捉毫无防备的鸟类,巨大的信天翁,

它们喜欢护船远航。

而一旦,将这蓝天的国王,

放在甲板上,它雪白的双翅,

即便曾经能轻易地搏击风暴

现在也谦卑地耷拉着,像两支大桨。

最快的信使啊,它的步履何其沉重!

天空之国的优美,现在突然如此可笑!

人们用烟草的雾来戏弄它的喙,

那个瘸子被人嘲笑,它也一样。

诗人啊,这就是你的样子,你毫不费力,

在云中和雷鸣电闪中飞翔

但你为巨大的翅膀所误

向下走来,走进人群,走进傻瓜的嘘声里。(笔者译)

法语原文:

Souvent,pour s'amuser,les hommes d'équipage

Prennent des albatros,vastes oiseaux des mers,

Qui suivent,indolents compagnons de voyage,

Le navire glissant sur les gouffres amers.

A peine les ont-ils déposés sur les planches,

Que ces rois de l’azur,maladroits et honteux,

Laissent piteusement leurs grandes ailes blanches

Comme des avirons traner à cté d’eux.

Ce voyageur ailé,comme il est gauche et veule!

Lui,naguère si beau,qu’il est comique et laid!

L’un agace son bec avec un brle-gueule,

L’autre mime,en boitant,l’infirme qui volait!

Le Poète est semblable au prince des nuées

Qui hante la tempête et se rit de l’archer;

Exilé sur le sol au milieu des huées,

Ses ailes de géant l’empêchent de marcher.[6:50]

水手们常常是为了开心取乐,

捉住信天翁,这些海上的飞禽,

它们懒懒地追寻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进。

一当水手们将其放在甲板上,

这些青天之王,既笨拙又羞惭,

就可怜地垂下了雪白的翅膀,

仿佛两只桨拖在它们的身边。

这有翼的旅行者多么地靡萎!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丑陋可笑!

有的水手用烟斗戏弄它的嘴,

有的又跛着脚学这残废的鸟!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7:10]

相比于库罗奇金和米纳耶夫,雅库博维奇的翻译已经很大程度上贴近了原文,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翻译的过程中,依然存在较大变动。比如:第三节中,“Ce voyageur ailé”(有翼的旅行者)转译为“Быстрейшийиз гонцов”(最快的信使);第四节中,“Lе Poète est semblable au prince des nuées”(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俄译本中,译者为了加强语气进行了翻译上的补偿,将其改为强烈的呼喊“Позт,вот образ твой!”(诗人啊,这就是你的样子),并添加了“Ты также без усилья”(你毫不费力);又将原文中“Qui hante la tempête et se rit de l’archеr”(出没于暴风雨中,敢把弓手笑看)转译为“Летаешь в облакаx,средь молний и громов”(在云和电闪雷鸣中飞翔),先是将“tempête”(风暴)一个词,替换为“облака,молнии,громы”(云,闪电,雷)三个词,又删去了“rit de l’archer”(敢把弓手笑看)。雅库博维奇的译本对后来者翻译波德莱尔也有一定影响。这句“Поэт,вот образ твой!Ты также без усилья”(诗人啊,这就是你的样子,你毫不费力)本不忠实,但俄国最狂热的波德莱尔追随者埃利斯—科贝林斯基(Эллис-Кобылинский)仍沿袭着雅库博维奇的译法,将其译为:“Поэт,вот образ твой!…ты-царь за облаками”(诗人啊,这就是你的样子,你是云中之君)[6:51]。

雅库博维奇的翻译给俄国文坛带来了巨大震动。俄国象征派的领袖勃留索夫曾对其高度赞扬:“现在的俄罗斯文学拥有了雅库博维奇先生呕心沥血、极具价值的作品,他翻译了超过两百首波德莱尔的诗歌。雅库博维奇先生虽然没有将波德莱尔全部的作品献给俄国读者,但是他至少足够清晰忠实地传播了波德莱尔的诗歌作品中的思想”③[1:40]。此外,雅库博维奇还影响了高尔基对波德莱尔的认识。在《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中,高尔基借主人公之口反驳了“不应当翻译波德莱尔”的观点,认为“这是狭隘的”[15:350]。后来,波德莱尔一下成为了颓废派、象征派的导师,雅库博维奇为了降低这种在他看来是错误思想的影响,甚至一度停止再版自己翻译的《恶之花》。由于雅库博维奇当时在狱中,1894年版的《恶之花》俄译本由巴尔蒙特作序,序中巴尔蒙特用“老一代象征派”的观点解读波德莱尔。事后,雅库博维奇对巴尔蒙特序言中的见解表示反对,并坚持认为波德莱尔的颓废只是他诗歌的表象,不能将波德莱尔与当时颓废诗人相提并论。

雅库博维奇对波德莱尔的翻译是尤为值得关注的现象。正是这样一位“革命家”、“民粹派”、“公民诗人”、“反象征主义者”,却是象征主义的先驱、“颓废诗人”夏尔·波德莱尔在俄国前象征主义时代最有力的传播者。

三、俄国对波德莱尔现实主义解读的成因

为什么“象征的森林”中盛开的这朵《恶之花》被19世纪俄国文学视为“现实主义”呢?分析成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受当时法国对波德莱尔认识局限的影响。1886年法国诗人让·莫雷阿斯(Jean Moréas)在《费加罗报》上发表《象征主义宣言》,首次将象征主义作为文学术语提出。在此之前波德莱尔在法国也颇具争议。1857年《恶之花》刚刚出版,法兰西第二帝国法庭就以“粗劣的‘现实主义’势必导致对风化之伤害”(conduisaient nécessairement à l’exaltation des sens par un réalisme grossier et offensant la pudeur)[16]为罪名,向波德莱尔本人和《恶之花》的出版商处以罚款,并要求删除《唱给撒旦的祷文》(Les litanies de Satan)等诗。官方关注的是《恶之花》中露骨地、写实地描写巴黎街景和整个法国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病态及亵渎宗教神灵的方面。这里的“现实主义”指的还不是文学流派,而是指波德莱尔触及了太多时弊。此时的法国文学,正值浪漫主义出现了裂缝,古典主义有回潮之势,唯美主义打出旗帜,“现实主义尚在混乱之中”[5:102]。“现实主义尚在混乱之中”指的是:现实主义作为文学概念,是在19世纪50年代司汤达和巴尔扎克两位巨匠逝世后才被提出,而且在60年代“自然主义”开始出现的时候才获得承认。虽然如此,但司汤达、巴尔扎克的作品所展现的现实主义精神已经开始统治法国文学,这是由客观历史条件决定的。当时法国社会资本主义经济蓬勃发展,而劳动人民生活普遍贫困。1848年爆发了欧洲革命,在此背景下建立的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在拿破仑之侄路易·波拿巴手里成为复辟帝制的工具。“他就任总统时宣誓忠于民主主义共和国,……然而四年后他却做了法国的皇帝”[17:1071],自封“拿破仑三世”,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面对着法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农民起义而掌握权力”[18:211-217],自由民主及激进左派的思想再次受到镇压。虽然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已经胜利,但是人民群众已慢慢从浪漫主义的革命激情中走出,不再相信资产阶级华丽的诺言,对社会的失望感日益增强,转而开始关注现实,希望上流社会的丑恶得到鞭笞,社会政治问题得到揭露。在这一背景下,官方自然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为“现实主义”的异端邪说。其实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亨利·塞亚尔(Henry Céard,1851-1924)早就认为,波德莱尔现实主义内容大于颓废主义④[1:23],可是他的话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而19世纪俄国对波德莱尔最有力的宣传者雅库博维奇正是通过塞亚尔最初接触到波德莱尔。法国人对波德莱尔认识的这种局限,自然直接影响到俄国人对这位“诗歌之王”(兰波语)的解读。

二是当时俄国文学的现实主义氛围。1852年,也就是波德莱尔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俄国的这一年,俄国批判现实主义、自然派的奠基人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与世长辞。这位为俄国文学留下了《死魂灵》、《钦差大臣》、《外套》、《鼻子》等杰作,对后世俄国文学性格形成有着深远影响的大师的离去,并没有标志着现实主义的离去。相反,俄国的现实主义在这时才开始成熟,经历了普希金与果戈理之后的俄国文学,现实主义的时代正式到来。虽然“俄国社会民主主义的先驱”别林斯基在此4年前也离开人世,但为俄国文学留下了奠定未来近半个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美学原则及基本创作方法的著作,如《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的中篇小说》、《乞乞科夫的经历或死魂灵》、《由果戈理的〈死魂灵〉而引起的解释的解释》、《一八四二年的俄国文学》、《一八四六年俄国文学一瞥》、《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等。在此期间,赫尔岑的3部中长篇小说《谁之罪》(1845)、《克鲁波夫医生》(1847)和《偷东西的喜鹊》(1848)连续在《现代人》上发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于1863年问世;俄国小说的“三驾马车”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的经典著作也在此时陆续与读者见面。在1892年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论当代俄国文学的衰落原因及其新流派》出现之前,俄国文学的主流一直是现实主义,更确切地讲是现实主义的社会问题小说创作。别、车、杜的文学理念居统治地位,强调文学的人民性,认为文学的人民性在于无情地批判统治阶级,反映人民的思想、感情、愿望、利益;文学的人民性在于真实而深刻地描写现实生活。诗歌被视为相对次要的文学体裁,至多不过是表达激愤情绪和控诉社会弊端的呐喊而已。此时的俄国革命正处于平民知识分子革命时期。农奴制改革前后,上流社会骄奢淫逸,内心空虚,找不到生活的方向,由此诞生了一批“多余人”形象: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叶甫盖尼·奥涅金》)、莱蒙托夫塑造的“我们时代的主人公——‘洞穴之人’毕巧林”(《当代英雄》)、屠格涅夫所写的罗亭(《罗亭》)、拉甫列茨基(《贵族之家》)及冈察洛夫的奥勃莫洛夫(《奥勃莫洛夫》)等等;而底层人民生活维艰,衣食难安,备受欺凌,促使作家们专注于“驿站长”们(普希金《驿站长》)、穿着外套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们(果戈理《外套》)和从这“外套”中走出的“穷人”杰符什金们及所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陀思妥耶夫斯基《穷人》和《被侮辱与被损害》);“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涅克拉索夫)面对这样的疑问,文学家们最终将希望寄托于“新人”,告诉农民只有通过自己的斗争才能实现幸福。19世纪俄国文学以民间疾苦和社会问题为主题是理所当然的,诚如美国俄罗斯文学研究学者维克多·特拉斯(Victor Terras)所指出的:“对社会功能坚持不懈的主张”是“俄罗斯文学区别于其他西方主流文学的特征之一”[19:8]。虽然后来的象征派诗人一直强调丘特切夫、费特、斯鲁切夫斯基是俄国象征主义的先驱,但是整个19世纪现实主义在俄国文学的统治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法兰西第二帝国对波德莱尔的审判,恰被俄国文学家们视为被强权政府压迫的同胞兄弟,他们发现了波德莱尔作品中激进的、批判的、现实主义的因素。

三是波德莱尔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因素。虽然波德莱尔认为:“如果诗人追求一种道德目的,他就减弱了诗的力量”[4:203],“诗歌最伟大最高贵的目的”是“美的观念的发展”[4:201]。但是他对“现实主义”并不回避,面对第二帝国法庭的指控,他直言不讳:“一切优秀的诗人总是现实主义的”[5:156]。这个观点对俄国文学家用现实主义视角去解读他的作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波德莱尔反对主观上去实现诗歌的教诲目的,但是他却同样要“描绘现代的生活”[20:378],揭露“现代”社会丑恶现象。波德莱尔不仅写出了七月王朝及第二帝国时代法国社会的百态,而且道明了当时青年诗人的心灵病症。从《薄雾冥冥》、《晨光熹微》等诗篇中,可以看到波德莱尔满腔的同情、敏锐的观察和细腻的描写,可以看到巴黎街头巷尾光怪陆离的城市风光;从《穷人之死》中可以直视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波德莱尔为俄国激进派所接纳,正是由于《恶之花》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控诉,对流民无产阶级的关注;《反抗》(Révolte)中振聋发聩的叛逆,正好与俄国文学家的革命观点相吻合。这从《献给撒旦的祷文》中的祷告篇可见一斑:

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

你在地狱深处,虽败志不移,

你暗中梦想着你为王的天外!

让我的灵魂有朝一日憩息在

智慧树下和你的身旁,那时候

枝叶如新庙般荫蔽你的额头![7:178]

撒旦是上帝的对立面。《恶之花》中的上帝,常被作为当权者的象征,而撒旦便成了被压迫者的象征。“波德莱尔的撒旦就是弥尔顿的撒旦,是一个值得同情和钦敬的反抗者的形象”[5:65]。波德莱尔赞美撒旦,崇拜撒旦,希求有一种“魔高一丈”的力量与当权者对抗,这种精神为全世界的革命家赞赏。在波德莱尔看来,唯有天翻地覆,灵魂才能憩息,这些诗句与19世纪部分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家的革命观点不谋而合。

总的来说,不论从对现实生活细节的描写,还是对典型人物的塑造,以及对权贵的讽刺仇视等方面,波德莱尔的作品被定义为现实主义自然不妥,然而其中鲜明的现实主义因素还是不容忽视的。

四、结语

俄国现实主义文学视野中的波德莱尔大抵如此。法国人对波德莱尔认识局限的影响、俄国文学的现实主义氛围和波德莱尔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因素,使俄国文学最初将波德莱尔看作现实主义诗人,看作与专制政府对抗的斗士,这比瓦尔特·本雅明发现波德莱尔的现实主义因素早得多,并且翻译家们也用被“操控”的译文影响着读者对波德莱尔的阅读,通过波德莱尔宣扬自己的文学主张。尽管如此,这些波德莱尔的译介与解读对俄国象征诗派的形成与发展还是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此时,波德莱尔在诗歌技巧及审美理念上的价值在俄国尚未被完全发现,然而“象征主义的波德莱尔”是伴随着“现实主义的波德莱尔”引进的,这些努力为后来勃留索夫、巴尔蒙特、埃利斯、维·伊万诺夫等人对波德莱尔译介和研究的深入奠定了基础。

注释:

①法文原题为Edgar Poe,sa vie&ses uvres,即埃德加·坡的生平及其作品。

②原载Бодлер,Цвевты зла,перевод П.П.Якубовича-Мельшина,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Общественная польза,1909.Предисловие 2.

③数字显然不准确,1857年的第一版《恶之花》收录了101首诗,而1861年被勒令删除6首,直到1868年又在1861年基础上增补了25首,总共120首。原载Брюсов,Новый перевод Бодлера\\Весы.No 4,1904。

④原载Сеар,Анри(Céard,Henry),Письма из Парижа.Поэзия и поэты современного Франции.Слово,1879,No.5.P.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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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看波德莱尔_恶之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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