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的中和大成理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大成论文,京剧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大器晚成，后来居上
曹其敏在《戏剧美学》（人民出版社，1991）中指出，中国古典戏剧、希腊悲喜剧和印度梵剧是世界上三种古老的戏剧。雅典的民主精神促成了古希腊戏剧的繁荣和早熟。而古代中国是一个大帝国，强调统一、集中、服从和克制个性，充分运用集权制的各种手段加强控制，以维持这样一个大国的统一，致使中国戏剧艺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准备时期，形成于宋元之际，成熟于明代后期，而在最近二百年内才达到高峰。她在古代文学、诗歌、音乐、舞蹈充分发展的基础上形成，故其形式在形成的一开始就比较完善。京剧的形成更经历了徽秦合流、徽汉合流的过程，吸收了徽、汉、昆、弋阳腔、梆子腔等各种地方戏多方面的营养，加以发展变化，终于集各剧种之大成，成为最为完善的中国戏曲剧种。
笔者认为，京剧不但与其他戏曲剧种相比是后来居上，而且与其他国粹相比，也是后来居上。长城、中医、国画、京剧，堪称四大国粹。长城的意蕴是阴阳结合。长达万里，空间连续展示时间绵延，如天长地久，显示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民族活力和移山填海的刚毅精神，是为阳性的崇天（父）意识。筑城以防守，防御体现爱好和平，守土则体现爱国精神，是为阴性的恋土（母）情结。中医以阴阳平衡为手段，达到扶正（抗病能力）祛邪（致病因子）的目的。国画融诗书画印为一体，以画为主，以形写神，要求形神兼备，强调神似。京剧则融唱念做打为一体，以唱念为主，以声传情，要求声情并茂，强调情真意切，京剧表演时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同时也要求形神兼备。国画和京剧都要求虚实相生。而京剧作为综合艺术和时间艺术，似乎比作为空间艺术的国画略高一筹。四大国粹在整体性、流畅性、写意性、虚拟手法等方面有不少共性，而京剧作为后出的国粹，后来居上顺理成章，得以集中华民族中和美学智慧之大成。
二、声情并茂，虚实感和
中华民族明哲智慧，富于激情，真情是中国传统美学理想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毛诗·大序》指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京剧演员多有盛德，在体验剧情、进入角色时，自然感情真挚，表现时就能心口同唱，声情并茂，情以驭声，声以抒情，以内在情感带动外部动作，这就是马连良先生说的“先打闪，后打雷”。
艺术用形象、意象、意境反映生活，抒发感情，力求传神活现，以陶冶人的品格性情。京剧真是形神兼备。形象是泛美的形象，唱念做打极尽精微，工笔重彩，无处不美。但又遗貌取神，富于神韵意境、诗情画意，追求“似与不似之间”的境界，“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京剧艺术因其外在的美与生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真象不是艺），同时以其内在的真激起观众的强烈共鸣（不象不是戏），寓精神美于真，寓真于艺术美，以真为美，真美一体。在京剧表演中，戏剧的再现与歌舞的表现高度统一，在自始至终情通理顺的体验中，以深化生活的泛美程式，以突出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的形象表现，以写意和虚拟（时空变换灵活自由，用舞台上有限的时空表现生活中无限的时空），率真而强烈地抒情和表现，不受生活真实局限。演员在舞台上既作为角色全身心地生活着（目中无人），又有意识地为观众表演（心中有人）。因此，京剧艺术形式赏心悦目，韵味醇厚；内容扣人心弦，感人肺腑，使观众获得艺术美和精神美的双重享受，感到美不胜收，心醉神迷。在演技精湛、大饱眼福以及剧情动人或大快人心这两种情况下，观众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喝采，就是明证。艺术和自然形态的生活越是有一定距离，需要观众调动的想象和参与的创造越多，美感享受就越隽永丰富，使观众面对虚拟性和假定性，产生对实景和真情的双重联想，会目应心，回味无穷。曲终人散、观众离开剧场时，感到情绪愉悦，心灵充实，收获丰厚，满载而归。
上述情与声、神与形、意与象、戏剧内容与歌舞形式、在舞台上生活与表演、再现与表现、似与不似、真善与美、精神美与艺术美的关系，都是虚实关系，里表关系，也是阴阳关系。东汉荀爽指出：“阴阳相和，各得其宜”。虚实相感为和，相和则万物生而亨通，从而各得其利。善与美、礼与乐的重合，就是中和。这是中华民族的民族主体意识的核心部分。下面就京剧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两方面分别论述其中和美学智慧
（一）感理互渗，和性认识
从京剧的思想内容来看，演员表演人生，观众认识人生。观众通过观看表演所获得的认识，既不同于观察自然、社会、自我时获得的实的、具象的感性认识，也不同于在感性认识基础上飞跃形成的虚的、抽象的理性认识，而是一种特殊的、虚实结合、感理互渗的认识。表演出来的是感性的人生（符号信息），但其中渗透着不少理性因素，这就是编剧、导演和演员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包括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的精神、风格和观众特点（语义信息），以及他们的人格、艺术手法、技巧和色彩（表现信息）。审美和求真、向善、致富、图强一样，也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通过审美可以达到对人生深刻的理性认识，但这种认识不是抽象枯燥的，而是形象生动的，渗透着丰富的感性因素，认识到的是活的人生，活的历史。
这种观剧时获得的特殊认识，显然不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知性（一译悟性）认识，后者按康德理解是对现象有条理的认识，按黑格尔理解是抽象的、形而上学的认识。艺术的特殊认识是对本质的具体的认识，是感性与理性互相渗透的结果，而不是两者间的一个过渡形态。根据三维哲学这是“正”（感性）与“反”（理性）化合成的新态，是质变的结果，参照西汉杨雄在《太玄经》中关于奇、偶、和三爻的划分，可称之为和性认识。而知性认识是“正”与“反”混合成的中态，是量变的结果。显然，和性认识是几种认识中最为完善的一种。和性认识这个哲学概念的提出，是欣赏京剧的一个成果。
（二）成熟有序，体用兼和
封闭系统向无序演化，开放系统则向有序演化。京剧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反映生活并美化生活，与其他戏曲剧种、其他艺术品种乃至其他层次的文化有紧密的联系，编剧、导演、演员与观众间有密切的交流，自然是一个开放系统。随着京剧的演化和成熟，其艺术形式已具有高度的有序性和系统性，以致无论其部分（“体”）还是整体（部分组成整体可视为部分之“用”）都达到高度的和谐完美。
祝肇年认为中国戏曲结构的特点，是以一个个相对完整的情节片段去构成整体（转引自王耀贵《戏曲结构的美学价值》，《中国京剧》1995年4期）。不少精采的京剧折子戏的脍炙人口，就雄辩地说明了这一点。全剧耐看，折子戏同样耐看，因为两者都是完整和谐的。
京剧塑造形象和再现生活的一切艺术手段也都相对完整。语音美，剧诗美，吟咏美，声乐美，器乐美，舞蹈美，雕塑美，服饰美，化妆美，组成一个完整的泛美创作表演体系，而且这种泛美主义又和现实主义根本上统一起来。京剧的高度综合性，并不排斥其某一艺术手段（特别是唱腔）的相对独立性。前人在剧场闭眼听戏的景象虽已不多见，然而听录音、唱片或广播，同样能得到巨大的艺术享受，即为明证。
成熟的艺术多有上述局部相对完整独立、体用兼和的特征。例如法国图卢兹的圣塞林教堂，整个建筑的各局部在结构上彼此独立，互不干扰，即使各自分开也不致影响整体结构，这也是罗马风格建筑的一个重要特征。
三、阴阳调和，熟而未凋
科学中有一种“常规”关系：从准科学、前科学、常规科学到后科学，随着科学的系统性的增强，创造性逐渐减弱。由此类推，京剧近年来的衰落，是否也是系统性增强而创造性减弱或由成熟而凋谢的表现呢？
笔者认为，人类有求异求新和求同求序这样两种天性。求异求新使人有所作为，导致创造性或艺术精神，即事物“生”的一面。求同求序使人有所节制，导致系统性或科学精神，即事物“成”的一面。万物生于阴而成于阳，创造性与系统性的关系，也是一种阴阳关系。阴消阳长导致阳盛阴衰，固然是阴阳变化的一种形式和消极结果。但如果把关系处理好，阴阳调和，完全可以有阳生阴长维持阴阳动态平衡的另一种阴阳变化形式和积极结果。随着系统性的增强，事物结构渐趋完善，结构决定功能，新的艺术形式的生长点多了，创造性理应同步增强。有序有助于创新。
创造性与系统性的关系，也可以说是自由创造与严谨规范的关系。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和对客观世界的改造。对客观事物的规律认识得越深刻丰富和全面系统，就越能自觉地用以改造客观世界，也就越有自由。因此，多样性和系统性（中和的“和”）是创造性的基础。通过自由创造，使客观世界和对它的认识更加深刻丰富和全面系统。因此，创造性导致多样性和系统性的加强和提高。这个关系可表达为：
系统性 创造性 更强的系统性
多──→──→更多────→更高层次上的统一
在一切表演艺术里，自由是创作的权利，严谨是创作的规律。在戏曲这种程式化的表演艺术里，严谨是形式（体现），自由是灵魂（体验）。戏曲表演溶合了众多的表现手段，其系统性就在于艺术风格、创作方法、整体节奏的严谨统一。在严谨统一这一永恒的艺术原则制约下，深刻的体验和体现艺术从来都为自己不断地争取着创作的自由。自由突破严谨，而又创造并服务于新的严谨，规范→自由→新的规范，如此不断螺旋上升。自由与严谨的关系，也就是内容与形式、体验与体现、真与美的关系。这是“系统性→创造性→更强的系统性”的一个实例。
综上所述，具有高度系统性的京剧艺术不会就此衰落下去，高度成熟的艺术不会凋谢。京剧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必有大革新、大发展。
哲学、中医、京剧都具有高度的综合性和概括性，因此既很实用，又高度生活化。这些都是伟大的宝库。最实用、最宝贵的东西最不行时，这种生活的颠倒应该颠倒过来，矫枉复位，“复则不妄”（《周易·序卦传上篇》）。《周易》、孔子、美学、中医都正在颠倒过来，出现这样、那样的“热”，有的甚至矫枉过正。京剧也将颠倒过来，让我们拭目以待，但不能袖手旁观。本文所述虽远不完善，但仍斗胆抛出，愿作填海的精卫、护花的春泥。
注：本文写作过程中还曾参阅何玉麟《定律与京剧》（《中国京剧》1995年第4期）、李泽厚《美的历程》、陈幼韩《戏曲表演美学探索》（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出版）、王振复《周易的美学智慧》等论著，誌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