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可能性--也寻求破声理论的支持_鲁迅论文

鲁迅的可能性--也寻求破声理论的支持_鲁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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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问题的提出

鲁迅的思想和文学具备什么可能性?这一问题在近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被不同的 人提及,并经由不同的落实或结晶为某种思想果实,或化身为历史的某种支撑结构,或 者被当权者谋算,或者作为在野者的良知存在……在这一过程中,人们根据自己的立场 、观点、利益设问,再以自己的政治、学术、道德实践作答,因此这一自问自答之间, 鲁迅的可能性往往已经变成了不可能性——说到底,谈论鲁迅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建构工 作,是我们自己的思想史、学术史甚至政治史的一部分,建构的成败并非取决于鲁迅, 而是取决于建构主体的我们而已。

现在之所以再次提出这一问题,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时代变了,变得不仅与鲁迅生活的 当时、与二战之后、与“文革”时期、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同,而且很可能与产生鲁 迅问题的原始条件——因应近代以降来自西方的全面挑战——不同了,这样,鲁迅的意 义和价值就显出了局限性,变得可疑起来。在不少人的语汇中,以现代性为主要诉求目 标的鲁迅业已油尽灯枯,其可能性问题不过是其可能性是否仍存在的一个疑问而已。那 么,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们能否把随时代变动的已然事实等同于一种思想的必然?如 果可能,那么如何解释历史与逻辑的分裂?如果不能,那么如何看待二者的同一性?事实 上,任何一种体制或思想秩序都自有其历史的宿命,而每一种新的现实也有其理应遵循 的因果,如果不去追究这种变动的表象背后的物质和精神的动因,而仅仅满足于事后诸 葛式的智慧,把已然当必然,而据为真理标准,恐怕难合学究之义。

鲁迅的思想和文学一直没有如他所愿地“速朽”,对它所作的解释——无论意识形态 的利用或反利用,还是思想性的阐发和学术性的整理——一直构成着近代以来“中国意 识”的重要内容(近年韩国学界也像日本学界一样热衷于建构“亚洲主义”,探寻“新 的文明原理”,也有人把鲁迅作为资源),这自然是因为鲁迅的问题诸如“立人”“立 国”之类与传统中国/东亚社会文化转型之间的深刻连结,以及在批判性地审视这一传 统方面表现的深入性和透彻性,乃至其中内涵的一种人之为人、文化之为文化的独特方 法。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尽管其批判性的、革命的本质一度被体制性地改造或抑 制,因而呈现为一种极其矛盾的存在,但一旦遭遇社会生活的变革活水,它总能与有准 备的思想结合,焕发蓬勃的生命力。因而在20世纪的中国,鲁迅的思想和文学具有说不 尽的、常读常新的特点,其可能性似乎是无限广延的。即使在今天,处于社会体制转型 的巨变过程中、为应付各种问题的挑战而焦头烂额的中国思想界,依然常有人要到鲁迅 的思想和经验中汲取灵感和启示。听说在当今日本,经济发展处于表面停滞的高原期, 社会文化呈现着后现代的图景,但人们对未来前途却感到渺茫,而鲁迅——这个未尝自 外于日本、曾经给日本的现代反省提供过某种借鉴和方向感的异国作家,其意义因此也 与战后不同,《鲁迅文集》卖不过《柏拉图式的性》和小林善纪,早在书店绝版且不能 再称之为公共读物;其思想和文学也只是作为学界怀旧的对象,不再具有前瞻性和引导 性。这种种情形可能与鲁迅存在的前提——追求现代性——不再存在有关,可以视为理 所当然。不过,尽管如此,与此相关的当今种种现实,像人们常提及的所谓现代的终结 、全球化和冷战结束之类,并不足以构成终结20世纪人类的思想、文化、道德等种种所 得的理由。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仍在延续,世界也仍受制于现代历史发展的种种矛盾之 中,因此,与其把包括鲁迅在内的现代成果视为要扬弃的包袱,倒不如把它视为一种再 出发,一种凝结着一个世纪的历史丰富性的可能性的再出发。

那么,鲁迅的思想和文学——这一凝结着20世纪中国/亚洲历史的丰富性、具有内在精 神深度的独特诉求,对于21世纪的可能性何在呢?

二 鲁迅的可能性

鲁迅的可能性是历史地存在的,长期以来,作为中国文化革命的意识形态,它深植在 中国的现代文化建构之中。其思想和文学不断被朝野利用改造、援为资源,其意义和价 值也被不断地生产着,围绕着它的问题点又派生出一系列问题,进而成为现代“中国意 识”的基本组织。因此,我们要讨论其可能性,先得弄清鲁迅与我们的“连带点”何在 ,与我们连带的“问题性”何在。也就是说,我们在什么情况下、遇到什么问题时才会 想到他,才会从他那里寻求启示和支援。

鲁迅把其杂文的写作称为“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这既可视为他对其思想和文 学性格的基本定位,也让我们因此回溯而得知其问题的基点。事实上,尽管鲁迅一生从 事过多种求知的、实践的、创造的事业,但贯穿其始终的关心却在于探究一种关于人、 社会、文明的病理,并寻求积极的治疗与改造。这是触及人类生活“本根”(注:鲁迅 《破恶声论》劈首第一句就是“本根剥丧,神气旁皇”。)的问题,也应该是他在不同 时代、不同地域都能具备丰富的可能性而与后人发生关系、让我们产生“连带感”的重 要原因。鲁迅关于人、社会、文明的基本思想是在留学日本(1902年3月~1909年7月)时 形成的,其早期五篇文言论文——尤其是《文化偏至论》(1907年)、《摩罗诗力说》(1 907年)和《破恶声论》(1908年)三篇——奠定了他的思想的基础,确立了鲁迅之为鲁迅 的特质。虽然其思想和文学在他回国后才真正展开,但却是多以反题的方式展开的,其 思想的正题诸如“立人”和“立国”之类,只能折射在像应该如何“救孩子”、“做父 亲”和解放女性,如何“改造国民劣根性”,如何追求合理的生活和社会等所谓“反帝 反封建”的内容之中。也就是说,它们在思想现实化的同时,也为现实的思想所制约, 其可能性是辩证地受到了局限的。比如在阿Q这样的否定性形象中,我们如何体会其“ 立人”的崇高思想旨趣;在“鲁镇”“未庄”乃至“S城”那样的中国社会里,我们如 何理解其“尊个性而张精神”的“人国”境界,恐怕所得有限。既然鲁迅思想的原创点 在其早期论文之中,那我们或许就不该舍近求远,而到正与“无物之阵”肉搏血战的中 后期鲁迅那里,去寻找那些业已实现、因而也就有所局限了的可能性。

在上述几篇论文中,我要特别引《破恶声论》中的思想作为支援,较之《文化偏至论 》和《摩罗诗力说》,这篇七千字的论文长期以来得不到学界的足够重视——在我个人 的印象中,其意义是经过伊藤虎丸先生多年来的独特阐释和发现之后,(注:笔者接触 的伊藤虎丸先生有关研究的中文文献为,《早期鲁迅的宗教观——“迷信”与“科学” 之关系》(《鲁迅研究月刊》1989年第11期);《亚洲的“近代”与“现代”——关于中 国近现代文学史的分期问题》(《二十一世纪》双月刊第14期,1992年12月);《鲁迅的 “生命”与“鬼”——鲁迅之生命论与终末论》(《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鲁迅 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李冬木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版) 。除此以外,乐黛云《鲁迅的<破恶声论>及其现代性》(《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春之 卷,总第23期),张承志《再致鲁迅先生》(《读书》1999年第7期),尾崎文昭《21世纪 里鲁迅是否还值得继续读?》(韩国中语中文学会2002年会议发表论文)诸文,都有对鲁 迅“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一语的激赏,可视为与伊藤先生的某种呼应。)才逐渐为人 所知、所重的——它刊登于1908年12月《河南》第8期,虽然尚未写完,却是鲁迅留日 期间所发表的最后一篇论文,可视为他七年留学的心得集成和思想总结。

《破恶声论》探讨的依然是贯穿于《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通篇的文明再造的 原理性问题。鲁迅外承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以尼采(F·Nietzsche)、克耳凯郭尔(

S·Kierkegaard)、施蒂纳(M·Stirner)为代表的欧洲质疑现代性的新思潮,内接章太 炎有关“个体”、“自性”之于民族、社会、政府、国家等现代建制的否定关系的思考 (注: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刑满出狱后东渡日本,主持《民报》笔政。在1906年9月5 日至1908年10月10日《民报》被封的两年间,发表了大量政论及哲学和宗教学论文,一 方面批判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人的社会政治主张,一方面想重构一个以“公”、“ 群”和“进化”观念为基础的反现代世界的世界观,其核心观念之一就是“个体”及“ 自性”。他用个体、自性等相关话语攻击国家、政府、家族、社会以至人类自身,同时 又试图以此建立新的宗教、革命的道德。这时的章氏思想被认为最为复杂难解,不仅因 为他为文古奥,常用难解的佛教词汇表述其社会思想,还因为他以自性、个性为肯定概 念的思想体系与其所从事的社会目标之间的关系颇具悖论色彩。有关研究请参看汪晖《 个人观念的起源与中国的现代认同》之二《章太炎:个体、自性及其对“公”的世界观 的批判(1906年~1910年间的思想)》(《汪晖自选集》,广西大学出版社1997年9月版) 。鲁迅此时正处于“弃医从文”后思想跃进的质变期,章氏对他的影响不仅表现在文风 上,而且反映在对其一些概念、命题的直接沿用和发挥上。),有所扬弃地深入到个人 观念的诸层面,就此一根本与晚清时中国追求现代性的种种表现,进行病理的描述和分 析。由于大家对其中内容早就耳熟能详,因此我不再就鲁迅此文的具体结论进行讨论, 而是企图透视、提炼其中内涵的方法,关注其中一些概念、范畴、命题的开发价值。

我以为,《破恶声论》以“朕归于我”“人各有己”等观念为中心,确立了以“内曜 ”“自性”为资源,以“自觉”(注:“自觉”一词,首先见于《文化偏至论》:“外 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 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破恶声论》中则有 “今者古国胜民,素为吾志士所鄙夷不屑道者,则咸入自觉之境矣”等语,它与“立人 ”思想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为方法的“立人”构造,并以此为基础,寻求肯定其精 神旨趣——“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注:借用《文化偏至论》中的提法 。)的社会和文明目标。其中尤其重要者,不仅在于破“破迷信”的“恶声”时肯定“ 迷信”具有的价值,给我们展示其宗教观的或一特质,而且在于剖析“崇侵略”的帝国 主义动物“古性”时,指出了依靠“反诸己”的“自省”,把“立人”的主体化建构发 展到相互关系领域,从而克制“兽性”/“奴子之性”、确立“相互主体性”(

intersubjectivity)(注:Intersubjectivity一词,也有人译为“主体间性”,反而令 人不知所云,故不用。)的可能性。

三 从“主体性”到“相互主体性”的构图

毫无疑问,《破恶声论》中“朕归于我”“人各有己”所蕴含的“个人”觉醒的内容 ,与中国传统思想中儒道释的“内省”“齐物”“我执”等观念背后的能动资源不同, “个人”由一个自然人的单位指称,而成为民族、社会、国家的结构部件(“个体”), 再进而从中独立出来,确立自足的归属性和主权,让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属于我自 己”,可以拒绝任何人或社会建制的干涉,这当然是一个十足现代的事件。它在亚洲/ 中国的出现,当然不会止于鲁迅早期有师承的三篇论文,不会止于《破恶声论》中的名 言警句,其实早在人类的思想、诗歌、宗教的经验中,“个人”的自我归属性就一直作 为前提而存在着。就是说,人只有先属于自己,才能再进一步建立他与世界、语言、上 帝等等对象物的关系,因而它不仅在创造性领域“古已有之”,在人类的文明实践中, 事实上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条件。不过,作为人之为人的属性,它事实上的存在是一回 事,对它的意识又是一回事。“个人”只有被“自觉”才可能作为“个人”而存在,才 有可能跨越古代而成为现代“主体”之一员。为什么“自觉”——自我作为主体的意识 ——如此重要呢?这当然涉及现代的本质,涉及现代社会、现代文明的本质。鲁迅《破 恶声论》的意义,及其与《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既联系又区别之处,我以为 就在于它不仅强调了伊藤虎丸先生所看重的“个”(个人)的自觉,而且把“自觉”视为 一种确立人的主体性——也就是所谓“立人”的方法。个人只有先“自觉”,才能进一 步建立其与自我、与他人和社会(“群”)、与民族国家等等的关系,才能具备诸如思想 、诗歌、宗教等有深度的“主观之内面精神”生活的可能性。因此,“自觉”的问题在 鲁迅的“立人”思想中有着根本的重要性,也是体现其尚未完全展开的可能性的重要侧 面。

那么,“自觉”在鲁迅那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其精神机制又如何?这一具有心理体验意 味的“主体”确立法又如何进入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而求得发展,进而实现其社会的 、文明的目标呢?

我们知道,《破恶声论》是在晚清康有为、梁启超与章太炎思想政争的背景下展开论 述的,鲁迅又“站在章炳麟的阵营里发言”(注:今村与志雄《鲁迅思想之形成》,见 于《讲座·近代亚洲思想史·中国编》,弘文堂昭和35年出版。),因而其“自觉”的 “立人”方法与章太炎1906年至1908年主笔《民报》时期的思想密切相关,其与佛教、 心学的改造、取舍关系应该是存在的,因此,“自觉”一词自然地带有中国传统智慧的 意味。但我们也知道,《破恶声论》又具有审视“十九世纪文明之通弊”和追求“二十 世纪新文明”的大背景,其关于“个人”的思想与《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中的 西方资源有着更加直接的转合关系,是其“立人”思想的进一步展开和深化,因而其欧 洲来源或许更值得重视。事实上,“自觉”作为一种确立人的主体性的方法,在鲁迅那 里是与“怀疑”这一近代理性精神相联系的。虽然其“立人”思想表现了更多的“信” 的一面,但若不能联系鲁迅后来对它的反证,即在《呐喊》《彷徨》中对“老中国的儿 女们”(茅盾语)种种愚昧、不觉悟、非“人”的精神病态的描写,以及《野草》中对自 己意识深处种种矛盾、怀疑的深刻表现等等内容,恐怕就难以明白二者的联系,从而对 这一思想的性质作出误断。

“自觉”一词,并非首见于《破恶声论》,早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就把它与“ 立人”问题联系起来思考。他先指出“立人”对于“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的重要 性,然后设想其“道术”——手段或方法——“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那么,这“个 性”该怎样“尊”、“精神”该怎样“张”呢?鲁迅取法尼采的“超人”、易卜生的“ 孤独个人”、施蒂纳的独异自在的“唯一者”等代表“二十世纪之新精神”的资源,在 抨击十九世纪文明“重物质”之弊的同时,强调了人的精神生活——“主观与自觉之生 活”对它的意义。鲁迅的原话如下:

意者文化常进于幽深,人心不安于固定,二十世纪之文明,当必沉邃庄严,至与十九 世纪之文明异趣。新生一作,虚伪道消,内部之生活,其将愈深且强欤?精神生活之光 耀,将愈兴起而发扬欤?成然以觉,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而主观与自觉之生活,将由是 而益张欤?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 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注:《鲁迅全集》第1卷,第55 ~5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这其实就是鲁迅的文明论的主题。其中三个设问,层层递进地给出了一种由“新生一 作”“虚伪道消”与“成然以觉,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而来的“二十世纪之文明”的远 景,像“愈深且强”的“内部之生活”、“愈兴起而发扬”的“精神生活之光耀”、乃 至“由是而益张”的“主观与自觉之生活”等等,从而可使“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 尊严之旨趣亦愈明”,而这实际上也就成为其使“个性尊而精神张”的方法。不过,更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成然以觉,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这句话的意思,“觉”与“自觉” 两个词先后在该句中出现,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鲁迅为什么不说“主观梦幻世界”而 偏要极端“主观唯心”地说“客观梦幻世界”,并把“出客观梦幻之世界”看成一种“ 觉”呢?我以为,这实际上正是鲁迅思想的锋芒之所在,正是表现其思想独特性的地方 。我们知道,在鲁迅的“立人”和“立国”思路中,如何“恃意力”在亚洲/中国传统 和19世纪欧洲文明之外开辟新的精神“生路”,乃是其重要的主题之一,一个人倘若不 能认识“客观世界”的“梦幻性”,他就无法超越其任由“活身之术”支配的物质性, 也就无法确立精神的自我,取得独立和主权,而具有所谓“主观与自觉之生活”的可能 性。

因此说,“自觉”的生活就是“主观”的生活,“自觉”的机制就是“主观”的机制 ,二者不能分割。而“主观”——对人的能动资源的内在观照与坚持——在鲁迅的“立 人”构图中就具有了方法论的意味,其精神机制也就带上了某种悖论性。也就是说,一 个人在其追求精神自立的“自觉”过程中,“内曜”“自性”既是“自觉”的内在资源 ,又是其外在对象,完全脱离了对客观世界的依赖,其“个体的精神发展不是在主客关 系中展开,而是在个体与自身的关系中展开”(注:汪晖《个人观念的起源与中国的现 代认同》之三,《鲁迅(上):个人、自我、及其对启蒙主义历史观的否定与确认(1903 年~1924年间的思想)》,《汪晖自选集》第135页。),这如何可能呢?因此我们发现, 鲁迅的“自觉”——这一使人主体化的方法,在诉诸人的有限理性的同时,更多地却指 向人的情感、意志、直觉等非理性部分,其“个人”的“自立”即“自觉”的过程往往 是内证的、天启的、带神秘意味的,对它的表达也往往不是概念逻辑的,而是形象诗性 的,更多依据人的主观心理体验来确认。比如他对觉悟状态的描述:

荣华在中,厄于肃杀,婴以外物,勃焉怒生。于是苏古掇新,精神闿彻,自既 大自我于无竟,又复时返顾其旧乡,披厥心而成声,殷若雷霆之起物。梦者自梦,觉者 是之……

比如他对由“立人”而“立国”之转变的描述:

故今之所贵所望,在有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洞瞩幽微,评骘文明,弗与妄惑者 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诣……则庶几烛幽暗以天光,发国人之内曜,人各有己,不随风 波,而中国亦以立。

这其实是一个分水岭。一边是欧洲18、19世纪以来以启蒙主义为代表的理性化的主体 性构造,另一边是后起的以叔本华、尼采、克耳凯郭尔、施蒂纳等为代表的强调情感、 意志、直觉的主体化构造;一边是以严复、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之路,另 一边是由章太炎代表的反现代的现代之路,因而若从鲁迅的思想亲缘来看,带有神秘意 味的“自觉”成为内含着其独特主体化价值的“立人”方法,也就并非不能理解的现象 ;而《破恶声论》中把清末中国理性主义者的浅薄、幼稚之声——“汝其为国民”说和 “汝其为世界人”说(注:“国民”概念是由梁启超提出的,可能来自日语。1905年, 汪兆铭在甫创刊的《民报》第1期就曾发表《民族的国民》一文,鼓吹“立宪”救国。 因此“汝其为国民”说代表了当时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的主流见解。而“汝其为世界人” 说则由吴稚晖、李石曾等无政府主义者在1907年6月提出,当时他们在巴黎创办《新世 纪》宣传其主张,1908年章太炎在《民报》曾予以反击。)斥为六种“恶声”而进行讨 伐,并特别肯定启蒙主义者要破除的“迷信”具有“非信无以立”的“向上”价值,也 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由于“主观”“自觉”状态的内在性,鲁迅的“立人”构图与康德所描述的启蒙方法 ,即通过培养其“运用理性”的能力和勇气来消除“未经他人引导就不能摆脱的不成熟 状态”有所不同,除了所动用、激发的资源有差异外,这一主体化构造似乎难以进入与 他人、与社会、与国家的关系而得到发展,难以成为一种“将真理的进步与自由的历史 直接拉上关系的事业”(注:借用M·福柯语,见《论何谓启蒙》中译文,台北《思想》 (联经思想集刊1)。)——看来遭遇某种难局是不可避免的了,但鲁迅却在处理“崇侵略 ”这一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问题时,出人意料地把“立人”的主体化构造提高到一个新的 认识水平,这就是他发现了“自省”(“内省”“反省”)的意义,通过它,不仅找到了 进入与社会、国家乃至国际等相互关系领域的入口和通道,而且把自足的“立人”构造 发展为一种开放的、关涉社会、国家关系的“相互主体性”格局。

前面曾提到,《破恶声论》重在批判晚清中国思想界关于“人”的两种设计,一是被 “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的“国民说”,鲁迅以“破迷信”、“崇侵略”、“尽义务” 三者概括其问题,乃是“立宪派”乃至“革命派”的主张;一是被“慑以不如是则畔文 明”的“世界人说”,鲁迅以“同文字”、“弃祖国”、“尚齐一”三者概括其问题, 它代表早期中国无政府主义者的主张。二者合起来即六种所谓“恶声”,构成了鲁迅要 “破”的靶子。鲁迅只完成了对前两种“恶声”即“破迷信”和“崇侵略”的批判。而 在这两部分中,学界似对其批判“破迷信”的思想较为重视,像伊藤虎丸先生对“伪士 当去,迷信可存”等命题的阐释就颇具说服力(注:笔者接触的伊藤虎丸先生有关研究 的中文文献为,《早期鲁迅的宗教观——“迷信”与“科学”之关系》(《鲁迅研究月 刊》1989年第11期);《亚洲的“近代”与“现代”——关于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分期 问题》(《二十一世纪》双月刊第14期,1992年12月);《鲁迅的“生命”与“鬼”—— 鲁迅之生命论与终末论》(《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 代与“个”的思想》(李冬木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版)。除此以外,乐黛云《 鲁迅的<破恶声论>及其现代性》(《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春之卷,总第23期),张承志 《再致鲁迅先生》(《读书》1999年第7期),尾崎文昭《21世纪里鲁迅是否还值得继续 读?》(韩国中语中文学会2002年会议发表论文)诸文,都有对鲁迅“伪士当去,迷信可 存”一语的激赏,可视为与伊藤先生的某种呼应。),但对另一部分——批判“崇侵略 ”的部分则缺乏足够注意,其价值似未得到有深度的开发。我以为就鲁迅由“立人”而 “立国”的思路而言,其对“崇侵略”思想的批判无疑居于要津之点:在这里,鲁迅不 仅思考人与社会、国家的关系,而且思考社会、国家与人的关系,而且思考国家与国家 的关系——在应该如何克制和消灭“兽性”和“奴子之性”的脉络中,鲁迅完全超越社 会达尔文主义的逻辑,把“主观”“自觉”发展为“反诸己”的“自省”,把“立人” 的主体化构造发展为包括“群之大觉”、“立国”在内的“相互主体性”格局,从而给 出了一种迥异于19世纪西方殖民/帝国主义的世界观和文明观。

我不知道鲁迅的批判除了针对晚清中国立宪派及革命派的“国民说”外,是否也包含 着对明治时期日本思想的某种观察在内,那时的日本刚经历了日清、日俄两大战争,但 之前思想界就忙于“脱亚入欧”,把西方殖民/帝国主义的逻辑合法化,像福泽谕吉从 “民权论”到“国权论”的转向就是一个例子;而战败的中国一方,甚至包括革命党人 等“中国志士”在内,羡慕“欧西”的强大和日本弱肉强食的成功,不惜接受社会达尔 文主义的文明逻辑,以西欧、日本为师以图民族自强(注:此类论述,例如宋教仁《汉 族侵略史叙列》把黄帝以来的中国历史肯定为七次大的侵略扩张史;梁启超《中国殖民 八大伟人传》把东南亚的开发视为中国殖民之功等等。刘师培(光汉)《醒后之中国》则 对中国20世纪之“霸”业蓝图有更具体的设想:“吾所敢言者,则中国之在二十世纪必 醒,醒必霸天下。地球终无统一之日则已耳,有之,则尽此天职者,必中国人也。”“ 值二十世纪之初幂,而亲身临其舞台,自然倚柱长啸……举头于阿尔泰之高山,濯足于 太平洋之横流,觉中国既醒后之现象,历历如在目前……中国其既醒乎,则必尽复侵地 ,北尽西伯利亚,南尽于海。建强大之海军,以复南洋群岛中国固有之殖民地。迁都于 陕西,以陆军略欧罗巴,而澳美最后亡。”此类“肉攫之鸣”,恐怕连希特勒都要甘拜 下风了。)。这种情况其实代表着亚洲/中国与西方之“现代”相遇的残酷现实:殖民/ 帝国主义不仅属于殖民者,而且也成为被殖民者的意识形态;不仅被殖民者用来进行征 服,而且也被被殖民者用来进行反征服——处于主从关系之中的主从双方竟享有同一种 价值。鲁迅发现了这一点,其思考因而也得以在完全不同的思想平台——如何消除主从 关系——之上进行,他不仅关心反侵略、反奴役、反殖民,而且关心侵略、奴役、殖民 的思想机制的生产,关心怎样从根本上消除侵略、奴役和殖民机制的再生产问题。作为 一个“受侵略之国”的青年思想者,鲁迅对“崇侵略”思想的批判完全不同于“彼可取 而代之”的反抗逻辑,完全超越了当时亚洲/中国思想关于人、社会、国家、世界之关 系的理解水平。

在鲁迅看来,“崇侵略者类有机,兽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它源于人类进化中“ 自虫蛆虎豹猿狖以至今日”潜伏下来的“古性”,以及相应的“间恤人言,则 造作诸美名以自盖”将其合理化和合法化的思想制度。他以19世纪侵略扩张最野蛮的“ 一切斯拉夫主义”(注:即泛斯拉夫主义,19世纪30年代形成,主张各斯拉夫民族尽皆 统一于沙皇制度,由沙俄政府提倡。)为例,剖析其“不以艺文思理,足为人类荣华者 是尚,惟援甲兵剑戟之精锐,获地杀人之众多,喋喋为宗国晖光”的要害,批判不少中 国/亚洲人也认同的“嗜杀戮攻夺,思廓其国威于天下者”的“兽性之爱国”:

盖兽性爱国之士,必生于强大之邦,势力盛强,威足以凌天下,则孤尊自国,蔑视异 方,执进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异种悉为其臣仆不慊也。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兽性之爱国”,其外表现为“势力盛强,威足以凌天下” ,其内表现为“孤尊自国,蔑视异方”、且“执进化留良之言”的文化优越感,自以为 占据着文明“进步”的制高点,实质却在于“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异种悉为其 臣仆”的种种征服。鲁迅不满于19世纪西方殖民/帝国主义表现于国际政治、经济、军 事、文化关系上的野蛮征服和主从逻辑,对中国“崇侵略”思想的批判也基于同样思路 展开。不过鲁迅指出,中国的所谓“云爱国”“崇武士”“托体文化,口则作肉攫之鸣 ”者还不能称为“兽性爱国者”,除了其弱国被奴役的地位外,它还有两种表现与之不 同:一是“崇强国”,所谓“举世滔滔,颂美侵略,暴俄强德,向往之如慕乐园”;一 是“侮胜民”,所谓“至受厄无告如印度波兰之民,则以冰寒之言嘲其陨落”——鲁迅 以为,“波兰印度,乃华土同病之邦”,中国志士本该本着“人不乐为皂隶”之心而“ 眷慕悲悼之”——可表现的却是相反的“艳羡强暴之心”,这是为什么呢?他想到了被 奴役被殖民的文化后果问题:

岂其屡蒙兵火,久匍伏于强暴者之足下,则旧性失,同情漓,灵台之中,满以势利, 因迷谬亡识而为此与!故总度今日佳兵之士,自屈于强暴久,因渐成奴子之性,忘本来 而崇侵略者最下;人云亦云,不持自见者上也。

因此,“兽性”和“奴子之性”实际正是殖民/帝国主义——中国“佳兵之士”的意识 形态——根性的一体之两面:当它处于强势地位时,所张扬的乃是“兽性”;当处于弱 势地位时,所表现的则是“奴子之性”,二者都是主从关系的产物,是19世纪的西欧文 明和亚洲旧传统的问题之所在。那么,怎样才能消灭“兽性”和“奴子之性”,从主从 关系中走出呢?鲁迅的答案是,本着“人不乐为皂隶”之心、作将心比心、“反诸己” 的“自省”(注:《破恶声论》最后一句为:“乌乎,吾华土亦一受侵略之国也,而不 自省也乎!”):

不尚侵略者何?曰反诸己也,兽性者之敌也。

为什么“反诸己”的“自省”能成为“兽性者之敌”呢?我想其道理在于,所谓“反诸 己”的“自省”,意味着主体进入与他人、与异己者的关系再返回自身而产生的某种觉 悟,它虽然与前述“自觉”“主观”一样仍为内在的活动,但由于必须在与他人、与异 己者的关系中落实和体会“人不乐为皂隶”之心,其反侵略、反奴役、反殖民的取向也 就必然不能是单向的,而必然是双向的和开放的。它不仅针对着“兽性者”,而且主要 针对着由“兽性者”和“奴子之性”者共同结成的主从关系。主体只有在“反诸己”的 “自省”——再“自觉”之中,才能通过关系中的互动,使自己得到真正的锤炼和改造 ,由单一关系的存在而发展为一种相互关系的平等存在。“兽性者”只知自己“不乐为 皂隶”而不管他人意愿;“奴子之性”者则或者屈服于“兽性者”的淫威,或者梦想有 一天取而代之。二者彼此间虽然也存在着紧张和变化,却不过是主从双方的轮替或循环 而已。(这一主题在鲁迅后来的小说、杂文中仍多有表现,如对阿Q式革命的剖析及对所 谓“旧式觉悟”的批判和警惕,都贯穿着这种认识思路,但其发源则应从《破恶声论》 算起。)因此我以为,鲁迅“反诸己”思想的贡献,不仅在于使其“自觉”的“立人” 法克服了自我肯定的“自闭症”倾向,而且在于其对与异己者(他人、社会、文化、国 家)关系的相互性的发现。只有在相互关系中,“兽性者”才有可能思考、关注他人的 “不乐为皂隶”问题;只有进行“反诸己”的“自省”,“兽性者”与“奴子之性”者 才可能在与他人、与异己者的关系中产生“觉悟”,最终出脱主从关系。这种由执着观 点的相互性而来的变化,不仅表现在人与人的关系上,而且还表现在人与社会、人与国 家,乃至社会与社会、社会与国家、国家与国家的诸种关系上,正因为把握了这一关键 ,鲁迅“立人”的主体化构造才最终进入了“人各有己”“群之大觉”的相互主体的格 局,其“立人”的“主体性”也才发展为“群”“国”关系上的“相互主体性”。通过 执着彼此的相互性,鲁迅实际上已经触及其早期思想中某些语焉不详的命题的展开渠道 ,比如“立人”和“立国”的关系问题——如何把个人觉醒的“自觉”发展为社会觉醒 的“群之大觉”,如何由“群之大觉”而至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人国”等等,就 可循此而找到路径。

以“反诸己”的“自省”来抵抗“尚侵略”的“兽性”/“奴子之性”,其中隐含着鲁 迅回应中国/亚洲之“现代”的重要方法,毛泽东说鲁迅“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 是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竹内好则以“回心”说肯定鲁迅的做法代表着东亚 进入现代世界史的主体的真实性,我以为都可视为对此特质的一种把握。作为其“立人 ”“立国”思想的重要基础之一,“反省”(“内省”“自省”)的问题虽早在留日时期 就已提出并初步建构,但它更充分的展开却仍在回国之后,像散文集《野草》的某些主 题,《狂人日记》中狂人从被“吃”的恐惧到产生“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的觉悟,再 到发现不仅大哥、连自己也可能“吃过”妹子、有四千年“吃人”履历的反省等,其思 路就与《破恶声论》中有关“自觉”、“反诸己”的“自省”等内容如出一辙。这说明 它乃是鲁迅思想的基本方法之一,其中“反诸己”的想法当为其精髓:“反诸己”一词 并非鲁迅的专属,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中也寓有此一精神,但鲁迅所强 调的“自省”并非儒家式的“内省”“自修”,而是在相互关系中的主体的精神“再自 觉”;其触角不仅指向自我,而且指向社会、国家,指向一切相互关系。也正因如此, 它才可以克服单向主体化方案的弊端,通过执着相互性而给人以消灭主从关系的希望。 单纯“立人”的主体化构造虽然可导致主体的产生,但却不一定能够消灭主从关系,因 为在主从关系中也可存在一个主体,而另一个却是从属或奴隶。只有把“主体”发展为 “相互主体”,把“主体性”发展为“相互主体性”,才能从根本上杜绝主从关系的生 产和再生产,完全消灭主从关系,而“群之大觉”后“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的 “人国”远景才不会是纸上的空谈。

四 结语

从“主体性”到“相互主体性”的构图是《破恶声论》重要的理论贡献之一,它虽然 并未完成,但已完成的部分已呈现出骨骼清晰的轮廓,具有丰富的开发价值。表面上, 鲁迅是在探讨中国的现代之路如何走,实际上其思想已经触及对19世纪西欧文明和亚洲 /中国传统的批判和反省,他对“破迷信”和“崇侵略”两种“转向”式的中国/亚洲的 现代回应方法的批判,表明他已在探寻一种新的“现代”方法和文明的可能性,而“相 互主体性”的思维则为其“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社会文明目标奠定了 全新的方法论基础。到后来的“五四”时期和30年代,鲁迅施行“社会批评”和“文明 批评”的目标虽有变化,比如由初期的对西方思想和中国传统并重变成主要针对中国传 统和现实,但其思想方法却一以贯之,尤其是从《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论》开始的 对中国的现代变革力量——所谓“中国志士”及“伪士”、“辁才小慧之徒”等——的 批判,后来更由于介入中国共产主义革命而给我们提供了更多思考空间。比如说,鲁迅 本着对消灭主从关系的“第三样社会”的向往接近了苏联及其意识形态,但在与“左联 ”领袖的工作经验中却发现了其“革命工头”“奴隶总管”的内容,这些肩负创造新的 社会、文化乃至文明可能性的革命者,居然与阿Q一样充满着旧意识旧觉悟,沦落于主 从关系的轮回之中而不自知。过去人们多强调鲁迅之对中国“传统”的批判,而忽略他 同时也在进行的对中国之“现代”的批判,其实相对于前者,后者或许更能给我们以深 刻启示。

2002年12月21日改毕于东京

谨以此文纪念伊藤虎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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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可能性--也寻求破声理论的支持_鲁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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