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日传统史学中“正统”概念的异同_日本书纪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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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正统论思想,是与西方思想文化区别最为显著的、最富有特色的政治历史观念。说它是政治观念,因为“正统”往往成为中国古代各个政权在政治斗争中的旗帜,有利于争取人心、凝聚力量;说它是历史观念,因为“正统”与否,是从历史的概括、总结中提出的判断,而各个政权争夺正统名分,实际是归宿于历史地位、历史价值的判断。这种正统论观念融入传统史学的肌体,成为中国史学中最显著的思想要素,而且传播东亚,对日本等国的政治与史学产生深刻的影响。唯因区域、民族、社会历史的具体条件不一,中日两国“正统论观念”也就具有许多不同的特点。考察这种异同变化,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注:本文考察仅在传统史学范围,中国截止到清朝前期,日本截止于德川幕府时期。)。

一、中国传统史学的正统论观念

在中国,正统论观念何时形成?学界尚无确定说法(注: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香港龙门书店1977年版)对历代正统论问题有较详细清理,并附录大量资料,可资参考。但该书忽略清代雍正帝与乾隆帝的论述,稍有不当。)。其实这种思想的发展,乃是渐形渐著、逐步深化与扩展的,在其发展进程中,有几个关键的环节值得注意。

战国后期,在思想界百家争鸣的历史背景下,阴阳家邹衍提出“五德终始论”,即以五行的木、金、火、水、土各代表一“德”,套用五行之间的相胜关系,将大跨度的历史变化和朝代更迭解释为“五德”的交替循环。这种历史观具备恢宏的视野、博大的气度,因而对古代政治文化造成极大的影响。从“五德终始论”中可以得出合乎逻辑的推论:一个政权,必须占据一“德”的地位,方为合理合法的政权;同一时代,只能有一个占据五德之一的政权。这正是后来“正统论”思想的基点。

西汉武帝时期,汉朝达到统一、强盛的国势,思想家董仲舒发挥《春秋公羊传》观点,倡导《春秋》大一统论及天人感应学说,将一统天下作为政权受命于天的条件与象征,对历史正统论的产生起了催化的作用。此后,汉代学者好以五德相生说或五德相胜说议论政权更迭,多讴歌汉朝的历史地位。例如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称:“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汉书·郊祀志》言“刘向父子以为高祖始起,著赤帝之符,旗帜遂赤,自得天统”。据《后汉书·班彪传》,班彪《王命论》称汉朝承接帝尧之统。班固承袭其父思想,所著《汉书》以歌颂西汉为宗旨,且于《典引》一文赞汉高祖、光武帝“盖以膺当天之正统,受克让之归运”[1](卷48),可见东汉初期,关于“正统”概念即已形成。

东晋时期史家习凿齿著文论“晋承汉统”,否定曹魏政权的正统地位,认为“魏未曾为天下之主;王道不足于曹,则曹未始为一日之王矣”[2](卷82,《习凿齿传》);认为晋朝应承接汉朝的统绪,将曹魏排除正统政权的序列之外。为此,他还撰写编年体史书《汉晋春秋》记述汉末至晋朝的历史,以实践其说。在曹丕篡位之后用刘备政权的年号纪年,以刘备政权为汉朝遗绪。虽然他的议论当时影响不大,但在正统论观念的整体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体现在:第一,这恰好触及正统论面对历史的一个焦点,即三国时期哪一国应为正统政权,引起后世不同观点的争论;第二,习凿齿不但议论,也实际撰史,自觉地用正统论观点改写历史著述。从此,正统论观念主要表现于史学领域,而成为多数史书贯彻的历史思想。

北宋文学家、史学家欧阳修连撰正统论之文七篇,认为:“《传》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3](卷59,《原正统论》)。“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也。”[3](卷59,《明正统论》),这是他正统论思想的基本点,即必须实行儒学正宗的王道,同时达到天下一统的政权,才是真正的正统。欧阳修将正统观念提高到理论性的论述层次,导致后来的广泛关注。宋元明三个朝代,撰文论议正统者,风起云涌,各持所见。

在正统问题的纷纭聚讼中,理学家朱熹编纂《资治通鉴纲目》一书,通过《凡例》提出“凡天下混一为正统”的标准,认为宋朝以前周、秦、汉、晋、隋、唐是正统政权,同时主张尊王贱霸、内中华、外夷狄。他反对司马光《资治通鉴》在三国时期以曹魏年号纪年的做法,确认刘备政权仍为东汉的继续。对其他各朝各君主,皆用特定书法表达褒贬,构成以正统论观念为主导而系统评判历史的史学体系,影响极其巨大。南宋至明初编撰或修改史书,多参照《资治通鉴纲目》的范例。但明代中期之后,华夷之辨更加升温,不承认元朝正统的舆论渐成主流,“天下混一为正统”的标准退居其次。

清朝建立之后,华夷之辨思想成为反清社会力量的精神武器。雍正年间,书生曾静等人欲图说服清朝将领岳钟琪反清,这本来属于政治谋反事件。但雍正帝将之导向文字狱案件,宽免曾静等人死罪,矛头指向主张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义的已故学者吕留良。他发布长篇上谕,辩论华夷以及正统问题。其主要论点是:所谓“华夷”,不过是地域不同,“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不能以华夷判别正统或非正统政权。况且随国家版图扩大与伦理教化的推行,以往的外夷地区,今多成为礼仪之乡。大一统政权是绝对的正统政权,无论君主是哪一民族。君为臣纲是最高原则,目无君父,即为禽兽[4](下册,P925-933)。雍正帝的理论是打破民族界限的帝王大一统思想,旨在压制汉人的华夷观念,伸张清朝的正统地位,但尚未对历代正统问题作系统的论述。至乾隆时期,以纂修与修订《御批通鉴辑览》为契机,官方逐渐形成对历史正统论的系统性认识。乾隆四十六年,乾隆帝发布关于历代政权正统问题的谕旨说:

《春秋》大一统之义,尊王黜霸,所立万世纲常,使名正言顺,出于天命人心之正。紫阳《纲目》,义在正统……夫正统者,继前统、受新命也。东晋以后,宋、齐、梁、陈虽江左偏安,而所承者晋之正统。其时若拓拔魏氏,地大势强,北齐、北周继之,亦较南朝兴盛,而中华正统,不得不属之宋、齐、梁、陈者,其所承之统正也。至隋则平陈以后,混一区宇,始得为大一统。即唐之末季,藩镇扰乱,自来温以讫郭威等,或起自寇窃,或身为叛臣,五十余年间更易数姓,甚且称臣称侄于契丹,然中国统绪相承,宋以前亦不得不以正统属之梁、唐、晋、汉、周也[5](卷1142)。

这种正统论的要点是:其一,大一统政权有绝对的正统地位,不论其统治民族如何、发祥地何在。一统政权的标准,就是对以中原为中心的广大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实际统治。其二,原正统政权的皇族血统,仍作为很重要的因素。如三国时蜀汉、东晋、南宋等政权,只要具备偏安规模,即为正统。其三,统一政权崩析,几个政权并存的时期,承接原正统政权者为正统,如承接晋朝的南朝宋、齐、梁、陈,承接唐朝的五代梁、唐、晋、汉、周等,只要具备偏安一方的规模,即视为正统。没有承续关系的政权,只有完成大一统之后,才取得正统资格。官方定论,当时具有权威性,使私家不同见解的争议减少,但不难看出,这里“夫正统者,继前统、受新命也”,主张正统政权连绵不断,而不得不放弃对正统之“正”的标准,与欧阳修、朱熹的见解皆不相同。因此,这种官方观念并未得到学者的完全认同,甚至还出现一些否定正统论的观点,但在中国古代,正统观念已经深入史学、深入人心,成为史学思想的思维定式。

古代的编年体史书,要采用帝王年号纪年;纪传体史书,要将正统政权的君主立为本纪。如果取消正统论,令编年体以干支纪年,纪传体无“纪”,就不符合帝王为中心的古代政治观和历史观,也颠覆了旧的史学传统,这在君主专制的条件下是不可取的。然而正统政权的判断标准不一,反映出正统论理论与历史史实之间的矛盾。正统论产生与立足的基点,是以承认政权革命、朝代更替为前提。但古代的三纲五常原则强调“君为臣纲”,臣民取代君主,是为作乱,所以怎样认识正统之“正”,自然聚讼纷纭。这反映了正统论在名教思想体系内的逻辑矛盾。

矛盾的存在,并不妨碍正统论中具有的观念一致性,这表现为:其一,认同大一统、认同君主独尊;其二,认同正统地位的血缘承袭以及政权承续;其三,大多主张华夷之分,以“中华”政权为正统。即使身为满族的清乾隆帝,也不得不向这种一致性正统观念退让与调和,而取消了辽、金的正统地位。正是在一致性的正统观念框架之内,观念与史实的矛盾、思想体系内的逻辑矛盾促进了历史观点的思辩,刺激了许多史书的编纂,推动了史学的繁荣。

二、正统论观念立足于日本史学及其影响

中国的历史正统论观念传入日本,应是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的经史之学一道并且作为其中组成部分,逐渐扩大在日本的影响。传说约4世纪末、5世纪初,中国《论语》等书籍就已经从朝鲜半岛传入日本。6世纪初,中国南朝萧梁时期,与朝鲜半岛的百济国有密切的海上交通,中国经史之学进一步加深了对朝鲜半岛的影响。而百济同时与日本的经济、文化交流极其频繁,连续有百济知名的“五经博士”到达日本,传播中国的思想文化,中国的典籍也应在此时大量传入日本[6](P25-26)。因此,6世纪是中国儒学、中国历史文化在日本扩大影响的重要时期。

7世纪初的日本推古天皇时期,圣德太子(注:圣德太子(574~622):日本女天皇推古天皇(第33代天皇)时执政者,为用明天皇(第31代)之子、推古天皇之侄。通儒学、佛学,制定其政权中的官位品级与《十七条宪法》,遣使访问隋朝,汲取和推行中国文化,在日本历史发展中有深远影响。因早逝于推古天皇之前,未得继承皇位。)于公元604年制定了《十七条宪法》,体现了全面接受中国政治文化理念的趋向,这是此前长期接受中国的经史之学熏陶的结果。《十七条宪法》第十二条称“国非二君,民无两主,率土兆民,以王为主。所任官司,皆是王臣”[7](卷22),这里表现出建立统一国家和独尊一个君主的理念,明确提出“国司”、“国造”等各地领主都是“王臣”。不仅体现了儒学的“尊王”意识,也是历史正统论观念的思想基础。日本学者早已指出:《十七条宪法》使用了出自《毛诗》、《尚书》、《礼记》、《左传》等书的语句[6](P26)。可见圣德太子等日本上层人物接触到中国的典籍,种类已经十分可观,上列各书中《史记》的行文与《文选》中班彪《王命论》、班固《典引》等文,无疑多处带有中国当时所具备的正统论观念。《王命论》称“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彰赤帝之符”,又曰“神器有命,不可以力求”[1](卷52),不仅传达正统论思想,而且包含正统君权来自神授的观念,这应对日本依据正统论观念而构建神话发挥了影响。《文选》特别摘录班固《汉书》的《述高帝纪第一》,文字简短,其中有“皇矣汉祖,纂尧之绪,实天生德,聪明神武”,歌颂汉朝正统时出现醒目的“神武”字样。

日本公元646年开始的“大化改新”,模仿唐朝的政治体制,实际是向往建立一个唐朝那样的大一统的正统政权。从6世纪至8世纪初期,官方纂修史书的活动也开展起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古史记》和《日本书纪》的编纂,两书都是以天皇为中心的编年史。

日本官方修史也是由圣德太子肇始。据记载,推古天皇二十八年(620),组织撰写了《天皇记及国记臣连伴造国造百八十部并公民等本记》(注:此据日本学者坂本太郎《日本的修史与史学》,沈安仁等译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作者认为“国记”是记载国家之史事,臣、连是日本中央政权中有势力的氏族,伴造是世代掌握朝廷某种事务的中等氏族;“百八十”表示众多,并非确数,“部”为伴造的同族;“公民”指直属于中央朝廷的人们。此书意欲记述上自天皇、下至国民的历史,是否撰成,学界看法不一,内容久已无存。),其书不存。天武天皇(注:天武天皇:日本第40代天皇,以军事叛乱方式击败已立为天皇的大友皇子,夺取皇位。在位期间(673~686)国力比较强盛。)之时,开始编撰以天皇为中心的历史著述《古事记》,但直至元明天皇在位的公元712年才最后完成。天武天皇重视史学亦非偶然,他是发动武装叛乱,夺取其侄大友皇子(弘文天皇)皇位而登基的,这种不大光彩的经历,促使他关注传于后世的历史记载,其诏书曰:“朕闻诸家之所赍帝纪及本辞,既违正实,多加虚伪。当今之时不改其失,未经几年其旨欲灭。斯乃邦家之经纬,王化之鸿基焉,故惟撰录帝纪,讨覈旧辞,削伪定实,欲流后叶。”[8](卷首《序》)表明要将记载歧异的资料修改统一,撰成帝纪,建立天皇的正统世系。后来元明天皇令太安万侣完成修撰之业,成《古事记》三卷,序言中赞颂起兵夺位的天武天皇曰:

皇舆忽驾,凌度山川,六师雷震,三军电逝。杖矛举威,猛士烟起,绛旗耀兵,凶徒瓦解。未移浃辰,气珍自清。……清原大宫,升即天位。道轶轩后,德跨周王。握乾符而總六合,得天统而包八荒;乘二气之正,齐五行之序[8](卷首《序》)。

这里称天武天皇超过消灭蚩尤的黄帝与讨伐商纣的周武王,“得天统”而且“齐五行之序”,不难看出,这是源于中国的正统论观念。而《古事记》全书主要宗旨是构建从神代到推古天皇的皇位继承体系,将天皇的血统直接描述为神的后裔。如前所述,中国正统论本来具有君权神授以及皇帝血缘后裔承接正统的观念,《古事记》结合日本国情,为天皇建立起神的血统体系,其目的不在于记述历史事迹,而是一部自觉体现正统论中血统观念的史书。

正统论另一重要的观念是大一统思想,《古事记》已经包含这种观念,但学界早有怀疑此书经过了后来的修补改动,甚至有人将整部《古事记》都看成伪书(注:中、日学者怀疑《古事记》为伪书的见解,参阅卫挺生《日本神武天皇开国新考》(香港商务印书馆,1950年)第一章《日本开国传说史史料的检讨》;但今日本史学界多数学者,不认为全为伪书。),因此我们主要从《日本书纪》来分析中国“大一统”思想在日本史学的最初表现。

即使是公元720年《日本书纪》修成之时,天皇政权实际统治的地域也是十分有限的。但该书在卷一《神代上》的神话中,叙述阳神伊奘诺尊与阴神伊奘册尊的创世过程,则尽其所知地将各个岛屿归入其中,从根源上将之统一起来:

伊奘诺尊、伊奘册尊立于天浮桥之上,共计曰:底下岂无国欤?乃以天上之琼矛指下而探之,是获沧溟。其矛锋滴沥之潮,凝成一岛,名之曰磤驭卢岛。二神于是降居彼岛,因欲共为夫妇,产生洲国……于是阴阳始媾和为夫妇,及至产时,先以淡路洲为胞,意所不快,故名之曰淡路洲,乃生大日本丰秋津洲,次生伊豫二名洲,次生筑紫洲,次双生亿歧洲与佐渡洲。……次生越洲、次生大洲、次生吉备子洲。由是始起八大洲国之号焉。即对马岛、壹歧岛及处处小岛,皆是潮沫凝成者矣,亦曰水沫凝而成也[7](卷1《神代上》)。

上文涉及的地名中,磤驭卢岛即今日本沼岛,淡路洲即淡路岛,丰秋津洲即本州岛,伊豫二名洲即四国岛,筑紫洲即九洲岛,亿歧洲即隐歧诸岛,佐渡洲即佐渡岛,越洲即本岛之三越地区,大洲泛指本岛,吉备子洲乃吉备海岸外之粟岛、小豆岛等等岛屿,对马岛、壹歧岛今仍原名[9](P76)。这些位置十分分散的地点,被描述为一对阴阳神所生,甚至相距500多千米的隐歧诸岛与佐渡岛(注:佐渡岛位于日本北部新渴西北的日本海中,即使至7、8世纪,天皇政权亦未必能够有效统治其地。),竟然被说成双胞胎,目的是从根源上将各地、各岛规定为不可分割的统一国家。因此,《日本书纪》中记述的神话,虽然可能汲取日本与其他民族早期神话传说的因素,但其主要内容脉络,则是官方按照国家统一的理念而精心编定,是在正统论的一统观念影响下构建的。日本杰出的史学家津田左右吉(注:津田左右吉(1873~1961):日本杰出历史学家,于二战之前即剖析了日本“神代史”的本质,指出其完全不是史实,而是因应政治需要的构想,开日本古代史科学研究之先河。著述宏富,有全集行世。)早就指出《日本书纪》、《古事记》的神话并非民间自发产生与发展,其主题出于实现政治统一的构想。[10](别卷第一,P42),但他没有看到这是源自正统论观念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书纪》采用标明“一书曰”、“又一书曰”的方式,罗列多项传说,似乎很忠于原始资料。但这些罗列只有细节上的出入,实质并无区别,都是说明日本众多的岛屿、国土以及其他资源,都是相同的日本祖先神所创造,而且各种传说还起到扩大创世范围的作用。试想在整个日本未引进汉字之前,哪里会有这“一书”又“一书”的许多典籍?这种假托,应是灵活模仿《三国志注》或《春秋左传集解》的那种排列多种资料的方法,借以表明所构建神话的主体内容毋庸置疑。再者,《日本书纪》连所记年代都是有意识地伪造,将第一代神武天皇即位时间提前到公元前660年,以符合当时日本信奉的中国谶纬之说[1](P5,P17)。那么,按照正统论的政治理念塑造神话,也是当时顺理成章的行为。

与《古事记》一样,《日本书纪》也强烈表现出帝王正统地位的血统继承观念,同样将天皇叙述为天照大神即日神的后嗣,但神祇的名号、传承体系与《古事记》有较大区别。我们不必在此清理两书神话的异同,因为无论哪种说法,实质并无区别,恰如有的日本历史著述所言:要之日本神话的本质,就是天皇作为天照大神的“正统的子孙”,具备高贵的血统,而其他各个氏族大家,也是各路神祇的后嗣[12](P147)。另外,本书排列从神武天皇到第四十一代持统天皇的正统世系,比较详细地记载了各代的史事,被天武天皇推翻的大友皇子,则被排斥出天皇统绪,连他本来已经继承皇位的史实也被隐没。这表明本书编纂之际,充分考究了正统地位的予夺问题。《日本书纪》中录用中国史书现成文句随处皆有,深受中国史学思想和史学传统的影响无可置疑,而其中相当强烈、深刻、成熟的国家统一观念和皇室神圣血缘的正统观念,没有中国文化的影响,在当时是不可能形成的。

《日本书纪》对日本政治、文化的影响极其重大深远,如果说中国的四书五经在日本同样是儒学的经典,那么《日本书纪》乃是日本“国学”的经典,曾被誉为“阐发鬼神之幽秘,通贯帝王之经纶,焕乎大哉!昭如日星”[13](上卷,P593)。因此这部史书的修成与流布,标志经过改造的正统论观念已在日本史学中立足。

虽然4世纪后半期至5世纪,日本接近于中国和朝鲜半岛的地区,出现以大倭政权为中心的某种统一趋向,但仍然十分松散且不稳定。尤须明了的是:这种统一趋向乃强势政权的自发扩张,距离自觉的大一统意识的形成尚极其遥远。在中国广袤而且便于经济、文化联结的中原地区,从西周到西汉经过悠长历史,才形成较为明确、系统的大一统观念。日本多零散群岛,大的岛屿上也山岭纵横,这样的地理环境在古代难以实现大范围统一政权,更不用说大一统的自觉意识。但日本十分幸运:中国业已发育成熟的思想文化,接续不断地传入,对尚处于早期社会状况的日本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大一统理论传入,促使日本超前地建立起认同政治统一的主流理念,遏止了不同思想的萌发,是日本形成十分稳固统一国家的主要原因。君权神授、君主正统地位血缘承袭的观念等等,与日本氏族社会状况的结合,形成天皇神裔,地位不可取代的社会意识,是维护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重要因素。因此,中国正统论的历史观念,在别无异端思想可以匹敌的日本,参与铸成其特殊的历史进程,即分散地理状况下的早期政权统一,以及皇位始终一姓承袭的历史景观。

三、正统论思想在日本的延续与发展

《日本书纪》之后,官方依照其义例接续纂修五部编年史,与《日本书纪》合称“六国史”。由于日本历史上没有发生中国那样的改朝换代,不存在争辩正统的问题,因而“六国史”虽贯彻正统论的观念,“正统”字样却极少出现于史册。随后,日本在政治上形成武家掌权,史书编纂也呈现出多样化景象。但对《日本书纪》的研习、讲论、注释、抄录,则始终没有歇止(注:),而且记述历代天皇统治世系之书接踵而出,例如《先代旧事本纪》、《历代皇记》、《皇年代略记》、《皇代记》等等(注:)。这些史书大多从日本神代说起,以宣扬天皇血统神圣和统治世系为宗旨,而不重视详载客观史事。因此,由史书、史学所引导,神皇血统观念、日本统一国家观念,成为其民族精神的重要因素。

从社会政治层面来看,日本没有异姓权贵篡位和地方势力问鼎、称帝等“革命”性事件。即使靠武力完全掌握实权的幕府统治者,也未产生自己篡位做天皇的企图,这乃是思想被神皇血统观念所束缚的结果。至14世纪30年代,日本开始了延续60年的南北朝时期,即占据京都的足利氏武装集团,拥立皇室成员为傀儡天皇,而被逼让位的原天皇逃奔南方组织力量,双方处于战争和对峙状态。这样,哪个天皇为正统君主的问题就凸现出来。属于南朝政权的北亲房在兵败流离之中,撰写了对后世影响很大的《神皇正统记》一书,正式将历史正统论观念标识于书名。该书记事简略,主要内容是排列从神代到历代天皇正统的世系,直至“第九十六代今上皇帝”。书中认定南朝天皇为正统,提倡大义名分,对历史上有作为的天皇,都予以推重,因而把建立功业的神功皇后,也作为第十五代天皇来重点记述,对新即位的南朝天皇,则寄托着转变时运的希望。

日本南北朝的这一客观历史状况,以及《神皇正统记》一书的传布,中国程朱理学以及《资治通鉴纲目》传入日本,都对日后日本史学更加重视正统问题起到促进作用。随着朱熹学说在日本影响的扩大,特别是朱子学成为显学的德川幕府时期,史家不仅在其历史著述中表现“神皇正统”思想,而且将正统问题作为史学议论的课题。如当时有名的儒学家浅见絅斋(1652~1711)评论日本的南北朝历史,主张南朝正统,“亲房之《神皇正统记》为此而著者,此一节尤君臣大义所关,《春秋》、《纲目》所为作也。……《纲目》中天子播越流离之间,贼帅往往奉王子王孙以假号攘位者,朱子皆黜书之,而至于天子,则虽微弱必以正统归之”[14](P255)。这里议论的是日本南北朝正统问题,推重的则是《神皇正统论》,而以朱熹正统论思想为理论依据。

德川幕府时期水户藩纂修《大日本史》的过程,是吸取、发挥中国传统史学义例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全面清理日本历史上正统问题的过程。这部纪传体通史从1657年开始组织纂修,后时断时续,至1906年才全部印刷成书,历时漫长竟达250年之久[11](P128-129)。全书之本纪、传记、志、表与目录共402卷,本纪自传说之神武天皇至南北朝结束之后小松天皇,共100代。虽然未将神祇列于本纪,但立于典志之首,其《总叙》称“天皇以天祖之遗体世传天业,群臣以神明之胄裔世亮天功……故以神祇为首,君传天统,臣皆神胤”[15](卷244)。可见尽管成书于近代,血统论特色的神皇正统观念,依然十分浓厚。

《大日本史》在义例上有所谓的“三大特笔”:第一,将原被奉为一代天皇的神功皇后,归入《后妃传》,理由是她虽实际执政且有很大功业,但从未即天皇之位。这是从“名分”原则出发。第二,立“天皇大友”本纪,大友是被其叔父大海人(即天武天皇)举兵叛乱所推翻。本书查考史实,批评旧史隐没“天皇大友”,造成“是非混淆而顺逆倒置”。这两项特笔,确与《日本书纪》、《神皇正统记》等义例不同。第三,在南北朝问题上裁定南朝为统,虽《神皇正统记》早有此说,但具体记述方式颇有分歧。主张严执“大义名分”者将北朝天皇黜入列传,北朝权臣足利之党书之为“贼”,而编修官、著名史家安积澹泊(1656~1737)提出:“所谓南北两宗,钧之天祖之胤,而所谓北朝五主,即今天子之祖宗也,岂可降为列传乎?”[16](卷之上,P4)结 果,北朝五位天皇载于《后小松天皇本纪》之首,足利氏亦免于称“贼”。这达到了申明正统的目的,但义例十分温和。此后,学界的激烈的议论仍未止息,例如藤田东湖(1806~1855)在《弘道馆记述义》中,仍痛斥北朝足利氏祸乱国家,罪恶尤大,“仰足利之鼻息者皆贪婪无耻之徒也,既歼忠义之士以孤皇家,又聚贪婪无耻之徒以成其私,甚矣哉,足利之无道”[17](卷之下,P1)。另一著名史学家赖山阳(1780~1832)认为:“天子南迁,而贼臣私立君。当是时,南则正,北则伪,事南者荣,事北者辱”,若对北朝有所忌讳而不能贬斥,乃是“犹陷厕溷粪秽之中,终古不肯洗涤,是所谓自贼、贼其君者也”[18](卷14,P328)。这类评论,比比皆是,成为幕末朱子学“尊王”理论中最耀眼的史学思想。但对德川幕府的政治态度迥然有别,一为“尊王敬霸”,另一为“尊王贱霸”,后一种观念促成“倒幕”的政治运动,从而带来以“王政复古”为发端的明治维新。正统议论之社会影响,由此可知其大而深远。

中国正统论的另一重要思想是“内中华,外夷狄”的华夷之辨,“夷狄”民族建立的政权,若未取得天下一统,绝对没有历史上的正统地位;即使是元朝那样的大一统政权,也还是被许多汉族士人所否认。这种观念对于接受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日本,是挑战也是激励。与朝鲜半岛不同,日本对中国的交往,除南北朝时足利氏政府称臣于明朝之外,从最初就保持本国的“自尊”,并且发展为自大。在接受儒学思想与中国传统史学之际,日本不能从思想体系上摒除其中的华夷观念,便将“中国”、“中华”、“神州”等等词语全部拿来用于自称(注:参阅(台)朱云影《中国华夷观念对于日韩越的影响》,载《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3年出版。),以自居于“华”而否认为“夷”。9世纪末日本著名学者、大臣菅原道真(845~903)虽汉学功力深厚,但主张“和魂汉才”,他编纂仿中国类书形式的《类聚国史》,在门目设计与先后顺序上,充分体现出以日本中心的精神[19](P151-153)。14世纪的日本名僧虎关师鍊 (1275~1346)著佛教史《元亨释书》,强调日本优于中国,理由之一是日本神世、人皇,一系相继,没有改朝换代的革命,这个论点后来成为日本自鸣优越的重要依据。《神皇正统记》开篇第一句即称“大日本者,神国也。天祖开基,日神垂统,我国之有此事,异朝决无其类,此故云神国也。”还别出心裁地将印度、中国的上古传说与日本对比,认为只有日本天皇“宝祚之隆当与天壤无穷”[20](卷1,P30)。德川幕府时期的大学者山鹿素行(1622~1685),撰写《中朝事实》一书,唯一宗旨是要阐明日本是“中朝”、“中国”、“中华”、“神州”,反而称中国为“外朝”、“西土”,认为“皇统与天壤无穷,礼仪因循”,远超印度与“外朝”[21](下册,P204-205),诸如此类的议论,不胜枚举,虽然也有学者承认日本相对于中国只是外夷,但被淹没于批驳指责之中,影响微弱。至于《大日本史》一书把隋、唐、宋、明都编入“诸蕃列传”,与虾夷、琉球等列,这些都是日本正统论观念的变化的明显事例。

总之,中国传统史学的正统论之三大核心内容,即大一统思想、正统帝位的血统承袭观念、华夷之辨观念,皆融入日本史学之中,但却形成许多与中国不同的特点。比较二者的异同,可以加深对中日两国史学发展及各自社会背景的认识。

四、中日两国正统论思想的异同

日本的历史正统论思想既然来源于古代中国,就自然与中国的正统论有许多共同之处。除词语、文句、概念上的形似之处,在政权一统、正统皇位血缘承袭与尊王攘夷等几大观念上有着大体相同的表现。无论古代中国还是日本,正统论思想都主张政权一统、反对分裂,在政权分立的历史时期,最多只能承认一个正统政权,即正统政权在同一时期和一定范围内具有排他性。在中国与日本,这种观念都是评论历史、撰著史书的思想原则,而其影响于社会发展,都起到促进政权的作用。

在中国,正统政权的判断标准虽有严、宽之别,但对于原正统君主后裔继位的政权,则皆予以优先的承认,三国时期刘备政权被多数史家视为正统,盖得益于此。而司马光《资治通鉴》不以刘备政权年号纪年,亦辩称刘备是否汉朝宗室并无实据。严执正统标准的学者如欧阳修等,亦不否定董卓以残害东汉少帝手段而另立的汉献帝,这皆出于血统关系上的考虑。至于天皇皇位一姓承袭的日本,血统论观念就更加强烈,以叛乱战争夺取弘文天皇皇位的天武天皇,其正统地位从未受到史家的质疑。可见无论中国还是日本,正统皇位血缘承袭的观念与纲常伦理的道义观念,在一定程度上皆有所剥离,并且往往是血统观念居主导地位。

“尊王攘夷”本是儒学阐释的《春秋》大义,同时也成为正统论融合于儒学思想体系的连接点。古代所谓正统政权,实际是表示在位君主的正当地位,“尊王”在历史理论上乃是尊奉正统政权的君主。如上所述,中日两国正统论的华夷之辨思想,皆具有“内中华、外夷狄”的理念,而各自又都自居于中华,这是共同的特点。

中日正统论在以上相同的表现之内,仍然蕴含着同中之异。概括而言,中日正统论观念相异的特色及其根源,大致可从以下两点予以分析:

第一,中国承认“革命”的历史观与日本“皇统万世一系”的社会意识,是两国正统论思想的明显区别。中国历史的传说时代,就有古圣王尧、舜禅让的美谈,商汤灭夏、武王伐纣合称“汤武革命”,得到正面的肯定与歌颂。儒学经传在主张忠君、尊王的同时,也认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22](僖公五年),即将改朝换代视为正常的天意。正统论思想,正是在中国中原政权多曾改朝换代的背景之下,因应统一的历史趋势和舆论诉求而产生的历史观,假如没有朝代更迭,没有后来的政权分立,就不大可能出现议论纷纭的历史正统论。也正因为中国正统论存在着承认朝代革命的前提,使之难以与强调纲常伦理的名教思想体系完全契合,出现正统标准分歧较大等等矛盾,这在上文已经论述。学者、史家、统治者皆对历史正统问题争议不休,原因就在于此。

正统论观念随中国经史之学传入尚未出现正统争议的日本,一开始就受到扬弃与改造,其中认可改朝换代的因素被完全排除,而汲取并强化了正统论中皇位血缘承袭的内容。为此目的,日本必须连儒学中“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理念一并改造,于是构建了《日本书纪》内的创世神话,把“皇天无亲”直接变成“皇天有亲”,天皇就是天神的嫡系血胤。这样,原来正统标准的分歧已经基本化解,余下的正统观念成为维护天皇万世一系、血缘传承的依据,在中国因多次发生改朝换代而产生的思想,到日本变成拒绝改朝换代的社会意识,这是中国思想文化对外影响的一个有趣的特例。在此,我们不能不赞叹日本自古就具有对外来文化多学善择、融合改造的精神。

第二,中国古代之“天下观”思想,是正统论的深层根源,而日本接受正统论观念,乃依托于国家意识,两国的政治理论基础大不相同。

中国古代统治者或思想家,动辄以普天下的代表自居,中国皇帝从精神理念上不能承认另外存有对等的政权和君主。这种观念由来悠久,早在西周,即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23](P609),直至清代前期,仍自认是唯一的天朝大国。这种“天下”观念,对于所谓开化的地区,坚定地试图统一,大一统思想由此产生;对于不能掌控或不甚了解的地区,概视为未及开化的夷狄,由于轻视,则可能不屑于将夷狄置于一统政权的直接管理之内。可见华夷之辨原本也是派生于“天下”观念。

日本古代是否有过影响广泛的“天下”观念?现已了无痕迹,而其国家意识产生之早而强烈,则极其值得注意。这种国家意识,不是在日本政治文化自然发展中形成,而是汲取中国“天下”观念、大一统思想,将之缩小到一定的区域而形成,但往往希望将之再向大一统的方向有所扩大。《日本书纪》中的创世神话,具有分明的地域范围,明确提出“八大洲国”概念,这应当是在清晰了解域外有一广阔的大陆,了解有经济、文化更加发达、制度更为完善的中国之后形成的内容。日本史籍也常常出现“天下”字样,但不过是挪用中国典籍的现成词语,如《日本书纪》卷二叙述天孙降临,“后拨平天下,奄有八洲”,可见所谓“天下”,还是仅仅“八洲”即八个岛屿而已。

“天下”观念与国家意识对于政权一统的认识,可以说基本没有区别,但在华夷之辨的认识中,却存在着重大差异。中国古代“天下”观念基础上的华夷之分,拒绝承认域外可能存在超于本朝的文明,容易导致盲目的故步自封,成为近代化的桎梏,且较难克服。而国家意识极强的日本,在华夷之辨问题上虽然也表现出自大倾向,但毕竟无法否认接受大量中国文化成果的史实。因此,日本一旦真正发现“夷狄”先进,就比中国较容易地转为学习、仿效,后来明治维新的历史即可为证。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的正统论思想与经史之学一道,深刻影响了古代日本的发展。正统论蕴含的几种观念,立足于日本史学,作用于日本社会,经过改造与演化,表现出特殊的政治文化功能,参与造就了日本反而可以向古代中国自夸的历史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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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日传统史学中“正统”概念的异同_日本书纪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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