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格到魅力_孟浩然论文

从风格到魅力_孟浩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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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格调到神韵,这在明代诗学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从格调到神韵,经历了一段怎样 的演变过程?清人曾讥讽神韵派的领袖王士禛为“清秀李于鳞”,将王士禛与李攀龙并提 ,是否有其合理性?本文将对这两个问题做出回答。

格调说从本性上是一种关于风格的理论。李梦阳偏爱粗豪而不能容纳何景明的俊逸,李攀 龙耽于“杜样”的雄浑壮阔而忽略王孟的清刚(注:杜样,指唐代杜甫的诗歌风格。钱钟书《谈艺录》:“世所谓‘杜样’者,乃指雄阔高 浑 ,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 身遥’……”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2页。)

),归根结蒂都是围绕风格的高下而生出的纠 纷;无独有偶,神韵说从本性上也是关于风格的理论。作为注重风格的诗学,格调说与神韵 说在若干诗学命题上立场是相近或相同的。比如,它们都反对“诗以意为上”,认为艺术比 意图更为重要,注重对事物的“直接处理”,强调对瞬间感觉的捕捉(注:明人对“意象”的重新阐释与此相关。关于“意象”的含义,据敏泽《钱钟书先生谈“ 意象”》一文,“钱钟书先生指出,诗文不必一定有‘象’,而至少须有‘意’;文学语言 的 基本功能是达‘意’,造‘象’是加工的结果;明以前人如刘勰等所用的‘意象’即‘意’ ,只是‘象’的偶词,不必image,广义得多。因此‘意象’=‘意’→‘意象’=‘意’+‘ 象’的发展可以明为分界线。”见《文学遗产》2000年第2期第1页。

)。概括地说,他们认 为“作诗不可太切”。“不切”论源于对感觉的尊重。这是格调说与神韵说沟通的基点。

神韵说从格调说中分化、独立出来,经历了一个较长的时段。

元末明初,诗坛的宗唐风气甚盛,但并未将唐诗的风格限定在雄浑壮阔的路数之内,相反 ,倒是王、孟、韦、柳的诗风备受推重。从高棅到李东阳,明初的南方诗人和诗论家常对 恬淡闲适的风格表示好感。

陈献章之前,推重王孟诗风的明人,以高棅较为重要。高棅(1350—1423)偏重近体,他 编 《唐诗品汇》,以李白为正宗,以杜甫为大家,对“杜样”敬慕之意不浅。但他并不因此而 鄙薄王、孟、储、刘、钱、韦。其中王维、孟浩然被推为正宗,刘长卿、钱起、韦应物被不 拘世次地列为名家。作品的入选数量也多,孟浩然87首,王维177首,储光羲84首,刘长 卿167首,钱起148首,韦应物144首。高棅对王、孟、韦等人的恬淡的风格怀有偏爱。

陈献章(1428—1500)是明代较早讨论“风韵”和在诗作中体现“风韵”的学者,其《与汪 提 举》云:“大抵论诗当论性情,论性情先论风韵,无风韵则无诗矣。今之言诗者异于是,篇 章成即谓之诗,风韵不知,甚可笑也。性情好,风韵自好;性情不真,亦难强说。”陈白沙 的诗,包含两类主要的诗境,一类是理学诗,如禅宗偈语,难以卒读;一类是以风致见长的 诗,宛有陶渊明遗意,清代神韵派诗人王士禛的作品颇有与之相似之处。

继陈献章之后,茶陵派领袖李东阳对源于“淡”的风致的偏爱,甚至比严羽表达得还要明 确 些(注:关于严羽的“兴趣”说,参见《沧浪诗话·诗辨》。)

)。他在《麓堂诗话》中说:

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 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胜。储光羲有孟之古澹而深远不及岑参,有王 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故杜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有 以也夫。

李东阳的理论代表了明代格调说发展的第一个阶段。他称李白、杜甫为大家,这不过是对 一个传统说法表示附议,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值得注意的倒是他居然视孟浩然、王维为大 家。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据中国文学批评史看来,李白、杜甫堪称大家,而孟浩然、王 维仅为名家,视孟浩然、王维为大家,这是对古典诗学传统的颠覆。并且,他对孟、王的赞 许集中在“古澹”与“悠远深厚”,正是严羽《沧浪诗话》所谓“优游不迫”。茶陵派的格 调理论并不排斥风致与韵味。

弘治、正德年间,诗坛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北方崛起了一批年轻诗人,如以李梦阳为首 的开封作家群,以康海、王九思为主的关中作家群。南北文化的差异是客观存在。前七子领 袖李梦阳则有意识地使这一差异理论化、体系化,使之更鲜明地呈现于世人之前。李梦阳力 倡学习杜甫,而对王孟诗风不满,便代表了这一时期的主导风尚。前七子的格调理论是拒绝 典 型的王孟诗风的。

嘉靖年间,王、孟诗风再度浮出水面。如晚明焦竑在《苏叔大集序》中所说:“弘、正间 李、何辈出,力振古风,学士大夫非马记、杜诗不以读。第传同耳食,作匪神解,甚者粗厉 啴缓,叩之而不成声。识者又厌弃之,而冲夷雅澹之音乃稍稍出焉。”较早从理论上明确 赞赏王孟诗风的是李开先。他不满于李梦阳、何景明创作风格的单调划一,在《海岱诗集序 》中以画喻诗,倡导“感物造端,因声附气,调逸词雄,情幽兴远,风神气骨,超脱尘凡” 。他所描绘的,正是具有“沉着冲淡意味”的诗境。其《市井艳词又序》说得更为明白:“ 唐人当以王维为首”,“学诗者初则恐其不古,久则恐其不淡”。

王世懋(1536—1588)少时即大受后七子领袖李攀龙器重,又受其兄王世贞影响,在总的立 场上与七子派是一致的。他推崇李、何、李、王,至以之追配杜甫;好辨析体格,如云“作 古诗先须辨体”,“唐人无五言古”;注重时代风格的考察,如云“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 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等等,都表明了他的基本态度。但他对时代风格如 盛唐诗的关注并不限于李、杜,而是推广到王、孟等人,他所认可的格调,在豪放、俊逸之 外,还容纳了“深情”、“高韵”等范畴,这就与李梦阳、李攀龙大不相同了。他在《艺圃 撷余》中说:

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誂誂易尽,止以五言隽永 ,千载并称王孟。

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其声可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 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议论高处, 逗宋诗之径;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

这些话都与神韵相关。抒写性情而又“有意无意”、“有风人之致”,这正是难以确指、 不可言说的神韵。七子派倡格调说,意在重现盛唐的时代风格。但李、何将盛唐气象局限于 李、杜诗风,其外延不免狭窄,当王、孟诗风以及其他风格相继进入诗论家的视野时,格调 中 理所当然有了神韵的一席之地,虽然王世懋并未使用“神韵”概念。

面对诗学的演变及对多样化风格的呼唤,格调派理论的集大成者胡应麟试图建构一个能兼 而容之的理论框架。他选择了“神韵”概念作为切入点(注:关于“韵”这一概念的来龙去脉,参见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四册 第1361页。)

)。《诗薮》中经常使用这一概念, 如:

岑调稳于王,才豪于李,而诸作咸出其下,以神韵不及二君故也。(内编卷五)

大率唐人诗主神韵,不主气格,故结句率弱者多。惟老杜不尔,如“醉把茱萸仔细看”之 类,极为深厚浑雄。然风格亦与盛唐稍异,间有滥觞宋人者,“出师未捷身先死”之类是也 。(内编卷五)

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然亦齐、梁体格。他作视七言绝句 ,觉神韵小减,缘句短,逸气未舒耳。(内编卷六)

北朝句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较谢“池塘春草”,天然不及而神韵有余。(外编 卷二)

毫无疑问,胡应麟对神韵抱有由衷的好感。不过,我们应该记得,他在基本立场上是前后 七子的追随者,他不会因此而忘了格调。他以为,从格调中产生的“韵”才是富于生命力的 “韵”,否则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诗薮》内编卷五说:

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 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畅;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 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明,然后花月宛然。 讵容昏镜浊流,求睹二者?故法所当先,而悟不容强也。

胡应麟将“体格声调”比喻为水和镜,将“兴象风神”比喻为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强调 只有“水澄镜明”才能“花月宛然”。这提醒读者,胡应麟依然把“体格声调”作为其诗学 的立足点,对“神韵”的接纳仅仅表明他不再像李梦阳、李攀龙那样拒绝“风致情韵”,他 的态度较为灵活一些。神韵依然是从属于格调的。(不能忽略,明后期大倡王、孟,声气之 盛,以致引起了部分人反感。如徐渭《与季友》即云:“韩愈、孟郊、卢仝、李贺诗,近颇 阅之。乃知李、杜之外,复有如此奇种,眼界始稍宽阔。不知近日学王、孟人,何故伎俩如 此狭小。在他面前说李、杜不得,何况此四家耶?殊可怪叹。菽、粟虽常嗜,不信有却龙肝 凤髓都不理耶?”这从另一侧面表明,倡王、孟,讲神韵,与徐渭等人的注重性灵不是同一 路数,神韵是格调的派生物或补充物。)

比胡应麟直率、坦诚的是晚明陆时雍。他在《诗镜总论》中公开表示不应将王维排在李、 杜之下,批评杜甫诗缺少天然之致,这种对古典诗正宗的不满并非人人都有勇气说出的。以 此为基点,他论神韵,颇与胡应麟不同:

诗被于乐,声之也。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声之所不得留也。一击而立尽者,瓦缶也。 诗之饶韵者,其钲磬乎!“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其韵古;“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 之”,其韵悠;“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其韵亮;“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其 韵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韵幽;“皇心美阳泽,万象咸光昭”,其韵韶;“ 扣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其韵清;“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其韵洌;“天际识 归舟,云中辨江树”,其韵远。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

何逊以本色见佳,后之采真者,欲摹之而不及。陶之难摹,难其神也;何之难摹,难其韵 也。何逊之后继有阴铿,阴何气韵相邻,而风华自布。见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时欲袭人 。

食肉者,不贵味而贵臭;闻乐者,不闻响而闻音。凡一掇而有物者,非其至者也。诗之所 贵者,色与韵而已矣。韦苏州诗,有色有韵,吐秀含芳,不必渊明之深情,康乐之灵悟,而 已自佳矣。“白日淇上没,空闺生远愁。寸心不可限,淇水长悠悠。”“还应有恨谁能识, 月白风清欲堕时。”此语可评其况。

五言古非神韵绵绵,定当捉襟露肘。刘驾、曹邺以意撑持,虽不迨古,亦所谓“铁中铮铮 ,庸中姣姣”矣。善用意者,使有意如无,隐然不见。造无为有,化有为无,自非神力不能 。以少陵之才,能使其有而不能使其无耳。

这几段话中,比较能显出他的个性的是这样几个方面。

一、范温、严羽等认为,“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是指各品恰到好处的一种境界,所 以,无论是优游闲雅还是沉着痛快,只要有余味,就算具备了神韵(注:今人钱钟书亦云:“优游痛快,各有神韵。”见《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1 页。)

)。陆时雍则将“沉着痛 快”排除在外,同时不再推崇李白、杜甫,这样,“神韵”就与“优游闲雅”建立了对应关 系,成为王、孟、韦、柳一脉的诗风特征。

二、陆时雍极力推崇六朝的五古。中国传统美学对六朝诗的基本评价是偏低的。理由有二 :一是说六朝诗注重辞藻而风骨不立,二是说六朝诗偏离了“言志”轨道,所抒之情一部分 属于私生活领域,不登大雅之堂(如宫体诗),有损诗格。在六朝诗和唐诗之间,陆时雍却更 为推崇六朝诗,当然是有选择的推崇。他所偏爱的是陶渊明、谢灵运、谢朓、何逊、阴铿 的五古。所列警句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扣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野 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等等,均出自这几位诗人笔下。

陆时雍何以偏爱五言古诗?这与五言古诗的美感特征有关。五言古和七言古具有不同的功能 、特性。郎廷槐《师友诗传续录》载郎问王士禛:“五言忌著议论,然则题目有应议论者 ,只可以七言古行之,便不宜用五言体耶?”王答曰:“亦看题目何如,但五言以蕴藉为主 ,若七言则发扬蹈厉,无所不可。”这说法是符合事实的。汉魏六朝的五古以含蓄见长,唐 代杜甫的七古则铺张开阖,发扬蹈厉。惟其纵横排宕,多发议论,故易著色相,缺少深长的 韵味。相形之下,五古的长处便显而易见了。

三、陆时雍偏爱风格清丽的山水诗。他用了若干比喻来描述陶渊明、谢灵运、鲍照、谢朓 、何逊、阴铿的诗风:或如“春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般悠然(陶渊明),或如“白云绿筱, 湛澄趣于清涟”(谢灵运),或如“红药青苔,濯芳姿于春雨”(谢朓),或“探景每入幽微 , 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何逊),或“微芳幽馥,时欲袭人”(阴铿)。陆时雍引清 丽的自然景色为喻,足见他对清丽诗风的向慕之情。并非偶然,他推崇的几位均为六朝山水 诗的代表作家。他对唐代的诸多大家、名家,并未心口不一表示赞赏,而是直言不讳地给予 批评,如说杜甫的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细琢,降为唐音”; 说“太白之不真也为材使,少陵之不真也为意使,高岑诸人之不真也为习使,元白之不真也 为词使,昌黎之不真也为气使”;他对诸人的不满,在于其诗风与陶、谢、阴、何等迥异。 陆时雍对于“物色”的“点染”是异常关注的,因为这是“韵之所由生”。

神韵与山水诗联系紧密,一个基本的原因在于:神韵追求“不切”,而就题材言,山水特 别宜于用“不切”的方式来表现。朱自清曾在《论逼真与如画》一文中分析说:唐代山水画 分为两派,北派走着近乎写实的路,南派王维所开创的文人画,却走上了象征的路。苏轼说 王 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的特色,即在“画中有诗”。因为要“有诗”,就不免 轶出常识常理之外。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 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也说他家藏有王维的《袁安卧雪图 》,“有雪中芭蕉”。桃、杏、芙蓉、莲花虽然不同时,放在同一画面上,其线条、形体、 颜色却有一种特别的和谐,雪中芭蕉也是如此。这种和谐就是诗。只将桃、杏、芙蓉、莲花 当作线条、形体、颜色使用,即只当作象征使用,这才可以“不问四时”。这也可以说是装 饰化、图案化、程式化。而最容易程式化也最具文人色彩的是山水画。为什么呢?桃、杏、 芙蓉、莲花等等是个别的实物,形状和性质各自分明,“同画一景”,常人用常识的标准来 看,马上觉得时令不合,所以容易引起争议。山水,文人欣赏的山水,却是一种境界,来点 写实固然无妨,加以象征化处理似乎更好。山水里的草木鸟兽人物,都吸收在山水里,或者 说与山水合为一气;兽与人是可有可无的,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画,就常不画人,据说如此更 高远、更虚静、更自然。这种境界是画,也是诗,当然说不上“活像”或“逼真”,说不上 “切”(注:参见《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0—121页。

)。《诗镜总论》说:“孟浩然才虽浅窘,然语气清亮,诵之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 音。”“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将韦诗陈对其间,自觉形神无间。”这与他赞赏陶渊明等人 的五古所取的角度相同,表现了陆时雍对山水与神韵一以贯之的钟情。

从陆时雍的上述见解可以看出,陆时雍论神韵,不再将神韵处理为格调的派生物或附属品 ,而赋予了神韵以独立于格调的地位。至此,王士禛的神韵说已呼之欲出了。清人视王士禛为“清秀李于鳞”,就神韵说与格调说均为注重风格的诗学而言,确乎有其内在的学理依 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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