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183;图尼埃与没有他人的世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米歇尔论文,世界论文,图尼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王道乾(遗译)
“这野兽正在咀嚼着的嘴巴突然停下来不动了,一根长长的禾本科植物还挂在它的牙齿上……”①
这些写得十分优美的段落是描写礼拜五与公山羊搏斗的故事的。礼拜五势将负伤,而公山羊终于不免一死,“大公山羊死了”。于是礼拜五说出他的神秘的计划:死了的公山羊将要高飞,歌唱,成为天上飞翔并奏出音乐的山羊。为施行这个计划的前一项,礼拜五使用的是羊皮,把羊皮脱毛,清洗,打光,撑在一个木制的框架上。这头山羊于是被缚在钓竿的一端,通过钓丝微乎其微的动作,使它扩而大之,成为飘浮在天空的一个巨大的浮子,承担着一个浮子的功能,用以把海水传输到天空。至于计划的第二项,礼拜五使用的是羊头和羊肠,用来制造一种乐器,把这种乐器架设在一株死树枯枝上,让它不时奏出交响曲,唯一的演奏者应该说是风。这样,地上的声响借以导引传到天空,形成一种组合起来的一具完备品的天籁,“真正元素化的音乐”。这头已经死去的大山羊通过双重途径把各种“元素”释放出来见之于外。人们将看到:大地和空气作为特殊元素所起的作用远不如这两种完全对立的象征形象所起的作用来得重要,因为这两种象征形象就其自身而言集中了四种元素。大地,正是大地把这些元素拘禁锁闭,把它们约束包纳在物体内部深处;至于天空,那里有阳光,有太阳,承载着这些元素,让它们呈现为自由、纯美状态,将它们从限制约束中解放出来,形成一种外层宇宙能,这是一种能,是任何一种元素所固有的。所以,在大地上,存在着火、水、气和土,同样,也存在着空中或天上的土、水、火和气。大地与天空之间存在着一种斗争,斗争的焦点就在于所有的元素的禁锢和释放。那个海岛就是这样的斗争的临界线或展开场所。所以弄清岛在哪一方面失去平衡,是否可能向天上喷出它的火、土、水,由此而化为太阳的成份,是极其重要的一点。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即是这个岛屿自身,同时也是鲁滨孙其人,同样也是礼拜五。岛屿在一系列二重化过程中,变换着形象,不下于鲁滨孙在一系列变形过程中变化着自身的体貌形态。鲁滨孙主观方面经历变化的系列与岛屿状态所经历变化的系列这两方面是密切相关不可分割的。
最后的归宿是:鲁滨孙,在他那个自身也还原为元素的岛上,也反璞归真,变成元素,变为太阳岛上的太阳人鲁滨孙,天王星上的天王星人②。所以,在这里,问题不在事件的肇源起始,不在于开端,正好相反,在于结果,最后的目的,这一切都是种种蜕变过程的显现。这正是这部小说的鲁滨孙与笛福的鲁滨孙的第一个重大区别之所在。人们一向认为笛福笔下的鲁滨孙的主题并非仅仅是写一个故事、一种历史,而是写“一种探索的手段”:这种探索以一处荒岛作为出发点,企图把与时间同时展开的劳动与征服的、严酷而不可移动的事物的开端与发展程序重新建立起来,并且予以再现。很明显,这种探索是双重虚假的。一方面,关于开端的形象事先就已经预定了它可能包括的内容(即关于鲁滨孙从沉船中取得的一切)。另一方面,由这个开端出发,必然使再现出来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相等同,也就是说,与经济的世界,或者说,与可能存在、应该存在的世界相等同——如果其中不存在性关系的话(参见笛福的鲁滨孙,性完全是被排除在外的)。是否应该由此得出结论说,性就是使客观世界从开端所严格确定的经济秩序中偏离出来唯一的虚构原则?这个问题,简化地说来,在笛福的笔下,意图是好的:孤零零一个男人独处于荒岛之上,没有“他人”,将会怎么样?不过这个问题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把一个无性的鲁滨孙置于一个复制成类似我们经济学世界之中,即把鲁滨孙放到以我们的世界为原型的世界这种开端之中,这是不合理的;而把一个有性的鲁滨孙安排到一个和我们的世界在目的上完全不同、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去,这才是合理的,也就是说将一个有性的鲁滨孙放到一个本身就偏离常轨的虚构世界之中方才是合理的。图尼埃从结局而不是从开端的方向提出问题,所以他不让鲁滨孙离弃荒岛而去。鲁滨孙的结局,他的最终目的,就是“非人化”,里比多③与自由元素相遇合,即宇宙能或原始“健康”的发现,这种宇宙能或原始“健康”只能在这个岛上显现,而且只有在这个岛也变得空灵如气或太阳化的限度内方才是可能的。亨利·米勒④曾经提到这种“氦、氧、硅、铁基本元素组成的新生儿呱呱堕地啼号哭叫”。在这个含氦与氧的鲁滨孙身上,无疑有米勒甚至劳伦斯⑤的东西存在其间:是死了的山羊形成了基本元素,象新生婴儿呱呱落地一样。
不过读者仍然感到图尼埃笔下鲁滨孙非同凡响的“健康”之下隐藏着什么东西未能一目了然,而这种未能了然的东西又完全不属于米勒和劳伦斯的情况。这岂不正是这种完全带有根本性的偏离常轨,即鲁滨孙那种所谓“健康”所内涵的、又与那如同沙漠一样的性欲不可分割的偏离常轨?图尼埃笔下的鲁滨孙是与笛福的鲁滨孙完全对立的,是三重对立,而这三重对立又彼此紧密相关:他是被引向某几种结局、某些目的,而不是有一个开端、来源于某一个起因;他是有性欲的;这些结局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反映着某种变态性欲影响下的一种虚构的偏离常轨,而不是依靠持续不断的劳动行为实现经济上的再生产来复制我们的世界。这样一个鲁滨孙根本没有什么反常之处,就反常这个词的本义而言⑥。但是他自身原就是反常的这个印象又怎么能排除得了呢?这就是说,按照弗洛伊德的定义,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目的而言,是脱出常轨的,这个印象又怎么能摆脱得了?在笛福笔下与在图尼埃笔下,事情本来是一样的,笛福把鲁滨孙推到开端起源那里,让他再造一个和我们的世界一样的世界;同样,图尼埃把鲁滨孙推向某些目标,使他偏离常轨,由于各种目标不同,于是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发生。把鲁滨孙推到起源上,必然要复制我们的世界,但是将鲁滨孙置于某些目的之前,那就必然偏离常轨。这种奇异的失常现象,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失常现象,因为这里的失常现象是太阳化,其对象是元素,正如天王星这个词原有的含义一样⑦。“如一定要把这种太阳式的性交换成人类的术语来表示,那么可以说我是属于女性一类,如同是上天的妻子,这样确定我的地位才算妥当。但这种拟人化是错误的。真实情况是,在我们已经进入最高境界,礼拜五和我,性的区别已经被超载了,礼拜五可以与维娜斯同一,同样也可以用人类的语言说:我把我自己大大张开来承受最大的星体授精。”⑧疯狂是反常的反面,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以反常而言,岂不正是疯狂的本原?
反常这个概念是半法学半医学混合性的概念。医学也好,法学也好,都对之无以为计。象这样的概念,今天重新又引起人们的关注,人们在失常结构中似乎还在探索着法学与医学十分含混的潜在关系的存在依据。其出发点是:反常并不是被处在某种冲动系统中的欲望的力量决定的;反常的人并不是一个有欲望的人,而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欲望引向另一个系统,并让它在其中发挥一种内在限制、一个虚设的焦点或一个零度(即著名的萨德式⑨的冷漠)的作用。反常的人既不是那个欲望着的我,也不是那个“他人”,对于那个我来说,这个“他人”也不是被赋予现实存在的欲望对象。所以图尼埃的小说并不是以反常为主题的小说。它不是一部所谓问题小说。也不是一部写人物的小说,因为这部小说并没有写到他人。更不是一部内心分析小说,因为鲁滨孙并不具备多少内在性。这是一部令人惊奇的喜剧式的历险小说,而且也是一部写转化变形的宇宙小说。小说的主题并不是写反常问题,而是鲁滨孙主题的进一步发展,即写一个男人生活在他的荒岛上而没有他人。而且这个“主题”也不是去追溯某种预定的开端起源,而只是宣告一些历险事迹:在一个没有他人的岛上,世界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这样,“主题”同样也取得了丰富的含义。首先,人们要按照他人造成的“后果”,探索他人的意义,探索岛上因为没有他人存在而发生的种种后果,人们又把习以为常的世界由于有他人存在而产生的后果加以归纳,由此得出他们究竟是什么以及他人不存在其中又有什么含义。所以他人之不存在必然是真实的精神经历:这是一部归纳性实验小说。所以,象这样一部用力量和生命写成的小说所表现的一切,哲学思考大可从中有所采择有所撷取。
他人所发出的第一个作用是,围绕着我所认知的每一个对象或我所思考的每一个观念,组成一个非社会性世界,一种通道,一件背景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之中,其他的对象、观念按照某些过渡法则得以显现于外,这些过渡法则对于由此及彼的过渡加以调整规划。我在看某一对象,随后我转过身去不再看它,我让它进入背景,与此同时,在这个背景中引起我注意的另一个新的对象又行出现。如果这个新的对象于我无所损害,如果它不象某种投射物向我猛烈袭来(就象人们不意撞到某种他所没有看到的东西上面那样),这是因为这第一次遇到的对象具有我已经感觉到后继事物的预定存在的一个边缘地带,我知道我能够使之成为现实化的潜在性和可能性的领域。所以对于这个边缘临界地带有所知、有所感,只有通过他人才有可能。“他人对于我们来说是分散精力的强有力的因素,不仅因为它不停地干扰我们,把我们从智力思考中排除出来,而且还因为它的到来仅仅具有可能性,就在处于我们注意力边缘地带的对象世界上投射一种含糊不清的亮光,使这个边缘地带随时都可能转化为我们的注意中心。”于是对于对象我看不到的那一部分,我立刻就把它归于他们所看到的了;因此,我如果转过身去看到对象这隐藏着的部分,那么我就同他人一起在对象后面预见到整体。于是,对我在我身后的那些对象,正因为他人可见并被看见,所以我感到它们环列在那里并列成一个世界。按照我所感觉到的这种深度,对象的彼此交错重迭、前后相掩,我发现这种深度对于他人来说如同是一种可能的广度,在这种广度之中(从另一种深度的观点来看),对象井然有序,安然相处。总之,他人使世界上各个边缘地带和过渡状态固定化了。他就是各种相邻相近与相似相象所形成的那种温存和煦之感。他调节内容和形式的转换,深度的变化。他防止从背后冲过来的突然袭击。他促使事物相亲相近,自然地相辅相成。当有人怪怨他人,事物就要制造出种种恶果。他使未见、未知具有相对性;因为他人为我在我所知的事物之中引进了未知的符号,决定我去捕捉我所未知而他人可知的事物。在所有这些方面,永远是通过他人来传输我的欲望,并使我的欲望接受一个对象。不为一个可能存在的他人所见、所想、所占有的,我就无从欲望。我的欲望的依据正好以此作为依托。促使我的欲望迫近对象的,永远是那个他人。
他人在世界结构中消失不见,将发生什么情况?那就只剩有太阳和大地,难以忍受的光芒和暗无天日的深洲的粗暴的敌对性统治一切:“要么一切、要么无这样一个简单的法则”。知或不知、感知或未感知于是在毫无含糊的斗争中以绝对方式相互对峙;“我对这个岛屿的视象还原为其自身,我没有看见的东西就成了绝对的不知,凡是我此时此刻所没有到达的地方因此成了无法测度的黑夜统治的地方”。世界因此成为僵硬、黑暗的世界,潜在性和可能性都不复存在,可能性这个范畴因此也归于瓦解。产生于一定内容的相对协调的各种形式,内容可以按照时空秩序进入形式,这种情况也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些发光而伤人的抽象的线条,一种既拒人于外而又吞噬纠缠的无内容。除了元素之外,一无所有。无内容与抽象线条取代了外形的起伏和蕴涵于内的内容。一切都成了生硬僵化的。对象既然不再彼此相就、相互依附,因此对象矗然孤立,态势逼人,于是我们面临的恶意就不再是人的恶意了。可以说,任何事物一旦丧失其外形起伏还原为最生硬的线条,这无异是从背后向我们猛击一掌,或是从后面打击我们。他人不在,俨然就是我们不意猛烈撞击到什么东西之上,如同我们行为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迅猛速度让我们感到的那种情形一样。由此及彼的转换过程也不再有了,让我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相邻相近和相似相象那种温煦和美也告终止。除了不可逾越的深度、绝对的距离与区别之外,任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或者相反,留下来的仅仅是无法忍受难以承当的,仿佛是多重准确重迭的长度一样。
将他人的存在与不存在的最初的后果加以比较,我们才能说明他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哲学理论上发生的错误,就是时而将他人归之于某一特殊对象,时而又将他看作是另一个主体(甚至萨特在《存在与虚无》⑩中提出的观点也满足于将这两种规定性加以调和,让他人在我的眼中成为对象,而对于他视我为何物以及他将我转化为对象一节也置于不顾)。但是他人在我的知觉范围内既不是对象(客体),也不是看我的主体:这首先是知觉范围的一种结构,若没有这种结构,这个知觉范围就不会在其中象在事实上那样发挥作用。尽管这种结构是通过一些人物、各种不同的主体,我之于你、你之于我——所构成,也无碍于它的先在性,先在于使它在每一个组成可知觉的领域——你的领域、我的领域——达到成其为现实的限度,如同是一般组织结构的构成条件那样。所以先驱的他人作为绝对结构为许多他人的相对关系奠定了基础,而这许多他人正是在各自的领域中形成为一定的结构的限度。但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结构呢?是可能性结构。一张受惊的面孔,这正是一个我未看到过的可能惊吓人的某种事物的外现。要知道,可能性在这里并不是一个表示某种不存在的事物的抽象范畴:表现在外的可能存在的世界是确定存在着的,不过它(现时)并不存在于表现它的东西之外,如此而已。受到惊吓的面孔并不等同于吓人的事物,它包含着、包藏着它就好象别的什么东西一样,类似被表现者被组织在表现者之中那样。一旦由我并且为了我将他人所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现实性掌握在手,我所做所为无非就是说明这个他人把与之相应的可能性世界加以发展并使之实现,如此而已。恰恰是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人已经对他所包含的可能性提供了现实性,情况确实是这样的。他人,就是包括有可能性在内的存在。语言,就是固有的可能性的现实性。我,就是许多可能性的发展、解释,可能性在现实中的实现过程。普鲁斯特说:被感知的阿尔贝蒂娜,她这个人就包含有或表现着海滨和大海的汹涌:“如果她看见我,我在她面前将表现成什么样子?她又是通过怎样一个世界把我分辨得一清二楚?”爱情、嫉妒这两项将是发展、解开这个叫作阿尔贝蒂娜的可能性世界的手段。总之,他人作为结构,这就是一个可能性世界的表现,也就是说,处在表现他的范围之外还不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捕捉到的一个被表现者。“在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内部相当紧凑而协调的世界,有它自己的价值,有它的引力中心和斥力中心,还有它的重心。所有的可能性,不论何等千差万殊,互不相同,但在现时它们共存于这个岛的小小形象之中——多么简单化,多么表面化!——正是在这个形象的四周,它们组合在一起,正是在这个形象中的一个小角落,有一个沉船遇难的人,名叫鲁滨孙,还有他的混血种的仆人。这个形象虽然居于中心地位,但是它在上述每一个人身上都打上了暂时的、瞬息即逝的印记,注定在极短暂的延续之后即归于虚无,而这一形象也是因为白鸟号偶然改变航线才从虚无中引出来的。这些可能的世界中每一个可能的世界都自然而然要求它的现实性,以使自身得以实现。正因为如此,正是他人,迫切要求过渡到现实的领域而成为现实的一种可能。”(11)
我们可以地更好理解因为有他人存在而发生的种种后果。现代心理学已经把成套的丰富的范畴系统制定出来了,对于知觉领域和知觉领域对象的差异变化已经取得结论,这就是:形式——内容,深度——长度,主题——潜在性,对象的侧面——对象的整体,边缘——中心,文本——上下文,正题——反题,过渡状态——实体部分,等等。但是相应的哲学问题也许还没有恰如其分地提出来:人们问这些范畴是否属于知觉领域本身,是否是内在于知识领域(一元论),或者这些范畴通过在知觉内容上的表现而归结于主观的综合(二元论)。认为知觉并非由判断知识的综合所形成,以此为借口否认二元论的解释,那是错误的;显然可以设想另一种对某一内容施加影响类型的种种被动感觉的综合(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12)是从不否认某种二元论的)。尽管如此,只要二元论在知觉领域内容与先自我反省综合之间出现,这种二元论是否已经确定,我们仍然表示怀疑。真正的二元论并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在于知觉范围中“他人结构”的后果与其不存在之间(如果没有他人,那就一定是知觉自身)。应当知道:他人并不是知觉范围中其他的人之间的一种结构(这里知觉的含义是,比如说,人们已经认识到它与许多对象在性质上存在着区别)。他就是限定范围的整体的结构,也是使上述各个范畴可能构成和得以运用这个范围的整体的功能。使知觉成为可能的并不是我,而是作为结构的他人。所以,是这些作家对二元论解释得不妥善,不能从交替循环中摆脱出来,依照这样的循环往复他人或者成为这个范围的某种特殊的客体,或者成为这个范围内的另一个主体。按照图尼埃的意见,把他人规定为一个可能性世界的表现,我们反而把他人弄成为各个范畴形成的知觉范围的组织的先验原则了,我们也就以他人形成为那使范围“范畴化”的功能得以实现的结构了。于是真正的二元论随着他人的消失而出现,那么,在这样的场合下,知觉范围又将如何?知觉范围是否可按照另一些范畴构成?或者是相反,使我们进入某种特殊的非形式之中,知觉范围向着某种非常特殊的内容展开?以上种种恰恰就是鲁滨孙的经历。
命题,即假设命题—鲁滨孙,具有一个很大的好处:人们向我们显示他人结构的逐渐消失,实在是因荒岛上的各种条件而形成的。鲁滨孙在岛上不再遭际到任何现存的关系,不再遇到什么人物以使他人结构得以实现,在这样的情况出现以后,他人结构仍然残存着,仍然在起着作用,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这种情况终止的时刻毕竟将要到来:“明灯在我所在的范围内熄灭了。在幻觉的滋养下,明灯发出的光仍然久久照在我身上。现在,完了,我处在黑暗笼罩之下了。”当鲁滨孙遇到礼拜五,我们将会看到,他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他人看待。最后,海外来的一艘船靠岸,鲁滨孙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把那些登岸的人作为他人的功能加以恢复,因为象他们那样架构起来的结构本身已告瓦解:“他人就是这样:一种可能只有自行赋予血肉才能过渡而成为现实。对这一要求拒而不取,那该是多么冷酷,自私,不道德,这正是鲁滨孙所受的教育灌输给他的结果,但是,在他多年孤独生活之后,他逐渐把那种教育忘掉了,所以他现在问他是不是终于再去寻找那个已经失去的地下石沟。”但是,结构的这种不可逆转的循序渐进的解体,不正是失常在他那内在的“岛”里面通过另一些途径所达到的境界吗?按照拉康(13)的说法,他人的“权力的丧失”(14)使得别人无需再担心成为他人,因为能够使他们成其为他人的场合与功能的结构已不存在。我们那个可认知的世界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整个地崩溃瓦解了吗?不正是为了其他事物的需要?……
让我们再回转来看看他人出现所造成的后果,例如“他人——一个可能性世界的显现”规定的某些后果。主要的后果,是我的意识与我的对象的判然划分,这种划分实际上来源于他人结构。使这个世界充斥着种种可能性、内容、边缘地带、过渡状态——使一个令人可畏的世界在我还没有感到畏惧之前具备可能性,或者相反,在我现实地对这个世界感到可畏可怕,这就已经使一个令人安心的世界具备可能性了——把这同一个世界包纳在另一些悲观之下,让它在我面前以另一种面貌展现出来——让这个世界内部由包含着许多可能性世界组成的小泡组织起来:他人是什么,他人其实就是如此(15)。从这时开始,他人就使我的意识不可避免地倒转后退到一种“我曾经是”的境地,倒退到与客体非同时并在的过去。在他人出现之前,譬如说,就已经有一个令人放心的世界存在着,人们不能把我的意识从这个世界区分开来;他人出现,表示一个令人可畏的世界的可能性,如不让先于它的世界成为过去,它就不可能展现出来。我,我不过是由一个过去的世界构成的,而这个世界恰恰是他人使它成为过去的。如果他人就是一个可能性世界,那么我,我就是一个已成为过去的世界。各种认识论理论的全部谬误就在于假定主体与客体同时并立,事实是此一方的成立正是以彼一方的消失为条件的。”主体就是丧失客体资格的客体。我的眼睛就是光、色的属体。我的鼻子是各种在它们非现实性得以显现之时的遗留物。我的手就是对拿着的东西的反驳。因此认识论的问题就因为这样一种阴错阴差而发生了。其中包括主体与客体的同时并存,认识问题试图借这种同时性来阐明各种神秘难测的相互关系。但是主体与客体不能共处并在,因为它们本来就是指同一事物,首先这一事物本来就属于现实世界,随后它又被废弃了。”所以他人确定了意识及其对象(客体)的区分,将它看作是时间性的区别。他人出现的第一个后果与空间有关,并与各个知觉范畴的配置有关;第二个后果,也许这是更为深刻的,与时间有关,与时间长度、时间先后次序有关。如果他人不再发生作用,那又怎么会有过去呢?
在他人不在的场合下,意识及其对象(客体)合而为一。那是决不会有发生错误的可能性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人不存在,整个现实就成为审判庭,足以讨论、肯定或证实我所深信见到的一切,而且还因为他们由于缺乏他人的结构,使意识与对象在永恒的现时中胶合在一起或互相重合不可分。”因此,人们可以说我的一天一天时间自行并立。每一天彼此都不后退。它们都矗然直立,一直这样重复下去,傲然显示在它们自身内在价值之中。而且在现实的进程中,它们的某种情况的先后顺序区别也都泯灭不见了,变得彼此相似,以至它们在我的记忆中互相重迭不分彼此,使我感到它们总是不停地再现而始终都是那一天。”意识于是不成其为投射到对象(客体)上的光芒,而变成了一种物自体发出的若隐若现的纯粹闪光。鲁滨孙因此成了关于岛的意识,而关于岛的意识只是岛关于自身的意识而已,所以也就是岛自身。于是关于这个荒岛的异乎导常的反论也就不难理解了:海上遇难的人,如果他是唯一的、绝无仅有的,如果他已经失去“他人——结构”,他也丝毫没有同岛上一片荒凉空旷割联系,毋宁说他接受、承认了岛上这一片空旷荒凉。这个岛叫作斯佩朗萨(16),那么“我”是谁?“这个问题决不是一句徒然的空话,甚至也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因为事情如果不是与他有关,那就一定与斯佩朗萨有关。”这样,鲁滨孙渐渐接近这样一个启示,这就是:由于他人的丧失,他首先感到世界发生翻天覆地大混乱;除开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受到损害破坏,世界丧失了它的演变转换过程和潜在性。但是,他(慢慢地)发现的宁可说是那个他人打乱了的世界。所谓混乱,其实就是他人,他人消失不见,不仅一天一天的时间一个个矗然僵立,不断地重复,而且还有各种事物也在面前僵立,不断地重复,因为他人不存在,万物就不可能让这些事物掩盖另一些事物。就是欲望也是如此,它也不可能嵌入一个对象(客体)或一个借他人得以显现的可能性世界。于是荒岛陷入僵立状态,归于普通僵立状态之中。
意识不仅转化为事物的内在的微光状态,而且成了事物的一种头脑中的火,出现在每一种事物上的光,一种所谓“我飞”。就在这种光里面出现了另一事物:事物的空灵如气的复制品、复本。“我仿佛一刹那间看到了另一个隐藏着的岛……另一个斯佩朗萨,今后我就要迁移到那里去了,我要在纯时间中永远定居。”这部小说很擅长写这方面的内容:每逢写到树立复本的非同寻常的发生过程都写得十分精彩。但事物在他人出现的场合下显现与复本在他人不在趋于脱颖而出这两者的区别,准确地说究竟应该是怎样一种情况呢?这两者的区别,一是他人主宰着许多对象(客体)形成的世界的组成,二是这许多对象(客体)之间的过渡转化的关系。对象(客体)只有通过他人使这个世界充满着可能性才能存在;每一个对象(客体)只有在借他人得以显现的各个可能性世界发生作用的客体下才会对其他对象(客体)自行封闭或展放开来。总之是他人把元素封闭在形体的限度之内,从最大的范围来说,封闭在大地的限度之内。因为大地就是容纳各种元素的最大形体。大地之所以是大地,就因为它充满着他人。是他人用元素制造了形体,又用形体制造了对象(客体),如同他人借助他所表现的世界制造出他自己的面貌一样。一旦他人消失,复本就脱颖而出,这复本并不是各种事物的遗迹。相反,复本是矗立起来的形象,元素于其中自行释放于外而又自行增殖,所有的元素都转变成为天体性质的东西,形成为元素千差万别、变幻莫测的形状。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太阳化与非人化的鲁滨孙的形状。这一切变化过程就仿佛整个大地试图通过这个岛屿消逝隐失似的,大地不仅要把他人影响下非法取得的其他元素恢复原状,而且还要自行勾划出它的空灵气化的复本,复本又使它成为天体性的,让它和其他元素在天空中飘荡飞扬并成为太阳化的形状。一句话,他人就是包纳各种可能性世界以阻止复本突然出现的那种东西。他人,曾经是了不起的掮客。恰恰因为这样,他人结构的毁灭并不是世界的崩毁解体,而是一种与倒坍的组织结构相对立的直立的组织结构,是重行矗立起来的结构,总之,从垂直的没有厚度的形象解放出来。继而又从释放出来的纯元素之中解脱出来。
为了产生复本与元素,必须有某些灾祸发生;不仅需要大公山羊死掉的仪式,还要一次可怕的大爆炸,在大爆炸中,岛屿喷吐出它全部的火焰,并通过它的一个山洞自身也随之被喷吐出来。通过这一类灾祸,竖立起来的欲望才知道它真正的对象是什么。自然与大地不是已经告诉我们欲望的对象既非形体亦非物而仅仅是“形象”吗?当我们欲望着他人自身,如不是那小小的被表现出来的可能性世界,他人错将它包纳于其自身而不是让它飘浮飞扬于世界之上,象一个灿然光辉的复本那样舒展开来,如不是这样一个世界,那又是什么呢?蝴蝶恰如其分地把一朵花再现为它的雌蝶的腹部到花上去采蜜,采蜜之后从花上飞去,头上两个触角满载花粉,看来形体不过是一些通向“形象”的曲径弯道,似乎性实现它的目的以省略这条曲径弯道为好,更为迅捷,也比直接诉诸“形象”,最后指向从形体释放出来的“元素”更加好,更加迅捷。里比多和元素的结合,这就是鲁滨孙发生偏差之所在;但是发生这种偏差的整个故事,就目的而言,正好是各种物、大地和欲望的“矗立反复”。
为达到这样的境界,需要付出多少艰辛困苦,经历多少小说所描写的惊险事件。因为,鲁滨孙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失望。这第一个反应恰恰表现在出现神经官能症时期,因为他人结构在其中还在起作用,虽然完成这样的任务、使之得以实现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他人结构以某种方式发生的作用与并无实有的人所占居的这个他人结构发生的作用是同样精确、毫厘不爽的。其他的人不再适合于结构;结构起作用于空虚无有之中,同样是严格以求、毫不容情的。结构仍然不停地迫使鲁滨孙退到无法认知的个人的过去境界,陷于回忆的陷阱和幻觉的痛苦之中。神经失常时期(在这个时期鲁滨孙整体地感到“压抑”),体现在沉溺于烂污泥那一节,即鲁滨孙同美洲野猪一起在烂泥塘中翻滚:“只有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露出漂动着浮萍和蛙卵的水面上。他与陆地上的一切牵连脱离开来,循着某些记忆的碎片构成愚昧的梦幻,这些记忆的碎片一直上溯到他的过去,在天空上静止不动的枝叶的花纹之间舞动。”
第二个时期,表明他人结构开始渐渐破裂消失。鲁滨孙从污泥浊水中自拔而出,寻找取代他人的替身,以求多少能够保持他人所赋予事物的起伏皱褶,这就是秩序,劳动。漏壶表示的时间顺序,丰盛物产的贮存,律法的建立,鲁滨孙自己承担名目繁多的官方名义与公职,这一切都证明需要他人把这个世界再充实起来,这许多他人原来都是他自己,目的是一旦结构瓦解崩陷,仍然把有他人存在时的效果保持下来。但是这种反常状态还是被感觉到了,于是笛福的鲁滨孙看到伴随生产过剩而来的是坏事,超出需要的就不许再生产,而图尼埃的鲁滨孙不同,他愤然投身于“发狂一般”的生产,因为消费是唯一的坏事,因为始终都是一个人消费,而且是为了自己而消费。与这种生产劳动相平行,作为必要的对应,一种松驰感和性欲的奇异的狂热地表现出来了。鲁滨孙经常把他的漏壶停下来,去适应一处山洞深处的黑暗,他在他的肉体上涂抹山羊乳,一直潜入到岛的内部中心,找到一个洞穴,在这个洞穴里他蜷缩成一团,象某种幼虫一样,洞穴紧紧地把他的肉体裹住。这种出于虚构的退化较之于虚构神经病症状更为奇幻,因为这种退化退回到“大地——母亲”,最原始的“母亲”:“他就是这么一团柔软面团掌握在全能的石掌之中,他就是这么一颗蚕豆,嵌在斯佩朗萨的厚重牢固不动的血肉里面。”一方面,劳动把对象的形成犹如积存下来的遗迹保存下来,而另一方面,退化,为了大地的内在性和某种埋藏隐匿的原则,同时又舍弃一切具形的对象。人们得到的印象是,两种如此不同的行为,竟然这样异乎寻常地相辅相成。不论从哪一方面看,其中都带有疯狂性,这是一种双重的疯狂性,一方面因为它规定着癫狂时期,另一方面又明显地表现出返回大地倾向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宇宙族系关系,不过,这种情况在劳动方面,在精神分裂症式的非消费性物品(客体)生产方面(通过积累和贮藏的方法),早已有了并非不明显的表现。在这里,问题表现在他人结构自身的趋于瓦解:因此,精神分裂症患者试图通过恢复人的遗迹的秩序以掩饰实有的他人的不存在,用建立超越于人之上的族系来掩盖结构的解体。
神经病与精神分裂症,就是对于深度的历险。他人结构布置好了深度,使它稳定,使之舒适易处。结构的混乱必然导致深度的失常、错乱,朝着破坏性的“深不见底”的倒退因之也就不可能再排除避免。结构被打乱,所有的一切就通盘失去意义,一切都变成幻影和遗迹,包括劳动的对象,所爱的存在,甚至世界,以及在这世界中的我……但是鲁滨孙得救之道毕竟是存在的。鲁滨孙毕竟发现了一种新的量度或第三意识,以此表现“他人的丧失”。他人的不存在和他人结构的解体,毕竟没有把世界直接给以破坏,从相反的方向展示了得救的可能性。所以鲁滨孙必须从深度上回到外表的面上来,把各个外表的面揭示出来。纯粹的表面,也许被他人所掩盖。也许事物的一个未被认知的形象,就象气体一样,是展现在面上的,大地也许就是一个新出现的有能量的形象,一种面上的不具备可能性的他人的能。因为天空并不意味着一种高度,高度无非是深度的倒置。在高度与深深的大地的对立关系中,空气与天空就是对纯粹的表面的一种描绘,对面的范围的鸟瞰。唯我论者的天空不具备深度:“真是奇怪的偏见,盲目地重视深度而忽视表面,对于面的含义并不认为是广阔的面积,说是不具备什么深度,对于深的含义,其说法竟与那重要的深度背道而驰,连微弱的表面性也不具备。可是对于某种感情,例如爱情,如果真要对它进行测度的话,我认为爱情不论是它涉及的面甚至它涉及的深度都是可以测度的……”这种复本或空灵如气的“形象”,首先是呈现在面上的;其次,在一定范围的上空鸟瞰,才见出这些释放出来的纯“元素”。普遍化的矗立状态,就是表面的勃然突志,对表面矗立的调整,也就是他人的消失。这时,偶像出现了,在岛表面和半天空变成为幻象。复本而不具备相似之处,元素而不受约束,这正是幻象的两个侧面。把世界这样重新结构起来,这就是鲁滨孙那种具有重大意义的“健康”,这种意义重大的“健康”的获得,或者,这也就是“他人丧失”之后产生的第三意识。(17)
礼拜五恰好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小说的主要人物,如小说的标题所在,就是这个礼拜五,一个小伙子。只有他能够引导鲁滨孙已经开始的变化,并且完成这个变化,并把其意义、目的为鲁滨孙揭示出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天真无邪地在表面上进行的。把鲁滨孙在岛上恢复起来的经济和道德的秩序摧毁无遗的,是礼拜五。照他自己所喜爱的方式使另一种曼德拉草生长出来,使鲁滨孙对小溪谷产生厌恶反感的,也是礼拜五。禁止在火药桶边抽烟,他偏偏在这里抽烟。让死掉的公山羊(=鲁滨孙)飞翔和歌唱的也是他。尤其是他把人的复本的形象展现给鲁滨孙,好象是岛的形象必不可少的补充一样:“鲁滨孙在心里翻来复去思虑着这个问题。他第一次在这个叫他生气的愚蠢粗陋的混血人身上清晰看到有另一个礼拜五的可能性存在——正象他过去,远在发现山洞和小溪谷之前,在他所治理的岛的下面还存在着另一个岛一样。”总之,是礼拜五引导鲁滨孙发现了自由“元素”,“元素”比之于“形象”或“复本”是更为基本的,因为形象与复本是由元素构成的。从表面看礼拜五,如果不是顽皮的孩子,那又将如何?鲁滨孙对他始终是抱有某种矛盾感情的,他把他救下来,仅仅是出于偶然,是因为枪没有打准,他本来是想把他打死的。
最基本的一点是:礼拜五不是作为一个失而复得的他人在发挥作用。结构既然已告消失,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时而作为一个异乎寻常的对象(客体)在起作用,时而又象是一个奇异的同谋者。鲁滨孙有时把他当作奴隶看待,试图将他纳入岛上的经济秩序,这是一个贫乏的外表,有时他又把他当作新发现的秘密的持有者,这个秘密威胁着秩序,这又是神秘莫测的幻象。他有时几乎把他看作是一个物(对象)或动物,有时礼拜五又仿佛是他的彼岸,同时他也是礼拜五的彼岸,自我的复本或形象。作为他人时而在此,时而在彼。这区别是本质性的。因为他人在正常发挥作用的情况下,他表现为一个可能性世界;但是这个可能性世界是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内的,如果它没有展现出来或得到实现,因而不改变我们的世界的质;因此它至少还是以构成一般现实秩序和时间顺序的各个法则为依据的。礼拜五所起的作用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他只是指定另一个假定是真实的世界,一个唯一真正的不可移易的复本,并且在这另一个世界上他已指出那个已不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他人的复本。这里,根本不是他人,而是他人之外的另一人。这决定不是一个复制品,而是一个复本:纯元素的启示者,也就是把物一肉体和大地分解的那个人。“〔礼拜五〕看来是属于另一个领域的,与他的主人的大地领域对立的一个领域,在他主人大地领域上,只要稍想把他加以囚禁,他就要成为破坏的后果。”所以,对鲁滨孙来说,他甚至不是欲望的对象。鲁滨孙抱住他的双膝,审视他的眼睛,这也无济于事,其所以如此,就因为他怕他那个光芒四射的复本,这个复本勉为其难地维系着从他身体放射出来的自由元素。他人在压缩着:他人把元素压缩为大地,把大地压缩为身体,把身体压缩为对象(物)。但是,礼拜五天真地本然地在矫正着对象(物)和身体,他把大地运送到天上,把元素释放出来。矫正,调整,也就是缩减。他人是一种奇异的迂回曲折过程,他把我的各种欲望打到众多的对象之上,把我的种种爱打进众多的世界。性只有通过这样一种迂回曲折过程才与繁殖后代发生联系,而这迂回曲折过程首先需要借助他人以超越性别。而性别恰恰首先在他人之中,借助于他人才能奠定基础,得以确立。创设没有他人的世界,矫正并树立起这个世界(正象礼拜五所做的那样,或者象鲁滨孙认为是礼拜五所做的那样),那就是为了避开那个迂回曲折过程。这也就是使欲望与它的对象分隔开来,借助一个肉体将欲望从迂回曲折过程分离开去,目的是将欲望推向一个纯粹的原因:元素。“各种结构和神话的支架已告消失,这种支架原可以让欲望取得一个形体,就形体这个词的双重含义而言,也就是说,使欲望获得一个确定的形式并融化在一个女性肉体之上。”从某种已经分化了的性别来看,鲁滨孙不可能自己攫取自己,也不可能攫取礼拜五。迂回曲折过程的废除,欲望的原因与对象分隔开来,归于元素这种情况,即某种死亡的本能的象征——变成太阳性的本能,这个问题精神分析学想要怎么去看,那是不受约束的。
在这里一切都是在写小说,同时也包括有理论,不过,理论与必要的虚构故事交错揉合在一起了,这就是某种关于“他人”的理论。首先,我们对于作为结构的他人的概念必须给予极其重要的意义:其重要不在于知觉范围特殊“形式”(不同于“对象”形式或“动物”形式),而在于规定一般知识范围总体功能的体系。因此,我们应该区分代表这种结构的先驱—他人与此—他人、彼—他人——他们是代表在这个范围或那个范围使结构发挥作用的各个实有项目。如果此—他人始终是某一人,是我之于你,你之于我,也就是说,在任何一个知觉范围主体属于另一范围,那么,先驱—他人正好相反,他不是任何人,因为结构对于使结构得以实现的各个项目都是超驱的。这个结构如何确定?确定他人结构的表现功能是由可能性各个范畴组成的。所以,先驱—他人,一般地说就是可能性存在:因为可能性只有作为被表现者才存在,即存在在一个与它不相象的表现者身上(被表现者纠结混同在表现者之中)。当克尔恺郭尔(18)笔下的主人公呼叫“可能性,可能性,否则我就要憋死了”,当詹姆斯(19)要求“可能性之氧气”,他们所祈求的不是别的,正是先驱—他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已经试着说明他人如何决定着知觉范围的总体,已认知的对象(客体)的范畴和知觉主体的量度如何用于这个范围,以及最后一些此—他人在每一个范围内的配置。实际上,对于对象(客体)的构成(形式—内容,等等),对于主体的时间决定性,对于世界的延续不断地展开这种种知觉法则,在我们看来,都取决于作为他人结构的可能性。甚至欲望,不论是对对象的欲望或对他人的欲望,也都取决于结构。只有在可能性样式上通过他人显现的对象,才是我对于对象产生的欲望;只有作为他人所表现的可能性世界,才是我所欲望于他人的。他人是作为元素组成大地,大地组成肉体,肉体组成对象,并同时调节、测度对象、知觉、欲望这三者的那种情况而显现出来的。
“鲁滨孙”虚构故事的意义何在?何谓鲁滨孙传说?这就是:没有他人的世界。图尼埃设想鲁滨孙经历了许多痛苦,终于发现并获得了一种空前的“健康”,而且是以各种事物终于按照与他人共在全然相异的方式组织起来作为限度,因为各种事物蜕变成为一幅无与相似的形象,即在一般情况下被压抑着的事物自身的复本,同时又因为这复本也蜕化成为通常被禁锢着的某些纯元素。这并不是世界因他人不存在而被扰乱,相反地,是世界的辉煌的复本由于世界的显现被掩盖在下面了。鲁滨孙的发现是:发现了表面,元素的彼岸,非“他人”的“另一个人”。但是为什么这种空前的“健康”给人以反常的印象?为什么对世界和欲望的这种“校正”也给人以发出偏差、失常倒错的印象呢?鲁滨孙丝毫没有失常倒错的行为。但是任何对于失常倒错的研究、任何有关失常倒错的小说,无不竭力以表现某种“失常结构”的存在作为原则,按照可能性,失常行为就是从这个原则引发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失常结构可看作是与他人结构相反并取而代之的结构。具体的他人就是某些显现于当时的各自相异的项目,对于他结构是起作用的,同样,失常行为永远是先假定他人根本就不存在,失常行为作为各自相异的许多项目对失常结构也发挥作用,如此而已。
为什么失常总是有着被想象为某一发光的积氦与火似的天使呢?为什么与大地相对立,又与受精怀胎和欲望的对象相对立呢?这种憎恶现象我们已经在萨德(20)那里发现了系统的表现。图尼埃的小说对此并不打算给予解释,而仅限于加以表现。因此,他通过其他种种途径已经进入最近时期的精神分析学研究的领域了,这种精神分析研究似乎应该把失常概念法则加以更新,失常概念法则首先应当从道德说教的变化不定情况下分离出来,而上述法则正是在这种变化不定场合下受到精神病学与法学联合加以维护的。拉康及其学派深刻地强调以结构为起点的反常行为的必要性,和规定那决定行为的结构的必要性;他还强调欲望在结构内经受某种移位的方式,以及欲望的原因如何因此而脱离对象的方式,他还强调性别由于复本的两性畸形世界的原因如何被失常否认的方法;还有在失常状态下他人的被废除,一个“另一个人的彼岸”或一个另一个而非他人的地位,犹如失常者眼中所看到的他人已从他自己的变化中解脱出来;还有失常的“非主体化”——因为,不论是受害者或同谋者,都不是象某些他人那样在起作用。举例来说,并不是因为萨德式的性虐待狂患者有意,也不是因为他企望让另一个人受到痛苦,才把他作为他人的身份给以剥夺。其所以是倒错,那是因为他不具有他人结构,他生活在另一种结构中,把这种结构用作他生活的世界,他所抓住的另一些人不是作为受害者、牺牲品,就是作为同谋者,但不论两种情况中哪一种,他抓住的都不是他人,恰恰相反,他抓住的永远是另一些人而决非他人。恰恰是在这里,我们在萨德身上看到的那种受害者与同谋者,尽管两者有着不可避免的互相可转换性,但两者都不是他人的那种情况,这实在是很令人吃惊的,两者有时成为可憎的肉体,有时却又成为复本或结合起来的元素(不是英雄的复本,而是他们自身的复本,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从他们肉体跳出来去追寻某些作为原子的元素)。
对失常的根本性的误解,就在于把失常归之于对他人的侵犯,其根据便是按法学要求仓促搞出来的关于某种失常行为的现象学。但是从行为的观点看,一切都向我们证明:没有他人存在,失常就根本什么也不是,无非是观淫癖、裸露癖之类。如按照结构观点看,则必须反过来说才是妥当的:正因为他人结构不具备,代之以其他的结构,所以实有的“别人”不再可能对已失去的原有结构发挥项目的作用,而只能在后来的结构中充当受害者——肉体(就失常者赋予肉体的十分特殊的意义而言),或充任同谋者——复本、同谋者——元素的角色(这里仍然是指失常者的特殊意义而言)。失常者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所以是一个不具可能性的世界。他人,正是使得一切成为可能的一种人。失常者的世界是这样一个世界,其中必然性范畴完全由可能性范畴所取代;这是奇特的斯宾诺莎(21)主义,在这种学说中,为了肯定一种元素与一种稀薄的气体(即必然性一天(22))的能量,氧就没有了。失常这种现象成了一种他杀,杀别人,所以是对可能性的屠杀。杀别人并不是失常行为所犯的过失,因为那是假定在失常结构中发生的事。尽管失常者不是在宪法的意义上的道德败坏的人,但肯定是在患了神经官能症兼有精神病的历险过程之后。图尼埃在这部非同寻常的小说中所暗示的便是如此:必须想象鲁滨孙失常;鲁滨孙历险记就是失常的过程。
注释:
①见米歇尔·图尼埃的小说《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1972)第九章。图尼埃的这部小说可说是借笛福(1661-1731)的题材另写的一部现代《鲁滨孙漂流记》。本文作者吉尔·德勒兹是法国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家,本文系德勒兹《意义逻辑》(1969)中之一章,是专门分析图尼埃这部小说的。德勒兹还著有《普鲁斯特与符号》(1964年)、《差异与重复》(1968)等。
② 按Uranus(天王星),在希腊神话中是主宰人世的天王乌拉诺斯。
③ 里比多(libido)——弗洛伊德的用语,即性欲,或性力。
④ 亨利·米勒(1891~1980)——美国现代小说家。
⑤ 戴·赫·劳伦斯(1885-1930)——英国小说家。
⑥ 反常一词,在另一些场合,有“邪恶”之义。
⑦ 天王星,又表示元素铀。
⑧ 见本书第十章。最大的星体即太阳。
⑨ 指性反常或性虐狂。
⑩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著作(1943年出版)。
(11) 见本书第十一章。
(12) 胡塞尔(1859-1938)——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现代现象学的创始人。
(13) 雅克·拉康(1901年生于巴黎)——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精神分析学家。
(14) 法学上用语:因为逾期而权力丧失。
(15) 图尼埃的观点显然包括有莱布尼兹思想的回应(单子作为世界之表现),也带有萨特思想的回应。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出的理论是最早出现的关于这许多作家的重大理论,因为这种理论克服了那种循环反复论:他人究竟是客体(即使在知觉范围内是一个特殊的客体),还是主体(即使对于另一知觉范围来说是另一个主体)?于此可见,萨特是结构主义的先驱者,因为他是首先把他人作为对客体和主体都是不可移易的固有的或规定的结构来看待的。不过,因为他是用“看”来规定这种结构,所以他将他人在看我的时候当作那个使我作为客体而形成为我的那个人,不顾我看他之时他也可能成为客体,因此,萨特也陷于客体、主体这样一些范畴之中而不能自拔。看来,他人结构是先于看视的,而看视宁可说仅仅标志着某一个人刚刚构成为结构的那一刹那而已;看视不过是使应该独立地加以规定的某种结构得以实现、现实化,如此而已。——原注
(16) 在图尼埃的小说中,鲁滨孙称他所居处的荒岛为斯佩朗萨,斯佩朗萨(Speranza)是意大利文,意思是希望。
(17) 此处所谓第三意识,大概是说正常意识,他人存在所产生的意识为第二意识,他人不存在,于是出现了这种第三意识。
(18) 克尔恺郭尔(1813-1855)——丹麦哲学家与神学家,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
(19) 指英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1843-1916)。
(20) 萨德(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作家,军人出身,以性倒错色情描写著称。性虐待狂(Sadisme)一词即源于其姓氏。
(21) 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唯理论的代表,从“实体”即自然界出发,提出“自因说”,认为只有凭借理性认识才能得到可靠的知识。著有《神学政治论》、《伦理学》等。
(22) le Ciel-Nécéssit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