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声演化三途,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入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引言
语言学界对于入声的认识相当一致,古入声有两个其他声调不具备的特点:短时性与唯闭塞音尾。演变到现代汉语各方言,有三种主要表现形式。一是保留古入声特点,如粤语。二是唯闭音尾变为喉塞音并保持短调,如吴语。三是完全舒化,即“长化”并且“开音节化”(塞音尾失落),如大多数官话。
近年来,随着田野语音学和演化音系学的进展,我们得到了很多第一手的新材料,对于入声的共时语音性质和历时演变道路都有了新的认识。描写入声需要四个参数:时长、音段、声域、音高。前两个参数涉及我们熟悉的短时性和塞音尾。第三个声域参数,是近年来我们逐渐有所了解的(注:声域register由发声态phonation types定义,例如假声、嘎裂声、气声等。近年来,这些发声态在汉语和民语中陆续被发现具有区别特征的含义,可参看朱晓农(2004);朱晓农、吴和得(2007);麦耘(2007)。)。第四个参数是已知的,但因其简单而较少讨论。本文从这四个参数入手,使用吴语、粤语、湘语、赣语、闽语中新得到的材料来考察古入声舒化的路径和阶段。并顺带讨论几个与此相关的问题,例如入声的短调性和塞音尾之间孰为主次,谁是导因性因素,谁是伴随性因素,又如入声舒化后的调型调类问题等。结论是:
1)声调的基本性质体现为音高走向;
2)另有三个次要、独立的因素影响声调的性质:时长、音段、发声态;
3)入声演化沿着上述三个次要因素有三条独立途径,一条是先开化(音段变化),一条是先长化(时长变化),一条是先变声(发声态变化);
4)前两条是主要的演化之路,从这两条路走到舒化之前存在七个中间阶段;
5)入声舒化后最大的可能是与同形舒声调合并,不过不排除保留自己调类的可能性;
6)第三条发声态发生变化的只发现极少例子,但可能引起理论上极有趣的flip-flop(跳跃翻转)变化。
入声的四个参数在演化过程中的权重是不一样的,头两项,时长和音段最重要,因为这两项是造成入声区别于舒声的特征。另两项,发声态和音高并不是它特有的。发声态只在有限的入声演化场合起作用。音高变化是声调的常态变化,可能但不必然涉及那三项次要因素。 2.入声演变的两条主要路向
古入声字有两项众所周知的音韵特点:一是时长短促;二是有塞音韵尾。如果再细一点,可以把塞音尾分为-p/t/k无声除阻塞音尾(唯闭音,用-P来表示)和喉塞尾两类。从这两个参数来考察,古入声演化至今逻辑上可以有六种现代形式,分布于图1“演变路向”的左右两列。如果进一步考虑时长的中间过渡状态,那么还有中列的三种入声形式。本文用的缩略语和符号意思如下:“短”或
=入声短元音,“长”或V=舒声长元音,“中”或v=中等长度的元音,比
长、比V短,开=开音节尾,C=辅音,P=-p/t/k唯闭音尾,
=喉塞尾。
图1 入声演变路向图
图中三横行三斜列。第一列都是短元音,第三列是长元音,中间第二列表示一个过渡阶段的时长——中等长度的元音。作为一条经验概括,入声短调在100毫秒上下,中长调200毫秒上下,舒声长调约为300毫秒或以上(高降调短点)。图中第一行是唯闭-P尾,第二行是喉塞尾,第三行是开音尾。图中九个方框,代表演化的九个阶段,或者“站”。每个演化阶段的语音性质缩写在框内,如左上第一站“短P”表示短元音加唯闭音尾,第一列第二站是“短元音加喉塞尾”阶段,第三站是“短元音开音节尾”。框内斜线后是例子,比如德清阴站表示德清阴入是短开型,“广州站”表示广州中阴入是中P型等等。从起点站演变到终点站有很多过渡阶段,用个站名便于称说、便于记忆。左上角短P起点站是没有发生变化、保留古入声的短元音和唯闭音尾,现在的很多粤语、闽语方言还停留在这变化的起点上。右下角长开站是变化的终点,即入声完全舒化:时长变长,与其他声调类相似;并且塞音尾消失,韵母变为开音节舒声韵。终点站有两个停车场,一个是“岳阳停车场”,指的是舒化了的入声保留独立调类及调值,如岳阳话和一些湘方言。另一个是“北京停车场”,入声不再独立成类,而是并入其他舒声类形成“入派三声”,这是汉语方言中最普遍的情况。
从起点站到终点站之间,有两条变化路径:第①条路是先下行的“开化路”,先开音节化,再长化。第②条是先横行的“长化路”,先长化,再开音节化。这两条路径中各有几个中间阶段。其中中列的“中”字阶段指的是韵尾不变,而元音从短变成半长,但还没舒声那么长:在短P和长P之间有个中等长度并且唯闭音尾的阶段,在短开和长开之间有个中开等。由于元音长短是个连续统,所以实际上可以存在(无数)多种可能的长度;但由于时长的最小区别很少有多于两个的,所以图1中列出一种过渡状态在音系学上足够了。第①条路到上海站后有一条岔路①’,第②条路到广州站后也有一条岔路②’,两条岔路相交于“中”站,具体例证在投稿时还只能说“有待新的田野材料”,巧的是在修改定稿前两天发现了增城粤语的例证。下面分阶段考察。
3.第①条“开化路”:吴语型
入声舒化的第①条路是“开化路”,先开音节化,再长化:短P>短>短开>中开>长开。在此路径中,入声唯闭韵尾变为喉塞韵尾进入“短
”阶段,如吴语和相当一部分官话。然后塞音尾失落,但仍保持原有的短调性质进入“短开”阶段,如吴语德清话阴入字。然后短调长化,经过一个“中开”阶段,如德清话阳入,最后到达完全舒化的“长开”阶段。第①条路径中有一条岔路,在上海站之后不是先失落喉塞尾然后长化,而是先长化再失落喉塞尾,走的是“
”之路,见后文§5。下面先简单谈一下短
阶段的情况,然后着重讨论短开和中开阶段,这是“开化”途中的必经站,只是这种途中演变的活例很少能活生生抓到。 3.1 吴语入声的一般情况
吴语的入声基本上都处于“短”阶段,此时的入声与舒声相比,一个是在时长上为短调;一个是在音节结构上具有喉塞音韵尾。下面以上海话为例来看这种声调格局,见图2。
图2 上海话单字调的分域四度标调示意图
上海话有五个声调:三个舒声,两个入声。入声带喉塞尾,时长在70~120ms之间,而舒声调的时长则在240~270ms(朱晓农,2005a)。阳入比阴入稍长,但比起舒声调的均值来,不到一半。此外,阴调类(常态发声)和阳调类(弛声态slack voice)有发声区别。这也是绝大部分吴语方言入声的基本形态。因此,在对吴语声调进行描写时,一是需要分声域,二是可以分长短。由于吴语入声与舒声有音段区别,时长不是唯一区别,所以也可把舒声调与入声调表达于同一个框架里。不过,下面马上就会看到,吴语德清话中入声已经失去喉塞尾,但还保持短时性,跟上声仅仅靠时长构成对立。因此,时长最好如图2那样表达出来。
3.2 德清话的声调格局
德清位于浙江省西北部,属于吴方言区太湖片的湖州小片。德清话有28个声母(蔡剑飞,1992;俞允海,2000),有吴方言常见的弛声声母;韵母为35个(蔡剑飞,1992)。声调8个,入声据两人记载,均为带有喉塞尾的短调:阴入,阳入
。2007年6月我们调查了包括德清在内的浙北部分吴语方言的声调。发音人ZY,女,26岁,德清县城关人,硕士文化程度,目前在杭州工作。调查结果与以前描写不同的是:入声是个短调,阳入字和大部分阴入字都已没有喉塞尾(注:有部分阴入字还保留(疑似)喉塞尾,如:
,等。)。阴入字如:百伯柏擘
|八博北剥
|德得掇
;阳入字如:别鼻弼比
|乏伐筏罚
|莫摸木目
|立列烈力律
|屋沃
。这八个声调的基频曲线按中域(阴调)和低域(阳调)格局分开画在下面两个小图中,各分四度,基频经过由朱晓农(2005a)设计的LZ-score归一化处理。
图3 德清方言声调格局[左]中域声调,[右]低域声调。横轴单位:毫秒ms 从听感上来说,德清入声字还听得出时长较短,但没有喉塞骤然关闭的听感。值得注意的是,德清入声调形与同声域的上声同调形,只是较短,已失去吴语入声中普遍存在的喉塞尾,仅仅靠时长的不同区别于同域的上声字。表1给出德清话声调数据:平均时长、总均值、每一调类的读例数,以及归一化后的相对时长,也就是绝对时长与总均值之比(可参看朱晓农,2005a)。
表1 德清话声调时长
图4 德清话舒入时长比较
图4是根据表1中有关数据所画的时长比较图。可以看到德清话的阴入很短,约为舒声调的三分之一;而阳入是阴入的两倍,舒声的三分之二,恰好在长化的半途。德清话入声正开始脱离吴语主流向舒化演进:阴入进入短开站,而阳入则到了中开站。喉塞尾消失后的入声韵有三个元音:。舒声韵中没有
,舒声元音
与ǒ明显不同。但是舒声韵中有a,与开化了的入声ǎ形成长短对立,例如:
德清方言的短/中开现象并非孤例,以往已有零星听感报道。浙江遂安(狮城)方言中个别发音人有类似遗留现象:“在遂安方言里,古入声韵母今天虽然已经失去塞音尾,但龙门,汾口至今仍保留着独立的阴入调和阳入调,绝大部分地点仍保留着独立的阴入调。狮城有的发音人的阴入调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短促的特点”(曹志耘,1998:94)。宣州片的泾县吴语中也发现了喉塞尾弱化现象(朱蕾,2007)。在泾县吴语的章渡、茂林、岩潭、赤滩方言中,入声的调型都表现出与舒声调对应的情形。岩潭、赤滩两个方言的入声则已经与对应的舒声调合并。而章渡方言则表现出喉塞韵尾弱化的情况,与德清话的表现相似。湘语中也有类似变化,入声一般元音较短,有些地方(如荣家湾)还存在失去了喉塞尾的入声由于元音读音长短而分调的情形(李星辉,2005)。 4.第②条“长化路”:粤语型
入声舒化的第②条路是长化路,先长化,再开音节化:短P>中P>长P>长>长开。在此路径中,入声“短P”保留唯闭韵尾而韵核逐渐变长,经过“中P”站,到达“长P”站,然后韵尾弱化或失落,最终变为“长开”。中P、长P和最后长开阶段的例证都在粤语方言中发现了。下面逐个考察。
4.1 广州粤语的“中P”阴入
粤语的入声大多还保留着中古特征:短且以唯闭音收尾,但它的入声有分化之势。以广州话为例(据我们的录音材料),阴入和阳入都根据时长分成两类,唯闭韵尾都仍保留。
“短/中”阴入即一般文献中所谓的“上/下”阴入,后者是按照音高高低来命名的。我们从时长方面来命名是因为:1)其时长也有差别,上阴入很短,下阴入稍长。2)阳入也有时长之分,但无音高之别,阴入选择相同的描写参数保持一致较好,若分上下恐会引起误解。3)最重要的是在本文框架中长短是个参数,上下则无关紧要。图5是广州话的声调格局(上)和时长比较(下),表2是时长数据。材料根据两位发音人(一男一女),基频进行了归一化、时长作了平均处理。从语音学上来看,广州话声调有十一类。
图5 广州话[上]声调格局,上左:舒声长调,上右:入声短调和中调;[下]部分声调时长比较
表2 广州话声调时长(两位发音人)
从图表中可以看到,短入的相对时长为均值的近一半(0.475=(0.47+0.48)/2),中入为四分之三(0.755=(0.78+0.73)/2),即中入的时长正好在短入和均值的中间,也即处于第(注:有部分阴入字还保留(疑似)喉塞尾,如:,等。)条舒化路上的第一站,即图1中的“中P”站——这是“中入”,而不是“长入”的“长P站”,“长P站”4.2马上要讲,“长
站”见5.2。
广州话阴入分化为上/下或短/中两类大约发生在19世纪(注:广州话的阴入分化是最近一个半世纪来的演变。粤语罗马字文献Chinese Chrestomathy(Bridgman 1841)及书中所记载的清初粤语韵书《分韵撮要》(1782),只有阴入与阳入,没有第三个入声。我们所见到的最早记载三种入声的文献是Ball(1888)Cantonese Made Easy,书中称三种入声为“上入”“中入”“下入”,而且指出中入基本上只含长元音,上入和下入则长短元音俱备。)。一般认为这与元音的长短有关,短元音(、o、e等)归短阴入,长元音(a、
、u等)归中长阴入(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同义反复)。从上面的例字表来看,阳入也分出短/中两类。再者,原先认为的短元音如e与
,也出现在中调中,如:力|勒佛。两者轸域已非划然。有关详情我们正在另外写文章。
4.2 香港粤语中的“长P”阳入
从广州话“中P”再长一步,就到了“长P”香港站。这个阶段在长化链“短P>中P>长P>长>长开”上至关重要,因为至此确定了长入与舒声相同的时长地位,接下去变“长开”几乎不可避免。我们在一位香港男性发音人口中不但录到像广州话那样的中P例字(阴入分短、中),更重要的是还发现阳入中分化出来的长P例字:达(296毫秒)、薄(287毫秒)、别(278毫秒)。广州话两类阳入是短、中有别,调型基本一致。香港话阳入也分两类,一类短阳入(平均139毫秒),另一类已经不是中阳入,而是长阳入了(平均269毫秒)。同时,调型也跟短阳入有所区别。长阳入仍有P尾,但与舒声长度相当,统计学上与阴上(284毫秒)无显著区别(α=0.05)。其实,连中阴入的长度都已很接近长阳入和阴上了。下面是四类入声例字,图6是声调格局以及有关声调的时长比较,表3是时长数据。
图6 香港粤语[左]声调格局,[右]部分声调的时长比较(单位:毫秒ms)。
表3 香港话声调时长
长P阶段的唯闭韵尾可能会变成喉塞尾(长站),也可能直接到达长开终点站。长
站是长化路上可能的一站,也可能来自开化路的一条岔路,由“短
”阶段长化而来,见§5。
4.3 东莞粤语的“长开”阴入
从长P香港站可以直接到达长开终点站,即入声字完全舒化。陈晓锦(1987,1993)报道过东莞莞城镇与宝安沙井镇方言中的舒化情况。莞城话舒化入声字有:。沙井话舒化入声字有:八百
|甲挟鸽ka|协歇怯hie。
我们的三位东莞发音人(两位厚街镇、一位莞城镇)材料证实了以上观察。下文讨论跟据厚街一位50多岁女性发音人的材料。厚街话有六个调类,四个舒声:阳平、阴上、阳上/阴平、去声/舒阴入,两个入声:短阴入、阳入。图7是声调格局和时长比较,时长数据见表4。厚街话入声分三类,其中短阴入与阳入仍保持带有唯闭塞音尾的极短调,只有均值的三成长短。而舒阴入则完全舒化,时长甚至长过去声,两者调形已无大区别。东莞厚街话中的舒阴入字与广州话的中阴入字大部分相同,韵核大多为中低元音。
图7 东莞厚街话[左]声调格局,[右]时长比较(单位:毫秒ms)。
表4 东莞厚街话声调时长
5.叉路的交汇站
5.1 交汇中央站:增城站 图1中除了第①、第②条路以外,还有两条穿过“中站”的叉路:①’和②’,他们的交汇点便是中央的增城站。增城在广州东北数十公里,增城话有五个舒声调,阴去并入阴平;入声出现了时长和韵尾的多种变体,显示出渐变的过渡状态,下面是一些例字。
其中短阴入和长开舒阴入只有个别字。表5是五个舒声调类和入声的六种变体的时长数据和两个均值(据一位年轻男发音人)。“六熟剥”只有130-150毫秒,长度在短和中之间。图8右是六种入声变体和一些舒声的时长比较。图8左是声调格局,画入了四条中入曲线,中阴入和中开阳入的终点太高或太低未在图中。
表5 增城话声调时长
图8 增城话时长比较(单位:毫秒ms)
增城话入声初看杂乱无章,对照图1或9,可以看到它走的是①>①’>②’>①这么一条线路,个别字滞留在上海站,绝大部分字在增城站和德清阳站,个别字先行向终点站迈进。当然,由于考察的字不够多,不排除它同时走②号路,经由广州站过来。
图9 化和长化岔路上的交汇点:增城站
5.2 温州吴语中的“长”阴阳入
增城站往东是温州站,从吴语的情况来看,温州入声的“长”状态最可能是从“短
上海站”→“中
增城站”一路过来。温州话保留原有八个声调类,入声已长化,但在绝大部分例字中喉塞尾依然存在。图10是温州话的归一化后的声调格局图(据一位老年男性发音人)。阴入(中图)和阳入(右图)的曲线用方框粗线,走向基本为平,但调尾上挑,时长与两个平调(阴平和阳去)相仿,甚至长些。调尾突然上翘是喉塞尾的标志,这不是个人特点。我们又检查了另一份温州话录音材料(侯精一,1999),那位发音人阴阳入的调尾也突然翘起带喉塞尾。看来这个喉塞尾是入声遗留,不是新起特征。同样情况也存在于长沙湘语的高升入声中。
图10 温州话八个声调的基频曲线
温州话入声固然最有可能是从上海站和增城站而来,但不排除其入声走第②条路,从广州站和香港站过来。无论是第①条开化路还是第②条长化路都有可能经过“长温州站”。
6.终点站的思考
6.1 长开后的调形
终点站有两个停车场:入派三声的北京站和舒入自成一类的岳阳站。北京站是个大站,绝大部分入声舒化的方言都是入派三声,只有少数方言入声舒化后停在岳阳站。
从开化路通过两个德清站到达北京站是非常自然的演化。失去了喉塞尾的德清入声短调,出于节律压力会逐渐长化而最终到达长开阶段,这大概不会有疑问。但他们最终是会成为独立的入声长调类,还是会“入派三声”与其他声调合并,则取决于整个声调系统的音高曲线的格局和拥挤程度,可能还有目前还不明了的因素。一般认为失去塞音韵尾并舒化的入声调与其他声调合并的原因,是由于调值的相同或相近(如蒋平、谢留文,2004)。德清话的两个入声分别与同域的上声的调形完全对应,图11是把这两对声调分别画在等长的时间轴上。我们可以看到,两组声调大致相当,阴入与阴上同为高降调,只是降得不像阴上那么低;阳入和阳上都是凸调,只是峰点没那么高。
图11 德清方言[左]阴入与阴上声调等长曲线图,[右]阳入与阳上声调等长曲线图
朱晓农(2005a:221)讨论过上海方言中阳去低升长调T3与阳入低升短调T5之间的关系,认为“不管是从语音学还是音韵学角度,T5都是跟T3相配的短型”。德清话两组对应的上声调与入声调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一对是长短相配的全降调,一对是长短相配的凸调。存在对应关系的短调和长调之间共享相同的语言学目标。对于降调和凸调,他们的语言学目标都是在高点上。不过,由于声调目标的满足需要有足够的时长来实现,而短调远短于长调,因此很难在不足的时长内达到其语言学的基频目标。阴入起点与阴上一样高,但缺乏时间降到一样低。阳入起点稍低于阳上,没等升到阳上那么高马上急急忙忙要折降。假如阴入和阳入有足够的时长,也就是假如它们长化之后,可以预期它们会分别与其对应的上声发生合并。
另一条从长化路上过来的广州话也有类似情况,中阴入如果继续变长,则可能最终像东莞话舒阴入一样舒化。图12是广州话阴去和中阴入的基频曲线。两者的调形极为相近,因此中阴入如果舒化,则有可能并入阴去。
图12 广州话阴去和中阴入基频曲线,[左]实时图(单位:毫秒ms),[右]等长图。
最后重申一下,虽然相近调形合并(入派三声)是条可能的演变路,而且可能性最大,但仍有岳阳型的可能性,即舒化的入声自成一类。例如湖北孝感话中有六个调类(王求是,1996):阴平[44],阳平[21],上声[52],阴去[35],阳去[55],入声[13]已舒化,但独自成类。又如温州话阳入[112],即使以后喉塞尾丢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变成[11],离最近的阳去[33]还有很远距离,完全可能依然自成一类。下面是岳阳话的例子,岳阳话有八个调类,其中假声高域调三个,调值从[3]度到[6]度,中域调五个,调值[2~5]度,调形和调值见图13三位发音人的平均归一化曲线。两个入声都已完全舒化,图中用方框粗线表示。左图中阴入超高平[66],右图中阳入高平[44],都自成一类,不派入其他声调。
图13 三位岳阳发音人的平均LZ基频曲线,横轴为归一化时间,1个单位=297ms
6.2 塞音尾和短调性
对于入声的短时性和塞音尾这两个不同于舒声的语音性质,以往有个争论:究竟是短性决定塞尾,还是塞尾造成短性。也就是说,入声的语音“本质”是什么?赵宏(1997)提出短调性是入声的主要特征,由于短调的“客观生理要求”,为求其短,除了快速停止发声之外,还必须在声门处或是声道内造成阻塞以截断声波的传递,因此要求伴随塞音尾。而夏中易(2006)则认为短调是塞音尾截断造成的附加特征,而非入声本身的主要特征。从上文讨论来看,短性与塞尾这两个特征是可以相互独立的。(1)短调可以独立存在,而不管塞尾是否已经丢失,如德清话中短而开尾的入声。(2)塞音尾可以独立存在,而不管时长是否已经拉长,如广州话的中P阴入、香港话的长P阳入、还有温州的长入声。
尽管如此,粤语中的长化P尾型和德清话开化短调型,这里是否有什么制约关系呢?先看以-p/t/k作为韵尾的,不管他们是爆发的还是唯闭的,似与前面的韵核的长短没有必然关系(见下英语例子),因此在时长没有对立的情况下,更容易出现塞尾长调的音位变体。
相比之下,喉塞尾似乎与短时长关系更密切。喉塞尾尽管也不一定非得出现在短韵体中(例如增城的中型和温州话长
型),但停止声带振动最省事的办法就是直接关闭声门。因此,虽然两者可以互相独立,但是在短韵体中常常会伴随喉塞尾的出现。入声舒化路向与塞音韵尾类型之间也许高度相关:-p/t/k尾倾向于先长化、再开化;
韵尾倾向于先开化,然后长化——尽管有一些反例。
6.3 时长作为声调特征第三维 过去认为声调是单维的,只需一个基频高低就足以描写了。随着田野语音学的进展,我们发现声调描写还需要第二个参数,即由发声态定义的声域(朱晓农,2006;朱晓农、吴和得,2007)。现在看来,还需要一个第三维:时长。声调有长短并不新鲜,但短调只是入声音节的附带特征。本文发现时长在某些声调系统中起到区别作用:(1)德清吴语的阴入和阳入都已丢失喉塞尾,他们的调型分别近似于阴上和阳上,区别仅在于时长不同,在a元音上有长短对立。(2)粤语的声调长度需要有三个取值:长、中、短。因此,一个完整的声调模型应该是三维的。 带有塞音尾入声类的粤语、闽语以及某些官话(秦晋、西南、江淮)的声调系统,原先我们把他们处理为单维系统,因为时长可以看成是入声韵音段的附带特征。不过现在既然发现德清话把时长作为唯一的区别特征,那么,把时长作为独立的超音段参数来刻画粤语等的入声类,比用音段特征来描写更好。声调系统按照在这理论三维空间(频、声、时)中的地位,可以分为三种:
1)单维系统,仅需四度音高就可描写所有声调,如北京话、天津话。
2)两维系统:2a)“频声”两维系统,先分声域,再定音高,如三声域的温州话。2b)“频时”两维系统,先分长短,再定音高,如粤语方言。
3)三维系统,先分声域、时长,再定音高,如吴语,尤其德清话。
7.第③条“变声路”:余干和潮安
上面考察了入声演化的两条主要途径,是沿着时长和音段两个参数进行的,这最后是一条初看之下难以理解的演化岔路:由发声态变化引起的极为罕见的入声变化。发声态如假声、嘎裂声、气声在汉语方言和壮侗语中起到区别特征的作用,这是近年来我们逐渐获得的新知识。涉及入声演化的发声态主要是嘎裂声,由此而引出两个结果:潮安型的阴低阳高和余干型的间歇调。入声在潮安话和余干话中原来都带有喉塞尾,发声时声带前后拉紧。但要是在发音或传播过程中,用另一种紧喉,即挤紧声带来发的话,结果就成了嘎裂声。这是一种可能由说者、也可能由听者启动的音变(参看朱晓农,2005b)。
7.1 潮安闽语的“阴低阳高”
潮安闽语的入声变化之道截然不同于吴语开化型和粤语长化型。潮安位于粤东的潮汕地区,属于闽方言区闽南片潮汕小片。单字调仍是8个,见图14。
图14 潮安闽语声调格局,纵轴单位:赫兹Hz,横轴单位:毫秒ms。阴入带嘎裂声,用“0”表示。
潮安闽语的入声分阴阳,均为短调,但阴低而阳高。阳入韵尾为喉塞音或唯闭音-k。阴入声伴随有嘎裂声。发阴入声和阳入声时,都有所谓的“紧喉”作用,感觉得到喉头处非常紧张,但也可以感觉得到紧张方式的不同。发阳入时和其他方言中的喉塞音一样,声带绷紧而基频提高。发阴入时声带强烈地往中心收缩,基频降低时而造成嘎裂声。由于发声原理的不同,因此在听感上造成阴低阳高的听感区别。下面图15是一个阴入声例图。
图15 桌(潮安男发音人WZM)
从图15中可以看到,元音长约170毫秒(两条实线之间),大约从元音的五分之二的虚线处(68毫秒),波形变得不规则,间隔增大,基频从152赫兹跌落一半至76赫兹,显示出双周期波,这是典型的嘎裂声特征。音节最后阶段还有嘎裂声(如果把这一段算进去,还要长二三十毫秒)。也就是说,潮安闽语的入声的音高演变,是通过发声态转换后进行的。由于使用了嘎裂声这种特殊发声态,不但在听感上造成了阴低阳高的区别特征,而且在喉塞韵尾脱落后,成为了阴调入声的主要区别特征。同时它的时长也超过了阳入(如果带喉塞尾,阴入一般都短于阳入),均值达一百五六十毫秒——在悄悄长化。它的演变过程是:。像图15这种明显的嘎裂声不是每个人每次说话都表现出来的;有些发音人在随意说话中只是出现喉门挤紧的感觉,导致声调下降。
闽语声调的阴高阳低现象,在王士元早年提出的词汇扩散论里叫作flip-flop(跳跃翻转),作为语音上突变的证据之一。现在看来,这种情况在语音上是可以连续变化的,阴入沿着发声态这一维度连续变,同时音高也连续变低;而阳入则沿着音高这一维度连续变高。由于发声态不同,两者的音高不会中间碰到而合并。
7.2 余干赣语的“间歇调”
最后这一条演化岔路最为罕见:从塞音韵尾变为鼻音韵尾(阳入对转)。赣语余干方言中有一种奇特的现象(陈昌仪,1992),入声字在塞音韵尾之后,有一个短暂间歇,然后带出一个同部位的鼻音韵尾,如:。阴入调值记为[21..5],阳入记为[21..1](刘纶鑫,1999:57)。
图16 【左】“滴”,【右】“舌”
我们录了六个余干发音人,都有鼻音尾,原来的塞音尾被吞没,不过,中间断裂现象人各有异。大体上是年长的明显些,年轻的不太明显。图16是两位发音人的例字,左图一位年长男性,断裂明显。右图一位年轻男性,“舌”发得中间没有完全断裂,但可以听到在t后面是一种类似嘎裂声的喉门挤紧,基频曲线有抖动,听感上有明显的两段。这些都是由嘎裂声造成的。入声原来是唯闭音尾如k,设想它伴随有喉塞尾如(这种情况很普遍,英语、粤语中都有),以后在演化—传播过程中,用挤紧喉头的方式替换了绷紧喉头,结果喉塞音变成了嘎裂声:
由于嘎裂声最后阶段音高极低,而入声的唯闭音尾使得音高无法再恢复。所以这样发的入声往往又短又低。如果出于听感上的清晰要求,要让音高在最后阶段再恢复过来,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唯闭音的同部位“嗯”一声,也就造成了鼻音韵尾:
。标音上不用夹两个点..表示断裂,嘎裂声符号下加浪线已经表示有断裂的可能。
8.结语
上文讨论了入声舒化沿着时长、音段、发声三个维度演化的过程,并找到了各种中间阶段的例证。前两条开化路和长化路较为常见,第三条变声路很是特别,我们只看到一个实际的潮安例和一个“前半实际、后半推断”的余干例。本文所描绘的三条入声演化路仅是一个大框架,在这大框架内还有很多更具体的问题需要进一步更细致的观察。例如唯闭尾如何变为喉塞尾,这也涉及本文未发现实例的长P如何变为长,又如在变声路上是否能发现次清分调的踪迹等等。所有这些都有待跟进研究。
从共时语音材料沿着语音原理来追踪入声的历时变化,这是一种“演化音系学”的研究。它要求我们一方面进行语音实验工作,一方面进行田野调查工作。也就是说,把探索语音演化的研究建立在“田野语音学”和“实验室语音学”的基础上。有了这两个坚实的科学基础,我们就可以把过去做的那种从古类到今类的历时对应工作,进一步发展为实际语音演化的细节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