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变窥哲理——唐人小说《薛伟》的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唐人论文,人鱼论文,哲理论文,之变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人兽互变(包括变为禽鱼花木)是唐人小说中常见的情节,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主题。多数的此类故事属于奇闻异谈,反映着远古万物有灵的观念,是先民野性思维的遗存。但也有一些,在此基础上或借用其躯壳,而寄托以别样的寓意,从而渗透着浓郁的文人情思,具有了一定的社会历史含义,甚至哲学意味。其中最有特色的恐怕要算张读《宣室志》所收的《李征化虎》一篇,其想象之丰富,韵味之隽永,风格之苍凉,每读一次都深深地被它打动。不过,今天我想讲的,是另一篇与之异曲同工的小说《薛伟》。
《薛伟》是李复言《续玄怪录》中的一篇。关于李复言的情况,我们知道得很少。唐朝有不止一个李复言,但是否就是《续玄怪录》的作者,还不好断定。钱易《南部新书》上记载了一位向主考官“纳省卷”(即行卷)而因内容“事非经济,动涉虚妄”被斥退的李复言,例很像是这位小说家,只是他所献之卷名为《纂异》而并不是《续玄怪录》。如果这其实是同书异名的话(这种情况在唐代颇常见),那么这个倒霉的士子,大概就是我们所激赏的唐传奇作者了。
李复言是个很有个性的作家,这从《薛伟》一篇也能看出。他的一大特点,是善于利用已有题材进行再创作,而所得结果往往意味更为深厚,形式更为完美。最典型的例证,莫过于他的《尼妙寂》一篇——它从李公佐著名的《谢小娥传》而来,但又做了许多新的艺术尝试。又如《杜子春》一篇,原出《大唐西域记》的烈士池故事,经他一写,变得更加惊心动魄,对人性的揭示更为尖锐深刻,可供挖掘的涵义也愈益丰富。《薛伟》写人变成鱼之后的种种经历,与早于他的戴孚《广异记》中《张纵》属于同类题材。但两相比较,《薛伟》在小说艺术上显然成熟得多。从《续玄怪录》的创作成就来看,李复言是一个有意钻研和锤炼小说技巧并取得相当成功的小说作家。
《薛伟》的故事是说,蜀州青城县主簿薛伟得了病,奄奄一息,就像死了差不多。其实,他并没有死,而是在热病的梦幻中化身为一条名为“东潭赤鲤”的鱼,在水的世界中生活了一段日子,又被渔人钓了上来,几乎被他当日的同僚们当作美味吃掉。就在厨师刀起(鱼)头落之际,薛伟在病床上醒来。薛伟遂把正要吃鱼的同僚们请来,向他们叙述了病梦中的经历,使他们的精神大为震动。从以上极简略的梗概介绍,应已可知这篇小说乃纯出幻设,故事情节全是在假定的环境和时空中展开,这正是唐传奇的重要艺术特征。
小说从青城县主簿薛伟生病几乎死去落笔,可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平平淡淡的开头,谁能想到竟会引出后面那番生死攸关的遭遇来!薛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实已处于“假死”或曰灵魂脱离状态。这个灵肉分离、似梦如死的状态持续了二十天,整篇小说的内容,即为薛伟叙述其灵在这二十天中的遭遇和感受。小说把这虚无幻设、不可思议之事描写得活灵活现,如闻如见,真可谓奇之又奇。且因为这段经历只有薛伟本人清楚,所以,小说除开头、结尾各一小段是作者叙述外,基本上都是薛伟的第一人称叙事。让故事中人充当叙述者,而不是由作者扮演全知全能的角色,这是小说提高可信度以吸引读者的一种技法,唐传奇中用此法渐多,亦渐趋熟练。
薛伟的叙述可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当诸同僚暂停食脍来到他病榻前,薛伟先向他们提了一系列问题,所问的都是他在病床上无从知晓、甚至那些同僚在衙中部不甚了了的事,奇怪的是,他却连种种细节都非常清楚。而最令同僚们震惊的是,薛伟宣布:“向杀之鲤,我也!”——你们刚才宰了要吃的那条鲤鱼,就是我呀——这不能不使他们感到诧异惊骇,敏感胆小的甚至会吓出一身冷汗。一个匪夷所思而又惊心动魄的问题提出,引出薛伟以下(即第二层)的详细陈述,从而进入小说的主体。这样的叙事安排既有先声夺人之势,但又符合生活常理和思维逻辑。小说开始,很快抛出一个扣人心弦的悬念,使读者欲罢不能,然后从容不迫、层层剥笋似地去刮解它,应该说,李复言的叙事手段相当高明。
故事的主体,薛伟化鱼,特别是他变成鱼身人心后的曲折遭遇,因人鱼时时错位(薛自以为是人,别人看他是鱼)而亦真亦幻,冲突激烈,令读者既深感兴趣,又为之担忧,为之焦虑。此乃这篇小说的核心,小说传奇色彩的形成,主要就依靠了这个核心。
试想,明明一个大活人,仅仅因为身子发烧,心情烦闷,“恶热求凉”,下水游泳,就于一念之间化身为鱼了,这当然只能是说梦,或从宗教思维中借来的想象,总之是超现实的幻想。然而,作者却一本正经地把它当作真事来讲述着,而在其假定的环境里,还尽量注意事理逻辑,注意细节的真实,从而引人入胜,令读者不知不觉中进入他所营造的虚拟时空,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小说情节的展开和敷演。艺术作品就是如此发挥着它感染人的作用。
小说所描绘的水中世界是多么有趣啊。当薛伟自语:“人浮不如鱼快,安得摄鱼而健游乎”时,旁边就有一鱼说,何必“摄鱼”,就做条真鱼也不难,然后马上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不一会,一个隆重的仪式举行,河伯的一道诏书,把薛伟接纳到鱼族之中。在作品中穿插诏书判文或诗歌,是唐传奇的又一特色,可能与作者借以彰显文才、以求进身的动机有关。这道拟写的骈体诏书,以庄严板正之语致诙谐幽默之效,实在很妙。文中先对薛伟愿从“城居”之民改入“水游”家族表示赞赏,继对鱼类生涯的“双重性”作了预言式描绘:鱼们若“恃长波”兴风作浪而使船只倾覆(鱼儿有那么大能耐吗?这里夸张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颇可发噱),将“得罪”于幽晦;而若误食饵钩,则自身有性命之虞(这倒是实在的危险),也是有失明智。所以诏书勉励薛伟“无或失身,以羞其党”,一层意思是叫他莫做不合身份的事,免得同类因他而蒙羞。这话也说得奇怪而实乃双关,具有悖论意味,关键是在一个“党”字。薛伟究竟是人是鱼,属于何党,诏书故意含混。若从提醒薛伟不要“得罪于晦”或“见伤于明”来看,是把他看作了鱼党;而所谓“无或失身”又似乎仍视薛伟为人类,强调不要“失身”,另一层意思可理解为叫他莫变成禽鱼,人变成异类毕竟可羞可怪。然而这岂非废话,薛伟此时不正是因为想要化鱼才恭奉诏书的吗?这里存在着明显的矛盾扞格——薛伟究竟是人是鱼,或者亦人亦鱼——小说是有意说得模棱两可,而与前文“暂从鳞化,非遽成身”对看,便当会意,这里已暗伏薛伟暂时变鱼最终将还原为人的结局安排。
就这样,薛伟披上了“鱼服”,成了一条“东潭赤鲤”,每天优游于三江五湖,而晚宿于东潭。但好日子总是短暂的,诏书提到过的“味纤钩而贪饵”这件可怕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一段也写得生动精彩。鱼身人心的薛伟在饥肠辘辘之际,看到了渔人抛下的钓饵,起初他以人心度量,不屑一顾;接着再以“鱼理”思考,他也深知贪食难免吞钩,故“心亦知戒”。可是他的明智终究抗不过饥火的烤炙,经过反复痛苦的思想斗争,竟掩耳盗铃地抱着“我是官人”,即使被钓,渔人也会“送我归县”的侥幸想法冒险吞饵,结果当然是马上被渔人逮住了。这时,他的糊涂想法彻底破灭,无论他怎样“连呼之”,那位渔人毫不理睬。这并不能怪渔人,因为他怎么会想到面前这条大鲤鱼竟是县里的薛主簿呢?这写法很有趣,也很合情理,鱼的喊叫,不管怎么拼命,人又岂能听见?这写法又富于寓意:当你失去了原来的仪形和地位,比如你本是官员现已削职为民,那谁还会再把你当作“官人”看待呢?你的呼喊当然不会有人理睬。东潭赤鲤——薛伟的腮帮子被渔人用绳子贯穿,并被暂时掩藏到了苇叶底下(因为渔人不愿鱼被官府取去),这情节真叫人又好笑又感慨不已。以下,小说对鱼(比喻失势落魄之人)的呼喊不为人所理解这一细节渲染再三,当非无因。县里的仆役张弼前来买鱼,发现了薛伟变的这条大鲤鱼,薛伟也见到了熟人,于是再一次大声呼喊:“我是汝县主簿,化形为鱼游江,何得不拜我!”真是错位得厉害,天真可笑之至。这段描写让人想起《史记·李将军列传》所述的故事:老将李广失势闲居时,猎饮夜归霸陵,被霸陵尉阻于亭下,随从说:“这是故李将军!”霸陵尉仗着几分酒意,说:“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既是故将军,还想要人买帐吗?堂堂大将李广,这一夜只好“宿亭下”,真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汉人李广如此,唐人薛伟乃至任何时代的失势者又焉能例外。已经“失身”为鱼的薛伟向昔日仆役呼喊的结果,自然只能是“弼不听”。这一笔犹如国画的皴法,使墨色又加重了一层。
如果说薛伟变鱼是小说情节的一个转折,那么,他的被钓则是再一次转折,这一转,气氛就从刚刚变鱼时的悠闲从容,变得紧张肃杀起来了,因为东潭赤鲤——薛伟面临着被斩杀鲙切和被原先的同僚们吃掉的危险。果然,人心鱼身的薛伟被提到县衙,他看到了同僚们,少不得又是一阵大声疾呼,可是照旧“略无应者”,只听同僚们说道:好大一条鱼,怕有三四斤哩!鱼出奇的大,倒使他们更迫切地想享用这条大鱼。——当事人薛伟焦急无奈,县衙里的人们浑然不知,而读者则为薛伟捏一把汗,小说让各方面的人按自己的逻辑行动,小说也把各方面人(从故事人物到读者)的注意力,都调动起来了。
写到这里,小说来了一个小停顿,作者的细心于此充分表现出来。他要再给薛伟一次呼救的机会,也再渲染一次呼救无效的急迫感,从而促使读者认真想一想其中的含义。
县衙仆役张弼报告,那渔人起先竟把大鲤鱼藏在苇叶下,而想拿三五斤小鱼应付差事。县尉裴寮(因排行第五,故称裴五)大怒,把渔人打了一顿。从抓渔人来,到施以鞭挞,总需要一点时间,在这当口,薛伟再次“叫诸公”,而且是“大叫而泣”:“我是公同官,今而见擒,竟不相舍,促杀之,仁乎哉!”这次叫喊的寓意更明显:官场中人,一旦犯事倒霉,陷于绝境,昔日的同僚大约总是援手者少,而“促杀”者多,仁不仁,又有谁理会。这一笔推宕,使小说情节多一波折,也使对世态炎凉的揭示更其直接而深刻。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直到被送上砧板,也就是断头台,鱼身的薛伟还发出过最后一次愤怒的呼喊。他对着刽子手叫道:“你本是我常使唤的做鱼佣人,为什么竟要杀我,为什么不把我的情况向官人们说明白!”可是,有什么用呢?那刽子手“若不闻者”(说实在的,他本来也没有义务,更没有权力过问被杀者是否该杀),于是手起刀落,薛伟的鱼首便和身子分离了。小说再次借着人只见鱼嘴动而听不到声音,喻示呼吁无效、沟通困难,喻示人间真相无从告白、冤屈无从申雪的苦恨,以及“昨日为友,今日为仇”乃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凡此种种均可由读者自由联想并加引申,而其含义则均富含社会和人生之悲剧意味。人化为鱼,当然只是一种幻想,一种假设,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但在社会生活中,特别是官场上,人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尤其是向下的变化,却实在是常有之事。这种变化一旦发生,人的遭际和命运就不能不根本改变。此时,失势或失位者和往日同类沟通的困难,就像鱼要对人说话一样,不管你喊叫得多么用力,多么大声,也绝不会得到理睬,更不必说理解;在某种情况下,甚至还会落到被人宰割的可悲境地。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指责任何人(小说中无人与薛伟有仇,也没有一个“坏人”),他只是用一个幻设的故事客观而冷静地揭示出这样一种情境,但正唯如此,其所揭示的哲理才具有一般的,也就是普遍的意义。
幸好,这毕竟只是一个梦。鱼头落地之际,也正是人身复苏之时,而且薛伟对自己一番奇遇的陈述,终于唤醒了几位同僚的良知,使他们“心生爱忍”而“终身不食”鱼脍。这个结局显示作者还不想把世间的事看得太坏,给自己,也给读者留下一点希望,一点光明。
在一个离奇幻设的故事之中,寄寓着对当时世态人心的含蓄针砭,并且作者的深意和爱憎倾向不是直接明白地说出,而完全是通过情节的展示和人物的话语予以自然表现,从而使小说具有颇高的审美价值,显示出唐传奇创作的成熟,这应该说是《薛伟》这篇小说的很大成就。
对于本篇的寓意,我们在上面的评述中已随处点明。但末了还需指出这篇小说思想背景和内涵的复杂性。作者对薛伟化鱼经历的描写,使人们感到他深受佛道思想的影响。然而,佛耶,道耶,又并不是一回事。有人将小说视为道家思想之阐扬,明人冯梦龙创作拟话本,就把《薛伟》掺合了《神仙传》里的李八百故事写成了《薛录事鱼服证仙》,突出一个“仙”字,全篇洋溢着浓厚的道教气息。后来的曲家据此创作戏曲作品,也多从道教的视角加以发挥。而近人汪辟疆则认为《薛伟》“此事当受佛氏轮回之说影响,李复言遂演为此篇,宣扬彼法。”(《唐人小说》《薛伟》篇后叙)若从故事所含蓄显示的灵魂不灭、人鱼转生和珍惜生命、禁食荤腥(倘若杀生,就有可能害及友好甚至亲人)等意念来看,佛教气息也确乎不淡。两种看法不同,正与《薛伟》思想内涵复杂有关。依我看,本篇思想究属谁家,或是实乃两家互融互渗的产物,不妨见仁见智,无须统一说法。即对它的寓意,也可以多方探索,上面所说,不过是找个人的理解罢了。而含义的多侧面、多层次,也正是这篇小说的一个奇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