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这五回”情节与作者探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话论文,金瓶梅论文,这五论文,情节论文,作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87(2002)02-0066-05
正如《红楼梦》后40回为他人补写一样,《金瓶梅》第53~57回也存在为他人所补的问题,然而对这五回的研究远不及《红楼梦》那样深入,讨论得还不够充分。假如这五回书是陋儒补入的,那么必然牵涉到由此而引起的一系列问题:这五回中有无原作者笔墨?补入者是一人抑或几人?原来故事梗概是怎样的?我们是否能恢复原五回的面貌等等,这些问题正是本文所要考察的。
一、原五回书之真伪
说《金瓶梅》第53~57回为赝作,始于万历末年的沈德符,他在《万历野获编》“《金瓶梅》”条中透露:“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沈德符的话是否可信,至少须从两个方面加以考察;一是沈德符与《金瓶梅》的关系,即他对此书了解的程度决定他的话的真实性程度,同时也要检验他有无作伪的可能;二是检验他的话是否与《词话》中的文字相合,能否在文本中得以证实。
沈德符是明人中最早读过并拥有《金瓶梅》手抄本全本的人,当时拥有《金瓶梅》手抄全本的王世贞、徐阶、刘承禧、袁小修等对此书全貌与流传过程皆未留下只言片语,惟有沈德符向后人透露了其中的秘密,且他的话来自其亲眼目睹的第一手材料,故而最具权威性。当然,不可否认,《万历野获编》卷四“《金瓶梅》”条的那段文字,为推卸他刻书行世有伤风化的责任,也有自我遮掩之处。不过,关于《金瓶梅》这五回为人所改的话与刻书有伤风化会招来世人唾骂毫无关系,所以他不必作伪。他说“遍觅不得”,足见在当时流传的手抄全本就缺这五回,而且沈德符为了填空补缺,四处寻觅,花了不少时间和气力。当他在刻本中突然发现了这五回,一读竟不是那么回事,惊喜顿时变为失望,这种感受应是真实可信的。
接下来,我们需进一步考察《金瓶梅》文本与沈德符所说的内容是否相符。进行这步工作首先需有一个可靠的版本,好在目前见到的几种《词话》本没有多少出入,它们依据的是同一底本。这样一来,现有的《词话》本便可成为我们辨别第53~57回真伪的可信的依据了。
现在我们见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第53~57回的问题真不少,不但与沈德符所言相合,而且也有沈德符尚未提及之处。其可疑处粗略说来有以下五个方面:
(一)主要人物性格变了。西门庆虽说是位市井小人物,然在交男友上眼界甚高,在“十兄弟”面前,他总有居高临下之概,只对应伯爵格外亲厚,即使在与妓女做爱时(如与李桂姐、郑爱月)应伯爵闯入捣乱,西门庆也不发火,至多骂句“怪狗才”就完了。然而对其他几位“兄弟”,便换了付面孔,乃至拒之门外(如对白来闯),但凡在酒席上相会,从不失兄长之尊,从未与他们一同打骂取笑过。但到第54回郊外会友,西门庆一失往日尊严,与白来闯、常时节一伙不分大小尊卑,犹似一群孩儿嬉戏。这种描写与西门庆的性格及其同十兄弟的关系大相径庭。
应伯爵是位马屁精、巧鹦鹉,在西门庆面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趣味横生,逗得大家很开心,这也是西门庆所以格外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西门庆骂他是“诌断了肠子的狗才”,就连砖厂的主管薛内相也妮称他为“快说笑的应先儿”。他像戏剧中的小丑,一旦出场,故事就活了起来,就涌起趣味波澜。然而在第53~57几回书中,这个应花子如同死了一般,不是在西门庆面前无话说,就是出语甚俗,寡淡无味,几乎无一句歇后语、土语,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儿。向来吝啬的常时节、白来创在这几回书中竟成了慷慨大方的义气汉子,第54回写常、白二人下棋,要赌东西,一个交出了“诗画白竹金扇”,值两三钱银子;一个“簇新的绣汗巾”,“也值许多”。后来常时节赢了,竟将赢的两件宝物大大方方地送给了金钏与吴银姐。这与小说第12回所写众人帮嫖丽春院时吃了还要偷的情节相比,岂非两种笔墨?足见这位补写者对笔下人物的性情并不甚了解,也未细加琢磨,只是一味依着自身的性情随手写来。
(二)语言变了,吴语替代了北语。尽管《金瓶梅》一书常采用外书文字,用语较为复杂,然而书中的叙述语言、人物语言所表现的风格大体是一致的,属于山东西北运河一带的北方语言。我是河北人,读《金瓶梅》越读越感亲切,那种北方土话说得可意、畅快得很,那种生活风俗也如亲身经历一般。小说第52回写西门庆与应、谢二人吃浇卤面儿,几样小菜,“一大碗猪肉卤”,读着直流口水。然而读到第54回,便磕磕巴巴,甚觉别扭。什么“多顽顽也得”、“不知甚得来”、“可着甚得来”、“不如着入已的”、“看看区区叨胜了”等等,不知所云。我在上海、苏州学习过,一听便知为那一带的话,北方绝天此语。至于市井小民早晨吃糕点喝茶,也是南方习惯。《金瓶梅》一书处处跳跃着北方的土语俗语,特别是潘金莲、应伯爵等人嘴上那些骂人话、调侃语带着泥土气、伴着唾沫星子扑面而来。然而细观这几回,那一股子辣味,冒着野气的歇后语,几乎不见了,第54回尤其如此。显然这位作者是南方人,或者说具体些是江浙一带人。
(三)生活空间、地域特色变了。一部《金瓶梅》除了后十几回写临清一带故事外,凡到清河县来的人,无有坐船的,都是自运河某一码头下船后,坐轿或骑“头口”来。至于城南30里处的管砖厂的刘太监庄上,皆是旱路,刘太监与西门庆来往甚多,无一次坐船,想必那里压根儿就无水路。小说第54回写应伯爵邀众人到刘太监庄上的花园玩耍,去时乘舡。“伯爵就把两个食盒,一坛酒,都央及玳安与各家人抬在河下,唤一只小舡,一齐下了,又唤一只空舡载人。众人逐一上舡,就摇到南门外30里有余。”这完全是作者的想象之词。再者,小说第56回,常时节请西门庆来到一酒店吃酒,小说描写那酒店:“只见小小茅檐儿,靠着一湾流水,门前绿树阴中露出酒望子来。”这“小桥流水人家”,这茅草房儿,多为南方农村的景致,非山东清河县县城之景,与一部书内清河县的房屋街道的风格搭配不起来。无疑作者将他熟悉的南方家乡的地域借助想象搬入《金瓶梅》中来了。
(四)曲词曲调变了。“山村小调”、“东沟犁,西沟耙”所表现的真趣与俗味是《金瓶梅》中韵文的特色,然而出现于这五回书中的唱词却用意雕琢,真情尽失。如第54回描写刘太监花园景色的文字:
翠柏森森,修篁蔌簌。芳草平铺青锦褥,垂阳细舞绿丝绦。曲砌重栏,万种名花纷若绮;幽窗密牖,数声娇鸟弄如簧,真同阆苑风光,不减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来游女,每乐此而疲。果属奇观,非因过誉。
这首词追求典雅、华丽的美学趣味与《金瓶梅》自身的趋真尚俗风格格格不入。这一情趣的差异,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说明作者绝非同一人。
就引用的曲词而言,也有明显差别。这五回所引入的曲子共9首,它们是《锦橙梅》《降黄龙滚》(以上为第53回)《水仙子》《荼蘑香》《青杏子》《小粱州》(以上为第54回);《新水令》《驻马听》《雁儿落带得胜令》(第55回)。前6首均来自《太和正音谱》,后3首尚不知引自何处,但《太和正音谱》和《雍熙乐府》)中无此3首。而此前52回书中所引曲子多来自《雍熙乐府》《词林摘艳》,无一首来自《太和正音谱》的。这五回却多见于《太和正音谱》,无一首来自《雍熙乐府》《词林摘艳》的(以上参见周钧韬先生《〈金瓶梅〉素材来源》,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7页、第5页)。这一引用迥异现象说明补作者与原作者并非一人,他们的欣赏趣味与读书范围有明显差别。
(五)情节错讹太多,衔接处断痕明显。情节的错讹包括两类,一是与原书前后衔接不紧密,一是五回内情节错乱。与前面第52回衔接不上主要表现为时间错位,对不上茬儿。第52回写小周儿要给官哥理发,月娘请小玉查看日子吉不吉利,小玉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还是这一天,应伯爵问西门庆:“哥,明日不得闲?”西门庆道:“我明日往砖厂刘太监庄上,安主事、黄主事两个昨儿来清我吃酒,早去了。”伯爵道:“李三、黄四那里,我后日会他来罢!”西门庆点头儿,吩咐:“教他那日后晌来,休来早了。”到第53回所写本是第二天的事(四月二十二日),即西门庆到刘太监庄赴宴,结果却安成了二十三日,驴唇不对马嘴。后面第57回与第58回的衔接也存在露洞,第58回开篇就讲“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西门庆生日这样的大事在前五回一字未提,故而此回一开头写西门庆大宴宾客过生日便显得格外突兀,也使得全书一个重要人物郑爱月的出场缺少了必要的交待。如果是同一个作者执笔,决不会出现如此大的漏洞。
至于五回内的毛病就更多了。第54回结尾写任医官治好了李瓶儿的病,那“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瓜哇国去了”,第55回一开头却说任医官刚刚为李瓶儿把了脉息,重复颠倒。更有甚者,西门庆进京为蔡京庆寿,在太师府前远远望见一位故友“扬州苗员外”,从交待的文字看,这个苗员外既不是被打落水的苗天秀,也非恩将仇报杀死主子后逃跑了的苗青。这位颇讲义气的员外是突然冒出来的,前未露面,后也未有交待,空让读者猜半天谜。
综合以上五点,可以说明,小说第53~57回的确如沈德符所言,是由他人补入的。补入者之一是位性情豪放乐于助人的苏浙一带的下层文人,他不熟悉山东方言俗语,也缺乏原作者那样的幽默;他喜欢《太和正音谱》中的曲子;他的叙事能力远不及原作者那样细腻老辣,且补写时较为匆忙。
二、补作者并非一人
细查这五回,文字风格、用语、饮酒、人物性情差异不小,一读便知绝非出自一人之手。大体说来,第54回“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为一人所写,第54回后半回“任医官豪家看病症”则为原作者手笔;第53、55、56、57回为一人所写。为了叙述方便,我们称第54回前半回的补写者为“一补”,另一补写者为“二补”。
两位补写者的语言风格差异很大。“一补”吴语味甚浓,有两处格外突出:一是词汇的吴语方言味太浓,如“那笪儿”、“顽顽也得”、“着入已的”、“径着了罢”、“看看区区叨胜了”、“着到几时”等;二是问话用语、语调与原作味道殊异,结尾总带个“的哩”、“的来”或“么”。如玳安道:“我们把桌子也摆摆么,还是灰尘的哩!”“二补”的语言却大体用北语,且书写起来极为流畅,虽偶尔冒出一句吴语,也不影响阅读,显然是位极熟悉北方语言的南方作者。
两位补写者笔下的人物性格也有明显不同。“一补”将西门庆与白来创、常时节等人在地位、性格上的差距几乎抹平了,郊园饮酒一起捉弄应伯爵的那场恶作剧便见一斑。一向爱拍马屁的应伯爵对西门庆的话竟置之不理,如西门庆与众人议论孙寡嘴、祝麻子因跟随王三官逛妓院而被抓一事,西门庆道:“也是自作自受。”应伯爵却说“我们坐了罢”,这与他往日的性格大相径庭。“二补”却能照顾到这一层关系,能将西门庆与应伯爵、白来创等人之间的差距区分开来,与原作者笔下人物较为接近。
我所以说这五回书由两人补写,除了以上两点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依据,即第53回结尾与第54回开头、第54回结尾与第55回开头之间衔接不起来,第55回开头一段与第54回结尾重复甚多。为何造成如此现象呢?解释只有一个,因两人分章回补写,各写各的,故而造成回与回之间衔接不起来的现象。同样,由于第55、第56、第57回出于一人之手,故而在第55~56、第56~57两个回与回的交接处显得过渡自然,无以上毛病。
说第53、55~57回出于一人之手,一是由于这四回的语言风格相同,熟练运用北语,偶有吴语冒出,且逸出的吴语总是那么几个词,如语气词“么”、“哩”、“驻劄”、“住会儿”、“过卖”、“欢的”、“没搭煞”等等。其中第55回与第57回皆称孩子为“小的子”。二是这几回凡写到饮酒的酒名皆为“麻姑酒”。
第54回的后半回“任医官豪家看病症”是原书作者笔墨,与补写者的文字迥然不同。一是“雅”与“俗”之别。一部《金瓶梅》的原有文字,虽说是“寄意于时俗”,借市井生活再现天下国家之事乃至人生事理,事是家庭琐事,语是方言土语,然作者的心境,形诸于文字后的意境,却是高雅的。以至于使人感到那位西门庆是位遇俗则俗,遇雅则雅的人物,这恐怕与作者有较高文化修养不无关系。而补作者笔下的西门庆则或多或少地脱落了那层温文尔雅的光泽,不时地露出下层市民的粗俗本相。非但第54回后半回的西门庆与前半回在郊园饮酒的西门庆一俗一雅,判若两人,而且与第55回开头那个重复段中所写的西门庆(不只是西门庆,包括任医官)也有不可混淆的差别。现将任医官解说李瓶儿病情的两段文字一对照,这种差别就显出来了。
原作(第54回):
太医道:“……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那里得满?血那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升上截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迎春道:“正是这样的。“西门庆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了,也是小妾有幸!”太医深打躬道:“晚生晓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门庆道:“太谦逊了些。”又问:“如今小妾该用什么药?”太医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肋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大医道:“几时便来一次?”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雍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丸药,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牢了病。”西门庆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济,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
补作(第55回):
西门庆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看得何如?没得甚事么?”任医官道:“夫人这病,原走产后不慎调理,由此得来。目下恶露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却又软不能自固。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边一发了不的了。”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任医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余只是地黄、黄岑之类,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
前文西门庆对任医官的赞扬,多发自内心,且问得甚细,处处尽礼。任医官也很负责任,望、闻、同、切,一板一眼,解说得很耐心,宾主间一团融洽气氛。后文便显得粗疏,不过一问一答罢了。那位医生没按望、闻、问、切的程序来,病也看错了,本来病人“饭食也吃不下了”,“血虚了”“不是雍积了”,需补血,而非止血。而补作者却说“饭食也没些要紧”,“虚血妄行”,于是治病的方法也搞错了,他让病人吃的是“止血的药”。这或许反映了两位作者有医道高低、精粗之别吧。
我曾说过,第54回回尾与第55回回首出现的重复、不衔接现象极有可能是出版商移花接木所致,即首次付刻时,因缺第53~57回,便找人分头匆匆补入,后偶尔找到了第54回这后半回书,于是第二次刊刻时又用原文换下补入的文字,造成了换后内容与下一回开头不符的现象。这绝非主观猜测,我们还可以从文中找到证据。如第55回开头的第2自然段(不包括回前诗):“且说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坐地。”这里突然冒出一个应伯爵来,而上一回末应伯爵根本没出场。由此可见,原由“二补”补写的文字中,必有应伯爵匆匆前来看望李瓶儿的描写,这说明原补写的文字与现在看到的“任医官豪家看病症”的文字是不同的。这不恰好证明我们的上述推测是完全正确的吗!
三、五回赝作情节探原
目前见到的第53~57回情节与原书有较大出入,首先回目上存在着不少可疑处,不合原作者章回安排规律和故事发展逻辑。至于这五回书的原有情节,我们可依据此前几回故事与此后几回内容以及一部书的整体思维方式与叙事规律,推演出其大体的故事梗概。
考察这五回书的原情节,须以全书人物命运、情节安排与章回设置的逻辑发展与规律为主要参照。《金瓶梅》的情节安排与章回设置,有一定规律可循。作者一面采用接榫法,使多类情节交叉;一面又突出重点,集中一回或若干回篇幅渲染一人,形成人物情节块团。全书人物情节块团大小清晰,节奏均匀,极有规律性。每十回为一大段,一百回共十大段,逢九或逢十回为全书的高潮。每五回或六回为一小高潮,结束一人或一事。这种大小情节块团的匀称穿插,为我们判定第53~57回情节提供了依据,使我们断定这五回书所写的核心人物成为可能。
第51回写西门庆自王六儿家试胡僧药回来,兴犹未尽,不顾瓶儿正在月经期,与之求欢,为瓶儿种下了血崩症的祸根;第52回写潘金莲与陈经济调情,抛下躺在花园的官哥不管,以至官哥被黑猫惊吓,时常闹病;第53回写官哥因受惊,时常不睡,翻白眼,吐白沫,一家忙乱,西门庆为孩子请道士、巫士,谢土、谢神,祈佑官哥;第54回李瓶儿突然患病,请任医官诊治,说是血虚火旺之症;第58回潘金莲忌妒瓶儿,将狗打得狂叫,又把丫环秋菊打得不停地惨叫,故意惊吓官哥儿;第59回叙述潘金莲驯猫害官哥,孩子很快死去。由此看来,李瓶儿是这几回的核心人物,官哥之死则是这五回的核心事件。由是可以确定,原缺的这五回情节,必是写潘金莲如何居心叵测,千方百计陷害官哥以及官哥如何一步步被害至死的过程。然而现在见到的词话本,瓶儿故事到第55回突然中断,一断便是三个章回(第57回仅肤皮潦草地写施舍酬愿)。显然这种安排不符合这几回也不符合全书情节安排逻辑与情理。
在这五回中最令人可疑的是“应伯爵郊园会诸友”、“苗员外扬州送歌童”、“应伯爵举荐水秀才”三大情节,这三个故事来得突兀古怪,或不合人物性格发展逻辑,或与前后故事脱节(这种突兀而来又突兀而去,游离于整体之外的情节在其他章回中是没有的)。前两个情节的可疑已谈论过,“应伯爵举荐水秀才”尚未论及。这个故事写得很古怪,不知作者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应伯爵既然举荐他,必意在让西门庆雇用此人,可又何必说那些不利、无用的话?至于西门庆驳应花子的面子,在全书中还是头一次。既然西门庆不用此人,作者又问必为一个全书中可有可无的人花去那么多笔墨呢?《金瓶梅》中的叙事针线极为细密,一件事往往从远处慢慢拢来,而后又慢慢散去,且常常在不同时间、空间交待多次,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个占有半回的大事前无形,后无影,突然出现,突然散去的例子。因此可以肯定,这三个突然飞来,又突然飞去的情节必非原小说中的情节。
既然这三个情节是后人补入的,那么原情节当是什么呢?
“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一段原来应是李瓶儿的故事。何以见得?第54回任医官把脉后说瓶儿的病是“血少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需要降火滋荣”,西门庆听了觉得句句说在要处,心悦诚服,不禁言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这句话话中有话,知瓶儿性情的人都晓得其言外之意:她性子好,受了气都窝在肚里,方弄成此病。由此观之,李瓶儿那病事出有因,必是又受了潘金莲的一场大气,方突然病倒的。此前的情节应是类似后来潘金莲打狗骂人一类的故事,或又是一场指桑骂槐。我所以这样说,还有一个依据,即吴月娘听了潘金莲与孟三姐背后议论她“自家又没曾养”却为人家献殷勤“呵卵孵”的话,大气一场,这一描写应是李瓶儿生气惹病的前奏。在此情节之后潘金莲与李瓶儿也必有一次更大的冲突,其文字可能正是应伯爵郊园会友那一段,而后接下来方是李瓶儿患病。
至于苗员外送歌童,我想歌童不一定是那位苗官员在京送的,倒很有可能是被西门庆救了命的苗青,后来赚了钱,在扬州为喜好男风的西门庆买的,先送的男童,后来又要送美女;西门庆在京城呆不下去,匆匆赶回,当另有原因。最令他不放心者无过瓶儿与官哥,所以此段情节很有可能是西门庆夜里梦到了病中的瓶儿,心神不宁,遂匆匆离京,奔回清河。我想这一点可从后来“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得到印证。
第56回“应伯爵举荐水秀才”原故事情节是什么?第58回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消息。这一回开头便说:“到次日廿八,乃是西门庆的生日。”作为一家之主的西门庆的生日是大事,况且西门庆是位既要面子又极细心的人,此前必有交待,必定要做一些相应的安排,可惜前几回书对此一字未提。于是后面写庆寿的事就显得突兀了,先是郑爱月未到,惹西门庆大怒。因为此事是预先定好今日到这里唱的,玳安对郑奉说:“你不知道他(指西门庆)的性格,他从夏老爹宅定下,你不来,他可恼了哩。”原来这件事是在夏提刑府上吃酒时定下的,即在此之前夏提刑曾邀西门庆到府上做客。这是西门庆过生日前的一次重要活动,参加者还有倪桂岩(可能是夏提刑家的西宾)。西门庆也想雇用个秀才,请倪桂岩为他推荐,倪当时就推荐了这位温葵轩,因为西门庆过生日这天两位秀才也前来拜寿。请看下面西门庆与温秀才的对话:
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进拜。昨日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圣德,敢来登堂恭谒。”西门庆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简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我这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
小说第52回曾写夏提刑邀请西门庆,也提到倪桂岩邀温秀才事,然可能与两天前那次宴会并非同一事,因那时约在五月份,而现在是七月份(西门庆的生日是七月廿三日),不可能提前两个多月就与郑爱月定下唱曲的事。由此可见,第56回的情节可能写的正是西门庆赴夏提刑家宴的事。
综上所述,从人物性格、语言、唱曲、地理环境、情节讹误等方面考订,《金瓶梅》第53~57回除第54回后半回外,其余四回半确为江浙一带读书人补入,补入者并非一人。大体说来,第54回“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为一人所写;第53、第55、第56、第57回为一人所写。补入的章回中至少有三大情节与原书不合,这三大情节是:“应伯爵郊园会诸友”,“苗员外扬州送歌童”,“应伯爵举荐水秀才”。原书情节应是:潘金莲斗气骂瓶儿;西门庆因梦蘧回府;夏提刑宴请西门庆。补入者之一是位性情豪放乐于助人的苏浙一带的下层文人,他不熟悉山东方言俗语,也缺乏原作者那样的幽默;另一位补入者是位熟悉北方语言的南方人。他们喜欢《太和正音谱》中的曲子,叙事能力远不及原作者那样细腻老辣,旦补写得较为匆忙。
以上分析是否合理,愿听大家高见。
收稿日期:2001-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