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山的太阳--论“邪恶之花”中太阳的象征形象_恶之花论文

永不落山的太阳--论“邪恶之花”中太阳的象征形象_恶之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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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言

我们有时会把波德莱尔的诗歌与昏暗相联系,认为《恶之花》被一种黑暗的幽灵笼罩。如果“让娜·杜瓦尔组诗”、“抑郁组诗”、“巴黎图画”中一些诗歌的灵感源于黑夜,“萨巴迪埃夫人和玛丽·多布兰组诗”中的大多数意象则与太阳密不可分。诗歌《上升》、《太阳》以及“酒组诗”和“死亡组诗”都被太阳之光普照,充满了太阳的光与热。《恶之花》中的许多诗歌都让人感受到夕照与晨曦的共存、光与影的交融,波德莱尔在谈及画家欧仁那·夫洛芒丹时坦言:对太阳的回忆占据他的灵魂,光带给他一种回归乐土的狂喜。《我可能被回忆攫住,她把我引向太阳,因为从这些光亮的画中升起一种令人陶醉的雾气而且很快浓缩为欲望与后悔。》(V:650)读者不由自问: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是否包含了太阳的象征意象呢?

根据莱昂·波普的《恶之花》数据索引,我们发现“太阳”一词出现了六十三次,在名词中使用频率位居第五,仅次于“眼睛”、“心”、“天空”和“灵魂”,排在“爱情”、“黑夜”、“美丽”、“天使”、“夜晚”和“白昼”之前。而“黑夜”一词出现了57次,低于太阳的频率,同样“光线”一词的频率是18次,高于“影子”14次的频率。数据词汇学应属于新批评的范畴,我们不应忽视数据的客观性以及数据后的暗示,因为话语符号与精神符号是一致的,词汇的选择总是由内心的固恋和感情的共鸣决定的。在《对几个我们同时代人的思考》中,波德莱尔在评论邦维尔时引用过这样的话:

“如果想猜度一个诗人的灵魂,或他所关注的东西,只需在作品中寻找频率最高的词句,因为这些词句表现了诗人的固恋”。(Ⅶ:164)

我们可以把诗歌定义为建立在词语放射能力上的语言艺术,只要评论者不拘囿于数据统计,把语意和语境结合起来,对关键词的研究就不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词语总是思想、意象和内在音乐的载体。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太阳毫无争议地是个关键词,《恶之花》到处充满着光与热,晨曦与夕照,火与金的意象,他们构成了波德莱尔作品中太阳意象的象征体系。

2.晨曦的意象

波德莱尔笔下的晨曦并非总是灿烂夺目,充满光与热,而是常常苍白寒冷,总有晨雾笼罩,仿佛黑夜的梦魇仍未散去。在《幽灵》一诗中,作者让他的情人感觉到早晨的冷漠与恐惧。《晨光熹微》一诗更令人想起白昼与黑夜在黎明之时的鏖战:

起床号在军营的院子里吹响,

晨风吹打在灯上,

这个时刻,噩梦纷至沓来,

折磨肤色黝黑正沉睡的青年,

灯如同颤抖移动充血的眼睛,

在白昼间印下一个红点,

在沉重暴躁的躯体下的灵魂,

模仿着灯与白昼的鏖战。

开始的两行诗句给我们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它折射了诗人看到在巴黎的早晨下层民众艰苦劳作与充满希望时矛盾的心灵。黎明是表现斗争和不确定性的时刻,睡梦常被梦魇缠绕,诗人让灯与曙光的较量来表现白昼与黑夜的冲突,继而表现灵魂与躯体的斗争。晨光的出现表达了灵魂摆脱身体的重压所体验到的矛盾情感。这首诗与《精神的黎明》在思想和表现手法上如出一辙。

朱红白亮的晨曦,噬人的理想

手挽着手射入堕落者的房中

一种报复性的神秘起了作用,

天使醒了,在沉睡的野兽身上。

精神宇宙不可企及的蔚蓝,

为了那梦想并痛苦的沮丧者

带着深渊的吸引力洞开,深不可测,

亲爱的女神,澄明纯洁的生命,

愚蠢的盛宴,残羹上烟气缭绕,

你的面影更加清晰、绯红、妩媚,

在我睁大的眼睛前不停地飞。

太阳的光照黑了蜡烛的火苗,

你的幻影,这光辉灿烂的灵魂,

百战百胜,就像太阳永世长存。

这首诗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人类总的命运,第二部分与诗人的个体命运相关,黑夜与黎明的分界在语意场上相互对立:黑夜象征着恶的势力,晨光则代表理想和善的形象,黎明的降临唤醒了在堕落的夜晚失落的精神。人从内心深处体验到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性,这种双重性正好体现在黑夜与白昼的对立中。“报复性的神秘”暗指原罪的教义,“天使醒了,在沉睡的野兽身上”显然让人联想到帕斯卡尔的天使与野兽的二元论。晨光驱散了夜晚的纵欲,唤醒了人身上天使,理想之帆重启。通过普遍层面和伦理层面的对照,明晰的意识替代了混乱的肉体,由蓝色象征的纯精神世界却仍难企及,诗人被欲望与痛苦折磨,肉体的欲望阻止他进入精神王国。第二部分从集体过渡到个体,从黎明的诞生过渡到太阳的胜利。除了“残羹上的烟气”和“蜡烛”的火苗外,后一部分主要被太阳普照,在回忆中,情人的地位和形象与太阳画上了等号,太阳的光辉抹去了黑夜的阴霾,圣爱战胜了肉体之爱。这首诗是献给萨巴迪埃夫人的,诗人通过回忆的魔法,借助类比把情人比着永不失落的太阳,她体现的不仅是精神的辉煌,而且象征着超越时空的诗艺的胜利。

晨晖是神奇的和闪耀的,萨巴迪埃夫人总是以太阳的形象出现,在《一切》一诗中,“她像晨曦一样炫目,她像夜晚一样让人宁静”,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早晨象征着出发与发现,象征着思想自由腾飞:

那个思想如同百灵鸟一般

在清晨自由冲向天宇,

翱翔于生活之上的人,

就不难听懂花儿和无声事物的语言。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诗人自我,诗人思想的转化与升华就发生在黑与白的临界点。然而思想之旅并非尽如人意,在琐陋现实的重压下,想象常常搁浅,善良的愿望会化成乌托邦的梦幻。

想象力正欲纵情驰骋,

却发现晨光映着礁石。

晨曦的意象在波德莱尔莱尔的诗歌中并不少见,总带有双重性的含义,象征着新的替换与新的时空,在光与影的交融中,在肉体与灵魂的搏斗中,精神的黎明最终战胜了黑暗,读者感到太阳即将喷薄而出。

3.太阳的意象

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太阳不只是自然的现实,也非许多诗人笔下的火神。除了自然层面,波德莱尔还赋予它精神维度,在《巴黎图画》的《太阳》一诗中,太阳被神化,而且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波德莱尔在《恶之花》的第二版中插入了《巴黎图画》,《太阳》一诗排在《风景》之后,是《巴黎图画》的第二首诗,然而在《恶之花》的第一版中,《太阳》位居整个诗集的第二首,在《恶之花》第二版中被《信天翁》一诗所取代。可见《太阳》一诗在《巴黎图画》和整个诗集中的重要地位。

顺着古旧的城郊,一排排破旧的房子

拉下了遮挡隐秘淫荡的百叶窗

残酷的太阳猛烈地

敲打着屋顶、麦田、原野和城市,

这里的太阳是写实的,是巴黎风景的真实写照,波德莱尔虽然继承了许多浪漫主义的余绪,他作品的现实主义成分并不少,尤其是在《巴黎图画》中,现实的猥琐与残酷旨在凸显理想的艰难与崇高。

我独自将奇异的剑术锻炼,

在各个角落寻觅韵的偶然,

绊在字眼上,就像绊在石头上,

有时会撞上梦想已久的诗句。

可见诗人的理想就是崇高的诗艺,斟酌词句如同练习剑术,非一日之功,勤劳之外还得靠点灵感和运气,整个诗歌洋溢着乐观的气氛。《太阳》一诗可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太阳与诗人活动,如前面引用的八句诗行,其次是太阳对世界和人类的益处:

这位养育之父,萎黄病的仇敌,

唤醒田野上的虫儿和玫瑰,

让忧愁散失天宇,

把大脑和蜂房都灌上蜜糖,

他使扶拐者重获青春,

像少女一样快乐又温情,

在企望开花的不朽的心中,

他命令谷物生长和成熟。

最后一部分是诗意的总结与升华,借助类比,诗人与太阳等同起来,诗人的作用被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诗人,丑陋变得美丽,卑微变得崇高:

像诗人一样,太阳降临到城内,

让最卑微的命运变得高贵,

像个国王,没有声响,没有侍从,

走进所有的医院,所有的王宫。

《太阳》一诗建立在诗人与太阳相互对立的空间结构上:太阳在垂直的轴上展现它神奇的力量,诗人在水平的方向上磨练他的诗艺,他们相互补充,使诗歌的结构和寓意臻于完美,这正是波德莱尔诗艺的最高追求:把恶变为鲜花,把淤泥变为黄金,化腐朽为神奇。

波德莱尔笔下的太阳是光与热的源泉,代表着宇宙的生命力。在《浪漫主义的夕阳》中,太阳是鲜美的,他以爆炸般的热烈为我们开启黎明:

初升的太阳多么鲜多么美,

仿佛把爆炸一样地射出它的问候!

太阳兴发万物,激活草木,鲜活色彩,散发香味,引起群鸟的喧嚣。波德莱尔的想象异常丰富,或异国的岛屿,或神秘的海岸,太阳与水构成一幅独特视觉艺术:

堂堂的廊柱,我曾长期住在其中,

海上的太阳给它们涂上火色斑斑,

海的涌浪滚动着天上的形象,

以隆重而神秘的方式混合着,

丰富和谐至上的海韵,

和眼中折射的多彩的夕阳。

波德莱尔的太阳,总是沐浴着热烈的浪漫激情。在《异国芳香》中,诗人在秋日的余晖中,与他的“黑色维纳斯”让娜一起品味秋日和煦的阳光以及阳光下散发的女人体香,现实的地平线与精神的维度融为一体:

一个秋日炎热的夜晚,我合上双眼,

呼吸着你滚烫胸脯散发的芳香,

我看见幸福的海岸伸向远方,

单调的阳光照的它神迷目眩。

在《头发》一诗中,让娜的头发唤起诗人金色的回忆:

喧闹的港口,我的灵魂在那里畅饮

各种声音、香味和色彩。

船只在黄金和闪光绸中行进,

张开双臂拥抱,

永远热烈的纯洁天空的荣光。

太阳在波德莱尔的情诗中是情人的眼睛,在《一个幽灵》中,诗人把他的情人称为“我灵魂的太阳”;在献给萨巴迪埃夫人的《今晚你将说什么》一诗中,情人的眼睛为诗人披上了一件光亮的衣裳;在《活的火炬》中,情人的眼睛如同火炬伴随和引领诗人,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美的追求中:

走在我前面的眼睛充满光明,

定有大智的天使赋予它磁力,

它从陷阱和重罪中把我救赎,

又引领我走上通向美的道路,

它是我的仆人,我是他的奴隶,

我全身心地追随这活的火炬。

太阳的拟人化还体现在《午后的颂歌》一诗中,女神用“爆炸般的热情”温暖了诗人冰冷的心灵:

是你治愈了我的灵魂,

你的光、色彩,

以及爆炸般的热情

点亮了我黑色的西伯利亚。

在《莱斯沃斯岛》一诗中,同性恋的女人的亲吻也如“太阳一样火热”,不管这种炎热来自太阳还是女人,总能在诗人内心获得平息,并唤起精神的应和。然而波德莱尔惧怕正午的太阳,因为它带来的不是宁静,而是毁灭、失败、虚弱和晕厥,它唤起的是分解和覆灭的感觉。在《腐尸》中,炎热的太阳使尸体分解,回归到大自然中:

太阳照射着这堆腐尸,

好像要把它烤熟烤透,

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归还

和它融为一体的万物;

可见,太阳不仅是生育之父,有时也是死亡的预言者,波德莱尔在《巴黎的抑郁》的《美丽的多洛茜》中这样描写太阳的:

“太阳用它垂直可怕的光线轰击着城市,沙滩炫目,大海闪光,惊愕的世界怯然下沉,陷入午睡之中,这是一种美味的死亡,睡眠者,半梦半醒,品尝着毁灭的快乐。”

如果说多洛茜不怕太阳的炙烤,成功躲过了毁灭的风险,神化中伊卡洛斯却被太阳“火一般的眼睛”毁灭。如同《旅行》中的树木期望在更近的距离凝视太阳,伊卡洛斯被太阳美丽的光辉吸引,开始了他的太空历险,结果蜡融翼落,堕落爱琴海身亡:

我徒劳地在太空中

寻找它的中心和边际

我只感觉太阳的眼睛

正在把我的翅膀消融

波德莱尔把自己比喻成伊卡洛斯,因热爱美,追求美而遭遇失败,这位追逐太阳的英雄以悲剧的方式体会了美学追求的悲壮,正如波德莱尔在《艺术家的悔罪经》中的论述:“对美的研究是一场决斗,艺术家惊愕大叫,然后应声倒地。”

面对太阳火焰毁灭的可能,波德莱尔更偏爱秋日的太阳,他们的光线温和,蕴藏着精神性的种子,总伴着薄雾,微明微暗,创造了一种有益于回忆和想象的理想氛围,所以波德莱尔更愿意颂扬秋日温和倾斜的阳光。

4.夕照的意象

夕照,尽管短暂,象征着过度,是黑白的临界点,是光与影交融的时刻,象征生与死双重性的时空统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是一个易于恋旧和感伤的时刻,与波德莱尔抑郁的气质正好相符。从青年时代起,《恶之花》的作者就对黄昏有一种独特的情感,在给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的信中这样写到:“白日行将结束,我看到了太阳沉落的壮观景象,淡红色的太阳与深蓝色长裤般的青山形成鲜明的对照。”在对夕照诗一般的回忆中,诗人以一个画家的视角来描写夕照,在充满音乐与形象的诗韵中表现了夕照时色彩的反差,诗人认为夕照是“白昼的交响曲”,是色彩运用的极致,是和谐的音韵。关于色彩与音乐的通感关系,波德莱尔在《沙龙1846》中这样写道:“当巨大的太阳沉入水中,红色管乐声从四周升起,天际是一片和谐的血色,绿色被染成艳丽的绛紫色,然而很快蓝色的影子有节奏地追逐着前面大片的橙黄和柔红。这是光线在远处减弱的效果,这是白昼的交响乐,今天总是与昨天不同;这是一连串的曲调,总是变化无穷;这首复杂的颂歌就是色彩。”(Ⅲ:423)夕照时万物交融辉映的壮观景象一定促成了体现波德莱尔美学思想的《应和》一诗:

自然是一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

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

人从那里过,穿越了象征的深林,

深林用熟悉的眼光把他注视。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互相应和。

夕阳的意象还出现在《邀游》一诗中,这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少有的充满乐观情绪的诗歌,作者用夕阳烘托美好的氛围,象征美好的理想世界:“那里,一切整齐和美,豪华,宁静,充满美感”。这正是波德莱尔所追求的理想,虽深受浪漫主义运动的影响,但波德莱尔对有些浪漫主义作家滥用情感和铺陈辞藻之风颇有诟病,他重拾古典主义的理想,追求有秩序、有造型的诗美。有着贵族遗风的他,虽然在《恶之花》中以大量的笔墨描写了现实的丑陋,他没有像自然主义作家那样把描写现实作为一种追求;他是一个有纨绔作风的诗人,追求美是他的理想,诗人把“那里,一切整齐和美,豪华,宁静,充满美感”作为《邀游》一诗中的副歌反复吟唱就不足为奇了。

夕阳给田野,

运河和整个城市,

穿上了金衣紫衫

世界在温暖的阳光中沉睡。

那里,一切整齐和美,

豪华,宁静,充满美感。

显然,太阳如同其它无声的事物一样讲着自己的语言,读者需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解读。就像《猫头鹰》一诗中代表智慧的猫头鹰一样需要冥思。

在黑色的紫衫隐蔽下,

猫头鹰排成一排,

仿佛陌生的神灵,

红眼眈眈,陷入冥思。

他们纹丝不动,直到

那一刻忧郁的时刻到来,

推开倾斜的夕阳,

黑色的夜站住了脚。

波德莱尔不是把思想直接转变诗歌的蹩脚诗人,思想总是借助意象或象征来表达,显而易见,诗中的猫头鹰是诗人自我的象征,一个喜欢智慧和喜欢挑战读者智慧的诗人。对于诗人来说,黄昏夕照之时正是冥思的好时刻,因为这个时候,各种声音,各种色彩,各种香味相互交融,是万物应和的最佳时刻,所以在此氛围下,想象最容易被激发。波德莱尔在1856年1月21日致阿尔封斯·图斯莱尔的信中这样写到:“想象是各种能力中最科学的,因为只有她才能理解普遍类比,或一种神秘宗教称为通感的东西”。

在诗歌中,波德莱尔不仅依靠个人记忆,而且诉诸人类神话,让夕阳常和往昔相伴,培育一种懊悔与恋旧的情结。对于现代人啧啧称道的“进步”的哲学,他多有疑虑,更相信神话中描写的理想。在对美国诗人坡的研究中,他这样写到:“野人,或在夕照抑郁时刻咏唱过去与祖先的诗人,更能接近理想的境界”。(Ⅱ:325)可见,夕照不仅开启诗人灵感的源泉,而且让诗人回到个人记忆和历史中,在《抑郁之二》的第一行诗中,诗人这样开宗明义地写到:“我若千岁也没有这样多的回忆。”(Ⅱ:73)可见,波德莱尔是个背负历史和回忆磨砺剑术的诗人。

夕阳代表着自然界最壮观的美,但他的光线与色彩瞬间即失,如同极地的太阳,它唤起的总是抑郁与孤独的感觉,它的光飘逸不定,给人一种空虚感。根据传说,埃及美姆农神像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时会发出悦耳的声音,人们解释说,这是巨人迎接光明的到来发出的神谕,波德莱尔却以他独特的方式让“古老石像”在夕照时歌唱,神话中对新生黎明的歌唱,在诗人笔下变成了颂扬夕阳的挽歌,可见波德莱尔不愧是一位想象力惊人的诗人,寻求奇特也是波德莱尔的美学追求。

老斯芬克斯被无忧的世界遗忘,

在地图上寻不到踪迹,他那愤世的心

只在夕照的余晖中吟唱。(Ⅱ:73)

在美学论文《重评埃德加·坡》中,波德莱尔用夕阳来比喻埃德加·坡所代表的被评论界批判的“颓废文学”:“这颗太阳,几小时前还以直射炫目的白光压垮了万事万物,很快就将以绚烂的色彩淹没西方的地平线。在这奄奄一息的太阳的变化中,某些富有诗意的诗人发现了新的快乐:他们发现了光彩夺目的廊柱,熔金般的瀑布,火的天堂,忧伤的光辉,悔恨的快感,梦幻的一切魔力,鸦片产生的一切回忆。在他们眼里,落日实际上就是充满生命的灵魂的象征,它没入天际,却留下了大量的思想和梦幻”。(Ⅱ:320)波德莱尔并非把夕阳当着死亡的象征,而把它当着诗人内心世界和诗歌灵感的酵母,夕照时刻,光与影交融,这是思想进发的理想时刻,梦幻、忧伤、悔恨、快感如同霞光一样蒸腾,这不是一个死亡的时刻,而是精神最活跃的时刻。波德莱尔用这颗夕阳象征坡代表的浪漫主义运动。在波德莱尔的一身中,他始终认为埃德加·坡与他的人生经历和美学思想上都很相似,所以这颗太阳不仅喻指坡的作品,而且暗指了他本人的诗歌创作,波德莱尔的《浪漫主义的夕阳》一诗更能让我们理解夕阳的象征含义:

初升的太阳多么鲜美,

仿佛爆炸一样射出它的问候!

怀着爱情礼赞它的人真幸福,

它的沉没比梦幻还光辉夺目。

我记得!…我见过鲜花、犁沟和清泉,

都在它眼下痴迷,像心儿在跳。

快朝天边跑呀,天色已晚,快跑。

至少能抓住一缕斜斜的夕阳!

但我徒然追赶已离去的上帝,

不可阻挡的黑夜建立了它的帝国,

黑暗,潮湿,阴森,到处都在颤抖。

一股墓气在黑暗中飘荡,

我的脚战战兢兢,在沼泽旁,

不料触到蛤蟆和冰冷的蜗牛。

这首诗写于1862年,原准备用作查尔斯·阿斯里洛的诗集《浪漫诗歌选》的跋,而序诗则是邦维尔的《浪漫主义的旭日》,可惜这个诗集后来因其它原因并未出版。把这首诗解读成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谴责显然是错误的。虽然对这个运动颇有诟病,他依然保留了浪漫主义的余绪。在把刊载有《浪漫主义的夕阳》一诗的杂志送给维尼时,波德莱尔附上了这样的话:“你可能没有猜到我送你刊有我诗歌的杂志的原因:因为上面有一首有关夕阳的十四行诗,这首诗表达了我对浪漫主义的忠诚。”(Ⅱ:223)此时的维尼已离开浪漫主义阵营三十余年,波德莱尔致信于这位浪漫主义先驱,不是想讨好他,而是向这位诗人证明自己也是浪漫主义阵营中的一员。《浪漫主义的夕阳》一诗表达了诗人对这一运动风风火火的回忆,证明了自己对这一运动的忠诚。

诗歌中的太阳被比喻成至高无上之神,他在黎明时产生“爆炸”般的光辉,传遍整个宇宙。作者使用“爆炸”一词足以让我们联想到“现代派与古典派之争”,想到雨果的《艾那尼》所带来的狂风暴雨。浪漫主义初升的太阳是鲜艳的,它是新的生命,新的力量,它占据古典主义的黑夜,他让歌唱自由,礼赞幸福的人们得到了幸福,即便是这颗太阳即将西沉,它的光辉依然夺目,因为它为后人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梦想,“一缕斜斜的夕阳”正是浪漫主义的精神遗赠,诗人呼唤大家赶快抓住这缕夕阳,就是要继承和发扬浪漫主义的遗风。

第三诗节中的“不可阻挡的黑夜”实际上是暗指当时的文学现状:现实主义。这种新的文学让诗人感到恐惧,因为它带着死亡的腐尸味,它用黑夜般现实的丑陋代替了太阳的光辉,它直接威胁着诗歌的未来。所以在第四节中,诗人感到墓气袭人,在危险的沼泽边战战兢兢地行走。

《浪漫主义的夕阳》一诗实际上为我们阐释了诗人的浪漫主义美学思想,在《一八四六年的沙龙》中,波德莱尔为我们非常系统地论述了“什么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恰恰既不在题材的选择,也不在准确的真实,而在于感受的方式”;“在我看来,浪漫主义是美的最新近的、最现时的表现。有多少种追求幸福的方式,就有多少种美”;“谁说浪漫主义,谁就是说现代艺术,即各种艺术所包含的一切手段变现出来的亲切、灵性、色彩和对无限的向往”。(Salon de 1846:420)根据这个定义,《恶之花》反应了在资本主义不断发展背景下诗人用独特方式感受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诗人情感生活的真实体现,我们感受到了诗人的亲切、灵性和对无限的向往,所以《恶之花》是一部伟大的浪漫主义诗集,正如本雅明所说,波德莱尔正是资本主义鼎盛时期的最后一位抒情诗人。

5.结语

《恶之花》展现了诗人的心路历程和美学追求,通过对太阳象征意象的分析,我们看到了在太阳下磨砺剑术的诗人,看到了不畏牺牲像伊卡洛斯一样追逐太阳光辉的波德莱尔,这对我们更好理解《恶之花》中“抑郁与理想”以及其它组诗大有裨益,我们由此发现,波德莱尔深受浪漫主义的影响,但在表现手法上又与浪漫主义的情感铺张放纵大相径庭,写作技巧上更接近古典主义,强调形式约束下情感的张力,更难能可贵的是波德莱尔借助万物应和的理论用象征的手法来描写太阳,于是太阳摆脱了现实主义单一的意义解读而更具意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恶之花》中,太阳既象征着光与热,美与幸福,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又象征着思想的光辉和理想的追求,由此可见,波德莱尔借助象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感情,这种方法与传统分道扬镳,从而开创了象征主义诗歌的先河,而《恶之花》“正是一轮落日,犹如沉落的星辰,壮丽辉煌,没有热力,充满了忧郁,”它是法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最后一次闪光,也是法国诗歌史上一轮不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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