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写作,学语言——作家李国文访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作家论文,语言论文,李国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李国文,1930年出生于上海,念过戏剧学校,当过文工团员,去过朝鲜战场,做过文艺编辑。曾任《小说选刊》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驻会作家。1957年因写小说《改选》被划为“右派”。1979年写小说《月食》,重回文坛。出版过《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等长篇小说,《危楼记事》《第一杯苦酒》《没意思的故事》《电梯谋杀案》《涅槃》《洁白的世界》等中短篇小说,近年又推出《大雅村言》《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李国文读史》《李国文说唐》《文人遭遇皇帝》等历史散文。曾荣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奖项,被誉为“一株蓊蓊郁郁的文坛常青树”和“文学获奖专业户”。
记者:对学生们来说,读什么书重要,怎么读也很重要,能不能介绍介绍您的读书方法?
李国文:一本书总会给你带来学问,只是多少和大小的区别罢了。有的书,是大学问;有的书,是一般的学问;有的书,未必有什么学问,甚至连教益也谈不上,但能使你获得片刻愉悦,那也是一种收获。我记得在以往艰难的岁月里,许多人把背对着我的时候,只有书籍不嫌弃我,与我同在。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的良师益友,我的体会是最深切的。
那些有学问、对我有用处的书,我用吃橄榄的办法阅读,反复咀嚼,细细品味。那些有学问,然而对我用处不大的书,我用吃甘蔗的办法阅读,啜其甜汁,吐其渣子。那些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书,也许在某些正经人和革命者看来,不属大雅的书、视若敝屣的书,我就用吃石榴的办法来阅读。固然,石榴这东西,能吃的部分极少,不能吃的部分很多,但除了苦涩酸之外,偶尔得一甘旨,或忽然意外的清香,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体验。
记者:培养学生的书面表达能力是语文教育的主要目的之一,如果语文教育得法,就会培养出书面表达水平较高的学生。您青少年时期接受过怎样的语文教育?您所接受的语文教育对您成为一名作家有帮助吗?
李国文:我生于1930年的上海,等我进小学和上中学的时候,新文化运动已经波澜壮阔,至少在大城市,在实施现代教育制度的学校里,古文基本上退出了书面语的流通领域。以白话文写作的作家,如鲁迅、胡适、郭沫若、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冰心、丁玲,已是家喻户晓。因此,我不记得小学的语文课本里有唐诗宋词,也不记得中学的语文课本里有韩柳欧苏的文章。在白话文逐渐全方位进入文化领域的那时,即使选录一些古代的东西,大概也是为数不多的,因此我才没留下什么印象,相反,那些现当代文学的奠基者,对我倒产生了深刻影响,最终使我走上了文学之路。
但是我确实也受过不少古文的训练。我的古文训练不是来自学校和语文课本,而是来自家庭的督促、环境的熏陶,而且是从死记硬背开始的:从死记硬背,到渐渐产生兴趣,然后到接受,到受益,到深感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而矢志活到老学到老。我有一位居住在乡下的祖父辈的前清秀才,入民国后,功名不成,便以塾师为业。暑假期间,家长就让我回乡下去,在他那里补习古文。学校的老师都是先讲课,但他不讲,只教识字,然后就让背诵。他说:“要学古文,就得背,而且必须背得滚瓜烂熟。背多了,你就自然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这位老秀才的做法不无道理。在多多益善的背诵中,达到融会贯通,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我曾经为一家出版社撰写《莎士比亚传》,在检阅大量资料时发现,这位文豪也是在童年的背诵中开始文化积累的。看来,背诵,不光中国,国外也有。又可见,背诵,启发智慧,增加修养,砥砺才华,加深记忆,在语文教学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所受的这些古文的训练,使我接受了传统文化的滋养,对我的写作也是至关重要的。新中国成立后的语文课本,一度在厚今薄古的文化思潮的影响下,古汉语的内容屈指可数,这一时期在校学习,尔后成为作家的同行,尽管非常努力地充实自己,仍然时不时要暴露出在传统文化方面的相对弱势,出现完全不应该出现的语文知识的硬伤。
记者:作文教学是语文教学的重要内容,学生们的作文,如果要归类的话,大多也可以算散文。对您来说,创作散文是件乐事,而对学生们来说却是桩苦事,他们创作的“散文”,不仅老师不愿意看,就是他们自己也未必愿意看。您能否根据十年来的创作经验,谈谈写作散文应该注意的问题?
李国文:谁都可以写散文,和谁都可以写小说一样,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要写一篇好的散文,和写一篇好的小说一样,就不那么容易了。法国古代作家蒙田是终其一生写随笔和散文的大家,他有句名言:“我本人就是这部书的材料。”这也是我近年来写作时深深感知到的一点。散文即真我,只有真我,才有真散文;真的散文无法装假,假的散文不管怎么伪饰,也有矫揉造作的尾巴。只有发自胸臆,无忌无讳,真实地写了作者所见所闻、所想所念,才是毫无疑问的散文。学生们写作文,缺的大概就是这种真我。
从字面的意思来理解,散文,是散淡任意的,是信手拈来的;其实不然,散文,是既不能散乱,也不能随便的。它看起来篇幅不大,在有限的篇幅里,要白云苍狗、镜花水月、天南海北、大千世界,写出一番无限境界,实为不易。但是散文也不能太强烈、太沉重、太严肃、太紧张,如果这样,散文的韵味也就没有了。因此,写散文,得有点闲心、闲情,还得有点闲空。学生们写作文,多是在老师的“逼迫”下,大部分还受时间的限制,哪里来的闲心、闲情和闲空呢?
记者:有的学生对文学创作很感兴趣,尝试着写作诗歌和小说。有的人似乎还很成功,如前些年涌现出的一批少年作家,不仅同龄读者关注他们,好像整个社会都很关注他们。您对他们的创作怎么看?他们怎样才能获得更好的发展,您能给他们提点建议吗?
李国文:日新月异,时过境迁,时代潮流总是不停地变化着向前,文学也是这样,文学的嬗变和文学家的更新,也难逃新陈代谢这一法则。文学繁荣之道,就得像源头活水一样,要不停地注入新的因素:第一要有新人,第二要有新观念。这些少年作家的出现,正是文学繁荣的一种表现。
对新的文坛现象,我们应该像圣人和伟人学习。多少年前,孔夫子站在河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见圣人对于这种人世更迭之快、前驱后续之疾,也是感慨系之的。但他并不颓丧,而是把希望寄托在学生身上,“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勉励他们自强不息,坚持不懈,把握现在,不断进取。毛主席在《沁园春 雪》中,用“俱往矣”三字,一笔带过了历朝历代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也是为了突出他的“还看今朝”的气概。“青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的论断,表明了这位革命家有着无比宽阔的胸怀,他也是把希望寄托在青年人身上的。
文学的希望和未来,也总是寄托在年轻一代作家身上的。前驱者以丰富的经验,发扬人梯精神;后进者血气方刚,有初生牛犊之勇。穷则变,变则通,这样文学才能繁荣起来。至于年轻人不那么成熟,正如刚上场的运动员,犯个规什么的,不必马上亮红牌。我是赞成宽容一点的。偶有瑕疵,无须横加指责,即或失误,不必因噎废食。老是瞪着眼挑错,老是用戒尺打手心的话,会让人无所适从的。
希望这些年轻人多读书、多体验、多写作,走得更远。
记者:您以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上语言课去”,建议作家们多学语言,提高语文基本功,可见您对语文能力是很重视的。可是我们也常常听到相反的观点,认为写作重在情感的表达,不必太注意语言问题,典型的说法就是“扭断语法的脖子”。语文教育界也有这两种思想倾向,您能再谈谈您的看法吗?
李国文:对一个中国人来说,哪怕他稍微认得几个字,落笔成文,就会碰到语言这个问题。语言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停止变化的事物,“语言革命”一直在悄悄地进行着。一些语言在死去,一些语言在新生,一些陈旧的语言,说不定重又焕发出生命,而一些时髦的语言,也许很快就会黯然失色。语言是一条流动不停的河,你赶不上河流的速度,那么,你的语言,在别人眼里,就有一股樟木箱子里的陈旧气味了。对于作家来讲,语言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其实对于谁都是这样。)把作品比成房子的话,语言就是砌房子的一块一块的砖。人们赞扬一位好的作家,称他为“语言大师”,就是钦佩他所掌握的词汇非常丰富,他的语言表达能力非常高。俄罗斯人崇拜普希金,英国人崇拜莎士比亚,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为丰富自己民族的语言,做出了不朽的贡献。
我们是有五千年悠久文明的民族,从屈原起,到曹雪芹止,不知出现过多少语言大师。但是像当代作家(包括我在内)那种词不达意的、干瘪苍白的、毫无文采的、缺乏新意的、官样文章的、八股腔调的、生编滥造的语言“能力”,实在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不相称。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不停学习的过程,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就是这个意思。一个舞文弄墨的作家,别看他以语言为工具,别看他写了很多书,别看他到处讲课指导别人写作,一旦不提高语文基本功,不充实自己的语言库,写多了,写久了,写空了,哪怕每天都有文字面世,日放一屁,也必然会是一个语言乏味的文化瘪三。
所以我一直认为,语言对于我们这些写作者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年轻人要及早重视这个问题,学校也应该高度重视语文教学,把我们的母语发扬光大。
记者:您的《石湖晨雾》《染血的汉碑》《卖书记》等被选入中学或大学语文教材,您希望学生们从中学到什么?您希望老师们怎样教授这些课文?
李国文:文学鉴赏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鲁迅先生曾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如果大家从我的作品中读出了不同的结论,是很正常的。不管是什么结论,只要能对他们有点启发,有点帮助,我就很高兴。文学鉴赏也是一种创作,希望老师们能给学生充分的时间和自由,让他们自主思考,让他们得出自己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