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卡夫卡和他的文学世界——关于《一条狗的研究》的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一条狗论文,卡夫卡论文,世界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雅明曾经绝望地问:卡夫卡是谁?(注:Walter Benjamin,“Franz Kafka:Beim Bau der Chinesischen Mauer”in Walter 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Volume 2,1927— 1934(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 London: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494.)他认为卡夫卡始终有意识地阻止人们找到这个问题的 答案。但是,这却是对卡夫卡的误解。卡夫卡并没有故意地给人们的阐述设置障碍,他 的晦涩和神秘更主要地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寻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M.布朗肖曾经说: “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寻找的正是卡夫卡本人。这些作品结构了一种分裂了的存在方式并 帮助找们去理解它。没有这些无比珍贵的记录,这一奇特的命运便无人知晓。”(注:Maurice Blanchot,“Reading Kafka”,in The Work of Fir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p.2.)这就是说,卡夫卡同他的作品是交织在一起的,我们只有最大 限度地接近卡夫卡,才有可能更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另一方面,我们只有深入到他的 作品之中去,才能够真正地认识卡夫卡。因此,在这儿,我运用一种传记式方法来解读 卡夫卡的小说《一条狗的研究》。但这却并不是为卡夫卡立传,而是为了寻找能够引导 我们走出卡夫卡的语言迷宫的线索。
在《一条狗的研究》的故事里,那条“狗”的研究从许多方面来看非常接近卡夫卡对 于自身的反省式研究。卡夫卡曾经在日记中写道:
写作拒绝了我,所以(我)准备作一点自传式研究。这不是为自己立传,而是研究和调 查那些最细小的组合成分。这样我将可以构造出自己……”(注:Franz Kafka,Dearest Father,trans.Ernst Kaiser and Eithne Wilkins(New York:Schocken,1954),p.282.)
约翰·厄普代克也曾经指出;在《一条狗的研究》中,“私人性展示了出来——没有 任何其他的卡夫卡文稿比这个故事更具有轻快的和自愿的自传性了”。(注:John Updike,“Foreword”to Franx Kafka's The Complete Stories(Schocken Books Inc.1971),p.11,p.15.)具体来看,这部作品的自传性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意义;首先,正 是在一种自传性的表白中,卡夫卡把他笔下的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联系了起来,并在很 大的程度上模糊了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界线,所以说,《一条狗的研究》可以被解读为一 个关于人类世界的寓言;其次,小说中还具有一种所谓的“狗类无神论”,(注:John Updike,“Foreword”to Franx Kafka's The Complete Stories(Schocken Books Inc.1971),p.11,p.15.)它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了卡夫卡对于自身曾经怀有的“强烈的神圣 化”(注:参见Elias Canetti,Der andere Prozeb:Kafkas Briefe an Felice(Munich:Hanser,1969);Stanley Corngold,Franz Kafka:The Necessity of Form(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8),p.ix.)情结的反省和自潮;最后,透过小说主人公的自我反 思,我们可以体悟出一种被巨大的失败所遮蔽着的、卡夫卡式的成功。
一、一个关于人类世界的寓言
《一条狗的研究》从字面意义来看似乎描写了一个“狗类世界”,但是,从叙述过程 中的许多细节来看,它都显示出一种关于人类世界的寓言化再现,而且,从小说中的自 传性色彩来看,这只反省自己的过失的“狗”也可以被解读为卡夫卡本人的替身。
但是,卡夫卡为什么把自己称为一条狗并且暗示人类就是“狗类”?这是因为犹太人曾 被反犹主义者骂作狗吗?很多评论家都持有这样的观点,他们认为卡夫卡笔下的这个狗 类世界就是犹太民族的文学肖像。但是,卡夫卡为什么要用这个渗透了种族歧视色彩的 名称来侮辱自己和自己的民族呢?显然,仅仅从犹太民族这一狭隘的角度来解读卡夫卡 是错误的。卡夫卡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犹太作家,而且他的作品也决不是一种“少数文学 ”,(注:Gilles Deleuze and Felix Guattari,Kafka: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6).)如果这样来阅读卡夫卡,则正如布朗肖所说 ,就是把卡夫卡的“永恒的艺术转变成了历史文本的一个脚注”。(注:Maurice Blanchot,“Reading Kafka”,in The Work of Fir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 5),p.1,p.2.)
事实上,“狗”这个字眼在这儿只是卡夫卡用来称呼他的主人公的一个名称,这个主 人公远不是一条简单的狗,因为他研究的正是人类必须面对的那些最关键和最基本的问 题。而且,这个主人公所关心的是“狗性”(其实是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而不是某些 特殊的时代中的特殊人物的个性,所以说,他对于人类世界的观察和描绘是从长远的、 宽广的和无偏见的角度进行的。这就好比说,一般人都是从舞台的正面来观看各种演出 的,而卡夫卡所描绘的则是一种从生活舞台的背后(后台)观察所得的情景。或者,用卡 夫卡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它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注:卡夫卡日记(1922年1月28日), 转引自Blanchot,“Kafka and the Work's Demand”,in The Space of Literature,translated,with a introduction,by Ann Smock(Lincoln,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2),68,73,94页。)观察所得的。
卡夫卡早在创作《一条狗的研究》之前就一再宣称,他已经从这个世界移居到另一个 世界中去了。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
我已经成为这另一个世界的居民了,这个世界同那个普通的世界相比,就好象沙漠同 肥沃的耕地相比较一样,…而现在我象一个外乡人那样回首故土。(注:卡夫卡日记(19 22年1月28日),转引自Blanchot,“Kafka and the Work's Demand”,in The Space of Literature,translated,with a introduction,by Ann Smock(Lincoln,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2),68,73,94页。)
这就是说,当卡夫卡撰写《一条狗的研究》时,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世界的 居民了,他已经从精神上超越了这个世界,或者说,他已经成功地拒绝了生活。这种境 界对于他个人来说是可悲的,但是却有利于他远距离地观察人类世界,从而获得别人所 不可能领悟的深刻洞见。这正如中国古代诗人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 中。”而一旦能够脱开身去,便能够把那些山岭看个通通透透了。从这个角度来讲,“ 狗”这个称呼正是卡夫卡所采用的一种寓言方法,它代表着一种策略性的转移,即从这 个人类世界“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从而获取这种“更高层次的观察力”。(注: 卡夫卡日记(1922年1月28日),转引自Blanchot,“Kafka and the Work's Demand”,in The Space of Literature,translated,with a introduction,by Ann Smock(Lincoln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2),68,73,94页。)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狗”这个字眼也是关于一条真正的狗的隐喻,它随身携带 了狗类在一般人看来所具有的一切低微和渺小的特征。卡夫卡经常使用这个字眼来描写 他笔下的主人公。但是,从根本上来看,卡夫卡并没有把“狗”当作一个高贵的字眼来 使用的,他其实充分地意识到了人们强加在这个字眼之上的那些侮辱性的和奴役性的色 彩。但是,这或许正是卡夫卡选择它来命名自己的主人公的原因。卡夫卡或许有意识地 用这个字眼来启发人们认识一个事实:即人类不应该认为自己与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之间 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很可能有意识地用这个字眼来嘲笑人类的自高自大和自我欣 赏。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卡夫卡用“狗”来命名这篇具有浓厚的自传性色彩的 作品中的主人公,这表明他并不认为人类比狗类更高贵。
实际上,卡夫卡始终对一些特殊的小动物怀有深深的同情,例如那些“总是定居在地 下……远离地面的地方或者在地下的裂缝中的小动物”,(注:Walter Benjamin,“Franz Kafka:Beim Bau der Chinesischen Mauer”in Walter 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Volume 2,1927—1934(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 London: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494.)以及一些“低贱”的动物如狗、 豺、老鼠以及只有在黑暗的夜晚才能够看见东西的乌鸦。卡夫卡与这些小动物之间的那 种奇怪而又异常强烈的共鸣关系不仅象本雅明所指出的,表现出他面对外部世界所产生 的一种“混杂了极度恐惧的惊讶感”,(注:Walter Benjamin,“Franz Kafka:Beim Bau der Chinesischen Mauer”in Walter 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Volume 2,19 27—1934(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 London: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494.)而且也反映出他对人的动物性本质的一种认识和一种 态度。他相当清醒地意识到了人所具有的、不可否认的动物性,因此希望与地球上的所 有生物(哪怕是最卑微的生物)平等相待。从这一点来看,他认同于小动物的行为并不是 一种自我贬低,而是更高层次上的自我确认。总之,卡夫卡在《一条狗的研究》中利用 “狗类世界”里的诸种情态来折射人类世界的是是非非,这正是他看世界的独特角度和 方式。
二、神圣化的终结
《一条狗的研究》中有一句话:“我曾经独自在黑暗中奔跑,心中充满了关于伟大的 事情的预感,这预感可能又是虚妄的,因为我一向都怀有这种感受。”对于卡夫卡来说 ,这种“伟大的事情”是与文学紧密相关的。卡夫卡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文学,但是,卡 夫卡的文学热情却并不最纯粹的或为文学而文学的。他选择写作是因为“没有其他东西 能够(令他)满意”,他必须写作,因为“假如我不在作品中解救自己,我就会丧失自己 。”事实上,青少年时代的卡夫卡曾希望从文学中寻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幸福、人 生的意义、生存的理由等等。他曾在日记中一再强调:
我的幸福,我的能力以及以任何方式成为有用之人的任何可能性,都只存在于文学领 域之中……我通常只有在写作时才感到是勇敢的、直率的和惊人的。(注:Franz Kafka ,The Diarles of Franz Kafka,1914—1923,trans.Martin Greenberg,New York:Schocken,1954,p.58,p.72.)
但是,我们或许应该提问:为什么他认为文学就是一切?文学如何能够成为他生命中的 唯一追求?简而言之,正如阿多洛所说,卡夫卡这个人“对于自己所走过的每一步中所 发生的一切偏差都如此敏感,如何会以这般虔诚的态度沉溺于文学这一本质的错误之中 ?”(注:Theodor W Adorno,“Notes on Kafka”,in Prisms(The MIT Press,Cambridge,Massachusetts,1982),p.249.)
卡夫卡往往过分地强调他与文学之间的紧密联系。他曾在各种场合宣布:“我对写作 的态度……是不可改变的;它是我本质上的一部分。而不是一时的兴趣。”(注:Franz Kafka,Letters to Felice,trans.James Stern and Elizabeth Duckworth.New York:Schocken,1973,p.279.)而且,年轻的卡夫卡对于自己的写作能力极端自信;他甚至认 为,自己的才能并不是一种普通的写作能力,它是一种特殊的、有魔力的天才,而这正 是他如此与众不同的原因。但是,我们不禁要提出另一个疑问:为什么卡夫卡对于自己 的作品从不感到满意,并且认为自己所有的作品都完全不能够符合他自己的要求?
结合卡夫卡对待文学的功能和自身的文学才能的态度,我们可以了解到,卡夫卡其实 把文学神圣化了。或者说,他对于文学具有一种虔诚的信仰:即相信文学具有为人的生 活带来最终的意义,从而为人的生存提供价值保证的巨大力量。出于这种神圣化倾向, 他对自己也产生了一种颠倒了的神圣化情结。所谓“颠倒了的神圣化”指的是:卡夫卡 无休无止地苛求自己,挑剔自己的所有作品,而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则是:他对文学的功 能估量过高,从而为自己的文学活动预设了一个不可企及的目标,因为他暗暗地希望自 己确实具有某种特殊的魔力。所以说,他对于自己的指责可以解读为对自己的“颠倒了 的神圣化”。
年轻的卡夫卡感到无法象一般人那样生活,因为他觉得那样的生活根本不值得活。他 渴望在开始生活之前首先寻找到生命的意义,所以,他一再宣称,他的生活“仅仅是出 生之前的踌躇”。他曾经相信自己不应该象其他人那样生活,因为他具有非凡的写作才 能,如此看来,青年卡夫卡的那些立志成为一个作家的言论并不仅仅意味着他准备写作 ,而更意味着他准备去反抗,反抗他作为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他的写作才能曾经使他 认为自己正是那个被选中了来完成这一伟大使命的人,他因此也有理由去期盼那些不可 能的事情:例如纯粹、绝对和永恒……他曾相信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 能够成就一切,包括文学和他自己。他用这种所谓的“巨大力量”把文学神圣化了,并 且把自己也编织成了一个神话。
从这儿我们可以看出,“关于伟大的事情的预感”对青少年时代的卡夫卡来说非常重 要,它们甚至比他所意识到的还要重要。然而,它却并不完全是关于宗教的,也就是说 ,卡夫卡心目中的“伟大的事情”并不象布罗德所认为的那样具有非常浓厚的宗教意味 。卡夫卡生前最亲密的朋友布罗德严重地误解了卡夫卡,他把卡夫卡称为“走向圣洁之 路的人”,而这句话却只有从世俗的角度去理解才是正确的,因为,在卡夫卡看来,“ 上帝、生活、真理——这些只是同一事实的不同名字。”(注:古斯塔夫·雅诺施:《 卡夫卡谈话录》,转引自《卡夫卡散文选》(上),叶廷芳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7 0,286页。)在西方,评论家们往往把卡夫卡的这种思想倾向称为“强烈的神圣化”, 这本身并没有错,然而,在布罗德的误导下,他们通常只把它同宗教联系起来进行解释 ,从而使自己对卡夫卡的解读大大地偏离了正确的轨道。而事实上,卡夫卡的所谓“神 圣化”主要是关于文学的,而不是关于宗教的。
卡夫卡并不是这样看待文学和作家的唯一的人:弥尔顿就曾相信,他自己能够体悟一 种神圣的感召,缪斯通过他来描述一切,就好象上帝通过先知来预言一样。(注:这里 我受到Lindsay Waters博士的启发,他在阅读此论文的英文稿时谈到这一点。)另外, 歌德也非常确信自己受着Daemon(精灵)的控制,所以才能够创造出完美的文学艺术作品 。但是,卡夫卡生活在一个比较晚近的时代,其时人们已无法真正地、毫不犹豫地相信 超自然的力量的存在了。而且,卡夫卡始终是一个勤于自我反省和自我审视的人,他“ 从不对自己掩盖任何精神分析学家可能从他身上揭示出来的东西”。(注:Blanchot,“ Kafka and the Work's Demand”,in The Space of Literature,p.76.)所以,在怀有 神圣化情绪的同时,他内心的深处仍然存有疑虑。而随着岁月的流失,卡夫卡开始越来 越怀疑自己以往的信念了。但是,对于他来说,要摆脱自己的这种“强烈的神圣化”情 结是非常困难的,它需要一个长期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的过程。卡夫卡对待文学的态 度在从1917年到1921年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1917年,他仍然认为自己对文学 的期望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是因为自己现在写得不如过去好,并且暗暗希望创作出了《 乡村医生》那样的作品的灵感再次降临于他;(注:Franz Kafka,The Diarles of Franz Kafka,1914—1923,trans.Martin Greenberg,New York:Schocken,1954,p.58,p.72.)但是,五年以后,他却断言文学是“最无助的”,是“一种玩笑和绝望”。(注:Franz Kafka,The Diarles of Franz Kafka,1914—1923,trans.Martin Greenberg,New York:Schocken,1954,p.58,p.72.)但是,卡夫卡对于文学的这种断然否定的态度只是 暂时的,它并不表示他已经摆脱了“强烈的神圣化”情结,它仍然存在,只不过转变成 了否定的形式罢了。也就是说,他的这种对文学功能的强烈失望的情感,正是由他的先 入为主的“强烈的神圣化”观念所引起的。
卡夫卡对于自身的反思主要体现在他晚期的几部重要作品中。在《饥饿艺术家》中, 那位圣徒般的艺术家最终承认:“我一直希望你们欣赏我的饥饿艺术”,但是,“你们 不应该欣赏它”,因为“我必须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 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会像你们大家一样, 吃得饱饱的。”这位饥饿艺术家的坦言可以被解读为卡夫卡的自我反省式独白。它表明 ,卡夫卡已经认识到了他自己的文学热情其实并不仅仅是文学的,而是出于某些文学之 外的个人需要和追求的。但是,无论在创作这部作品时,还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卡 夫卡始终没有完全放弃他对于文学的信念,所以,这个饥饿艺术家“那瞳孔已经扩散的 眼睛里,流露着虽然不再是骄傲、却仍然是坚定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注:卡 夫卡:《饥饿艺术家》,引自《卡夫卡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248页。) 卡夫卡笔下这些叙述,既是对自身内在精神状态的真实披露,也是一种苦涩的自潮。
卡夫卡在生平最后一部重要作品《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中,描写了一个名叫约 瑟芬的耗子如何痴迷于自己的“歌唱”并希望能够因自己的歌唱才能获得免除某些劳作 的权利。通过这部作品,“卡夫卡表现这位艺术家试图使[她的]同胞们承认,[她]是他 们民族的灵魂和力量的源泉,这是多么的虚妄。”(注:Blanchot,“Kafka and Literature”,in The Work of Fire,p.25.)因为,“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永恒的历史中 ,她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而这个民族终将弥补这个损失。”(注:卡夫卡:《 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引自《卡夫卡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300 页。)卡夫卡此时已经从“强烈的神圣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认识到了文学家们的歌 唱“只是一种呐喊”,(注:卡夫卡的这种认识还体现在他对文学青年古斯塔夫·雅诺 施的谈话中,他曾对雅诺施说:“你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这当 然是小资产阶级传统观念中一幅极普通的图画。这是隐蔽的愿望的幻想,与现实毫无共 同之处。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 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呐喊。艺术对 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 ,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谰的鸟。”参见古斯塔夫·雅诺施:《卡 夫卡谈话录》,转引自《卡夫卡散文选》(上),叶廷芳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49 页。)并不是什么能够拯救人类的“伟大的事情”。
《一条狗的研究》作为一部自传性非常强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卡夫卡对自身 思想观念的全面反思。在《一条狗的研究》里,开篇就是这样一句话。“我的生活发生 了多么大的变化呀,但是从根本上来看,又是多么缺少变化!”(注:Franz Kafka,“Investigations of a Dog”,in The Complete Stories(Schocken Books Inc.1971), 278页。下面文中引自《一条狗的研究》的引文将只注明页码。)故事的主人公充分地意 识到了他生活中所发生的变化,但是,从根本上看,他仍然是一条“热衷于研究的狗” ,是“最微不足道的和最胆怯的”。这位主人公还宣布,他已经不再是“狗类社会的成 员”了,这与卡夫卡在日记中宣布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公民”遥相呼应。小说中所 描述的这种变化或身份的转变确实是基于卡夫卡生活和思想上的某种重点转折。西方评 论家曾详尽地讨论过这一现象,并将之命名为“视角的转变”:(注:参见Blanchot,“ Kafka and the Work's Demand”,The Space of Literature,63页,以及Stanley Corngold,Franz Kafka:The Necessity of Form,108页。)
自从亲眼见过那些狗音乐家之后,我便认为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的理解力不再受任 何成见的束缚。(294页)
显然,小说中所描绘的这件意外事件只是对生活中可能发生的某个突如其来的、富于 启发性的时刻的寓言化描述。它可以喻指任何人生命中所出现的这一顿悟的时刻,也可 以特指卡夫卡自身的某种特殊体验,但是,关于这一体验的更具体和准确的情况,我们 永远也不会知晓。
布朗肖曾说:(即使在日记中,卡夫卡的)“思想与它们构形的概括化形式也是不相干 的,它们在这些形式中就好象在流放地一样,它们退缩到一种模棱两可的风格之中,既 不能被理解为关于某个单一事件的表现,也不能被理解为对某种普遍真理的表述。卡夫 卡的思想方式无法适应某种一贯制的正确规则,但它也不是简单地特指他个人生活中某 个特殊事件。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滑动。”(注:Maurice Blanchot,“Reading Kafka”,in The Work of Fir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p.2.)因此说,我们无 法(也无须)寻找出这儿所描绘的这个意外事件的特定意义,因为我们已经充分意识到了 它所指代的某种重大转折的形成。这种重大的转折的标志之一就是对“伟大的事情”的 预感已经随岁月的流逝而消退,它们不再能够控制他了。这也可以引申为另一种寓意: 即标志着卡夫卡以往的那种把文学神圣化的观念的正在走向终结。
三、失败的人和人的失败
在今天的世界文坛上,卡夫卡被一致推举为一位杰出的文学大师,而在他生前,他却 从未有意识地追求这样一种名誉。卡夫卡一生的追求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在他的心目中 ,“文学创作向来都只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注:古斯塔夫·雅诺施:《卡夫卡谈 话录》,转引自《卡夫卡散文选》(上),叶廷芳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70,286页 。)他要求文学去证明的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而不是世人所能够给予的任何荣誉。
从许多方面来看,卡夫卡其实已经充分地认识到了自己以往的追求是独特的和不可实 现的。在《一条狗的研究》里,他写道:
最近以来,我越来越频繁地反思我的生活,试图找出自己可能犯下的决定性的重大错 误,结果并未找到。但我肯定犯过这样的错误。
小说中那条小狗的追问:“土地是从哪儿弄来这些食物的?”其实寓言化地再现了对所 有本质或本源性等没有答案的问题的追问。在经历过重大的转折之后的卡夫卡看来,他 一生为文学而作的努力就如同一种“饥饿试验”。而且,它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失败的,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在生活之外并没有任何先验地存在着的意义和价值。但是,卡夫卡 同时又非常清醒地认识到,他虽然注定要失败,但他的追求却并不是人所能够避免的。 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意义的追求从本质上规定了人本身,人所犯下的这一“决定性的重大 错误”(292页)恰恰构成了人的生活的最重要内容。这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悖论,但是, 它确实是人的生命中惟一存在的秘密,如果任何人愿意或敢于像卡夫卡这样追问生命的 意义的话。
这也就是说,这个问题本身拒绝了答案。在《一条狗的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卡 夫卡实际上不仅已经认识到它是没有答案的,而且还意识到了这种问题之中所暗含的某 种破坏性。他写道:
我可曾因为想得到回答而向狗们提问过?我会存有如此愚蠢的奢望吗?难道我一边目睹 工人们在建设,从事着他们灰暗的工作,一边却不住地希望因为我的问题而结束、毁灭 和抛弃这一切?
这条提出了特殊问题的“狗”不愿意打扰他的同胞们,所以他声称:“我的问题只是 我自己的一个目标。”(291页)他是多么善良而且体贴,又是多么的高傲呀!他不愿意用 自己的问题扰乱了同胞们的“幸福生活”,所以也不再期望从他的同胞们那儿得到任何 理解和同情。卡夫卡同样表现出了类似的体贴和高傲。他深深地为自己的作品而担忧, 他惟恐它们那阴暗和绝望的气氛影响了别人的生活热情,同时又似乎预见了它们将会引 起普遍的误解。我认为,这样一种担忧正是卡夫卡要求他的好朋友布罗德销毁他的大部 分文稿的主要原因。卡夫卡对一个(他自己也深深地知道)绝对不会执行他这样一个遗嘱 的人提出了这种要求,这一行为本身就非常可疑。但是,这完全不象人们所认为的那样 ,体现了卡夫卡的虚伪或矫情,相反,这一自相矛盾的行为正反映出了他那深藏在绝望 中的期盼:尽管一切都证明了他的同胞们的脆弱,他仍然期待着他们的同情;期待着他 们鼓起足够的勇气去直面自身的命运,并终将能够从他和他的作品中解读出光明和希望 而不是漆黑一片和绝望。
卡夫卡那绝对清醒的人生观不允许他分享任何现存的“乐观”主义所能够给人的安慰 ,“他不要安慰,但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要(谁又不想要呢),而是因为……真正的安慰 是不存在的。”(注:卡夫卡:《他》,引自《卡夫卡随笔集》,叶延芳编,海天出版 社1993年版,94页。)虽然卡夫卡生前无比钦佩福楼拜和歌德等文学前辈,但他无法像 福楼拜那样始终保持着对于文学的高度评价,并认为文学可以替代生活,从而利用文学 为自己建筑了一个摆脱人的、无聊的、必死的命运的避难所;他也无法像歌德那样毫不 怀疑地相信“精灵”的存在并坚信自己正接受着它的支配,且为之沾沾自喜。卡夫卡曾 经把郭尔凯格尔引为同盟,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他自己根本无法像郭尔凯格尔那样, 抓住“飞逝的犹太教的僧袍的一角”,从神秘论的角度来认识人类的命运。在人类的历 史长河里,卡夫卡是一个拒绝任何安慰和庇护的“惟一的裸体者”。他不接受任何关于 人类命运的含混的和盲目乐观的观点。
虽然,我的同事们是比我聪明的狗,而且他们拥有帮助自己接受生活的其他一些好方 法。但是,从我自身的经验来看,这些方法(尽管它们在必要的时候可能有所帮助,能 令人镇静、哄人入睡或让人分散注意力)与我的方法一样无济于事。(298页)
小说中的主人公拒绝任何关于“进步”和“成功”的幻想,这样一种绝对的清醒和冷 静正是卡夫卡式的认知态度,它要求撇开一切表层的、非本质的和相对的现象并直接地 深入到绝对中去。这儿,我们不应该用悲观的虚无主义来解读这位主人公的世界观,而 应该从虚无这一生命中无法抹去的事实中体味出某种力量和勇气。
本雅明曾经说:“要想公正地评价卡夫卡这个人并认识他的纯洁和特殊的美,人们就 必须牢记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失败的人。……一旦他确认了这一最终的失败,对于他来 说,一切都半途而废,就像梦中所发生的那样。没有什么比卡夫卡强调自己的失败所表 现出的那股狂热劲头更令人难忘了。”(注:Walter Benjamin,The Correspondence of Walter Benjamin 1910—1940(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p.566.)但 是,卡夫卡真的是一个失败的人吗?在解读本雅明对卡夫卡的评论时,我们一定不能够 忘记,本雅明本人也是一个卡夫卡式的人物,本雅明笔下的“失败”并不是一般意义上 的失败,它其实代表了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本雅明或卡夫卡式的失败其实是一种“人 的失败”,在这儿,个人所无法超越的并不是个别人自身的局限性,而是人类这个种类 的局限性。卡夫卡曾经指出,“人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摩西五经》的结尾 之外,什么也比不上福楼拜的《情感的教育》的结尾——这两本书都描绘了人无法实现 自己的目标这一失败——弗里德利克和摩西都失败了,这不是因为人的生命太短暂了, 而是因为它是人类的生命。”(注:Kafka,Diaries,1914—1923,196页,转引自Stanley Corngold,“Kafka and the Dialect of Minor Literature”,in College Literature,Februrary 1994。)如此看来,卡夫卡一再强调的“失败”,并非人们通常 所理解的失败,它真实喻指着人的宿命,它是人所普遍共有的命运,是我们那暂存的和 必死的生命。
正如卡夫卡所说的:“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的也只能是他的视力和注视的 方式所能及的那个部分。”而且,他悲哀地暗示,他希望“把自己限制成同仁看他的视 力所及的那种样子”(注:卡夫卡日记(1922年1月28日),转引自Blanchot,“Kafka and the Work's Demand”,in The Space of Literature,translated,with a introduction,by Ann Smock(Lincoln,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2),68,73,94页。)(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同样,任何人对卡夫卡的解读都只能是一种个人 的读解。我尽管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却仍然幻想着能够稍稍地超越我个人 有限的视力和注视方式,从而尽可能地接近卡夫卡。这似乎正是一种卡夫卡式的绝望中 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