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儒典与隋唐主流文化——兼谈隋唐主流文化的“南朝化”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隋唐论文,敦煌论文,主流论文,文化论文,南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长期以来,关于敦煌文献的价值,“预流”者与“未入流”者(注:陈寅恪先生认为:“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於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见《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陈寅恪文集之三)页23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见解不尽相同。前者往往赞为丝路奇葩,认为足以代表华夏文明;后者一般视如荒僻断烂,以为不能反映中原气象。本文对此二种见解,不想进行是非评判,仅拟根据敦煌文献所见儒典的种类,以及隋唐时期主流文化的内涵,探讨敦煌儒典与隋唐主流文化的关系。
一 敦煌儒典的概况与源流
本文所谓儒典,也就是儒家经典,其内涵各朝不一。先秦主要为“六经”。《庄子·天运》称:“(孔)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亦名“六艺”。汉刘歆《七略》中有《六艺略》。班固《汉书·艺文志》据此分类。颜师古注云:“‘六艺’,‘六经’也。”(注:参阅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六艺”条,页457~46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但实际上,自秦始皇焚书,《乐》经已佚。于是又有“五经”之目。但此“五经”,前《易》、《书》、《诗》三经基本不变;后《礼》、《春秋》二经,时代不同,所指亦异。汉置五经博士,《礼》指《仪礼》,《春秋》先指《谷梁》,后指《公羊》(注:参阅张汉东:《论秦汉博士制度》,安作璋、熊铁基:《秦汉官制史稿》上册附录,页409~491,齐鲁书社,1984年。)。唐置五经博士,《礼》指《礼记》,《春秋》指《左传》。后来又有“九经”(前三经加“三礼”、“三传”)、“十二经”(又增《孝经》、《论语》、《尔雅》)之称。宋以后始增《孟子》为“十三经”。不赘述。
敦煌(包括黑城、吐鲁番)儒典现存九类,近四十种,二百件左右。九类:《易》、《尚书》、《毛诗》、《礼记》、《春秋左传》、《春秋谷梁传》、《孝经》、《论语》、《尔雅》。按照“九经”,未见《周礼》、《仪礼》、《春秋公羊传》;按照“十三经”,未见《孟子》。近四十种:《易》二种,《尚书》三种,《毛诗》六种,《礼记》五种,《春秋左传》三种,《春秋谷梁传》二种,《孝经》十种,《论语》五种,《尔雅》二种。其中,根据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之例,将敦煌本陆德明《周易释文》、《尚书释文》、《礼记释文》,分属《易》、《尚书》、《礼记》下,各为一种。200件左右:最早为六朝或麴氏王国时期,最晚为宋、元时期。其中,40余件有题记。这些都是探讨敦煌儒典与隋唐主流文化的关系的最重要的资料。
敦煌儒典现存九类、近四十种,与隋唐正史经籍、艺文诸志著录同类儒典三百余种进行比较,敦煌儒典种类仅占当时儒典的十分之一。尽管如此,现存敦煌儒典,仍有部分为隋唐诸志所未见。在此,就需要探讨敦煌儒典的源流问题。初步归纳,敦煌儒典的源流,大分有三:
(一)前朝旧典。我们知道:早年,占据河西的沮渠氏北凉与南朝刘宋交通,曾向刘宋索取《周易》等儒典(《宋书·大且渠蒙逊传》)。与敦煌为邻的吐鲁番,在麴氏王国初期,也曾向北魏遣使奉表,求借“五经”等儒典(《魏书·高昌传》)。吐鲁番曾出土麴氏王国初期佚名《孝经解》写本。此佚名《孝经解》为隋唐诸志所未见。敦煌存在此类前朝旧典自无疑问。现存敦煌儒典,除了有名的北魏和平二年唐豊国写本《孝经》外,经罗振玉、王重民、姜亮夫等先生研究,定为“六朝写本”的,还有近二十件之多(注:参阅饶宗颐先生主编,王素、李方著《魏晋南北朝敦煌文献编年》页274~280,427~444号,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其中,P.2570号《诗经》,正文之外,又有“寅年净土寺学士赵令全读为记”的题记。罗振玉先生称正文“望而知六朝人笔”,而称题记为“中唐以后恶札”(注:罗振玉先生跋文,原载《雪堂校刊群书叙录》卷下页6~7,1917年。现收入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页27~28,中华书局,1979年。)。这说明,这件前朝旧典,直到中唐以后,还在为敦煌寺学的学生所使用。此外,敦煌、吐鲁番出土《论语郑氏注》虽为唐写本,但由于都是四卷本,与隋唐诸志著录同书都是十卷本也十分不同,也应原为南朝流传过去的前朝旧典(注:王素:《唐写本〈论语郑氏注〉校读札记》,《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页244~258,文物出版社,1991年。)
(二)唐代官书。主要有颜师古考定的《五经白文》、孔颖达等《五经正义》、元行冲《御注孝经疏》等。《旧唐书·儒学上》序云:“太宗又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考定《五经》,颁於天下,命学者习焉。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关于《五经白文》与《五经正义》的成书过程,《新唐书·儒学上》颜师古、孔颖达二传亦有详载,不赘。据《唐会要》卷七七论经义条记载:其中《五经正义》,到了高宗永徽时,由于存在种种问题,曾经又命修改,完毕之后,再次“诏颁于天下”。又,《新唐书·儒学下·元行冲传》云:“玄宗自注《孝经》,诏行冲为疏,立于学官。”《御注孝经疏》也应属于官书。
(三)外地新籍。如P.2617号《周易释文》。该写本有题记二条:一条为:“开元廿六年九月九日于蒲州赵全岳本写。”一条为:“开元廿七年……五月廿五日于晋州卫杲本写《指略例》。”说明该写本是从现在山西传入敦煌的新籍。敦煌儒典既有前朝旧典,又有唐代官书,为什么还要从外地引进新籍?我以为:恐怕与此类新籍也曾受到官方重视有关。如前述《周易释文》,原为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周易音义》的单行本。《旧唐书·儒学上·陆德明传》记载:陆德明曾撰《经典释文》三十卷。“太宗(在德明卒)后尝阅德明《经典释文》,甚嘉之,赐其家束帛二百段。”《经典释文》得到太宗赞赏,具有半官书的性质,自应受到时人尤其是学生的重视。但由于毕竟不是官书,官方并未专门颁行,各地需要,就都只能从外地引进了。敦煌还有《尚书释文》、《礼记释文》等,虽然没有题记,但也有可能是从外地引进的。
综上可知:敦煌儒典来源有三:前朝旧典的传入,似有官方和民间二条渠道;唐代官书的传入,主要应为官方渠道;外地新籍的传入,主要应为民间渠道。但不管由何渠道传入,都应与“时尚”或者说当时的需要有关。仅此而言,就似乎不能将敦煌儒典排斥在隋唐主流文化之外。
二 敦煌儒典与南朝主流文化
在我国古代,儒学极受统治阶级重视,始终被作为主流文化的代表。而如前所说,敦煌儒典现存九类、近四十种,隋唐诸志著录同类儒典三百余种,二者比较,敦煌儒典种类仅占当时儒典的十分之—。是否可以据此断定:敦煌儒典不能反映隋唐主流文化呢?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隋唐诸志是根据隋唐“中央图书馆”藏书旧档编撰的,其中多数图书属于善本秘籍,使用不多,更未广泛流传。要探讨敦煌儒典与隋唐主流文化的关系,首先要了解隋唐主流文化的内涵。而要了解隋唐主流文化的内涵,又必须了解隋唐主流文化形成的历史背景。在此,可以先根据陆德明所撰《经典释文》,了解南朝主流文化的内涵。
按:《经典释文》30卷,旧题唐陆德明撰。但据钱大昕考证,其书实际成于南朝陈后主至德元年(583年)(注:清末皮锡瑞:《经学历史》谈到《经典释文》,亦认为:“其书创始于陈后主元年(583年),成书在未入隋之前。”故认为:“《经典释文》,亦是南学。”唯近年张宝三认为:《经典释文》实际是陈至德元年始撰,陈灭入隋之后成书。见《毛诗释文正义比较研究》页37~42,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硕士论文,1986年。按:其说能否成立,此处不拟讨论。即使能够成立,对本文认为《经典释文》反映的是南朝主流文化亦无影响。)。我们知道,自东晋南渡,南北分裂,北朝均为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南朝自认属于华夏文化的正统。而所谓南朝文化,实际代表当时中国的主流文化。敦煌儒典中的隋唐以前的写本,罗振玉、王重民、姜亮夫等先生不称“北朝写本”,而称“六朝写本”,也含有这种正统和主流的意味。而当时南北儒学,也确实存在差异。如《隋书·儒林传序》(以下简称《隋传》)所说:“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说明差异不小。《经典释文·序录》(以下简称《序录》)记南朝儒学甚详,可以进行比较。
《易》——《序录》:“唯郑康成(玄)、王辅嗣(弼)所注行于世,而王氏为世所重。今以王为主。其系辞已下王不注,相承以韩康伯注续之,今亦用韩本。”其《周易音义》,经文标“王弼注”,系辞出“韩[康]伯注”条,与所说情况符合。《隋传》出《周易》曰:江左则“王辅嗣”,河洛则“郑康成”。可见南北儒学不同。
《书》——《序录》:“永嘉丧乱,众家之书并灭亡,而古文孔传始兴置博士,郑氏亦置博士一人。近唯崇古文,马、郑、王注遂废。今以孔氏为正。其《舜典》一篇,仍用王肃本。”其《古文尚书音义》,经文标“孔氏传”,《舜典》注出“王氏注”条,释为“王肃注”,也与所说情况符合。《隋传》出《尚书》曰:江左则“孔安国”,河洛则“郑康成”。也可见南北儒学不同。
《诗》——《序录》:“唯《毛诗郑笺》独立国学,今所遵用。”其《毛诗音义》出“郑氏笺”条,也与所说情况符合。《隋传》出《诗》曰:江左、河洛“并主于毛公。”也就是郑玄所笺《毛诗》。说明南北儒学也有共同之处。
《礼》——《序录》:“唯郑注《周礼》、《仪礼》、《礼记》并列学官。而《丧服》一篇,又别行于世。今三礼俱以郑为主。”其《周礼音义》、《仪礼音义》确以郑注为主,《礼记音义》经文标“郑氏注”,也与所说情况符合。《隋传》出《礼》曰:江左、河洛则“同遵於郑氏。”也说明南北儒学有共同之处。
《春秋》——《序录》:“《左氏》今用杜预注,《公羊》用何休注,《谷梁》用范宁注。”其《春秋左氏音义》,经文标“杜氏”;《春秋公羊音义》,经文标“何休学”;《春秋谷梁音义》,经文标“范宁集解”,也与所说情况符合。《隋传》出《左传》曰:江左则“杜元凯”,河洛则“服子慎”。尽管没有论及《公羊》、《谷梁》,但仅此也可见南北儒学不同。
《孝经》——《序录》:“世所行郑注,相承为郑玄。案《郑志》及《中经簿》无,唯中朝穆帝集讲《孝经》,云以郑玄为主。检《孝经》注,与康成注五经不同,未详是非。《古文孝经》世既不行,今随俗用郑注十八章。”其《孝经音义》,经文标“郑氏”,注云:“相承解为郑玄。”也与所说情况符合。
《论语》——《序录》:“魏吏部尚书何晏集孔安国、包咸、周氏、马融、郑玄、陈群、王肃、周生烈之说,并下己意,为《集解》,正始中上之,盛行于世,今以为主。”其《论语音义》自何晏《论语序》始,经文并标“集解”,也与所说情况符合。
《尔雅》——《序录》:“唯郭景纯(璞)洽闻强识,详悉古今,作《尔雅注》,为世所重,今依郭本为正。”其《尔雅音义》,确以郭注为主,也与所说情况符合。
据此可知:南朝时期,尽管儒学昌盛,儒典注疏繁多,但作为当时的主流文化,却仅以王弼及韩康伯的《周易注》、孔安国的《尚书传》、郑玄的《毛诗笺》、郑玄的“三礼注”、杜预的《春秋左传注》、何休的《春秋公羊传》、范宁的《春秋谷梁传集解》、郑玄的《孝经注》、何晏的《论语集解》、郭璞的《尔雅注》为代表。而敦煌现存儒典中,白文本和唐人著述除外,《易》类基本仅有王弼及韩康伯的《周易注》,《书》类基本仅有孔安国的《尚书传》,《诗》类最多为郑玄的《毛诗笺》,《礼记》类最多为郑玄的《礼记注》,《春秋左传》类基本仅有杜预的《春秋左传注》,《春秋谷梁传》类最多为范宁的《春秋谷梁传集解》,《孝经》类最多为郑玄的《孝经注》,《论语》类最多为何晏的《论语集解》,《尔雅》类基本仅有郭璞的《尔雅注》。除了未见郑玄的《周礼注》和《仪礼注》以及何休的《春秋公羊传注》外,显然,《经典释文》作为底本并称为主流文化的儒典注解,敦煌大致齐备。就此而言,敦煌儒典与《经典释文》反映的南朝主流文化,应该是衔接的。
三 敦煌儒典与隋唐主流文化
隋朝统一之后,南北儒学开始融合,形成了新的主流文化。这种新的主流文化,据前引《隋传》所说:“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显然应该具有扬南抑北和多南少北的内涵。唐承隋制。在此,可以再根据《隋书·经籍志》了解隋唐主流文化的内涵。
按:《隋书·经籍志》4卷,原属所谓“五代史志”之一种,较同书帝纪、列传晚修。纪、传成于唐太宗贞观十年(636年),诸志则成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年)。因此,其中记述经籍流传情况,并不限于所谓“五代”;凡称“今”云云,下限更可到达唐高宗初年。据此,称该志不仅反映隋代主流文化,也反映唐代主流文化,应与事实大体相符。该志卷一(以下简称《隋志》)记隋唐儒学亦详,也可进行比较。
《易》——《隋志》:“梁、陈郑玄、王弼二注列于国学。齐代唯传郑义。至隋,王注盛行;郑学浸微,今殆绝矣。”唐编《五经正义》,即以王弼、韩康伯的《周易注》为底本。
《书》——《隋志》:“梁、陈所讲,有孔、郑二家。齐代唯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自余所存,无复师说。”唐编《五经正义》,即以孔安国的《尚书传》为底本。
《诗》——《隋志》:“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唐编《五经正义》,即以郑玄的《毛诗笺》为底本。
《礼》——《隋志》:“今……唯郑注立於国学,其余并多散亡,又无师说。”唐编《五经正义》,即以郑玄的《礼记注》为底本。
《春秋》——《隋志》:“晋时,杜预又为《经传集解》。《谷梁》范宁注,《公羊》何休注,《左氏》服虔、杜预注,俱立国学。然《公羊》、《谷梁》,但试读文,而不能通其义。后学三传通讲,而《左氏》唯传服义。至隋,杜氏盛行,服虔及《公羊》、《谷梁》浸微,今殆无师说。”唐编《五经正义》,即以杜预的《左传注》为底本。
《孝经》——《隋志》:“孔安国为之传。……郑众、马融并为之注。又有郑氏注,相传或云郑玄,其立义与玄所注余书不同,故疑之。梁代,安国及郑氏二家并立国学,而安国之本亡于梁乱。陈及周、齐,唯传郑氏。至隋,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议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后遂著令,与郑氏并立。儒者喧喧,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而秘府又先无其书。”
《论语》——《隋志》:“梁、陈之时,唯郑玄、何晏立于国学,而郑氏甚微。周、齐,郑学独立。至隋,何、郑并行,郑氏盛于人间。”
《尔雅》——《隋志》未独立分类,仅称:“《尔雅》诸书,解古今之意,并五经总义,附于此(《论语》)篇。”
据此可知,隋唐时期,尽管儒学仍然昌盛,儒典注疏仍然繁多,但作为当时的主流文化,却仅以王弼及韩康伯的《周易注》,孔安国的《尚书传》,郑玄的《毛诗笺》,郑玄的“三礼注”,杜预的《春秋左传注》,郑玄、孔安国的《孝经注》,郑玄的《论语注》和何晏的《论语集解》为代表。而敦煌现存儒典中,白文本和唐人著述除外,《易》类基本仅有王弼及韩康伯的《周易注》,《书》类基本仅有孔安国的《尚书传》,《诗》类基本仅有郑玄的《毛诗笺》,《礼》类基本仅有郑玄的《礼记注》,《春秋》类主要为杜预的《春秋左传注》,《孝经》类作者有可能是孔安国传的佚名《孝经注》与郑玄的《孝经注》数量相当,《论语》类郑玄的《论语注》与何晏的《论语集解》数量相去不远。除了未见郑玄的《周礼注》和《仪礼注》外,显然,《隋书·经籍志》作为隋唐主流文化的儒典注解,敦煌也大致齐备。就此而言,敦煌儒典与《隋书·经籍志》反映的隋唐主流文化,也应该是接轨的。
四 关于隋唐主流文化的“南朝化”问题
关於隋唐主流文化的“南朝化”问题(注:按:关于隋唐制度的“南朝化”问题,由陈寅恪先生最早提出。陈寅恪先生先在总论唐代财政制度时指出:“唐代之新财政制度,初视之似为当时政府一二人所特创,实则本为南朝之旧制。……所谓唐代制度之江南地方化者,即指此言也。”后在针对唐代财政“回造纳布”问题时又指出:“此所谓唐代制度之江南地方化,易言之,即南朝化者是也。”见《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陈寅恪文集之四)页145、15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后来,唐长孺先生对隋唐制度的“南朝化”问题,又从社会经济、门阀士族及科举、军事、学术思想、文学思想等方面进行了阐述,指出隋唐制度的“南朝化”,并不限于财政,而应是多方面的。见《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页241~474,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又《论南朝文学的北传》,《武汉大学学报》1993年第6期,页59~71。唐长孺先生的这一见解,后来又得到牟发松先生的发挥和深化,见牟发松:《略论唐代的南朝化倾向》,《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2期,页51~64。),前贤曾经作过很多研究。由於唐太宗对主流文化非常重视,特诏颜师古考定《五经》,孔颖达等编撰《五经正义》,前贤的研究也就往往从颜师古考定的《五经》和孔颖达等编撰的《五经正义》着手。颜师古考定的《五经》,以什么本子为底本,现在已不清楚,但清末皮锡瑞《经学历史》推测:
师古为颜之推后人。之推本南人,晚归北,其作《家训》,引江南、河北本,多以江南为是。师古定本从南,盖本《家训》之说。
显然认为应以南朝本子为底本。而孔颖达等编撰的《五经正义》,《易》、《书》、《诗》、《礼记》、《春秋左传》五经,分别以王弼及韩康伯的《周易注》、孔安国的《尚书传》、郑玄的《毛诗笺》、郑玄的《礼记注》、杜预的《左传注》为底本,与前述陆德明《经典释文》中《易》、《书》、《诗》、《礼记》、《春秋左传》五经所用底本完全相同。但其中,据前引《隋传》,江左,河洛于《诗》“并主于毛公”,于《礼》“同遵于郑氏”,实际只有《易》、《书》、《左传》三经舍北从南。皮锡瑞《经学历史》就此批评孔颖达等编撰《五经正义》云:
其所定“五经”疏,《易》主王注,《书》主孔传,《左氏》主杜解;郑注《易》、《书》,服注《左氏》,皆置不取。论者责其朱紫无别,真赝莫分,唐初编定诸儒诚不得辞其咎。而据《隋[书]·经籍志》,郑注《易》、《书》,服注《左氏》,在隋已浸微将绝,则在唐初已成“广陵散”矣。
然而,正是由于此三经舍河洛郑、服诸注,从江左王、孔、杜诸注,导致江左王、孔、杜诸注兴盛,河洛郑、服诸注最终亡佚,不仅成为经学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也成为隋唐主流文化“南朝化”的一个重大证据。直到近年,张承宗、田泽滨、何荣昌等亦称:“自《五经正义》颁行后,儒学又重新定于一尊,南学成为唐代经学中的主流,显示了其生命力。”(注:张承宗、田泽滨、何荣昌等主编:《六朝史》页319,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唐长孺先生亦称:“经学注释之舍北从南,是南北朝以来全部学术思想总倾向的基本表现之一。”(注:前揭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页462。)但或以为,仅据上述三经舍北从南,就断定隋唐经学亦即主流文化全部“南朝化”,似乎过于绝对。这里可以综合前文引述,个别进行分析。
《易》——北朝唯传郑玄注。南朝郑玄、王弼(韩康伯附)二注虽然并列国学,但当时所撰《经典释文》已经舍郑从王,呈现王兴郑衰之势。至隋,遂“王注盛行,郑学浸微”。庸编《五经正义》仅以王注为底本。敦煌亦仅见王注。据此,称为“南朝化”可也。
《书》——北朝唯传郑玄注。南朝郑玄注、孔安国(王肃附)传虽然并行,但当时所撰《经典释文》亦已舍郑从孔,呈现孔兴郑衰之势。至隋,亦“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唐编《五经正义》仅以孔传为底本。敦煌亦仅见孔传。据此,称为“南朝化”亦可也。
《诗》——南北二朝“并主于毛公”,也就是郑玄所笺《毛诗》。至隋,亦“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故南朝所撰《经典释文》及唐编《五经正义》,均仅以郑笺为底本。敦煌亦仅见郑笺。由於南北二朝情况相同,称为“南朝化”似未见其可。
《礼》——南北二朝“同遵于郑氏”。南朝所撰《经典释文》即以郑玄“三礼注”为底本。至隋,亦“唯郑(三礼)注立于国学”。但唐编《五经正义》仅以郑氏《礼记注》为底本。敦煌亦仅见郑氏《礼记注》。郑氏“三礼注”,南北二朝及隋并重,而唐仅重《礼记注》,《周礼》、《仪礼》二注稍衰,以至敦煌未见,称为“南朝化”亦似未见其可。
《春秋》——北朝服虔、何休、范宁三注并重,南朝杜预、何休、范宁三注并重。南朝所撰《经典释文》即以杜、何、范三注为底本。至隋,仅杜注《左传》“盛行”,服注《左传》及何注《公羊》、范注《谷梁》已经“浸微”。唐编《五经正义》亦仅以杜氏《左传注》为底本。敦煌杜氏《左传注》最多,范氏《谷梁注》甚少,何氏《公羊注》则未见。据此,称为“南朝化”亦似未见其可。
《孝经》——北朝唯传郑玄注。南朝郑玄注、孔安国传原本“并立”,后孔传亡于梁乱,亦仅郑注独行。当时所撰《经典释文》即以郑注为底本。至隋,访得孔传,交河间刘炫考订。炫为当时大儒,崇尚南学,遂极力宣讲举荐。于是,孔传又与郑注并行。但唐代情况似乎不同。敦煌明确见到的仅为郑注;另有佚名《孝经注》,目前亦仅疑为孔传。况且自唐玄宗御注颁行,郑注、孔传终于散佚。据此,称为“南朝化”亦似未见其可。
《论浯》——北朝唯传郑玄注。南朝郑玄注、何晏集解虽然都“立于国学”,但“郑氏甚微”。当时所撰《经典释文》即以何晏集解为底本。至隋,始“何、郑并行,郑氏盛于人间”。唐承隋制。敦煌何氏集解数量最多,郑注数量次之。据此,称为“南朝化”亦似未见其可。
《尔雅》——北朝未见主流代表。南朝仅重郭璞注。当时所撰《经典释文》即以郭注为底本。至隋,既未独立分类,又未见主流代表。唐承隋制,情况应同。敦煌仅见郭注,与其说是近承隋唐,不如说是远宗南朝。据此,称敦煌为“南朝化”可也,称隋唐为“南朝化”则亦似未见其可。
据此可知:上列“十二经”,仅《易》、《书》、《左传》三经可称“南朝化”,《诗》、“三礼”、《公羊》、《谷梁》、《孝经》、《论语》、《尔雅》九经则难称“南朝化”。然则,是否可以据此推翻“南朝化”的说法呢?我个人认为:恐怕很难办到。主要原因是:唐人见解较为特别。孔颖达等为《五经正义》分别作《序》,称南朝所重的王氏《周易注》:“江左诸儒,并传其学;河北学者,罕能及之。”孔氏《尚书传》:“江左学者,咸悉祖焉。近至隋初,始流河朔。”杜氏《左传注》“晋、宋传授,以至于今。”固然舍北从南之意甚明。即如称南北并重的郑氏《毛诗笺》:“晋、宋、二萧之世,其道大行。齐、魏两河之间,兹风不坠。”郑氏《礼记注》:“爰从晋、宋,逮于周、隋,其传礼业者,江左尤盛。”多南少北之意亦显。盖一时风气如此,固不必斤斤计较也。
附表一:敦煌儒典种类统计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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