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交际理论从欧洲中心到多中心演进探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探析论文,中心论文,欧洲论文,跨文化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1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1)03-0137-10
跨文化交际学至今已经走过半个世纪的旅程。1959年,爱德华·霍尔在其力作《无声的语言》(The Silent Language)中首先运用跨文化交际概念,并对非言语交际行为做了理论分析,本书因此成为跨文化交际学的开山之作。20世纪60年代之后,更多学者加入研究行列,进行全面、深入的探讨。历经50年积淀,跨文化交际学的架构渐渐清晰,其内涵日益丰满,逐步成为一门新兴的学科。社会科学理论的产生源自普遍性的现实问题。跨文化交际理论首先针对的是最为根本的文化差异问题,然后延伸到调整、价值、身份、能力与意义等重要议题。起始阶段,跨文化交际理论主要解释某些局部现象,各种视角缺乏必要的统合,显得有些零散。经过80-90年代的拓展、深化和整合,它在跨学科、多元化发展的格局下,现已具备较高的系统性。学科发展离不开理论建设。本文拟以跨文化交际核心议题的形成、拓展、深化和整合为线索,全面检视该学科理论研究在过去半个世纪中的得失。
一、跨文化交际理论的起点与中心:差异与调整
跨文化交际理论研究在局部现象的探索中起步,其第一个核心议题是最为根本、尖锐的文化差异问题。二战之后,美国成为世界超级大国,国际交流的范围迅速扩大,频度直线上升,由文化差异造成的交际障碍问题显得极为突出,它促使学者们潜心思考,对此做出学理的解释,提出相应的对策。
上世纪50年代末,霍尔率先把人类学的文化与社会学的交际概念结合到一起,启动了跨文化交际研究的进程。他着力探究身势语言(kinesics)、距离学(proxemics)以及时间学(chronemics)等非言语行为,论述了文化差异对交际的影响。就理论探索而言,其最突出的贡献在于他提出高、低语境文化理论(high-and-low-context cultures)。霍尔依据文化与语境之间不同程度的联系,把世界文化抽象为从高语境型到低语境型的文化连续流(cultural continuum)。高语境文化指高度依赖语境来传递信息的文化,它通过外部环境或内化于人们心中的价值观与规范等来表达大部分意义,而用语言符号明确传达的仅仅是整个信息的小部分。低语境文化正好相反,它倾向于把大部分信息编入明晰的语言代码之中,直接表达出来,较少依赖语境。[1]霍尔的高、低语境文化大致对应于东西文化分野,以简洁的分析框架解释了两种文化运作机制的本质差异,为后来集体主义与个体主义文化取向理论的发展做了有力的铺垫。
60至70年代期间,围绕文化差异这个核心问题,学者们推出了一系列的理论。有代表性的成果包括欧伯格等人的文化休克论(cultural shock)、格拉洪的文化适应周期论(acculturation stages)、白瑞的文化适应理论和金荣渊的跨文化调整理论(intercultural adaptation theory)。
欧伯格1960年首次运用文化休克概念表达海外旅居者面对陌生文化产生的疏远、惊恐、烦躁和沮丧等一系列心理失衡症状。他对里加德(Lysgaard)1955年提出的经典U-曲线模型加以改良,创建了文化适应周期理论。该模式显示,跨文化交际者大体经历蜜月期(honeymoon stage)、危机期(crisis stage)、恢复期(recovery stage)和完全适应期(full adaptation)四个阶段。[2]格拉洪注意到旅居者返回故土后重新适应原有文化的现象,把U-曲线拓展为W-曲线模型,更全面地演示跨文化适应的过程。[3]文化适应周期理论研究的对象是海外旅居人员,揭示了他们在适应异国文化以及重新适应本土文化过程中各个阶段的典型特征。上述理论来自经验的归纳,主要是现象的描述,缺乏系统性。[4](P304-305)它们仅以交际者对新文化的满意度来衡量效果,没有考虑适应的逆转与失败等情况,有简单化理解问题的倾向,但为研究者更深入地分析跨文化交际原理,开拓新的领域做了必要的准备。[5](P167)
70年代后,白瑞在文化休克理论的基础上探讨文化适应策略。他认为,“休克”概念比较模糊,缺乏充分的心理学理论依据;相对而言,“压力”(stress)概念更明确和有解释力。[6]白瑞提出,移民们面对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压力,他们在适应主流社会时会采取四种不同的策略。如果移民们既想保持原有文化,又希望融入新的社会,他们会选择整合(integration);如果他们不想保留原有文化,则会选择同化;如果他们只想保留原有文化,不愿融入新的社会,他们会选择分离;如果他们对保持原有文化和融入新的社会都不重视,就会选择边缘化(marginalization)。在四种策略中,移民们最愿意选择的是整合,选择整合策略的移民所承受的社会压力也最小。[7](P9-25)白瑞的理论得到学界的高度赞赏,他本人也因此成为文化适应研究的领军人物,但同时也引起一些批评。纳瓦斯等人指出,文化适应在不同的时段以及不同的领域有差异,表现出较大的相对性。他们为此重建白瑞的理论,发展出“扩展的相对文化适应模型”。[8]沃德指出,白瑞的理论主要关注移民群体,应该拓宽它的视野,把目光投向旅游者等群体。[9]
金荣渊的跨文化调整理论的起点同样是文化差异带来的压力。她认为,文化差异造成各种压力促使交际者做自我调整;经历调整与转化后,他们不断成长,能够从容应对不同的文化场景,最终成为超越自我的跨文化人(intercultural person)。[10](P3)金荣渊的理论被广泛运用于跨文化交际研究,以其简明的概念框架、严谨的逻辑和坚实的实证基础而备受学界推崇。
1960年至1980年期间,跨文化交际学者们还对其他议题进行研究。例如,奥利弗对修辞与跨文化交际的关系、康顿和约赛夫对文化价值取向,以及费琛对跨文化交际理论与方法的论述等。①学者们从各自的视角来观察,观点庞杂,不成体系。这个时期,他们对文化差异与跨文化调整问题做了比较深入的探讨,但对其他问题的分析相对薄弱,理论建设的发展缓慢,学科的繁荣期仍未到来。
我国的跨文化交际研究始于上世纪80年代。经过10年“文革”动乱,中国实行改革开放,跨文化交际渐渐成为广泛关注的社会议题。何道宽1983年率先把跨文化交际学介绍给外语学界。[11]随后10年,中国的跨文化交际研究逐步展开。就理论探索而言,国内研究者的起点也是文化差异这个核心问题。围绕文化差异对语言交际和外语教学的影响,中国学者着力分析跨文化语用失误以及跨文化交际能力的内涵。其代表作有:王得杏《跨文化交际的语用问题》、顾曰国《礼貌、语用与文化》、高一虹《跨文化交际能力的“道”与“器”》、许力生《交际能力与跨文化交际》和《跨文化的交际能力问题探讨》等。
王得杏认为,跨文化交际既涉及文化的规约,又涉及语言的规约;两种规约在不同文化里的差异是导致交际障碍的根本原因。[12]顾曰国也指出,由于英汉文化差异,两者的礼貌准则有所不同;其中,“贬己尊人”的礼貌原则最富中国文化特色。[13]从跨文化语用研究的成果看,中国学者大体上持一种温和的语言相对论与文化相对主义,在承认人类共性的基础上强调各个语言、文化的独特性和不可通约性。高一虹运用中国文化中“道”与“器”的概念剖析跨文化交际能力的内涵。她在批评以“功效”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缺陷后,论证以“人”为中心,从涵盖“健全人格与能产生交际意向”的“道”与原理,及其“文化知识、交际技巧与功效”的“器”两个层面来解读跨文化交际能力的合理性。[14]许力生认为,就语言层面而言,交际能力包括语法、社会语言、语篇和策略四个方面的能力;在跨文化交际中,语法和策略能力占有非常突出的重要性,因为它们比其他两种能力更具跨文化性。[15]从跨文化交际能力研究的进展看,中国学者已经能够在吸收西方理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见解;由于他们大部分来自外语教学领域,往往更侧重语言能力的分析。
在1980年至2000年期间,中国的跨文化交际研究者还探讨其他一些议题,例如高一虹对定型(stereotype)的正负面效应的分析、贾玉新对面子与身份在跨文化交际中作用的讨论、胡超有关文化思维模式差异对跨文化交际的影响、胡文仲有关跨文化交际学性质与研究层面的论述等。②这段时期,特别是第二个十年,中国跨文化交际学科发展很快,但理论研究比较薄弱,相对滞后,建设性成果屈指可数,并且集中于语言交际层面。开始阶段理论视野的偏狭并不一定完全是负面的,在某种意义上有利于找到坚实的立足点,但随着学科的发展,它的局限性就会逐步凸显出来。
二、跨文化交际理论的拓展与深化:价值、身份、能力与意义
跨文化交际理论在核心议题的拓展与深化中逐步走向成熟与系统化。20世纪80年代至今,全球化迅猛发展,文化间的交往愈益深化,由此产生的矛盾与问题也变得更为错综复杂。差异与调整仍然是跨文化交际理论的核心议题,与此同时,价值、身份、能力和意义等议题逐步成为新的重心。
(1)关于差异与调整问题的理论主要包括:刘易斯和江纳曼的6阶段跨文化适应理论、金荣渊的综合的跨文化调整理论(integrative theory of intercultural adaptation)、古迪康斯特的焦虑与不确定性管理(anxiety and uncertainty management,AUM)理论、伯贡的预期违背理论(expectancy violation theory)和盖洛斯等人的跨文化通融理论(intercultural accommodation theory)等。
刘易斯和江纳曼博采众长,推陈出新,发展出跨文化适应6阶段论。该模式显示,跨文化交际者在适应异国文化和重新适应本土文化过程中,一般经历“预备期”(preliminary stage)、“旁观期”(spectator stage)、“参与期”(participant stage)、“休克期”(shock stage)、“调整期”(adaptation stage)和“返乡期”(reentry stage)6个阶段。[16]它虽未揭示各个阶段之间的互动关系,也没有揭示适应的逆转或失败,仍停留在现象的描述上,但仍然是迄今为止跨文化适应阶段论中最完整的一个模型。[5](P168)
白瑞基本上延续了前期的观点,没有提出新的文化适应理论。金荣渊则在原有理论基础上全面考虑长期与短期、宏观与微观因素,建构综合的跨文化调整理论。她认为跨文化调整涉及6个层面:个人交际、社会交际、族群交际、当地社会环境、交际者个人倾向及跨文化转化(intercultural transformation)。经过一系列转变之后,交际者逐步成长,形成健全的交际功能、健康的心理以及跨文化认同。打破文化定型,超越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发展更为包容的跨文化认同的路径是身份的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与普遍化(universalization)。[17](P45-88)金荣渊的理论简洁而严密,得到广泛引用,堪称经典。
古迪康斯特在20世纪80年代重建博格(Berger)的不确定性消除理论(uncertainty reduction theory),于1995年推出焦虑与不确定性管理(AUM)理论,随后在1998年和2005年对其理论进行精简与完善。他认为,当陌生人进入新的文化时总要面对诸多不确定性,产生相应的焦虑;人们对不确定性和焦虑的承受有一定的限度。当它们超过最高限度时,人们就难以进行有效的交际;但当它们低于最低限度时,交际往往陷于单调与乏味。较为理想的情形是,不确定性介于最高与最低极限之间,可预测性与新奇性形成动态平衡,一道促进跨文化交际的顺利完成。③AUM理论启发了许多学者,开辟了一条围绕心理调节而展开的分析途径。
伯贡1995年提出跨文化预期违背理论。她认为,预期违背在跨文化交际中起到两种作用。一方面,它使交际者感到惊讶或恐慌,阻碍交际的顺利展开;另一方面它能够提高交际者行为的主动性,创造相互学习的机遇。评判的要素首先取决于交际能否得到积极回报,其次取决于文化规范对预期违背的容忍度,再次取决于交际发生的语境。[18](P194-214)预期违背理论是为数不多的直接探讨非言语行为的跨文化交际理论之一。由于非言语行为具有较大的暧昧性和不确定性,该理论没有清晰地演绎各变量之间的逻辑关系。此外,预期违背理论的理性主义立场使它在解释与情感相关的现象时显出较大的局限性。
盖洛斯等人于1988年借鉴言语通融理论(speech accommodation theory)(SAT)发展跨文化交际通融理论。她们指出,交际发生在特定的历史与社会语境之中,它既是信息交换也是认同建构的过程。首先,不管是以群体交往或人际交往为定位,正面的历史交往以及交际者感受到的善意都构成相互通融的基础;其次,积极的群体形象和文化认同是促进双方通融的另一个显要因素。此外,群体认同的强度、交往的意愿以及群体地位都影响跨文化通融的过程。[19]跨文化通融理论的独到之处在于它对情感因素的重视,但该理论似乎过于强调历史交往的影响,有轻视交际者自我反思和自我超越能力的倾向。
(2)关于价值取向的理论代表作主要有:霍斯泰德的文化价值取向理论以及苏瓦茨的文化价值理论。他们探讨了个体主义和集体主义(individualism and collectivism)、权势距离(power distance)、不确定性规避(uncertainty avoidance)和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masculinity and femininity)以及长期定位和短期定位(long-term and short-term orientation)5个价值维度。个体主义和集体主义取向显示一个文化对自我是相互依赖,还是独立、自治的理解;权势距离表明社会平等的程度;不确定性规避显示文化群体对暧昧性的容忍程度;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反映男女之间是否平等;长期定位与短期定位主要反映文化群体对儒家思想的认同度。[20]
霍斯泰德的文化价值取向论引发了一系列的相关研究,其中集体主义和个体主义价值取向论得到最多的肯定和运用。特里安德斯还在他的研究基础上提出了更精致的纵向和横向的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取向论(horizontal/vertical collectivism and individualism)。横向个体主义珍视自我独立和相互平等;纵向个体主义重视个人自治的价值观,但接受现实中一定程度的社会等级。[21](P44-52)诚然,霍斯泰德的理论也遭到尖锐的批评,最严厉的莫过于实证基础的片面性。他的理论建立在实证研究之上,但其样本仅仅局限于跨国公司的雇员,其代表性自然有问题。此外,也有学者对文化范畴是否可以用线性、相互排斥的概念来表达、并且用数字进行量化提出质疑。[22]
“霍斯泰德仅仅在国家层面上探讨文化价值取向问题,苏瓦茨主要在个人层面上展开研究”。[23]苏瓦茨发现,个人层面存在10个近似普遍性的价值观(near universal values):权力(power)、成就(achievement)、享乐主义(hedonism)、刺激(stimulation)、自我导向(self-direction)、普遍主义(universalism)、仁慈(benevolence)、传统(tradition)、顺从(conformity)和安全(security)。这些价值观在每个特定文化中会有不同的取向。④近年来,苏瓦茨的理论在跨文化交际学界的影响渐隆,为学者们理解文化的共性与差异提供了一般性参照框架。
(3)有关身份问题的理论主要包括:丁允珠的面子协商理论(face negotiation theory)、科里尔与托马斯的文化认同理论(cultural identity theory)、库帕奇与今堀的身份管理理论(identity management theory)及其丁允珠的身份协商理论(identity negotiation theory)等。
丁允珠于1988年围绕跨文化交际中身份冲突问题,开始建构面子协商理论。她指出,集体主义文化重视他人的面子与相互关系,强调内外之别与长远的得失,较多采用回避、通融、妥协或第三方帮助的策略;个体主义文化侧重自我的面子与目标的实现,倾向于以自我为中心,平视内外成员,较多采取直接面对差异、不惜使他人丢脸的策略。当冲突的利益重大、回报额高的情况下,集体主义和个体主义文化都表现出理性主义的逐利倾向,愿意与内部及外部成员展开平等竞争。⑤面子协商理论推出后,受到学界好评,广为引征,但也存在不足,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点。首先,该理论忽略了集体主义与个体主义文化内部的差异。其次,它没有深入探讨尊重、信赖、尊严与荣誉感等情感因素对面子协商的影响。
面子协商理论关注的焦点在于交际者的外部形象,文化认同理论则更侧重身份内涵的分析。科里尔与托马斯1988年提出,文化认同主要由文化群体的核心符号系统表征,产生于社会交往和跨文化对话,在不同的语境中显示出多样的形态;每个文化都有自己独特的规范和意义系统,跨文化能力表现在能否得体地运用交际规则、准确地理解话语意义以及有效地确认交际者的文化身份上。[24]文化认同理论属于思辨、解释性理论。它在经验归纳型理论占主流的情况下,为研究者探寻跨文化交际原理开辟了一条新的思路。与此同时,它也有待于经受实证研究的检验。库帕奇与今堀分析交际个体如何在发展相互关系的过程中来建构身份,进而实现成功的交际。他们认为,身份与面子在社会交往中占据着中心的地位;跨文化交际者都面临一系列与文化身份管理相关的处理面子的难题;相互关系的发展大致经历3个相互联系、循环的阶段,即试探(trial)、交织(enmeshment)和再协商(renegotiation);交际者的跨文化能力体现在面子的维护以及相互满意的交际关系的建立上。⑥
丁允珠围绕身份管理的5对辩证关系来建构理论。她认为,跨越文化边界应该遵循下列5对辩证关系:身份的安全和脆弱性、身份的包容与差异化、身份的可预测性与不可预测性、身份的联系与自治以及身份的一致性与变化;交际者不但要积极维护身份的安全与一致性,而且要勇于改变视角,拓展与更新原有身份。⑦身份管理理论与身份协商理论是跨文化交际学中有关身份商谈的两大主要理论。[25](P119)前者聚焦于身份的微观层面,注重交际行为;后者关注身份的宏观层面,侧重交际原则;两者互为补充,在跨文化交际学界影响广泛。
(4)有关能力的理论主要有:斯彼茨伯格与库帕奇以及陈国明与斯塔罗斯塔的跨文化交际能力理论等。早期的理论以“有效性”(effectiveness)与“得体性”(appropriateness)为标准来评判跨文化交际能力,有些过于抽象,并且常常与能力概念产生混淆。斯彼茨伯格与库帕奇1984年提出,跨文化交际能力涉及认知层面的“知识”、情感层面的“动机”与行为层面的“技巧”三个要素。[26]斯彼茨伯格与库帕奇的三分法简要地概括了跨文化交际能力的关键层面,为人们理解跨文化交际能力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概念框架,得到众多学者的认同,现已成为经典的理论模型。
陈国明与斯塔罗斯塔延续斯彼茨伯格与库帕奇的思路,于1996年提出综合性理论。他们认为,跨文化交际能力涵盖情感、认知和行为3个层面。情感是指跨文化交际的敏感性(intercultural sensitivity),即特定的情形中交际者的个人情绪或偏好。认知是指跨文化意识(intercultural awareness),主要涵盖自我意识和文化意识两个方面。自我意识是指交际者对自己文化身份的领悟;文化意识是指对交际者对文化共性与差异的理解。行为——跨文化交际的灵巧性(intercultural adroitness)是指交际者实施交际行为,完成交际目标的技能。[27](P353-383)陈国明2005年又在原有理论的基础上加入全球心态(global mindset)层面——全球思维,进一步提出全球交往能力模型。[28]陈国明与斯塔罗斯塔的贡献主要在于他们全面地解析跨文化交际能力,丰富了它的内涵。
(5)有关意义理论的代表作主要是克罗南和皮尔士等人的意义协同处理理论(coordinated management of meaning-CMM)。克罗南和皮尔士等人于1988年提出CMM理论,其后皮尔士对它加以拓展与改进。他们认为,交际是人们以开放的心态,探索互动模式、理解意义、建立相互关系的进程。协同的意义在于它把不同的见解和反对的意见转变为推动交际走向深入的潜力;协同的手段主要包括:策略性过程设计、事件的运筹、交流的技巧、逻辑的力量(logical force)、个人地位和日常语言以及语境重建等。⑧CMM理论吸取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观点,主张打破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界限,鼓励理论家参与社会实践,更有效地改造世界,其新颖的视角在跨文化交际界引起较大反响。然而,该理论的强处也正是其弱点所在。它消解了理论与实践的分界,但却无法否认它们之间的相对独立。一方面,理论有它超越现实的部分;另一方面,交际行为在很多场合中是下意识、习惯的而非反思的,不一定能升华为理论。
上述理论汲取心理学、社会学、语言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思想对跨文化交际行为与观念做理性的分析与解释,拓展了研究领域,引发了大量的实证研究和学术争鸣,促进了学科的壮大与繁荣。
20世纪90年代后期至今,我国的跨文化交际理论研究也取得了巨大进展。经过几十年的社会变革与发展,中国与世界建立起更广泛、密切的联系,以积极的姿态融入国际社会,跨文化交际已然成为显要的社会议题。在理论研究方面,跨文化交际学者突破了早期局限于语言与文化关系的狭隘视阈,拓展到移情、身份认同以及全球化等问题。主要代表作包括:高永晨的《跨文化交际中移情适度的原则》、胡庚申的《国际交流语用学——从实践到理论》、胡超的《跨文化交际:E-时代的范式与能力建构》以及戴晓东的《建构跨文化认同的路径——双向拓展模型》等。
高永晨指出,在跨文化交际能力要素中文化移情能力是最重要的成分,文化移情应该遵循适度的原则。[29]胡庚申提出“日常交际”、“专业交流”和“谈判交涉”语境三分假说。他认为,语境对话语有制约和释义作用;在国际交流中,对语用失误的处理应该根据语境和交流效果,分别采取“酌情”、“忽略”和“补救”的原则。[30]胡超以马斯洛对人的基本需求的论断为基础,结合中国道家无为与儒家仁爱的思想,提出她对E-时代跨文化交际能力内涵的解读。[31](P133-150)戴晓东在汲取金荣渊、吉川和阿德勒(P.Adler)等学者观点的基础上发展跨文化认同模型。他认为,向独特性与普遍性两个向度拓展文化认同,使其实现最大限度的本体开放,不断积累跨文化共识,是建构跨文化认同的有效途径。[32]这个时期,中国跨文化交际学者锐意进取,不断开拓新的研究领域。但理论研究成果依然较少,与国外同行仍有较大差距。
三、跨文化交际理论的整合与分化:学派与范式
在跨文化交际理论不断拓展的同时,学者们也在尝试对它们进行系统整合。长期以来,欧洲范式一直主导跨文化交际研究。继阿桑迪1998年提出建立以非洲为中心的范式的构想之后,陈国明与斯塔罗斯塔和三池孝贤等人探讨了构建亚洲跨文化交际理论的可能性。学派与范式现已成为重要的研究议题。
真正意义上系统性理论研究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古迪康斯特1983年编辑出版了跨文化交际学史上第一部理论研究文集《跨文化交际理论:当下的视角》(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y:Current Perspectives)。古迪康斯特与金荣渊1988年合作推出了第二部理论文集《跨文化交际学的理论》(Theories in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其后,卫斯曼(Wiseman)于1995年也编辑了理论文集,对现有的理论进行整合与比较。古迪康斯特2003年在其两篇论文《跨文化交际理论》(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ies)与《文化间交际理论》(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ies)中对现有理论成果做系统性总结。2005年,古迪康斯特对现有跨文化交际理论进行新的整合,出版了《跨文化交际的理论》(Theorizing about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这是迄今为止最为系统和全面的理论文集。⑨上述几部理论文集以及综述性文章围绕跨文化调整、交际能力、身份和意义等核心议题,对跨文化交际的基本层面做立体、多方位的研讨。
理论的整合与系统化自然涉及学派与范式问题。学派与范式泛指学界公认的理论流派或体系。它们在一段时间里为研究共同体提供典型的问题和解答,使之形成连贯的研究传统,避免因过于庞杂、凌乱而迷失方向。范式的建立既可以从广义,也可以从狭义来理解。前者涉及信仰、价值和技术的改变,后者指具体研究成果发挥示范作用,在开启新的治学门径的同时,又留下许多亟待解决的新问题。[33](P2)在跨文化交际学界,霍尔的高、低语境文化理论、霍斯泰德的文化价值取向理论、白瑞的文化适应模型、金荣渊的跨文化调整理论、古迪康斯特的焦虑与不确定性管理理论、伯贡的预期违背理论、丁允珠的身份协商理论、库帕奇与今堀的身份管理理论以及陈国明与斯塔罗斯塔的跨文化交际能力理论等已成为跨文化交际学领域里影响广泛的经典理论。然而,这些理论相互之间的互动较少,各自基本处于相对孤立的状态,并未在学界建立起高度的学术认同,只能在很宽泛的意义上称作学派或范式。
斯密斯提出,指导跨文化交际研究的有3种基本范式: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empiricism)、社会解释主义(social interpretivist)以及修辞法(rhetorical approach)。逻辑实证主义运用假设-推演以及解释客观因果关系的探索模式;社会解释主义,或曰社会建构主义(social constructivism)采用对社会语境中的符号进行主观诠释的研究路径;修辞法采取对现实做预测和辩证解释的分析模式。[34]陈国明基本赞同斯密斯的观点。他认为,主导当今跨文化交际研究的三大范式是:实证主义(positivism)、解释范式(interpretive paradigm)和批判范式(critical paradigm)。其中,批判范式的旨趣主要在于挖掘事件的内在结构,揭示压迫者或被压迫者的社会背景。[35](P1415)罗杰斯与哈特认为,跨文化交际学经过前范式期和范式期之后,现在已经进入常规研究期(normal science)。前范式期以上世纪20年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博厄斯的历史特殊主义的出现为标志;范式期以霍尔《无声的语言》为发端;十年后,跨文化交际学进入常规研究期;在此期间,学者们有意识地运用既有的范式进行分析,他们所探讨的问题也具有高度相关性。[36](P1-28)迄今为止,跨文化交际理论基本建立在欧美人的问题、假设、概念与逻辑之上,形成了以欧洲为中心的研究范式。
鉴于欧洲范式对欧美以外文化经验与价值观念的忽视,阿桑迪率先倡导非洲范式。他认为,以非洲为中心的范式意味着理论所关注的非洲人是交际的主体、非洲文化形象以及人类利益的代理人;他们在自己的现实情境中进行交际,以非洲人的心理、身份、文化与语言来诠释交际原理。⑩例如,欧洲人把交际理解为信息的传递与接收;在非洲人看来,交际是关系的建立与发展过程;有效的交际需要经过giri-so(foreword)、benne-so(side-word)、bolo-so(back-word)和so-dayi(clear-word)4个阶段。giri-so是话前话(word before word),在此阶段交际者依据自身文化常识准备进行交际。benne-so是比较性分析,在此阶段交际者通过省察对方的观点了解如何与之交际。bolo-so是各种知识的综合,在此阶段交际者进行互动、建立关系。so-dayi是交际的结束,在此阶段交际者对交际过程做整体评判。
受阿桑迪的启发,陈国明、斯塔罗斯塔和三池孝贤等人提出建构亚洲交际理论的构想。陈国明2001年深入挖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建构由“仁”、“义”、“礼”、“时”、“位”、“极”、“关系”、“面子”与“权力”构成的概念框架,演绎和睦交往的原理,创立“和谐理论”。陈国明与斯塔罗斯塔2003年讨论亚洲的交际方法。他们认为,亚洲文化极具多样性,很难概括出代表整个亚洲的特性或价值,但各国之间相似性是存在的。在本体论上,亚洲人持有整体宇宙观;在认识论上,他们倾向于认为事物是联系与互动的;在价值论上,他们倾向于把“和谐”看作核心价值;在方法论上,他们常常运用循环、直觉的感知方式;以亚洲为中心的方法,可以检验理论建构的限度所在,找到欧洲范式之外的可能。
三池孝贤明确倡导亚洲范式。他指出,交际是表达人性与人道的过程;文化的独特性能够更好地体现人性的内涵,人们在建构抽象、普遍的理论时需要从各种独特的文化中汲取养分。以亚洲为中心的范式意味着:肯定亚洲人的主体性,围绕亚洲人的旨趣,运用亚洲的价值、历史经验、信息与伦理建构理论。(11)恰如非洲中心论体现非洲人的视角一样,亚洲中心论反映亚洲人视阈中的现实,在反思欧洲范式的缺失与偏见、完善跨文化交际理论中有着积极的意义。
中国的跨文化交际理论研究在2000年之后也有了局部的整合。许力生全面总结国内跨文化语用、跨文化语篇以及跨文化能力的研究成果,阐述他对这些议题的独到见解。张红玲对外语教学中的跨文化因素进行了综合性讨论。此外,林大津与谢朝群的《跨文化交际学:理论与实际》、胡超的《跨文化交际:E-时代的范式与能力建构》以及严明的《跨文化交际理论研究》等都对现今学界影响较大的理论做了评介。(12)李炯英和张向阳等对中国跨文化交际的研究成果做了全面回顾。[37][38]从总体上看,中国的理论研究深受美国的影响,本土原创性理论与学派仍未形成。这种局面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跨文化交际学依附于语言与文化教学研究的尴尬境地。
四、结论
纵观过去的半个世纪,跨文化交际理论研究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跨文化交际理论的突破口是最为根本、尖锐的文化差异问题。随着研究的深入,它的重心逐步扩展到调整、价值、身份、能力和意义等方面。围绕这些核心议题,学者们各抒己见,提出理性的诠释,形成了一些影响广泛的理论。中国学者理论研究的贡献主要集中在跨文化语用及其跨文化交际能力上,他们立足于本土文化,对西方理论进行批评与改善。这些成果使跨文化交际学逐步从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和修辞学等传统学科中独立出来,成为一门有着自己的核心问题、经典理论和领军人物的新兴学科。由于学科理论基本上出自欧美学者之手,以欧洲为中心的范式长期主导跨文化交际研究。非洲中心观与亚洲中心观的提出为学科范式的多元化开辟了门径。当今,全球化引发人类社会全方位的变革,迫使人们以新的观念与模式进行交往,跨文化交际理论因此也日益深化,以更专业的姿态介入社会问题。诸如全球化进程中的对话伦理、文化间性(interculturality)以及跨文化认同(intercultural identity)等新的议题正等待研究者们做学理的分析与解释。理论探索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它的进步不仅需要知识的积累,而且需要视野的开拓和方法的创新。中国的跨文化交际理论研究与欧美等国的相比无疑存在较大差距,唯有扎扎实实地耕耘,才能逐步缩小差距,与欧美学者展开平等的学术对话,推动学科的独立发展。
注释:
①以上信息参见:R.T.Oliver,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Springfield:Thomas,1962; J.C.Condon & F.Yousef,An Introduction to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Indianapolis:Bobbs-Merrill,1975; R.Fitchen,Observing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A Proposal of Theory and Method,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Relations,1979,3,p163-173.
②以上信息参见:高一虹《“文化定型”与“跨文化交际悖论”》,《外语教学与研究》1995年第2期;贾玉新《跨文化交际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80-186页;胡超《文化思维模式差异对跨文化交际的影响》,《外语教学》1998年第2期;胡文仲《试论跨文化交际研究》,《外语教学》1992年第2期。
③W.B.Gudykunst,Anxiety/Uncertainty Management(AUM)Theory,R.L.Wiseman(ed.),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y,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Inc.,1995,p8-58; W.B.Gudykunst,An Anxiety/Uncertainty Management(AUM)Theory of Strangers' Intercultural Adjustment,W.B.Gudykunst(ed.),Theorizing about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2005,p419-457.
④S.Schwartz,Universals in the Content and Structure of Values:Theoretical Advances and Empirical Tests in 20 Countries[C].M.Zanna(ed.),Advances in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Orlando:Academic Press,1992,p1-65; S.Schwartz & L.Sagiv,Identifying culture-specifics in the content and structure of values,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Psychology,1995,53.
⑤S.Ting-Toomey & A.Kurogi,Facework Competence in Intercultural Conflict:An Updated Face-negotiation Theor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Relations,1998,22; S.Ting-Toomey,The Matrix of Face:An updated face-negotiation theory,W.B.Gudykunst(ed.),Theorizing about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2005,p71-92.
⑥W.R.Cupach & T.T.Imahori,Identity Management Theory:Communication Competence in Intercultural Episodes and Relationships[C].R.L.Wiseman & J.Koester(eds.),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Competence,Newbury Park:Sage,1993:p112-131; T.T.Imahori & W.R.Cupach,Identity Management Theory:Facework in Intercultural Relationships,W.B.Gudykunst(ed.),Theorizing about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Thousand Oaks:Sage,2005,p195-210.
⑦S.Ting-Toomey,Communicative Resourcefulness:An Identity Negotiation Theory,R.L.Wiseman & J.Koester(eds.),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Competence,Newbury Park:Sage,1993,p72-111; S.Ting-Toomey,Identity Negotiation Theory:Crossing Cultural Boundaries,W.B.Gudykunst(ed.),Theorizing about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2005,p211-234.
⑧V.E.Cronen et al.,Coordinated Management of Meaning:A Critical Theory,Y.Y.Kim & W.B.Gudykunst(eds.),Theories in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Newbury Park:Sage Publications,Inc.,1988,p66-98; W.B.Pearce & K.A.Pearce,Extending the Theory of the Coordinated Management of Meaning through a Community Dialogue Process,Communication Theory,2000,10,p405-421.
⑨W.B.Gudykunst(ed.),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y:Current Perspectives,Beverly Hills:Sage Publications,1983; Y.Y.Kim & W.B.Gudykunst(eds.),Theories in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Newbury Park:Sage Publications,Inc.,1988; R.L.Wiseman(ed.),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y,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Inc.,1995; W.B.Gudykunst,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ies,W.B.Gudykunst(ed.),Cross-cultural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2003,p7-34; W.B.Gudykunst,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ies,W.B.Gudykunst(ed.),Cross-cultural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p167-190; W.B.Gudykunst(ed.),Theorizing about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2005.
⑩M.K.Asante,The Afrocentric Idea,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8; M.K.Asante,Communicating Africa:Enabling Centricity for Intercultural Engagement,China Media Research,2007,3,p70-75.
(11)Y.Miike,Non-western Theory in Western Research? An Asiacentric Agenda for Asian Communication Studies,The Review of Communication,2006,6; Y.Miike,An Anatomy of Eurocentrism in Communication Scholarship:The Role of Asiacentricity in De-westernizing Theory and Research,China Media Research,2010,1.
(12)胡超:《跨文化交际:E-时代的范式与能力建构》;林大津、谢朝群:《跨文化交际学:理论与实践》,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许力生:《跨语言研究的跨文化视野》,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严明:《跨文化交际理论研究》,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张红玲:《跨文化外语教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