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气质与青春气象——论五四时期的王统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气象论文,诗人论文,气质论文,青春论文,王统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01)05-0081-05 一、诗人气质
唐弢先生认为:诗是艺术的同义语,它是文学中的文学。所谓诗的气质,则是一种人们内 在的而又时时掩盖不住的情操。艺术的情趣是多种多样的,诗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当 然,诗人气质更应该是多种多样的。而通常所谓诗人气质,则不但是一种艺术情趣,而且是 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心灵反映的独特方式与行为范式。富于诗人气质的人,对于诗,一定是 本能地挚爱,诗不但是他抒写个人内心世界的主要艺术手段,而且是连通主体情思与客体物 象(包括人类的情感世界)的主要桥梁;换言之,即他总是“内在而又时时掩盖不住”地用诗 人 的眼光来观察、体验自我的情感世界,也用诗人的方式来表现、反映世界自我。这种气质, 更多地属于天赋素质,无论其自觉与否。富于诗人气质的人,接受外界刺激的敏锐度高,作 出的心灵反映、行为反映的强度大,感情变化的频率高、幅度大、持续性弱、变易性强,行 为范式与心灵范式较少为理性制约而往往直接受感情控制,待人处世较少韬略城府而惯于坦 率质直,往往具有童真气息浓,感悟锐敏,传达畅通,聪慧早熟等鲜明的精神特征。在《中 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茅盾中肯地指出:“诗人气质的王统照始终有他的热情 !”这一论断,因为十分切合王统照的气质个性的实际,早已成为学界的不刊之论。日本汉 学家吉田富夫的一部专著,题名即为《五四の诗人王统照》,虽然他论及的并不仅仅是王的 诗作。如果要研究王统照诗人气质的构成要素及产生根源,以下几个方面,是首先应该注意 的。
他自幼生活在一个女性世界中,这对于形成那种纤细敏感的准女性化的精神气质,具有相 当 重要的作用。王统照7岁丧父,母亲和一姐二妹,构成了除他之外家庭的全部成员。此外, 最与他接近并且给他以重要影响的就是保姆刘妈和寄居王家的蕙子姑娘。他虽身为男儿,却 主要盘桓在一群女性之中。现代心理学指出,早年丧父的男孩,因为很难得到父亲的阳刚之 气的熏育,很难以自己的父亲为模仿的榜样,就往往成为母亲形象、气质乃至心理与行为的 幼稚的摹本。
他从小又是生活于一个诗的世界之中,这对于形成那种以诗的方式来看取世界同时也看取 自我,也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他的父亲对乐律、诗律、图谱、花木的热爱,他的母亲对于 笔记小说、故事传说的情有独钟,都在无言中建构起王统照幼年时代的浓浓的诗的氛围。他 6岁入塾开蒙,8岁即能诵诗如流,11岁便开始习作五言诗。中学时酷爱李商隐、温飞卿旖丽 、妩媚的诗风,暑假中曾怀着深情手抄李诗的全集和温诗的选本,足见其热爱的程度与接受 影响的深度。后又热衷于龚自珍的剑气与箫心,集龚句为诗,成了他诗集中一个重要而繁多 的品种。从此,他便把诗当作抒情写意的主要手段,终生不曾间断。离开故乡和寡母弱妹, 孤身到济南后又到北京求学,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绪,又兼一连两度的感情挫折,更使这漂 泊的游子愁肠百结。那时的济南,一片军阀混战中的惶乱与破败,早已没有“四面荷花三面 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清新和明媚。北京更是风沙漠漠,暗淡古旧。百无聊赖,便与三五 友人街畔买醉,希图片刻间麻醉痛苦的身心。酒钱有时并不凑手,只好脱下大衣或留下心爱 的竹笛作为抵押。年迈的母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王统照返乡探视的次数,也一年比一年频 繁。不管是严冬还是盛夏,他总是闻讯即归,而归途所见,又总是北国那萧索的群山和了无 生气的灰色的村落,连牛鸣哇鼓也令人时时觉得落寞和荒寂。他有时从塘沽乘船由青岛回家 ,船上的拥挤龌龊便恰好是旧中国的缩影。有时乘火车从津浦转入胶济,同路的又每每是横 暴的大兵和更加横暴的军官,蛇形妖势的烟花女子,告哀求帮的乞丐难民,更把这一切装点 得令人身难安心更难安!羁旅情怀,游子思绪,与见闻感触的伤心惨目相生发,与传统诗 词中的伤感离索相沟通,于是不免在心底升腾为一片感伤的雾霭,浸透了此时所作的字里行 间。他是以小说名世的文人,但小说时作时辍,有时是十几年一无所作;而诗却无时无之。 晚年疾病缠身,远离生活的激流漩涡,更只能借诗写心,或答谢友人的关怀,或抒写对人世 的 关切,和表达对新社会的感触,写来情真意切,别有韵味。山东人民出版社的《王统照文集 》第4卷,收录了现存的诗作计新诗248首,散文诗10首,旧诗294首(他生前曾将自己的新旧 诗作编订为6部诗集,由书局或自印出版)——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据其三子王立诚 言,该文集中所收旧诗恐怕还不到原作的百分之一。如果此说可信,那么他一生所写旧诗, 当在2万至3万首之间了。诗人的成就,固不能以诗作的多少为评价的尺度,但鲁迅所说蒸馏 了一道溪流必定会有若干杯净水的道理,也是可信的。在中国新诗史上,他影响不算最大, 起点不算最高,成就也显得较平,但如果以对诗的忠诚、写诗的韧长而论,他应该是非常 值得研究的现象。从特定意义上说,这也应该是衡量他诗人气质的一个有力的证据。
正因为他在心灵深处自幼就埋藏下诗的根苗,后来才有可能深深地扎根于诗的田园。他用 诗探索人生的奥秘,他多向取法铸造出多种多样的诗形,而又时时注意不因形制上的需要而 丧失内在诗质。而且,他的小说、散文中也往往荡漾着执著的诗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 与诗缔结了终生的盟约,是一位典型的诗人气质的现代文化人。
二、青春气象
王统照是五四运动的儿子。五四的时代潮流,造就了王统照。没有五四,就没有包括他在 内的一代学者文人。五四是王统照发展的动力和起点。五四,又是中国的青春时代。青春气 象 ,是五四时代最突出的特征,是五四所造就的一代文人学者最鲜明的精神特征,也是王统照 个性气质最引人注目的总体风貌。
他出生于鲁中的诸城相州,那里的自然环境是平平的,既无高山大川,又非交通枢纽。王 家虽云相州首富,也不过是田多粮足的一户“土财主”,既非似海侯门,又无名士风流。 出生于这样家庭的子弟,或者坐吃山空,或者沦落为纨绔子弟。而王统照却能鹤立鸡群般地 崛 起,成为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诗人,这除了其他方面的原因以外,首先是与五四运动有 着极其密切的关系。1913年,16岁的王统照初次见到鲁迅的小说《怀旧》,即因其与旧小说 的明显不同而深为佩服。1916年,尚在中学读书的王统照即致函创办刚一年有余的《新青年 》 杂志,热情赞扬该刊以“宏旨精论”宣传“新学问、新知识”,而为“先知先觉”的一 代青年所必读。《新青年》编者得函后如闻空谷足印,即刻发表并加按语,以为这应看作是 “中国未必沦亡”的征兆。向往和诱引的合力,推动着王统照中学刚毕业即赴北京深造,就 读于中国大学外国文学系。甫入京华,如鱼得水,他迅速地作为《狂人日记》最早最热心的 读者,置身于已经用大字写进历史的示威天安门、火烧赵家楼的时代大潮之中。他读的是外 国文学系,更热心的却是编刊物,搞创作,译介西方哲学艺术,发起组织文学社团……,他 是以何等的热情投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及文学革命运动呵!据不完全统计,从1919年到1921 年,他先后发表了论文14篇,翻译(包括诗歌、小说、戏剧)24篇,诗120余首,创作短篇小 说23篇,其他杂文、书信、散文等20余篇。他钦佩、敬仰鲁迅的思想和创作,他同文学研究 会的沈雁冰、郑振铎、叶圣陶等是至交,他为瞿秋白赴苏联采访送行,他去周作人的寓所拜 访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他与徐志摩陪同印度“诗圣”秦戈尔到济南讲演,他同现在几乎被 历史的尘埃淹没的五四诗人刘延陵书札往还,讨论中国第一个以《诗》命名的杂志的创办, 他关注着素昧平生的文学青年李健吾成长的艰难……,几乎没有哪一个文化领域中看不到他 忙碌的身影,没有哪一个新文化人的重要聚会中看不到他热情的面容。他在五四的氛围中迅 速地成长,他在时代的激发下喷吐的光和热,使时代的火炬燃烧得更加炽热,更加辉煌。
受惠于五四,一位出身于剥削世家的少爷,却热情地走向了平民以至贫民,从而获得了民 主、平等的意识,人道、博爱的情怀。为贫民倍受压迫与侮辱的命运不平以至声诉,是五四 文学的母题之一,也是贯穿王统照五四时期小说创作的基本主题。学术界对王统照这方面创 作贡献的估价,显然是不足的。人们习惯于只就《湖畔儿语》谈论小顺的不幸遭遇,肯定王 统 照同情城市贫民的情怀和揭露不合理现实的切入角度,却很少有人论及《黄昏》中对被恶势 力玩弄于股掌的妇女命运的关注,对刚刚觉醒但仍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知识青年的同情,更 极少有人注意到《卖饼儿》、《生与死的一行列》等作品。在“哀其不幸”的共同旨归下, 鲁迅侧重剖示的,是阿Q、闰土、祥林嫂等妨碍着他们走向解放的精神状态,冷峻深邃的笔 触中,闪烁着启蒙思想家的风采;王统照着意描绘的,则是卖饼老者、贫家幼女、扛棺材殡 死人的夫役们不幸的遭遇和纯朴的德行,凄冷惨切的生活画面中,升腾而起的是博爱与人道 的温情。在还不具备阶级观念的意识层面上,王统照是把人间区分为上下贵贱两个阶层, 一面是罪恶的渊薮,一面是苦难的丛集,一面是兽道的猖獗,一面是人道的绵延。崇尚人道 主义,进而促进人的解放,正是五四新思潮的基本内涵之一,这已经若干学者论证而成公论 。鲁迅1919年乐观地指出,“大约将来人道主义终当胜利”。这种高瞻远瞩的信念,应该说 代表了当时思想的高峰。正是由于与五四思潮呼吸相通,与时代思想的高峰相联,王统照才 有可能跻身于时代潮涌的前列,作出自己的历史性贡献。
受惠于五四,一位远离京都、远离文化中心的乡曲书生,才有可能广泛地吸纳了东西方的 近现代文艺思潮,涵养成比较宽容、开放的艺术精神,以及颇具现代意味的个性气质。而作 为一位典型的作家文人,其个性气质,应该是在其作品中才体现、发挥得更充分,更具有典 型 的意义。文本,是作家气质个性最有说服力的载体,也是洞悉他们气质个性内在奥秘的 最理想窗口。众所周知,王统照是“文学研究会”的12位发起人之一,当然是这一大有影响 的文学社团的主要成员;但他却并不是“文学研究会”大力倡导的写实主义的最忠实服赝者 。杨义先生认为,王统照属于开放的现实主义一路。倘就其全部创作立论,这也许是非常中 肯的判断,因为自20年代以后,他的创作的确由多元化走向了单一,成为有相当代表性的以 坚实凝重为主体风格的现实主义作家,长篇《山雨》,就是极具说服力的佐证。但在五四前 后,王统照的多数作品,却明明是偏向主观抒情,乃至偏重象征写意的一路。这是不可以不 详加辨析的。
从1917年10月的《纪念》,到1948年春末的《狗矢浴》,王统照共发表了80几个短篇。其 中,1925年前所作,即五四前后的作品,约占三分之二,我们称之为前期小说。这些作品, 由 于创作方法、艺术精神的歧异而呈现出多元多彩的风姿:《生与死的一行列》、《卖饼人》 、《湖畔儿语》等篇什,客观写实的气息较浓,可以看作后来写作的《沉船》、《山雨》等 凝重坚实的代表作的先导。而《雪后》、《沉思》、《微笑》等,既非现实生活画面的摹写 ,又非心理情绪的直白倾泻,而是创造某种带有一定现实品格的意象,使其按照主观的情思 (并不一定契合现实生活的发展规律)运动,以表达作者探求人生奥秘中的思考和思考中的迷 惘,开启了40年代《华亭鹤》等象征性作品的先河。但更多的作品,却是以写意画的风韵、 散文诗的格调见长,既是五四这一青春时代气息的自然折射,又是青年王统照诗人气质的典 型流露。要选取这种风格的代表作品,《春雨之夜》应该是最合适的。其中的人物和故事, 统统简单得出奇。活跃在“我”的意念和情思之中的,只有那在春雨潇潇中急欲回家的姐妹 ,为连绵的秋雨所阻,只好在荒村小站做半夜的滞留。如此平淡无奇的情节,经过作者诗情 的陶冶,却勾连起人们心中一种广远深长、难以名状的感触,在轻清的叹息和淡远的哀愁中 ,深深镌刻下这相依相偎的姐妹的身影。作品毋宁说是借一两个情绪化的人物来创造某种特 定的意境,留在人们心灵深处的,不是轮廓鲜明、个性凸现的人物,而是那种葱茏蓊郁的诗 情。不是依靠对现实中的人物及其相互关系的精确描绘,而是借重诗情来感染读者,表达自 己的美学理想,这就给年轻的作家架起了通向浪漫主义的桥梁。王统照十分欣赏自己的这一 创造,遂以这一篇的名字来命名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也许就是对这一民族青春时代的积 极 应和吧?
其实,在诗歌、散文等领域内,这种多元、开放的艺术旨趣,流露得更为生动和充分。不 同于小说风格的由20年代的多元到30年代的单一,他的散文创作,一直是在向多种方向探求 ,做多种风格的尝试而异彩竞放的。王统照生前出版过7部散文集,纪游文章,堪称大宗, 叙事写人,间有佳作,抒情写意,每臻精妙,宏篇短什,均有尝试。如果单就抒情文字而论 ,便至少有3种成熟的类型。
其一,1925年5月,帝国主义强盗的枪弹和中国人的鲜血,不但引发了广大国民激昂奋发的 情感,而且也激怒了若干一向以宽厚平正著称而从不以慷慨激烈见长的文人学者,从而一改 他 们平素的作风和性格,一个个变得热血沸腾、呼号奋发起来。叶圣陶如此,朱自清如此,郑 振铎如此,俞平伯、王统照也无不如此。6月5日,王统照从玄武门归来,路遇几个“白衣短 装的青年”,正对着路人讲演。那是中国的青年!是热血沸腾的男儿!他当即被这种舍生忘死 的爱国热情感动得潸然泪下,并由是想到要在这“兽道横行”的世界里寻觅“人道”,要整 治这样的世界就只有依靠“铁”和“血”。在专为“五卅事变作”的散文诗《烈风雷雨》中 ,他更是一反常态地作了大声疾呼。
其二,几乎与此同时,他还写下了一些与激昂奋发、黄钟大吕般的“檄文”、“请战书” 风格、情调迥异的作品,如《片云》、《绿荫下的杂记》、《阴雨的夏日之晨》、《如此的 》、《偶像》、《闲?》、《……在囚笼中的苦闷》、《海滨小品》、《林语》等。这些篇 什,有的是一则寓言,有的是几段絮语,有的从某一生活的境遇生发开来,有的则设置一种 山水亭榭的自然环境,甚至一种虚幻的梦境作为写心写情的框架……体式不一,笔致也变化 多端,但大都震响着大体一致的感情旋律——对人生奥秘苦苦探求,而总是不得要领的怅惘 和悒郁。《绿荫下的杂记》引述一位受到剧烈悲哀打击的女友的长信,但借此抒发的却是自 己对人生悲哀的体会与感受。《阴雨的夏日之晨》则细细抒写“我”“心上的琴弦已经十二 分地谐和”,以及由此引发的遐想。这些跳动的思绪,虽大都是环绕着“人生奥秘”的轴线 浮动、闪烁、摇曳,但却已经抽去了现实人生的具体内容,只剩下玄远幽秘的抽象思索;又 兼这种思索每每安置在“寂寂空庭,澹澹灯花”的秋夕,或是香茗绿草、啼鸟花影的雨晨, 或是古诗荒庙,或是梦境幻觉,背景的虚渺幽远,更染浓了思绪的凄惶纷纭,从而生动地 展示出五四退潮以后一位病弱文人敏感纤细的感情世界。
其三,1937年4月至9月,王统照在《文汇报·世纪风》发表了两组类似散文诗的杂文,总 题为《炼狱中的火花》、《繁辞》,后结集为《繁辞集》由世界书局出版。这是国难当头的 年代里的作品,看起来放笔写去无拘无束,但总目的却只是一个,即从人心的强固、文化的 保存等方面,为民族的御侮图存效力。篇幅大都比较短小,或是借助先哲的一段名言,或是 依据公众舆论中的某个问题,因缘生发,回环曲折地导引出一种人生的哲理,给就要在“亡 国论”的滔滔浊流中陷于没顶之灾的人们,呈献上思想意念或节操意志的一舟一楫,帮助他 们在惶乱的世界找到稳住阵脚保持平衡的心理依据。有时意壮词宏,激昂雄强,有时纤细飘 逸,空灵玄远,有时言远旨近,逼视现实,以哲理的光华,烛照当下的社会人生。这迥不相 同的风格情调,的确出于一人之手,“高低巨细,相依为命”[1](P131),“倘有取舍,即 非全人”[2](P422)。正如沈从文所阐释的:“了解人生之谜”,乃是五四时期一切诗人所 乐于引用的话头,“自然的现象,人事的现象,因一切缘觉而起的爱憎与美恶,所谓诗人, 莫不在这不可究竟的意识上,用一种天真的态度,去强为注解。”在这一班诗人中,王统照 所擅长的,是“用繁丽的文字,写幻梦的心情,同时却结束在失望里”,因而“被人认为神 秘而朦胧的”[3](P218)。这种“繁丽”的语言特色,“幻梦”的人生探索,“神秘而朦胧 ”的总体风貌,才是五四诗人王统照的本色。“这忧郁的青年,比其他人更关心‘人生问题 ’,而且正是从‘哲学’方面而非生活的实际方面去关心。但却也如其他人,只限于嗟叹与 发问,因为它的思维能力毋宁说离‘哲学’更远。他把哲学‘情绪化’了。”“他生活在‘ 思考’中,而非在生活中思考。”“他不关心生活的‘具体性’。”[4](P379)倘若没有什 么力量或契机打破这种玄远而沉闷的人生“思考”,没有什么力量或契机冲破这种“情绪化 ”的哲理式内省,也许王统照会在这混沌而纤细的氛围中沉思下去的,也许会在爱情与婚姻 错位的情绪内省中痛苦地自我折磨下去的。然而五四前后的中国,内忧外患交织叠加的中国 ,决容不得长久玄远的沉思。时而是血案发生于长街,时而是强寇逞凶于国门,社会政治问 题的尖锐激烈,国家民族命运的危急存亡,使王统照按捺不住,不能不拍案而起,一腔热血 ,喷吐出几多义勇和正气!于是,一位专事内省、拘谨忧郁的书生,便忽而激昂奋发,意壮 词宏,发出了爱国忧时的吼声。待到由青年入于中年,吼也吼过了,喊也喊过了,“血梯” 并没有造成,危亡却只是日渐加重,王统照病弱的双手拿不动枪炮,上不得前线,既不能慷 慨赴敌,又不能默而忍辱,于是,他只有抛开自己多年思索而又多年迷惘的“人生问题”, 切实地想一想身处此境的中国文化人,应该怎么办?不,他无法做到“办”,只能帮助他们 和自己“想”以及怎么“想”——这时,他就更趋向于命笔《繁辞集》时的思路了。
总之,不拘一格、开放多元的艺术旨趣,是五四所赐,其中纤细迷惘的“情绪化”的对人 生问题的哲理性思考,才是王统照的本色,才是这位典型的五四诗人最引人注目的特色。
五四是一个解放的时代——思想的解放,人的解放,文学的解放,美的解放……;但又是 一个没有也不可能充分解放的时代。这种不够“充分”,在淦女士(冯沅君),表现为“将毅 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2](P245) ;在鲁迅,或许就是他所坦言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 而 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 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 。”[2](P18)而在王统照,则表现为历史给与他关注、思考人生问题的充沛热情,却并 未给以与此相关的思辩能力和思辩资料——对现实人生的真切体验与深彻了解,因而在思考 之余,往往只有赵园所批评的那种“空洞的喟叹与渺茫的悲哀”,这种思考的结果,“ 不惟不得其解,倒常常得到了虚无感”。[4](P379)同时,可能还表现为热情有余而缺乏审 慎的选择,以致几乎在所有的新文学领域里都有所建树、开拓,但却在各个园圃中均未能获 得一枝独秀、遥遥领先的地位和成就。从今天向五四时代反观,我们很容易看到他活跃在那 一时代文坛上的忙碌、匆促的身影:既写小说,又写散文,既是诗人,又关注着戏剧,既钟 情于创作,又兼顾着翻译。涉及的面,是够宽泛的了,但同时也就限制了他在某一方面的深 入和精进。他的小说写得颇有个性,但比不上鲁迅、郁达夫甚至叶圣陶的创建流派,领导潮 流。他的诗也很有特色,却比不了郭沫若、冰心甚至闻一多、徐志摩的影响巨大,开一代诗 风。散文数量也不少,精品佳篇,所在多有,但又不像朱自清、冰心那样自成家数,无可仿 效……。应该说,五四文学史上任何一个领域里如果忘记王统照的贡献,都显然是不恰当、 不公正的;但在任何一个领域里,他恐怕都无法成为公认的无可替代的创作或理论的“带头 人”。返观他的这一时期的作品的目录,不能不惊叹于他的广博与丰富,又不能不叹惋于其 驳杂和浮泛。对于自己的才秉、素养,缺乏明晰的自知,在时代潮流的席卷下热情地投身于 文学事业,以至有时选择失当,收获难副耕耘,这恐怕是若干五四文学青年共同的特征或者 说弱点。人们在钦佩这些首先“吃螃蟹”的开拓者的勇气的同时,也不免时时感到他们从不 同方向上留下的遗产的份量。
1933年,鲁迅曾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以“敏感”和“自尊”来概括他所遇见的青年 尤其是文学青年的精神状态,我深信这是极其准确的。1926年,王统照正一面执教于中国大 学,一面活跃在创作和翻译事业当中,却突然辞职返乡,奉母养疴,之后更卜居海隅,远避 京华,顿时告辞了那么一番如火如荼的事业。这作为王统照生平中一个难以索解的谜,猜测 者所 在多有,公认的答案却一直难产至今。依笔者管见,这决不是什么急流勇退,推测起来 ,一则是他奉母至孝,归乡亲侍汤药,照料晨昏,是当然的举措;二是因为翻译朗弗楼的诗 受到甘人等的酷批苛评,无法忍受;三是与玉妹的一段情愫生生夭折,心头的痛楚难以平复 ——种种难言的心事,汇聚成扭转他生活道路的一股巨大的合力,顿时改变了似乎已成定局 的文学追求、事业追求。他回到故乡以后,执教于大中学校,培养了一批有作为的文学青年 ,开辟了山东特别是青岛的新文学阵地,对齐鲁文化的现代建树,确实有筚路蓝缕之功,史 册必录 ,功不可没。但离京之后,由于不在文化革命的漩涡中心,淡化了投身文学运动的热情,疏 离了从事各种文学活动的信息源,失去了许多激发创作欲望、冲动的契机,也就少有北京时 期的丰富成果和广泛建树。无论是个人的建功立业还是文学事业的发展繁荣,得乎失乎 ,是耶非耶,笔者都不敢遽作判定。但应该着重指出的是,这种敏感自尊、任情负气的精神 状态,这种对生活道路、文学道路均未可说是深思慎举的选择,又的确是五四青年式的,郭 沫若、郁达夫、徐志摩、闻一多大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过王统照更为典型而已。这种选择 ,证 明了赵园的“他正是一个典型的五四青年,而且是五四学生青年,严肃、忧郁,内心却热烈 得近于病态”的印象式批评,是恰中肯綮的。王统照的个性气质,无论是其热情而浮泛的感 情指向,敏感而自尊的精神气质,还是梦幻式的对人生奥秘的思索、探求,在五四一代学生 青年中,都具有更广泛的代表性。
收稿日期:2001-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