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者的疆土:《哈扎尔辞典》,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疆土论文,辞典论文,寻梦论文,哈扎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94年2月,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1929 ——)的小说《哈扎尔辞典》在《外国文艺》上登出,当时没有引起读者注意。后来作家韩少功发表《马桥辞典》,有论者认为该书“照搬”《哈扎尔辞典》,是“粗陋的模仿之作”,引起轩然大波,一段文坛公案提交到了法庭审理,《哈扎尔辞典》遂被涉及。因此,《花城》1997年第2 期重新刊登了载骢、石枕川翻译的《哈扎尔辞典》。其实,同年第4 期的《外国文艺》还有帕维奇1996年的短篇新作《鱼鳞帽——艳史》(戴骢译),并在这期的“外国文艺动态”一栏登出《哈扎尔辞典》乌克兰文本和保加利亚文本出版的消息,俄刊《外国文学》在报道此事时称:《哈扎尔辞典》是“21世纪的第一部小说”,“此书使作者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之一。”“这部小说的全本,不会辜负哪怕是最苛刻,最挑剔的读者的愿望,他们这一次不会再怀疑又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师进入了世界文坛。”
一年多过去,关于《马桥辞典》的风波已经平息,但和它一起被连带提及的《哈扎尔辞典》却是无论如何不应该被埋没的。而且,只要细读《哈扎尔辞典》,就一定会发现,这是本在风格上与《马桥辞典》完全不同的书,其艺术想象的独特和精湛,也是《马桥辞典》所不及的。我一直希望详细谈谈这本书,并希望由此了解,哪些属于未来的新的小说因素在我们这个世纪已然出现。
一、文本与结构
《哈尔扎辞典》是一本仿辞典的小说,它自称所有的文本都是辞典本身,但从叙述中可知,小说其实是关于“哈扎尔辞典”的故事。
在全书开篇:“《哈扎尔辞典》编纂始末”中,作者以辞典记叙者的身份说道,哈扎尔曾经是个独立、强盛的部族,从7世纪到10 世纪定居于黑海和里海之间的土地上。后来,一切踪迹全无,他们失踪了。只留下一片坟地,一堆钥匙。史家认为,哈尔扎人连同他们的国家的消失,是因为发生了一桩改宗事件,即他们放弃了原始的信仰,而改信犹太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中的一种。不久,国家就崩溃解体了。
这个改宗新教的事件又被称为“哈扎尔大辩论”,起因于哈扎尔首领的一个梦。可汗得梦,下令请三个不同国家的哲人来给他详梦,他决定,谁圆梦令人折服,便扳依这位哲人的宗教。如此,可汗的夏宫迎来了三大著名宗教的贤哲——托钵僧、拉比和修士。这场论辩及其结果,众说纷纭,最后在1691年出版了一本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汇编。
“编纂始末”好比这个小说的外部结构框架,其中交代了虚拟的所谓哈扎尔部族的兴衰,作为故事背景。在这之后,是一个“辞典使用说明”,其中说到,本辞典分为红书(基督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和黄书(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辞条前还加有十字、新月、大卫星或倒三角的图形。前面三种符号分别见之于红书、绿书和黄书,倒三角则表示在三本书中都有同一辞条的相应注释。
“红书”部分共有七个标题:
1.阿捷赫。阿捷赫是哈扎尔的公主,据说曾参与哈扎尔是否接受洗礼的大辩论,并起了决定性作用。她有一张特殊的脸。众所周知她永远不死,但有段铭文提到她的死。这故事的题目叫作:
2.快镜和慢镜。阿捷赫的眼睑上有毒咒字母,有一天,奴婢把一面将事件提前的快镜和一面将事件推后的慢镜同时放到她面前,使她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眼睑上的字母,她就在来自过去和未来的字母的打击下与世长辞了。
3.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1651—1689)。这个人物是辞典编写者之一,关于他的生平却由多个人讲出。阿勃拉姆白天睡觉,夜里醒来,他一直在等待他梦中出现的一个小伙子,此人眼睛火红,指甲透明,有一撇白唇髭。他死于睡梦中,当土耳其人的大刀刺来时,他最后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4.基里尔(826,或827—869)。哈扎尔论辩希腊方面的参加者, 斯拉夫字母的创造者。
5.谢瓦斯特·尼康(7世纪)。此人前世是犹太教魔鬼, 转入基督教地狱,重投人世后,改为撒旦效劳。他得天使之灵,有非凡的绘画才能,后成为阿勃拉姆的文书。
6.以撒洛·苏克博士(1930、3、15—1982、10、2)。苏克博士是阿拉伯语文专家,考古学者,大学教授。1982年4月的一个早晨, 他醒来发现嘴里有把以金币为柄的钥匙。他的考古著作论定,在克里米亚发现的陶罐里的钥匙上面小小的记号已拼出“阿捷”两个字。他推测第三个字应该是犹太教唯一真神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赫”。苏克从梦中醒来,他去了一家小店,见到一只鸡。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7.关于蛋和弓的故事。苏克博士在乐器店里,店主人让他在买琴弓的同时买下母鸡下的蛋。鸡蛋里有买主生命中的一天。发现下一天不好,就可以打碎它。但买主也因此而减少一天的寿命。
从红书上记述七个标题的故事来看,其中又可以再分为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标题人物故事,这里的标题人物故事有五个,分为四个类型:哈扎尔传说人物——阿捷赫等;宗教经典魔鬼——谢瓦斯特·尼康;历史人物——基里尔;现代人——苏克博士。人物故事之下的第二个层面是隶属于某个主人公的故事或人物角色的叙述:1.快镜和慢镜; 2.蛋和弓的故事。
绿书部分共有六个标题,大体内容如下:
1.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17世纪)。据说撒旦用过这个名字。他是个技艺高超的乐师,演奏时用的手指在十个以上,他携带一只用白乌龟作的乐器。他一死,这把诗琴立即变回乌龟。另一传说是他在1699年洗头时在澡盆里浸没了几分钟,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1982年,他正置身于一个叫“金斯敦”的高级宾馆。
2.阿捷赫(9世纪初)。可汗宫中的美艳女子, 在哈扎尔大论辩中帮助了伊斯兰教的代表挫败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使者。她自愿下到伊斯兰地狱,被判处忘却自己的诗作和语言,除了“库”字。在这种情况下获得永生后,她献身于捕梦者教派,能进入别人的梦,并在梦中交换物品。
3.可汗。哈扎尔执政者,做梦并引起论辩的人。
4.库。哈扎尔人培育的特殊果树,果实像鱼,会发出燕雀的啼声。鹰把它错当成鱼。
5.马苏迪·尤素福(17世纪中叶——1689年9月25日)。 著名乐师,本书作者之一。他连续梦见自己的亲人死掉,于是决定去找捕梦者。找到后,他被告知,他自己就是捕梦者。他开始瞥见别人的梦,追踪他梦中的人——有着白唇髭的合罕。他成为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随从,终于在那场作者前面描写过的阿勃拉姆送命的战斗中,见到这个白唇髭。
6.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1930—1980)。阿拉伯的希伯莱语专家,开罗大学教授。他对《哈扎尔辞典》做过详细考证研究。1967年以埃战争爆发,他负伤并导致阳痿。为排遣时光,他在父亲的老房子里给上世纪报纸上的推销广告回信。结果,大量古怪东西寄了过来,包括远古时代用来治疗梦中视觉器官的设备。经过电脑处理,他得到的这些古董原来都是《哈扎尔辞典》所提及的物品。于是,他又回到大学任教,并决定赴1982年在帝城召开的学术会议。在那里,他遭到枪杀。
我们可以看到,绿书部分和红书略有不同:1.宗教传说中的人物超越时空,变成了现代人;2.而同样的人物阿捷赫在不同的宗教记载里作用和面貌不同。相同的是:在红书和绿书结尾,都有一个研究哈扎尔辞典的学者。
黄书包括七个标题故事,分别为:
1.阿捷赫(8世纪)。 阿捷赫公主在哈扎尔大论辩中帮助了犹太教的参加者,于是哈扎尔可汗倒向犹太教一边。据说,公主本人就是《哈扎尔辞典》最早的作者。其他教派的人决定惩罚公主,让她忘掉哈扎尔语。公主预感到大难临头,便征集鹦鹉,让每只鹦鹉背诵一个辞典条目,然后放飞。此后,帝国的一位外交官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让人记录下了鹦鹉诗,这些后来进入了《哈扎尔辞典》。
2.达乌勃马奴斯·约翰涅斯(17世纪),波兰出版家。《哈扎尔辞典》的出版者和编纂者。
3.可汗。哈扎尔统治者,这里讲的是归化犹太教后的第一任可汗的故事。他对他的女儿或者妹妹阿捷赫讲自己的梦境。
4.合罕·撒姆耳(1600—1689年9月24日)。合罕,犹太人, “本书作者之一”,1689年去帝城的途中陷入休眠状态,未苏醒而卒。合罕就是阿勃拉姆(红书)梦见的,马苏迪(绿书)进入别人的梦所追踪的人,他眼睛火红,有一撇白唇髭。合罕从小就梦游,在梦中有很多非凡经历。他爱上了一位基督教的贵妇人,女人告诉他:我是魔鬼,名叫梦。而整个犹太人区决不允许他与异教徒私通,于是有人去抄他的家,他们发现合罕的三条魂魄在争吵,还发现合罕的手稿,全是关于《哈扎尔辞典》的资料。合罕在注释中写到,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人像我一样在寻找真情。他被驱逐出城后,自己跑去参加了土耳其人的军队。这就与红书里的阿勃拉姆相遇了。阿勃拉姆被长矛刺中时睁开眼睛,而此时合罕立即进入了睡眠。有捕梦本领的马苏迪看见了他的梦:合罕梦见了阿勃拉姆三次死去。
5.卢卡列维奇·叶芙洛茜尼亚(17世纪)。与合罕私通的女贵族,每只手上长了两只大拇指。
6.多利塔·舒利茨博士(克拉科夫,1944——)。斯拉夫学家,耶路撒冷某大学教授。她是一个犹太女子和一个波兰人的女儿,随丈夫定居以色列。她经常写信到波兰,这些信是写给她自己的。在这个标题之下,是1967年到1982年的十一封信。
在这些信中,多利塔对自己的另一个自我讲述现在的生活和心境。她的丈夫以撒在战争中受伤,多利塔觉得这个伤口像个怪物插入了他们的爱情。伤害了以撒的是阿拉伯人穆阿维亚(绿书中研究《哈扎尔辞典》的学者)。多利塔决定到帝城参加一个讨论黑海沿岸文化的国际学术会议,她看到与会者名单中有穆阿维亚,她带了一把手枪。现在三位熟知哈扎尔问题的学者都到了这个会上。而且宾馆里还住进了一家比利时人,其中男主人会弹一种白乌龟壳的乐器。
多利塔原打算打死穆阿维亚,但没想到对方和她谈起了学术问题,在她正准备找苏克博士来一起讨论时,发现苏克已经被人闷死在床上,而在她背后响起了枪声,穆阿维亚也被打死了。多利塔被捕,人们认为她是凶手。
在这三部书之后是小说的“尾声”。宾馆女招待阿捷赫在法庭上供述,杀死穆阿维亚的是比利时人家的小男孩。她回答起诉人的问题时说自己是哈扎尔人。多利塔承认她闷死了苏克博士,这样使比利时人一家得到解脱。她自己被判六年监禁。
现在我们大致了解了全书的结构,它号称辞典,其实是一个虚拟故事。它由红绿黄三部书构成主体,但在第三部书的最后一题里生发出一个新的层面,让三个研究哈扎尔辞典的学者因仇恨和共同的兴趣走到一起。尾声中出现了哈扎尔民族唯一的幸存者,她和传说中的阿捷赫公主同名。
二、迷宫叙述
《哈扎尔辞典》译成中文不过八万多字,但它的内容信息量很大。我在这里用到信息这个词只是一个比喻,因为《哈扎尔辞典》里包含的信息量并不在真实的领域,一切都在想象中发生,但作者的叙述制造了一个迷宫,走几步就遇到分叉的路口,他给出的信息不断变化,总是导致新的悬念。这些信息或者是彼此歧异的,或者是前后重复的,各种线索含糊地交织,藕断丝连。从故事里读者其实无法得出哈扎尔民族为什么从历史上突然消失的确切证据,但借这么个问题,或者说,作者假设了这个问题,展开了一个广阔的梦境的叙述。
这种叙述上多种可能性或悬念的设置见之于作品里时间和空间的重叠。《哈扎尔辞典》里的时间层面是复合性的,不同的时间段在同一人物的故事里混淆。如果我们把人物故事分类来看,作品里的时间可区分出这样几个断面:
一、公元7至9世纪,这是发生了所谓“哈扎尔大论辩”前后的时间段。公主阿捷赫的故事,哈扎尔统治者可汗的故事,字母发明者基里尔的故事,魔鬼谢瓦斯特·尼康的故事,都属于这一时间段。
二、17世纪,对哈扎尔问题的兴趣再度勃兴,所谓“本书作者”的故事发生在这一时期,这些故事分别是“红书”、“绿书”和“黄书”中篇幅最长的主体性故事。
三、本世纪,在“红书”中主人公是以撒洛·苏克博士,“绿书”中是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教授,“黄书”中是多利塔博士,她的丈夫在以埃战争中被穆阿维亚刺伤。
在这三个层面上,作者打破了人鬼界限,利用重复的名字、重复的细节,让人物在不同的世代、不同的叙述中出现。例如阿捷赫这个人物,在“红书”、“绿书”、“黄书”中各出现一次,分别支持不同的宗教,最奇妙的是在全书的尾声,阿捷赫作为宾馆餐厅的女招待,在证词中供认自己是哈扎尔人。
再比如,每只手上长着两只大拇指的人,最先是出现在阿勃拉姆梦中的陌生女郎,后来是魔鬼的化身、叫作“梦”的基督教贵妇人,最后是比利时人的四岁小男孩。这些人有共同的变形特征,仿佛转世托生的人物。而时间蛋、带字母的钥匙,也穿梭往返于不同人物。这些都制造了重叠又分歧的影象,形成迷宫一般诡异的气氛。
在三部书中,几组人物也都是对应的,一组是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红书”)、马苏迪·尤素福(“绿书”)和合罕·撒母尔(“黄书”),这是17世纪三个“哈扎尔辞典”的作者,分布在三部书中的这三个人物故事合起来,就是发生在相同时间的同一个故事。他们三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开始各自寻梦的历程,并在1869年9月24日的梦境中相聚,这个梦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命运。
另一组对应人物是三位本世纪研究“哈扎尔辞典”的学者,他们三个人最后在多利塔的书信和尾声里聚合在一起。
第三组是从宗教文本中转入现世的魔鬼,“红书”里是谢瓦斯特·尼康,在他的故事里出现了犹太教和基督教里的传说人物,而作者又安排他做了阿勃拉姆的文书,这样就进入了一千年以后的故事。“绿书”里和魔鬼有牵连的人物是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这个人又是1982年住进宾馆的比利时人。“黄书”里的魔鬼是犹太人合罕的基督教情妇。
假如要追问这个迷宫结构的意义,我们看到的就是这种刻意制造的混杂,精心结构的混杂。这与哈扎尔消亡的意义形成一种悖论关系。当哈扎尔人保持着自己的原始信仰时,他们是独立强盛的存在,一旦他们被一种强势宗教同化,这个民族就解体了。小说按“红书”、“绿书”、“黄书”分别叙述,让同一人物在语言中呈现不同的面貌。似乎正是要暴露所有现存的宗教文本的虚构性,即语言在其中操演事实和再造事实的本性。所有的宗教都按自己的信仰解释世界,排斥其他解释。世界上更有多少战争在不同种族和宗教之间进行着。战争总是希望以强力解决世界上种族、宗教混杂并存所引起的冲突,但何曾有过一场战争能达到纯粹种族和宗教的目的?人类又何苦一定要消灭混杂呢?在尾声中,阿捷赫的回答好似对所有希望统一歧异、消灭少数这种欲望的戏噱:“哈扎尔人被犹太人同化了,因此我跟我的同胞一起皈依了犹太教,并获得以色列护照。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死守住我原来的民族有什么用?如果所有的阿拉伯人统统都成了犹太人,难道你仍然坚持做阿拉伯人吗?”
但上述这种解释仍是相当意识形态化的,我觉得《哈扎尔辞典》可以引发这类思考,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作者所要传达的新意。正如约翰·赫伊津哈在关于文化的游戏成分的研究中所说:“如果严肃的陈述可以定义为清醒生活中产生的陈述,那么诗就永远不会提升到严肃性的层面。它逍遥在严肃性之上的更为原始和本初的层面,那里孩童、动物、野蛮人和先知归属于梦幻、陶醉、狂喜、欢笑的领地。为了理解诗,我们必须要能够葆有儿童的灵魂,就像披上一件魔法衣,也要能放弃成人的智慧而保留儿童的智慧。”(注:(荷兰)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多人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1996年10月第1版,第131页。)应该说,《哈扎尔辞典》最有趣的正是,它在貌似严肃的话题里尽情展开游戏性的想象,这主要表现为小说对梦境的描写。
三、寻梦与造梦
梦是《哈扎尔辞典》里所有词条的源泉,与民族兴亡的严肃题旨相反,作者给我们的哈扎尔大辩论的起因是非常游戏化的,辩论起源于可汗的一个梦,所有到场的宗教代表,他们都是圆梦者。在关于马素迪的故事中,作者更是明确写道:所谓哈扎尔辞典就是一部详细描述捕梦术的辞典。
三色书的每一个主体故事,即“本书作者”故事,它们都是关于梦想者的故事。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马素迪·尤素福和合罕·撒母尔,他们分别是三个非凡的梦游者。作者赋予他们每个人那种善于梦想和追寻梦想的才能。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和合罕·撒母尔彼此梦见,马素迪则在他们两个人的梦中穿行。他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共同的关注,就是编纂《哈扎尔辞典》。而和他们的命运遥相呼应,在本质上和他们又十分相近的是三个20世纪的学者的遭遇,他们和17世纪的三个梦游者一样,是现代的猎梦人。
梦在小说中,表现为超现实的梦境,现实中的一切都以反常的形式出现,时间倒流,人物变形,抽象的事物拥有具体形式。例如,合罕三次梦见到勃朗科维奇的死,中箭的过程是颠倒过来的,首先感到的是伤口,最后才是箭脱弦的声音。马素迪猎获合罕的梦:
只见他的梦中,名词好像一顶顶帽子纷纷从他周围的物体上坠落,于是世界变得像处子一般纯洁,就像创世的第一日。只有一至十几个数字和字母表中那些组成动词的字母在合罕周围所有物体下熠熠生辉,亮得好象一颗颗黄金的泪珠。
这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在整部小说里,梦与非梦,现实与梦境也并没有真的界限,因为在描写梦境外的事物时,作者想象的方式也是一样超越时空和人鬼界限的。约翰·赫伊津哈谈到思辩的游戏性质时说:
智者最热衷的事情之一是“反逻辑”[antilogia], 或者说“双重推理”。除了给游戏以自由外,这种形式还暗示出人类大脑在每一论断上所显现出来的永恒的模棱两可性:你可以这样来表达一个事物,也可以那样。而实际上,能够保持这种以语言取胜的艺术的纯洁性和合法性的正是其游戏的性质。(注:(荷兰)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多人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1996年10月第1版,第170页。)
我们可以把这里提出的“双重推理”理解为语言游戏的一个法则,它是反逻辑的,但它在进行反常规的、抽象的推理逻辑时自创了一种体系,这个体系有其想象事物之严密关联以及寓意和比喻的丰富性。它建立在对已有事物的离奇推理上,它服从独创、新颖的原则,它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志在开创出新的小说情境。
《哈扎尔辞典》里描述人物的修辞方式正是这种“双重推理”的绝妙体现。它的传奇性叙述同时富有哲理,它敏锐的思想锋芒掩藏在三教传说的层层肌理中。当魔鬼谢瓦斯特对阿勃拉姆说到,在三教冥国的地狱中受苦的绝非本教的儿女,全都是异教徒时,它陈述的好象是一个比喻,一个寓言,引起的联想导向对现世政治历史的讽刺,但在更多的描写中,例如关于没有性别的阴魂,关于与肉身脱离的三条魂魄的征战,关于永生的感觉以及在睡梦和死亡中所看见的一切,这都是非经验的世界,作者凭藉似是而非的“双重推理”,潜入人的下意识和幻想,展现出神话与现代寓言交融的境界。
《鱼鳞帽——艳史》也是这样一个以梦的意象系统,营造出的故事,它写的是古罗马时代一个帝国释奴阿耳卡契寻找爱人的经历。作者对古代神话和巴勒斯坦、南斯拉夫、希腊等地的传说、风土特色有渊博的知识,他描写的航海、造币、古董、碑铭、自然风物等具有一种古典作品的神秘感;人物中人妖混杂,神鬼莫辨,这也使情节接近古典传说。与古代的爱情神话不同的是,所有的情节和意象都带有歧异性。在这个完全是超现实风格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见作者的奇妙幻想。人们在梦中获悉他人的奥秘,在梦中说出有关时光和生命的格言;有一个梦境是,两根古怪的线当当有声地浮游于梦中。所有的梦可以捕入一个鸟笼子里。当解释未来是什么的时候,释奴所爱的女子说道:
在每一个梦的梦底,都非常非常深地深藏着做梦人的死亡。因此深沉的梦,我们一醒过来,就忘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人的过去与未来都活于神秘之中。两者一离开神秘,不管怎样都必死亡。我们的未来,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异邦语言。未来乃是有待我们去开拓的广袤的大陆。也许,未来就像大西洲。那边不流通我们的货币,连我们的观念也分文不值。(注:(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鱼鳞帽——艳史》,戴骢译,《外国文艺》1997年第4期,第17页。)
我觉得,这段话也可以代表作者自己体现在《哈扎尔辞典》和这类作品中的梦想的诗学,他的心灵在看待生命和世界时,保持了世界和生命不可穷尽,亦不可能为理智捕捉这种神秘信念。他从人类世代的语言文化积累中重现发掘其神秘因素,并赖以进入历史、宗教、语言中未被表达以及难于表达的世界,这种诗学起源于古老的欧洲神话史诗,与技术时代那种理性至上以及功用观念抗衡,重现心灵的自由无羁,勘探未知的小说疆界。在本世纪后半叶,如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小说家,一直致力于这种想象的奇观,以恢复小说的幻想能力,再造语言美。《哈扎尔辞典》这类小说,正是贡献于这个方向。因此,把它看作新世纪小说的曙光,在我看来,是一点也不过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