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吴语和“支脂鱼虞,共为不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吴语论文,共为论文,支脂鱼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序论
“支脂鱼虞,共为不韵”是《切韵》序有名的一句话。(注:十多年来在不同的场合,好几位先生跟我讨论过本文的题目:潘悟云、郑张尚芳、罗杰瑞、何大安、沙加尔(Laurent Sagart)、平田昌司、王洪君、丁邦新、李如龙、杨秀芳、秋谷裕幸、曹志耘。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陆法言编《切韵》,根据刘臻、颜之推等人所论,认为以前各家韵书取舍不同,审音还不够精细。这句说,支与脂、鱼与虞不认为一韵(阳休之《韵略》、李季节《音谱》、杜台卿《韵略》、夏侯该《韵略》四家并同),这是对的。
颜之推(531—591)《颜氏家训·音辞篇》:“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这是说北人鱼虞不分,支脂无别,同时也是说南人鱼虞有别,支亦不与脂相乱。
现存与《切韵》时代最接近而收字最多、反切最完备的字书是梁代顾野王所著的《玉篇》。顾野王(519—581),吴郡吴人(今江苏苏州),《玉篇》的反切最能反映当时吴地的音系。现在原书虽然只存八分之一强,可是日本空海的《万象名义》还保存了原书的全部反切。根据《万象名义》和现存的原本《玉篇》残卷来考察,可知《玉篇》的韵类和《切韵》非常接近。例如《玉篇》鱼虞有别,先仙有别,都和《切韵》相同。但是《切韵》的脂与之,《玉篇》合为一部,而且脂之两韵系不分,是六、七世纪南方字书共同的现象。据此,《切韵》支脂之三韵,是折衷当时南北两大方言。
支脂之
南人(金陵) ───┬──
───┴──
北人(邺下) ─────┬
─────┴也就是说北人支脂不分,脂之有别;南人脂之不分,支脂有别(参看周祖谟,1966:270—404,《万象名义中的原本玉篇音系》;405—433,《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434—473,《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
“支脂鱼虞,共为不韵”下一句说“先仙尤侯,俱论是切”。意思是,先与仙,尤与侯则混而不分(李、杜、夏侯同),未为切当。再下面说:“江东取韵,与河北复殊。”江东和河北韵类的差别当然不止两三项,但从《切韵》序的上下文来看,陆法言认为江东方言(南朝吴越地区的方言)主要有三个特点:
(1)鱼虞有别;(2)支与脂之有别;(3)先仙有别。第一、第二这两个特征是颜之推——《切韵》的首席编辑顾问——亲自说过的,可知当时的邺下(洛阳)音鱼虞无别,支脂相混。第三个特点颜之推没说过,我们只知道按照《玉篇》的反切,江东先仙有别,但不知道河北是否先仙相混。
本文的题目“现代吴语和‘支脂鱼虞,共为不韵’”,一半是现代吴语,另一半是《切韵》序所指的江东方言的两个特征。意思是说,现代吴语还保存着鱼虞有别的层次,同时也保存着支与脂之有别的层次。换句话说,现代吴语有个层次是直接承继《切韵》时代的江东方言。
现在回顾一下探索的过程。
董同龢先生《四个闽南方言》(1959:1041)说:
在这里,作者更愿意请读者注意一点;就是有些切韵里的韵,在其他方言难找到分别的痕迹的,在闽南话中倒可以看出一些,如
鱼——虞 咍——泰支——脂、之
金有景《关于浙江方言中咸山两摄三四等字的分别》(1982)指出有些浙江方言先仙有别,例如桐庐:
这两篇文章都非常有启发性。董文说明在活的方言里可以找到鱼虞有别、支与脂之有别的痕迹。同时也提出个问题,闽南话里存在的韵类的区别,吴语里有没有?金文说明浙南吴语对吴语史的研究非常重要,同时也提出了个类似的问题:咸山两摄三四等韵想来是个微细的区别,居然能在浙南吴语里找到;鱼虞之别似乎是个更显著的区别,是否能在吴语里找到?另外该指出,董先生首先用比较方法来研究方言,而且开始看到闽语有不止一个的时间层次,这两点都值得我们学习。
受了李荣(1980)、张琨(1985:221—222)两位先生的启发,我在九十年代初期发现北部吴语有个鱼虞有别的层次,所用的资料是上海、苏州、崇明、宁波、金华、温州(梅祖麟,1994,1995)。于是又面临两个问题:(1)北部吴语有个鱼虞有别的层次,浙南吴语有没有?(2)《切韵》序一口气说了“支脂鱼虞,共为不韵”,而且鱼虞之别和支与脂之的区别都保存在闽语里,支与脂之的区别是否也保存在吴语里?
九十年代初期因为缺乏资料,这两个问题都无法解答。最近看到《吴语处衢方言研究》(2000),两个问题都迎刃而解。《研究》是本难得看到的好书,描写七个浙南方言,而且每个方言都有段“音韵特点”,其中遇摄列出鱼韵、虞韵的特字,止摄列出支韵特字,包括[-ie ]韵的字。有了这样炮制过的方言资料,做吴语的历时研究可以事半功倍。
二 鱼虞有别的层次
②(注:《吴语处衢方言研究》320页写作“囡儿”的语词有开化
等韵母的演变跟本方言的鱼韵字“猪、锄、梳”一样,没有“儿”尾[n ]音的成分在内。所以本字是“女”,不是“囡”。参看潘悟云(1995)。)
层次I只有几个字,韵母还保存着秦汉时代的*[a ]元音。 层次Ⅲ的“煮[,2]、处、猪[,~八戒]”是鱼韵字,“主、株、诛” 是虞韵字,它们在同一个次方言里韵母一样,这是鱼虞相混的层次。相反的,在层次Ⅱ里,开化、常山、玉山、逐昌、庆元的[ie]韵以及龙游、云和的[i][l]韵有鱼韵字,没有虞韵字(偶而也有一两个例外),这就是相当于《切韵》时代的鱼虞有别的层次。
“煮”字两读。层次II的“煮”是零声母(参看郑张尚芳,1995),韵母不圆唇;层次Ⅲ的“煮”是[ts-]或[tf-]声母,韵母圆唇。“猪”有三套语音。公猪、母猪的“猪”,云和说[ti[1]], 属于层次Ⅱ;其他各地公猪、母猪的“猪”属于层次Ⅰ。猪八戒的“猪”,开化[tsy[1]],庆元[tsye[1]],都属于层次Ⅲ。
浙南吴语的虞韵字分别属于三个时间层次。
③“鬚”字在北部吴语语音特别,不是按照虞韵的规律演变:苏州
字是同一层次的字。
虞韵在开化、常山还能分出三个层次,在其他方言只能分出两个层次。我们特别注意相当于《切韵》时代的层次II。这个层次里的虞韵字有圆唇成份,鱼韵字没有。这就是我们想证明的鱼虞有别。
现在再列出一些鱼虞有别层次里的鱼韵字。
表三:浙南吴语鱼虞有别层次中的鱼韵字
“齿”,《集韵》去声御韵陟虑切:“吴俗谓盛物于器中曰齿。”浙南管白著叫“番劐”。开化、江山等方言中的“蕃劐”,“劐”字轻声,所以没有标调。
下面列一些北部吴语鱼虞有别层次中的鱼韵字。
表四:北部吴语鱼虞有别层次中的鱼韵字
④苏州话例字的来源如下:
同上,68页。叶祥苓《苏州方言词典》未收录这四个语词。
现在来讨论表三、表四里鱼韵音值的流变,目的是为了说明:
三 浙南吴语支与脂之的区别
下面是庆元方言全部的[ie]韵字。
齐韵 批米低底抵帝蒂堤题提蹄啼弟第体剃替屉犁礼济计继妻棲溪启砌契泥西犀齐脐洗细鸡稽系係
祭韵 币厉例祭际制製艺势世誓逝
支韵 蜘翅篱知支枝纸舐刺兒施匙髓(纸合三)是[,2], 氏豉移易
鱼韵 齿旅虑滤杵鼠煮
虞韵 拄(柱)屡鬚
之韵 里[,3](~去,进去)起[,2](起来)你(?)痴
脂韵 尼皆韵 芥 咍韵 来 废韵 废肺 微韵 费毅
这里[ie]韵有大批的支韵字。脂之韵只有“尼、里[,3]、起[,2]、你、痴”。其中“里[,3]、起[,2]”都不是最常见的读法;“你”作为本字可疑。这就初步说明,庆元话支与脂之有别。
庆元话的[i]韵里可以看到:
支韵 脂之韵
li离篱[,2]荔梨利李里(一~)
下面是遂昌话全部的[ie]韵字。
齐韵批鐾米低底抵帝体替剃题堤蹄啼弟第递梨礼剂继髻溪妻启砌荠西栖犀樨洗髓细齐鸡奚兮系
四 吴语和闽语的比较
八十年代以来,有不少学者相信吴语和闽语是同根生。闽语有三个时间层次:秦汉,南朝,晚唐。秦汉层次是从吴越地区迁来的,南朝层次也是从吴越地区迁来的。后者反映江东方言,也就是《切韵》中的金陵音。因此,我们需要把闽语剖析成三个时间层次,吴语也剖析成两个或三个时间层次。然后把闽语的秦汉层次和吴语的秦汉层次做比较;闽语的南朝层次和吴语的南朝层次做比较,再加上北部赣语的南朝层次。做过这样的比较工作,才能拟构吴越闽地区的秦汉音,吴越地区的南朝音。后者就是南朝江东方言的音系。这是我们研究汉语方言史的一个构想,也是为什么要做吴语和闽语的比较的主要原因。(注:参看罗杰瑞(1979)、梅祖麟(1994)、丁邦新(1995)。)
(1)闽语有些支韵字演变和麻韵“蛇”字一样。(罗杰瑞 1981:49;1988)。
⑥(注:闽语跟“苎”、“初”等演变规律相同的语词还有“絮”:福州[tsha[5]]、泉州[tshue[5]];
、厦门[lue[5]](李如龙,1996:54;陈章太、李如龙,1991:91)。)
“箸”、“苎”都是澄母鱼语御韵的字,它们的韵母在闽语里演变规律不同,说明“苎、初、疏、梳”属于一个时间层次,“鼠、锯、箸、鱼、汝”属于另一个时间层次。问题在于孰先孰后。
本文认为“鼠、锯”等在先,绝对年代是秦汉;“苎、初”等在后,绝对年代是南朝。第一,“鼠、锯、鱼、汝、箸、书”都是基本词汇,“苎、初、梳、疏”不都是基本词汇。一般的情形是前者比后者早。尤其是第二人称代词“汝”。闽语的第一人称代词“我”字,韵母*[uai](参看罗杰瑞,1981:50“我、麻、破、大”项下),是歌部在秦汉层次的语音。“汝”字也该属于秦汉层次。第二,南朝时代浙东以及浙西新安郡盛产苎麻,诸暨有“苎萝山”这个地名,是有名出产苎麻的地方。南朝侯景之乱后浙东有大量人民迁移到广东、福建(刘淑芬,1992:209,217)。假设浙江的移民把苎麻带到闽地,也把“苎”字带到闽地,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箸”属于秦汉层次,“苎”属于南朝层次。
⑦(注:古汉越里有个层次相当于《切韵》时代。而且越南是中国的南邻,借词一定是来自金陵或江江,而不是洛阳或邺下。这个层次里的鱼韵字有:
以上的例子引自蒲立本,1984:209。)
五 小结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是杜牧《赤壁》诗里的名句。考古学家发掘古代遗留下来的器物。本文作语言考古的工作,寻找古人留下来的声音。如今是否还能听到颜之推、萧该等“夜永酒阑,论及音韵”那个时候所用的语音?他们讨论“支脂鱼虞”,是怎么说这四个字?
当我们听到吴语有些鱼韵字跟虞韵字韵母不同,有些支韵字跟脂之韵字韵母不同,就可以“认前朝”——知道哪些鱼韵字、支韵字是《切韵》时代留下来的语词,历经一千多年,哪些鱼韵字仍然是开口韵,哪些支韵字韵母依然说[ie]。
考古学家用碳十四、器物形态学来给地层断代,我们用音韵特征来给音韵现象断代;音韵演变规律是我们的利器。为什么要用比较方法来把吴语的鱼韵、支韵剖析成若干时间层次?目的是筛选资料。太早的不要,太晚的不要,只有南朝层次的语词留下。原因是我们想拟构南朝的江东方言。
据目前所知,保存着江东方言痕迹的现代方言,除了吴语、闽语,还有北部赣语。以鱼韵为(颜森,1981:107)。此外可能还有老湘语, 还有古汉越语中跟南朝相当的时间层次中的借字(参看蒲立本,1984:159-161)。真正要拟构《切韵》时代的江东方言,应该把这些方言以及古汉越中的痕迹都聚起来。
本文关心的是相关的另一个问题。八十年代就知道闽语有三个时间层次(罗杰瑞,1979)。后来知道温州话歌部字可以分成三个层次(郑张尚芳,1983)、北部吴语的鱼韵可以分成两个层次,其中就出了问题:吴语有几个时间层次?尤其重要的是:闽语的三个层次跟吴语的两三个层次是否能对得上号?如果对不上,那么用闽语、吴语、北部赣语等来拟构江东方言的构想将成为空中楼阁。本文第四节做了个小型实验,结果差强人意。
颜之推说“支脂鱼虞”,是什么样的声音?是[]。“支、鱼”是本文初步拟构出来的,“脂、虞”是猜的。
最后,希望治汉语方言的朋友们来参加闽语史、吴语史、汉语方言史的研究。比较方法是十九世纪历史语言学最伟大的发明。汉语方言种类繁多,近年来又有多种详尽的描述。把比较方法用在汉语方言身上,一定会开花结果,可以告诉我们汉语几大方言是怎样形成的,吴语、闽语内部发生过什么样的音韵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