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与中国文学童话的本体论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安徒生论文,童话论文,本体论论文,中国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学童话的本体论研究就是研究什么是文学童话,文学童话的根本属性是什么。“本体”源自哲学术语,指终极的存在,关于本体的思考就是本体论,“是在最抽象的层次上思考存在是什么、存在与思维的关系,把握人与世界的本质联系,揭示世界的原初本质。”将哲学本体论研究运用于文学研究中,就是研究什么是文学的本体。中国早期儿童文学理论建设者围绕儿童文学基本概念的理论辨析形成了对中国儿童文学本体的探究,并从此思路深入,探寻儿童文学的文体之一文学童话的本质、特点等,成就了一系列有关文学童话本体论的研究成果,而这些研究成果的出炉几乎都离不开对世界文学童话的经典之作安徒生童话的解读与言说。
五四时期,中国文坛曾出现过“童话大讨论”。1924年,赵景深将这场讨论中的30篇重要论文编辑成《童话评论》一书,由上海新文化书社出版。这场讨论涉及了童话研究的许多领域,有从人类学与民俗学角度研究民间童话,有从教育学、儿童学角度探讨教育童话,还有从文学本体的角度探讨文学童话。赵景深与周作人之间展开的童话讨论便涉及文学童话本体论的研究。
从1922年1月至4月,赵景深与周作人以9次通信全面展开了对童话的本体探讨,这些信先后发表在1922年1月至4月的《晨报副镌》上,并收入进1924年出版的《童话评论》一书。
1922年2月5日周作人去信给赵景深,这是他们童话讨论中的第4次通信,在去信中周作人重述了自己有关民间童话与文学童话的两大童话分类说,认为安徒生童话都是文学的童话,他认为“安徒生早年作的童话称作eventyr(意同marchen),后来自己改称historier(意同stories),但这只是他个人的意见,其实他的著作都是文学的童话,虽然有许多比较的接近现实,却也是童话中所有的分子,未必便可以归到传说范围里去”。①
在1922年3月25日第7次通信中,周作人提出中国传统故事《促织》可以作为文学的童话,指出:“《促织》可以当作‘文学的童话’,不过讲给小孩子听,兴味的中心却在那个病孩的变为蟋蟀,他父亲的怎样被杖倒反落在不重要的位子了。文学的童话的本意多是寄托,教训或讽刺,但在儿童方面看来,他的价值却不在此,往往被买椟而还珠:这可以说是文学的童话的共通的命运。我想中国许多的所谓札记小说很值得一番整理研究,其中可以采用的童话材料就可以提出应用。这个办法比较采集现代流行的童话,虽然似乎容易一点,但是文章都须重新做过,也很有为难的地方,这就是来信末节所说的问题了。”
紧接着,赵景深在1922年4月3日的复信中接着周作人所抛出的“文学的童话”的探讨,以安徒生童话与王尔德童话作对比,给文学童话的特点予以概括与归纳。首先赵景深认为,要对作家创作的文学童话归纳其艺术特点只能按照其大部分的作品呈现出的特点予以归纳,因为一个人的思想或艺术,决不能说是一生没有变迁的。这体现出赵景深理论分析的发展眼光,不用一成不变的理论分析动态发展的文学现象。随即,赵景深对安徒生文学童话的综合特色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安徒生童话的语言大部分是小儿说话一样的特点,“和儿童的心相近”,但是也有一些语句太美,不像儿童的语言,比如,“《雪中王》和《白鸽》两篇,美妙的艺术表现的尤美,小孩似乎说不出那样美的话;即使儿童偶尔有极美妙的诗句,但最多不过四五句,大约没有那样多的。”②所以他认为安徒生的童话只是大部分的“小儿说话一样的文体”。与安徒生童话的语言相比,赵景深认为,王尔德的童话“虽是内中很多深奥的语句,不是小儿说话一样的文体,似乎是文学家的话,但是他的《幸福王子》,《利己的巨人》和《星孩儿》三篇中”,却是“很有许多话是天真可爱的”。不过从王尔德的大部分作品来看,语言还是“非小儿一样的文体”,常把不可捉摸的“智慧”“爱情”等等抽象的名词插在童话里。③
在童话的思想表现手法上,赵景深认为安徒生的文学童话虽然有些地方“太玄美,儿童多不能领略”,但是大多地方还是“顾及儿童方面,用事实去推阐的多。他只将事实写得极真切,并不用任何深奥的话”。而王尔德表现他的思想方法却不同,是将“事实和深奥的话并用”。因此,从两人表现思想手法的不同来看,“安徒生还要比王尔德比较的近儿童”④。
安徒生的文学童话与王尔德的文学童话从艺术表现手法、语言等方面都不尽相同,这是文学童话的本质所决定的,因为文学童话本是由不同的创作者创作而成,因此不同的创作者皆有自己不同的审美意识,所呈现出的审美创造的最终结果当然会有所不同。赵景深从安、王两人文学童话对比出发揭示出文学童话所呈现的作家的审美个性,这是从根本上将其与民间童话相区别,因为后者由集体创作而成,大都具有语言、艺术表现手法上的套路化与模式化。因此,通过对安、王的对比研究,文学童话具有审美个性这一特点得到了很好的阐述。
此外,赵景深在对安、王童话进行对比时还指出,文学童话与民间童话相比,“若要童话最合儿童的心理”,文学童话总及不上民间童话。因为,“文学童话的本意,多是寄托教训或是讽刺”,差不多成了“很多作者自己发表哲学的东西”。但是,“儿童听或看童话多爱事实,事实以外的理,多不大注意的,所以童话中说理愈多,愈不能近儿童”。
赵景深所总结出的文学童话具有寓意,这与周作人此前信中所说的“文学童话的本意,多是寄托教训或是讽刺”的观点类似,都是从文学童话的现实性寓意角度考察文学童话的特点。文学童话由于是作家个人独创,虽然其中包含有多种“超自然的空想分子”,却又在其中隐藏着某种生活的影子,蕴含丰富的人生哲理,是现今生活的一种折射,融合着作家个人的愿望、理想以及独特的主观感受和想象,文学童话作为作家创造的精神产品,必定寄寓着作家个人的生活感受与人生思考。赵景深在探讨安徒生与王尔德童话不同的审美个性之后,又对从安、王童话的共通之处总结出文学童话的两大特点:
其一就是都是文学的童话,有所寓意;并且不是平铺直叙,都有文学的结构。其二就是都是美的童话,他们里面的主人翁,大半都是花鸟虫鱼,用到猛兽劣树的时候很少;并且所叙的事实,亦都趋向于美的方面。虽是有时都免不了对于社会发生哀怜,但从哀怜中却生出乐观来;他们那种高尚的情绪,同等的使我发生愉快。⑤
赵景深这段话中关于文学童话并非平铺直叙的文学结构这个观点是对文学童话叙事结构的理论认识。文学童话在叙事结构上因其不同的创作者有不同的结构特点,一般有三段式、梦幻式、历险式、奇遇式、寻宝式、漫游式、循环式、连续式、串联式、反复式、归缪式等⑥。但无论创作者选用何种叙事结构,其共通点便是,叙事结构力求吸引读者的阅读,不能平铺直叙,如安徒生在《丑小鸭》中叙事结构主线清晰明了,冲突与高潮安排得恰当适切,将丑小鸭的成长成才过程表现得淋漓尽致,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此外,赵景深在此处用简单的一句话“虽是有时都免不了对于社会发生哀怜,但从哀怜中却生出乐观来”表述了对文学童话“快乐性”这一审美追求的认识。其实在与周作人童话讨论的这10封信写作之前的一个月,赵景深曾写过一篇《安徒生评论》(后来亦收录进《童话评论》中),在那篇文章中他借安徒生童话的解读,更为详细地表述了文学童话的快乐性美学追求。他指出,安徒生的童话,“大半含有极丰富的诗歌意。我以为儿童好似初开放的花,正是蓬蓬勃勃,大有朝气的时候,应该让他快乐,不应将烦闷的事接触他。而心灵上的愉快,又须自然显示给他。所以我爱他的童话,第二是因为他以自然的现象,增加儿童心理上的快感”。⑦
赵景深对安、王的童话进行比较研究之后,又将西方文学童话在当时的演变发展予以介绍,他写道:
安徒生以后有王尔德,王尔德以后又有爱罗先珂,就文学的眼光看来,艺术是渐渐的进步。思想也渐渐进步了!但就儿童的眼光去看,总要觉得一个不如一个。或者以这样的步趋——安王爱——供给渐长的儿童——自童年至少壮年——倒还容易引起他们爱好一些。⑧
周作人针对赵景深上述这些有关文学童话的理论阐述,在4月6日的回信中,提出文学童话中的“成人世界”、“儿童的世界”与“第三的世界”三个概念界说。周作人认为,王尔德的文学童话里创造出来的世界是“在现实上复了一层极薄的幕,几乎是透明的”⑨,读起来总觉得很漂亮、轻松,而且机警,也很愉快,但是有苦的回味,这便是“成人的世界”。安徒生的一部分作品“因了他异常的天性”,能够复造出“儿童的世界”,但大部分作品所创造的世界是“超过成人与儿童的世界,也可以说是融和成人与儿童的世界”⑩,这就是文学童话的“第三的世界”。周作人还认为“第三的世界”是最理想的境地,因此“文学童话到了安徒生而达到理想的境地,此外的人所作的都是童话或一种讽刺或教训罢了”(11)。
周作人此处所提出的三个世界的概念实际上已触及到有关童话创作中的审美意识理论,只是他用“世界”这一术语来表述罢了。我们知道,审美意识是指存在于社会群体的比较稳定的审美观念,是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存在的美丑属性的反映。童话作为儿童文学文体之一,也由成年人创作出来以供儿童阅读,因此创作者与接受者具有从客观上便存在差异的两种审美意识,即成年人审美意识与儿童审美意识。当成年人是按照成年人的意识进行创作,那么创造出的童话世界便仍然是“成人的世界”;如果成年人完全按照儿童的审美意识创作,那么创造出的将是“儿童的世界”;只有当成年人理解、把握和提升儿童的审美意识,也就是如周作人所说的“超过成人与儿童的世界,也可以说是融和成人与儿童的世界”,才能创造出真正的“第三的世界”,这“第三的世界”是文学童话的最高境界。正如茅盾所说“儿童文学最难写。试看自古至今,全世界有名的作家有多少,其中儿童文学作家却只寥寥可数的几个”(12)。儿童文学难写的关键便在于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在审美意识上存在的客观差异。周作人从安、王的具体作品特点中看到了这种差异,并将其上升为三个世界的理论界说,这对中国现代童话的理论发展具有深化的作用。
赵景深与周作人在以安徒生童话为主的外国童话的解读与分析中,重点对文学童话的本质、美学追求、审美意识等一系列蕴含深厚学术价值的问题予以关注与阐述,对于文学童话理论的深入系统研究起到了积极与巨大的作用。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⑧⑨⑩(11)周作人,赵景深:《童话的讨论》,王泉根编:《周作人与儿童文学》,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1985年版,第90页、第96页、第97页、第97页、第97页、第97页、第98页、第98页、第98页。
⑥蒋风:《儿童文学原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8页。
⑦赵景深:《安徒生评传》,《童话评论》,上海新文化书社1924年版。
(12)茅盾:《60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上海文学》196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