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代以前的史学_左丘明论文

论汉代以前的史学_左丘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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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4)12-0103-06

自上世纪以来言上古文献者往往采取疑古态度,鲁莽灭裂者有之。笔者以为古文献之 所存未易轻弃,倘无足够有力之证据,宜存录以备考索,研究者倘能更多致力于文献之 理解,或将更有所发明。本文即本此态度,对汉以前之史著重新作一审视,并试图作出 若干解释。

一、巫、史交替与史之产生

范文澜曾经提出“巫官文化”、“史官文化”之说,作为中国远古文化的一种猜测, 虽持说不终,而足资启发。要说,中国文明的曙光,应系于政治文明的创始,盖随中华 各族大融合,形成为统一的政权,才谈得上“中国”和“中国文化”。惟远古之中国人 ,究竟如何维持统一大业?在《国语·楚语》中有一条记载十分值得注意:

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 天乎?”

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 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 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 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 貌之崇、忠信之质、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 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制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 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 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 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

及少皋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揉,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 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 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宣王时,失其官守 而为司马氏。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实上天,黎实下地。’遭世之乱,而莫 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何比之有?”

这段记载向我们揭示了上古“巫官”政治文明的消息。由此可以窥知,在周以前,虽 然已经出现君主,但社会秩序——礼制,主要仍是依赖对统一的“天神”的崇拜来进行 整合-维系的,此即所谓“巫官文化”。曾经出现过统一神崇拜被破坏的时代,其实就 是天下大乱的时代,分裂的各邦不再尊奉统一神,而是各自恢复原来的部落(氏族)崇拜 ,于是出现了所谓“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的“乱德”局面。到 了周朝,由于将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两分,并突出祖先崇拜,由巫官执掌文化的“巫官 文化”传统开始衰落,突出的标志是史官建置增加,且开始逐渐渗入、取代巫官的职掌 。周宣王时,将巫官首领“重”、“黎”升格为神,凸显“巫官文化”的彻底没落。可 以看出,当时世间的大巫师“重”、“黎”已不仅不具有号召力与威严,并且其世代相 承的分职亦被取消,以至于不复为一般人所了解。

从这段记载,我们依稀见到了上古时代中国文明之产生与逐渐发展的线索:开始是史 前原始部落大巫师掌管的“巫文化”,然后到国家一统的“巫文化”出现,随着统一和 分裂两种局面的交替,国家一统的“巫文化”与各部落原始“巫文化”发生交替取代, 西周时“巫文化”衰落,由史掌管文化的“史文化”取而代之,最后,春秋时期,随着 各诸侯国的分立,“史文化”发生新变,史学产生。

因此可以这样说,巫文化时代的“历史”是神话,即以巫文化形式保存的、我们今天 称之为“神话”的历史,而史文化时代的历史,才是以史文化形式写作的、我们称之为 “历史”的历史。

二、《诗》史之辨

梁启超说:“最初之史,用何种体裁以记述耶?据吾侪所臆推,盖以诗歌。”(见梁氏 《新史学》第2章)并列举《诗经》中之《玄鸟》、《长发》、《殷武》、《生民》、《 公刘》、《六月》,认为“此等诗篇,殆可指为中国最初之史”。梁氏之说为后学所沿 袭,几成定谳。

这其实是有可疑的。《尚书》中有“尧典”,乃记尧舜时的事。《国语·郑语》载史 伯引古史以明周衰,亦上溯于尧舜。(注:又有《世本》上溯至黄帝,据说《竹书纪年 》也始自黄帝,以文献不足微,故不论。)古又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之说,有记言 ,因而有世传之“语”体,这可以从《国语》、《左传》窥见;记事的传统,则可从《 春秋》(司马迁又称之为“史记”)窥见。由是言之,与《诗》同时并行的有“史记”之 属,并不采取韵语形态。它才是那时的“史”。至于《诗经》里被人们称为“史诗”的 篇章,虽然可使今人窥见若干历史的影子,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其实是不能算做“史” 的。(注:见金毓黻:《中国史学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3页。)

三、周官之史及其变迁

周朝的制度,各诸侯国的史记最初是由周王朝掌握的。司马迁说:诸侯国之史记“独 藏周室”,(注:《史记·六国年表序》。)可见。不过,随着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周 王朝的控制力大大削弱,各诸侯国乘时而起,僭越之风波荡天下,其礼乐制度也随之崩 坏。周礼乐制度的瓦解,影响到方方面面。各国的史书撰作自然也不例外。墨子已有“ 百国《春秋》”之说,(注:见《隋书》李德林答魏收书引《墨子》曰:“吾见百国《 春秋》。”)孟子更指出:“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 《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一也。”(《孟子·离娄》)可以想见东周诸侯国争相自造历史的盛况。孟子之说还可使我们藉以窥知晋、楚等国对修史之重 视。

晋国史学的发达,可从《国语》中得到证实。众所周知,《国语》中由于记晋事独多 ,有论者甚至推测作者为晋人。其实,合理的解释是晋国的历史记载,本来就较为丰富 。战国魏汲冢出土的《竹书纪年》,属于晋史系统,但与《国语·晋语》的史料来源明 显不同,这一点从《左传》也可以得到印证。据司马迁说,《左传》乃鲁君子左丘明所 作,照理对于鲁国之事记述应该最详,但事实并非如此,不少《春秋》提到的鲁事,《 左传》无所述及,或所述简略。而《左传》之记载晋事则仍然十分详尽,篇幅上也较诸 国为“独多”。(注:可参见前引金毓黻著第44页以及吕思勉著《吕思勉读史札记》,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79页。)

《国语》载各国事详略差异甚大,也反映出各国史学发展的差异。相反的佐证是秦史 ,《国语》中没有“秦语”,《左传》中记秦事大多因于晋事,其源于晋史记载的痕迹 甚为明显。司马迁尝亲见秦史(称为《秦记》),指出其“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简 陋可见。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研究指出春秋的青铜器铭文以晋、郑、齐、鲁、楚等国最 为突出,(注:参见高明:《中原地区东周时代青铜礼器研究》,《考古与文物》1981 年第2-4期。)而《左传》中记载诸国史事之多寡情况,与之约略相同。看来这绝非偶然 的巧合,它反映出这些诸侯国的文化曾经辉煌一时的事实。

四、孔子《春秋》与“春秋笔法”

随着春秋战国之际的剧变,史学的传统亦因“礼崩乐坏”而发生剧变。其中,孔子以 “微言大义”改造鲁史而修《春秋》,左丘明因《春秋》而作《左传》,又综合诸国旧 文而著《国语》,在春秋史学繁荣的基础上,开出了史学的新传统。(注:章炳麟言: “令仲尼不次《春秋》,今虽欲观定哀之世,求五伯之迹,尚荒忽如草昧。夫发金匮之 藏,被之萌庶,令人人不忘前王,自仲尼左丘明始。”见章氏丛书“国故论衡”第66页 。金毓黻认为:“惟《春秋》及《左氏传》始足以当史称”(第36页),“(《国语》)为 春秋时代古史之一”(第42页),均见前引金氏著。)

孔子的做法,董仲舒曾加以概括,据《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 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 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 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 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蔽起废 ,王道之大者也。……”

董氏的说法一定有所继承,当与孔子修《春秋》之意不悖;但也已有添加,不完全是 孔子的原意了。如果仅就“作《春秋》以明王道”而论,这种做法,可以一言蔽之,曰 :史以载道。也就是说,历史之作,从根本上是要为政治理想(王道)服务的。历史记载 什么?不记载什么?怎么记载?都要以政治标准来衡量裁定。孔子修《春秋》,为了符合 政治标准,甚至连历史事实都可以改写。(注:《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修《春秋》 ,“笔则笔,削则削”。又每“为尊者讳”,即此类也。)这对于西周以来强调“忠实 记录”的史学传统——直笔(例如南史)——无疑是个重大的原则性改革。

孔子又将他对现实政治(人事)的针砭,隐蔽在简略的文字记载之下。《史记·十二诸 侯年表》称:“(孔子既作《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 辞,不可以书见也。”此即后世所谓“《春秋》笔法”。这样做的结果,更进一步引导 读者刻意寻绎其政治评价的“微言大义”,而忽略其史实记载之真伪了。作为两汉显学 的《春秋公羊传》和《谷梁传》便是有力的证据。(注:见周予同:《群经概论》,《 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53-270页。)尤其是,在汉代 《春秋》一旦纳入“经学”,它的“史学”本质就发生根本的改变了。

孔子虽说是借用《春秋》之史的外衣,发表其政治哲学思想,本意殊不在史学,更无 论史学传统之革新。但是,由于中国古代史主要就是政治史,而且孔子乃“万世师表” ,其于中国文化(包括史学)传统影响至深且巨,所以,孔子修《春秋》也就具有多方面 的意义,包括对于古代史学传统革新的重大意义。他的革新,具体说来就是:第一,开 了私家修史的先河;第二,提出了史学的道德精神;第三,创造了“曲笔”。

五、左丘明之《左传》、《国语》及其异同

被汉儒经古文派称为《春秋》内外传的《左传》和《国语》,(注:金毓黻曰:“《春 秋外传》之名,始见于《汉书·律历志》所引之‘三统术’,‘三统术’为刘歆所作, 盖前汉所传之古说也。”见前引金氏著第43页。)据传都是与孔子同时的左丘明所作。 虽然后人于此有所怀疑,但其实要否定《汉书·艺文志》(实际上是西汉刘向、刘歆父 子《七略》的“删要”本)的说法并不容易。在没有直接实据以前,我们宁可相信去古 未远的汉朝人的说法。

不过,两书虽同出左氏之手,在文体上却是不同的。关于《左传》,司马迁在《史记 ·十二诸侯年表》中指出:“(孔子既作《春秋》)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 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今观《左传》,其例有诂 训、有注解、有述义、有记事,是一种混合的文体。而《国语》则以记言为主,兼及叙 事,虽然偶有时贤评语夹于文中,基本上属于纯记述性的文体。《左传》确是孔子《春 秋》的“传”,而《国语》其实是一部独立成书的、不折不扣的史著。值得注意的是, 司马迁著《史记》,大量采用了《国语》,而于《左传》则时有增删,似乎在他心目中 ,作为“直笔”的《国语》和杂以“曲笔”的《左传》,两者相较,前者更符合史家传 统一些。

此外,《国语》是将各国旧文资料辑录编成,文成众手;《左传》则是对于各国史事 重新加以叙述,文出一手。后人多讥议《国语》编录旧文,或以为是左氏将著《左传》 后剩下的原始材料另篇而成;或以为是左氏既失明之后,不能手著,惟有从事文献编撰 ;或以为《国语》本来就不是一人一时所作。(注:例如王树民《<国语>的作者和编者 》即主是说,见徐元诰:《国语集解》附录,中华书局,2002年。)其实,他们都忽略 了一点,即在春秋战国间,当时著史的传统就是“编录旧文”,孔子如此,左氏如此, 司马迁如此,甚至班固还是如此。虽然后两位添加了写作的成分,但《史记》和《汉书 》中大量抄录前人的文献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迁、固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它是史著 的传统——从来如此。反而像《左传》将史实改写的做法,并不符合古史的传统,从司 马迁的说明也可见他并未视《左传》为真正的史著。不过,《左传》又透露出了史著的 革新消息,成为后来《史记》、《汉书》的先导。

《左传》和《国语》虽然有以上的差别,但作为同出于左丘明的著作,它们却是大同 而小异的。这集中表现在开创一种新的历史精神方面。刘知几已经指出:“左氏为书, 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史通·载言》)梁启超又进一步指出:“左氏书( 按,包括《左》《国》)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国为中心点,而将数个主要的文化国, 平均叙述。……第二,其叙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会之各方面。……第三,其叙事 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的’著述。”梁氏称:“此三特色者,皆前史家 所无。”并说:“故左丘可谓商周以来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汉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 ”(均见梁氏《历史研究法》第2章)其实,这是经过春秋列国文化的发展而产生出一种 重新综合的中国文化精神,在史学领域的反映。如果说,孔子在《春秋》中寄寓的“王 道”更多地还是一种向后看的保守思想,那么,《左传》和《国语》尤其后者所包含的 “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却是一种向前看的新的历史精神。

六、左氏书与史学传统之革新

“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见于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是他所标榜的著史宗 旨之一。大约由于它作为史的功用,从班固著《汉书》始就不复提倡,一直没有受到后 人太多留意,例如刘知几《史通》即未提及。但其实,如前所说,它乃是春秋史学繁荣 的一个成果,是由左丘明创发,而为司马迁继承的一个史学新传统。

在周公旦疏远天命、注重人事的思想指导下,周朝制度的建构自始就有了巫史分司、 偏重史官的倾向。刘知几说:“案《周官》、《礼记》,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 左史、右史之名。大史掌国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书王命,外史掌书使乎四 方,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斯则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史通·史 官建置》)周制中史官分职的发达,又经历了春秋僭越之风的“普及”,进一步刺激了 新史学精神的产生。在《国语·郑语》中记载了周太史史伯预言周之必衰、和周衰以后 (即春秋时期)诸侯之代兴以及其应验,就颇有“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意味。但史伯 的论说将史事与神话杂揉,仍然带有巫史不分的神秘色彩。这令我们因之而窥见到“原 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思想之远源。到左氏手里,这一史学传统与时共进,就发生了深 刻的变革。

左丘明,据《论语》所记是孔子的朋友,据司马迁所记是“鲁君子”,据《汉书·艺 文志》所记是“鲁太史”。从《左传》、《国语》来看,左丘明与孔子有相似的想法, 就是利用编撰史记寄托自己的思考所得。他一方面借助孔子《春秋》,对自己的知识作 系统的整理,写成了《左传》;另一方面则利用各国的旧文,编撰了《国语》,用以发 表对于历史的省察。

《左传》原名《左氏春秋》,其初是和《春秋》分别行世的,据考,《左传》原是将 重大历史事件一一作出完整记载的,由于与《春秋》的编年方式相为表里,才成为“大 事编年”。(杨树达:《汉书窥管》)《左传》既依托《春秋》,得以写出一种新史记; 又因为受限于《春秋》,未能发挥“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功能。但它仍然保持了某 种程度的独立,并未对《春秋》亦步亦趋,当西汉末刘歆建议立《左传》于学官,反对 一方的诸儒,曾指其“不传《春秋》”,恐怕就是有见及此。现在我们按之文本,也不 难见到《左传》记事与《春秋》的判断确有不相一致的地方。(注:周予同亦尝予以指 出:“(《春秋》)经与传不相称,乃是非常明显的事。”见前引周氏著第258页。)由于 左氏的“历史主义”立场有别于孔子的“史以载道”立场的缘故,《国语》独立成书, 就较好地实现了左氏对“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史学传统的革新。司马迁说“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国语》之作,可能更在《左传》之后,虽然在失明的处境中,左 氏的历史思考似乎益趋成熟。关于《左传》记一事始末的面目,有清人高士奇撰《左传 纪事本末》可供参考,这里试将《国语》作一分析。

《国语》,其体盖源自“左史记言”。三代之制,凡有关国家重大举措的议论,史官 皆笔之于简策。后来,便有选择前人名言,编辑成书,用以教育后来的做法,人们称此 类书为“语”。在《国语·楚语》中记载申叔时谈论太子教育,便说到:“教之《语》 ,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在上古,“语”体的书大约也经历了一个 发展过程,因此便有各种出于不同目的而编撰的“语”书。左氏的《国语》也是其中一 种,它是根据左氏的新史学精神而编撰的。司马迁显然十分推重《国语》,他在《太史 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一再提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把《国语》和《周 易》、《春秋》、《诗》《骚》并称。这很不寻常。对于《国语》作具体评说,今可见 者,最早是三国吴韦昭,韦氏《国语解叙》云:“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讫鲁悼智伯之 诛,邦国成败嘉言善语,阴阳律吕、天时人事逆顺之数,以为《国语》。其文不主于经 ,故号曰‘外传’。所以包罗天地,探测祸福,发起幽微,章表善恶者,昭然甚明。实 与经艺并陈,非特诸子之伦也。”韦氏之注,既因采前贤,其说亦应有所继承,可以视 为汉魏学人对《国语》的一般看法。韦氏指出《国语》“包罗天地”云云,其中就包含 了“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意思。后来,随着《史记》、《汉书》所开拓的新著述传 统跃居主流,以编录旧文著书的旧传统被舍弃,《国语》作为史著的地位日益旁落,韦 昭已不认为它是史著,这样说,并非凭空构想,是对《国语》的整体观察分析所得来的 。

第一,《国语》中选辑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语”录。左氏的选 择自然不是随意的,而具有以历史眼光统观春秋时代全局的用意在焉。这八国中,周、 鲁是周王制即“王政”的代表,其余六国,除郑外,齐、晋、楚、吴、越皆尝主盟中国 ,属于春秋“霸政”的代表。

第二,通观“周语”、“鲁语”,其中述周之旧制,以及春秋战国间周制之被破坏, 成为主要内容。通观“齐语”、“晋语”,前者详于制度,后者详于史事。通过述齐国 的制度以见春秋诸侯之新政——霸政,通过记晋国的史事,以见春秋霸政下周王制之瓦 解过程。通观“楚语”、“吴语”、“越语”,三国在当时中原诸邦视之为蛮夷,与齐 、晋之霸不可等量齐观,三国亦自称王,示异于周,然所录“语”却有明显区别,其中 “楚语”以述楚君臣用周礼为纪纲,而吴、越则尚诈力、阴谋,与楚不同。

第三,郑非霸国,“郑语”亦不述及郑国史事,却收录了郑桓公为周司徒时与周太史 史伯的谈话。其中颇有借以揭橥“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宗旨的意味,已如前述,是十 分值得注意的。

第四,结合“郑语”中对晋楚二国的专门议论,和“晋语”、“楚语”的内容,似乎 可以见到,左氏是有意将晋作为周王族的代表(晋国本为武王之后,属于宗亲之国),详 述其弃“礼乐仁义”而用诈力,以见周王朝衰败不可逆挽的历史必然。而通过记述属于 荆蛮的楚君臣,却能用周礼为纪纲,传达了史家将上继周王朝,恢复政治文明的希望寄 托于楚国的思想。

总之,《国语》全书自周至越,既写了周之衰、礼乐之坏,又写出春秋时期政治制度 和政治势力自中原向东南转移之变局:由齐而晋而东南(楚、吴、越),霸主代兴;由齐 管仲之军国改制,至越范蠡之军事阴谋,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游戏规则”——礼乐之制 扫地尽矣,春秋亦由是而渐入战国。

孔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将恢复周王制的希望 寄托于齐、鲁二国,左丘明则不同。但说到复辟周礼乐文明的梦想,两人却是共同的。 孔子修《春秋》,贯彻了他不语神怪的理性主义精神。左丘明无疑受到孔子这一思想的 影响,从《左传》之好语神怪到《国语》之不语神怪,可以证实。左氏对“原始察终, 见盛观衰”的史学传统的变革,就是舍弃了旧史家的神秘主义,贯彻了尊重实践经验的 历史主义,通过整理旧文撰著历史以见天下大势,乃至能够超越史家自身政治理想的局 限。这正是由左氏改造创发的、与孔子《春秋》的“史以载道”不同的又一种新的史学 精神。

七、战国之史学

左氏之后,进入了一个“载之空言”的子学时代。诸子百家之学纷起争鸣,而“见之 行事”的史学却似乎归于沉寂了。自孔子作《春秋》、左丘明著《国语》之后,未闻有 以史鸣者。或许,孔、左本是春秋时期史学繁兴的一个结果,一个光辉的结束吧?司马 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中曾经谈到在战国时期继《春秋》而作的若干情况:

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 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 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 、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

由此可以看到,以《春秋》作发端,在战国逐渐开辟为一种借史事发挥思想观点的著 作风气。受《国语》影响的著作,其可见者则有《战国策》和《晏子春秋》。《战国策 》本非一书,乃是由汉刘向据若干纵横家书整理合成,刘向在《战国策书录》中说:“ 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馀卷,错乱相杂莒。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 以时次之,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复重,得三十三篇。……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 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 ,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可以知道它的基础,是以游说为目的而编撰的“语”书。 《晏子春秋》据刘向《书录》称为《晏子》,(注: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云:“陈直 斋曰:汉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号晏子春秋。”)视同子书,但其体裁则属 于“语”,当是后人因齐史官所记言,并当时有关晏子言行的传说,编撰而成。这两书 虽然都出在《国语》之后,却可使我们窥见《国语》之前“语”书的形迹。当然,它们 在史学上的地位也就无法与《国语》相比了。

此外,出自战国的史书还有《竹书纪年》,《纪年》上起三代,自平王东迁以后则用 晋为纪,以后又用魏为纪,体裁类似《春秋》,当是晋国、魏国的史书,其沿袭自周史 之制,因而也就难有新意。

据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大烧六国史书,并且十分彻底,连司马迁都无法得复见其貌 。不过,既然他说“(各国)史记独藏周室”,可以想见其体制与《春秋》相同,虽然其 精神与孔子不同,我们今天仍得从侥幸保存的史籍如《竹书纪年》窥见之。然则,我们 做出“史学至春秋而兴,至孔、左而极,及战国而衰”那样的结论,就不是纯然主观推 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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