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叠加、强化的方式、类型与后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试论论文,后果论文,类型论文,方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0.前言
0.1在语言运用与演化的进程中,各种形式的叠加(superposition)与强化(reinforcement)现象在各个语言层面都有可能发生。所谓叠加,是指在原有表达方式的基础上再加上相近或相关的成分,形成一种复沓或套叠的语言形式。所谓强化,是指在既有表述语义的基础上再添加同义或近义的内容,使某些特定的语义情态在表达效果上得到强化与突显。叠加与强化是相通的,叠加是从表达形式着眼的,而强化是就表达效果而言的,两者侧重点不同。
0.2关于叠加与强化的性质与作用,Hopper & Traugott(1993)、Lehmann(1995)、Shaumyan & Sypniewski(1995)、Sypniewski(1996)等都曾有所论及。就汉语来看,刘丹青(2001)曾从语法化的角度对更新、强化与叠加的动因和作用进行过介绍与研究,沈家煊(2006)曾从语义浮现的角度探讨过因“糅合”与“截搭”形成的整合叠加现象,江蓝生(2008)则从概念叠加与构式整合角度讨论过肯定否定的不对称现象。此外,王海棻(1991)、马清华(2003)、于峻嵘(2006)、石锓(2007)等,也都从不同角度对汉语的叠加、强化现象进行过一定程度的探讨与分析①。
0.3本文准备从语言的演化(change)与变异(variation)相结合的角度,在共时平面上对汉语叠加、强化的方式与类别、动因与类型、作用与后果,进行调查与分析②。
本文例句选自报刊、网络以及北大语料库,所有例句均标明出处,少数长句有删略。
1.叠加、强化的主要方式
由于汉语用以叠加、强化的语言单位涉及多个句法层面,所以,叠加的方式自然也具有相应的多样性和适应性。本节主要讨论其中的四种:并存式、累积式、框架式、糅合式。
1.1 并存式
并存式叠加是指两个或多个同义或近义的句法成分,一起并存共现而形成的复置(overlaying)形式。就以“自、打、从”为例,三个介词都表示源点与起点。如果互相并存复置,理论上可以有12种叠加形式。不过,由于“自从、打从、自打、从打”因一再并存业已凝固成词③,所以,现在两项并存式只剩下了“打自、从自”两种。例如:
正因为存在着词化,所以,1+1+1的三项并存式基本上不存在,一般都是内含双音词的1+2或2+1的叠加式。严格地讲,这类并存就是一种包含了词法并存的两项式句法并存。例如:
再比如,介词“于、在”都可以用在动词“屹立”之后,以引入范围或处所。例如:
一旦既要强调“在”某处又要引出该处所,“在”后就可以加上“于”。反之,随着“于”的附缀化,介引功能日趋弱化,也可以在“于”后再加“在”。这样,就会互相并存而叠加:
1.2 累积式
累积式叠加是指在一种并存叠加的基础上,不断地重复叠加。就是在叠加式的基础上再叠加,步步复置、层层加码,形成一种不断增加的累积叠加形式。例如:
“加之于”融合成“加诸”后可以叠加“于”或“在”,还可以进一步累积叠加“在”或“于”:
显然,从“加之于”到“加诸+于/在”再到“加诸于/在+在/于”,经历了层层累积的叠加过程。相对于并存式主要是共时平面的复叠,累积式则往往是历时演化与共时叠加的结合。
1.3 框架式
框架式叠加是指对某个表述形式的前后分别用两种不同的手段来表示类似的或者互补的语义内容,由于前后成分经常在一起呼应、共现,形成了框式叠加。例如:
“在内”与“包括”都表示在某个范围之内,共现就成了概念互补的动词框架式。再比如:
“除了/掉X”与“X之/以外”共现,“除了/掉X”是前置排除,“X之以/外”是后置排除。就语义表达看,用一个就可以表达清楚了,一起共现就构成了前后表述重复的介词框架式。
就框式叠加的类型来看,最常见的是介词框架与连词框架。“除了X之/以外”、“在X里/上”、“就/论X而言/来说”等,都是前后置词呼应的介词框架。连词框架则是前置与后置连词共现、配合构成的,比如“如果/假如X的话”、“不管/无论X与否”、“为(了)X起见”等:
1.4 糅合式
糅合式叠加是把两种意思相近、作用相仿的手段叠加糅合在一起。例如:
“念错字”与“念白字”意思相近,说话人想兼顾,结果将两者糅合叠加在一起,成了“念错白字”。类似的糅合方式如“抵赖做过某事”+“(表示)没有做过某事”≈“抵赖没有做过某事”,“避免发生某事”+“(希望)不再发生某事”≈“避免不再发生某事”。例如:
从深层语义关系看,这类糅合形式当然不是简单的词语叠加,而是两种表述形式的紧缩糅合。也就是说,“你还想抵赖你没有做过某事”是由“你还想抵赖做过某事”和“(说)你没有做过某事”两句分界消失,紧缩叠合成的;而“避免今后不再出现某事”则是由“避免今后再度出现某事”和“(希望)今后不再出现某事”两种表述式压缩归并糅合而成的。再比如“否认”是一重否定,一旦叠加糅合之后,即使出现了三重否定,语义上仍然是肯定的④。例如:
当然,语言表达不同于逻辑公式,虽然看似不合逻辑,但此类糅合式一般都不会引起误解。
总之,由于叠加现象可以在多种不同的语言层面出现,所以,现代、当代汉语中存在着多种不同类别的叠加表达形式,而且这些叠加式之间,不少还可以互相并存、交替共现。
2.叠加、强化的基本类型
总体上看,由于长期高频使用,词语用法越来越多,意义越来越虚,导致信息量有所降低,表义不够明确有力,因此,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出现语义重复的叠加式。不过,叠加、强化产生的手段和类型相当复杂,本节只讨论四种:增强型、兼顾型、补充型、分述型。
2.1 增强型
所谓增强型,就是发话人觉得一种表达手段已经不足以表达相关的语义内容,尤其是不足以体现其想要凸显的主观情态,就会重复使用相近的同义表达手段。例如:
“及”与“到”语义相近,但“涉及”词汇化后关涉义弱化,要强调就须再加一个“到”。再比如“自”和“于”都是引入源点的介词,为了强化源点,“源自”后还可以再加“于”。例如:
正因为“源自”词汇化之后语素“自”的引介功能已经弱化,所以,后面要叠加一个“于”。类似的增强机制也导致了“来自于”等后附叠加式的出现(见3.4)。
2.2 兼顾型
所谓兼顾型,就是指两种相近的表达式本来或各有侧重,或各有理据,或互相依存,随着发话人兼顾两方面的表达方式一再共现,就会形成一种相互叠合的格式。比如“责怪某人干了某事”,也就蕴含(imply)了“认为某人不该干某事”,一旦既想表达指责义,又想兼表达评判义,就会形成“责怪某人不该干某事”这样一种兼顾型的叠加式。例如:
随着共现形式一再出现,中间成分脱落,两种语义相近的表达式就逐渐叠加融合在一起了。
2.3 补充型
所谓补充型,就是指随着时代的发展,部分词语的语义已经损耗而不易理解了,为了表达清楚,人们就在原词基础上以叠加来补充(马清华,2003),从而形成了补充叠加式。比如“弥足珍贵”的“弥”本来就表示“更加”⑤,随着四字短语的凝固化,“弥”的功能逐渐黏着,语义渐趋模糊,于是前面叠加“更加、越发”以强化程度。例如:
在此基础上还可以进一步累积叠加,“更(加)”、“越发”与“弥足”三者配合共现。例如:
再比如“凯旋”就是“胜利归来”,现在有些人已不太明了,为了使表达更加清楚,就在前面叠加“胜利”或后面叠加“而归”,甚至还可以出现前后分别补释的双重叠加式。例如:
这一类叠加方式,从表达的角度看,既是补充也是解释,语义更加清楚了,语气也更强烈了。
2.4 分述型
从不同角度表达相近语义就会形成分述叠加,通常都是框架式的。比如“出乎意料”≈“意料之外”,前后分述就形成“出乎意料之外”的叠加式(沈家煊,2006)。例如:
“非主流”与“主流之外”因分述叠加而成的框架式是“非主流之外”。
总之,叠加式类型的形成都是有理据和动因的:从客观的角度看,是由于语言发展导致的功能黏着、词义弱化而不易理解;从主观的角度看,就是发话人想要使表达形式更加清楚、更为有力。换句话说,正是在多种不同诱因的作用下,才逐渐形成了这一系列的叠加类型。
3.叠加、强化的相应后果
从语言发展演变的角度看,叠加、强化现象的出现自然会引起语言结构的变化,也会产生一系列词法或句法后果。考察可知,叠加导致的后果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方面:词汇化——配合义的融合、构式化——格式义的定型、整合化——浮现义的形成、附缀化——功能义的弱化。
3.1 词汇化——配合义的融合
前面已指出,由于双音节律和高频共现,介词“自、打、从”的并存现已形成了四个并列式介词。再比如“照、按、遵、依、据”在选择竞争的过程中,也已逐渐凝固成了“按照、遵照、依照、依据”这样四个双音节同义介词了。例如:
由于汉语的韵律要求,一般只有两个单音节成分的叠加共现,才会出现词汇化现象。不过,有些叠加现象也会导致一些四字格习语、成语的出现。比如表示“不期而遇”的“邂逅”自古就不是很普及,为了使表达更加明确,就会选用补充型的“邂逅相遇”⑥。例如:
同样,前面例(47)的“凯旋而归”也是因增补“凯旋”的“归”义而逐渐凝固的。随着四字格式的定型化,“邂逅相遇”和“凯旋而归”分别在近代和现代汉语中逐渐固化为成语了。
3.2 构式化——格式义的定型
一部分叠加形成的定型格式,逐渐形成了特定的构式义。比如前面提到“非X之外”、“除了X之外”等现都已形成了固定构式。再比如,“(在)X之前”在语义上约等于“没(有)X之时”,两种表达式本来各有侧重、各有所用。例如:
“X之前”通过划出“X”的范围来界定时间,“没有X之时”通过否定“X”的实现来限定时间,但两者基本义相近,都可以确定一个时间域,所以,可以叠加构成“没有X之前”。例如:
虽然都是以“X”作为参照点,但“X之前”通过对“X”的划界,以靠近“X”那个时点作为优选,“没有X之时”通过否定“X”,来指明一个开放的时段,而“没有X之前”在划界的基础上再加以否定,所以,是以远离“X”时点的整个时段作为优选的(王灿龙,2004)。例如:
上面两例中,“没有X之前”都重在表示远离“X”时点的整个时间域,“没有”显然不是可有可无的了。随着“没有X之前”框式叠加结构的完全定型,这一构式及其构式义就形成了。
3.3 整合化——浮现义的形成
Hopper(1998)曾经指出:“语言是不确定的,始终处于不断地构建中,且只被浮现模式构造,这些浮现模式会依据负载其形式是否对言者有用而形成或消亡。”就这个意义而言,本来叠加而成的累赘的、甚至矛盾的双重语义,由于叠加式的一再使用,从而使本来不合逻辑的语言叠合形式浮现出一种复合的新语义。比如“减少必要的”和“避免不必要的”的表达方式本来都是合乎逻辑的,只是语义侧重点不同。例如:
既然是“必要的”,那就只能“减少”,如果是“不必要的”那就必须“避免”。当发话人在考虑“减少”的同时又想到“不必要的”,兼顾叠合的“减少不必要的”形式就出现了。例如:
在后一例中,“避免”与“减少”说的都是“不必要的死人”,可见“减少不必要的”已经不能单纯从字面理解了。随着“减少不必要的”一再使用而定型,就浮现出了一种兼顾而糅合的新意义。随着这一浮现义的逐渐普及,在当代新闻中看似不合逻辑的“减少不必要的”的用频,已远远高于“减少必要的”和“避免不必要的”的用频。再比如,“绝不”和“决不”都表示坚决否定,一旦修饰“执行”,就是“坚决不执行”。例如:
自此,经过叠加整合与并存浮现,逐渐形成了一个比“拒绝”语义更加丰富的同义词“拒不”。
3.4 附缀化——功能义的弱化
由于叠加导致的羡余现象(redundancy),使得部分虚词成了句法上独立语音上粘附的后附缀(enclitic),最典型的就是介词“于”(张谊生,2010a)。比如“于”跟“乎”本来都是介词,“介乎”词化后再叠加“于”,就成了“介乎于”。例如:
“介乎于X”叠加式中的“于”,在句法上还可以分析为引导“X”的介词,但是在语音上已经跟“介乎”融合,成了一个超音步的结构体,所以说,“于”已逐渐成了后附缀。再比如:
“自”和“于”都是可以引出源点的介词,使用中逐渐叠加在一起,在“来自”词化的基础上又附加“于X”,随着分界转移,功能弱化,这个“于”也就逐渐走上了附缀化的道路⑦。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于”的附缀化程度更高,“介乎于、来自于”也更常见,但“乎”和“自”也可以附在“介于”、“来于”后面,只是叠加频率不高,附缀化程度低一些。例如:
可见,除了“于”,“乎、自、到、及”等也能因叠加而附缀化。至于“屹立/加诸在于”和“屹立/加诸于在”的“在于”、“于在”,则可以认为是双重附缀化(double cliticization)了⑧。
总之,从产生的后果来看,叠加、强化肯定会形成同义格式的竞争,必然会导致一系列羡余现象的产生。由于各种叠加方式的运用,语言中不但出现了相对繁复但更为明确的同义表达式,而且,不同的叠加式还会导致词汇化、构式化乃至附缀化的发生,而一些看似矛盾累赘的叠加式还会浮现出特定的新词义,从而使得表现手段更加多样、表达效果更加明确。
4.结语与余论
综上所述,可以归纳如下:叠加的主要方式有并存式、累积式、框架式、糅合式四类。叠加的基本类型有增强型、兼顾型、补充型、分述型四种。叠加的后果分为四个方面:配合义融合的词汇化,格式定型的构式化,浮现义形成的整合化,功能义弱化的附缀化。就叠加的类型、方式与后果三者的关系来看,大都是密切相关、环环相扣、互为因果的。具体而言,增强或补充导致并存式或累积式,两种形式或因成分融合而词汇化,或因结构错位而附缀化;分述导致了框架式,进而固化成了构式义;兼顾导致糅合式,进而整合成了浮现义。
Sypniewski(1996)曾将叠加定义为:“简单说,功能叠加理论是指在一定语境中语言表达的基本功能被另一功能所复叠而导致的新的双层功能。”就汉语中的叠加现象来看,恐怕并不仅仅是导致新的双层功能的产生。研究表明,汉语的叠加与强化往往互相促进、相互依存。叠加现象产生的诱因是:随着语言的演化与发展,一些词语的意义越来越虚或用法越来越多,其结果是这些词语在使用中信息量降低,表义强度或精度不够,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出现重复的表现形式;发话人通过叠加的羡余表达手段,选择使用一些更为具体或直观的表达手段,进而达到更加有效和明确的交际目的。而叠加之所以导致不同的后果,是因为各种叠加表达式,涉及观察视角的切入、表述基点的选择、句法手段的配合、成分位序的调整等多个方面。至于叠加的效用,江蓝生(2008)在论述概念叠合时已明确指出,“叠合式一般都具有强调的功能,其语义蕴涵并不简单地等于原来两式意义之和,而是仍有侧重,往往产生出主观化的新的情态语义,使之在表达上独具特色,从而不会被作为羡余格式而淘汰,这就是一些叠合式得以存在的原因”。总之,叠加、强化作为语法化的一种机制,不同的语言必然会有各自的特点。不过,局限于中观研究,本文的探索与分析只能是粗线条的,所以,我们殷切地希望,今后会有更多更细的相关成果面世。
本文曾在第23届北美汉语语言学会议(2011.6.17-19,Eugene,Oregon,USA)上宣读,根据与会学者的意见,进行了多处修改;根据匿名审稿的意见,本文又进行了全面的修改与删略;如仍有不妥,责任自负。
注释:
①严格意义上从语法化角度探讨汉语的叠加与强化现象的动因、机制与后果的,主要就是刘丹青(2001)、江蓝生(2008)。此外,马清华(2003)从语言优化、语义损耗的角度描写过汉语程度标记的叠加现象。
②叠加的动因并非全都是为了强化,但主要是为了强化,所以,本文标题以“叠加、强化”并称。
③“自从、打从、自打、从打”,在语文词典和虚词词典中都已作为词条收录。相关分析参看本文3.1。
④“不能否认没有”与“不能否认会有”虽然基本的语义关系一致,但在语用倾向上还是有所区别的,后句是一般的双重否定的肯定强调式,前句在强调肯定的同时,在语用还蕴含有对该命题的否定性情态。
⑤成语“欲盖弥彰”的“弥”也是“更加”之义。
⑥《诗经·郑风·野有蔓草》就有“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说法,但上古的用法并没有定型化。
⑦前面提到的“屹立于”、“加诸于”的“于”,从演化的结果来看,自然也都是后附缀。
⑧“屹立/加诸在于、屹立/加诸于在”与“介乎于、来自于、涉及到”性质不同:“介乎、来自、涉及”都是词,“乎、自、及”是构词词缀(suffix),“于”是后附缀;而“屹立/加诸在”和“屹立/加诸于”的“在”和“于”本身就是后附缀,再叠加“于”和“在”,就是附缀后面再叠加后附缀,构成了双附缀(double-cli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