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鹘文《玄奘传》看西北方言入声的演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入声论文,方言论文,玄奘论文,回鹘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1世纪的回鹘文译本《玄奘传》里有一些音译的汉语入声字,据之可以了解当时西北方言地区汉语入声字的读音,从而填补入声演变过程中语音资料的空白。这些入声字的最大价值在于清楚地反映了古汉语入声的演化始于[-t]和[-k]的弱化,这和我们以前通过现代方言资料得到的印象迥异。本文旨在通过分析回鹘文《玄奘传》里的汉译入声字的读音,说明在汉语西北方言入声的发展过程中韵尾[-P]是最稳定的。
一、回鹘文《玄奘传》简介
作为本文研究材料来源的这部回鹘文写本是本世纪上半叶,在中国新疆南部出土的,系7世纪中国慧立、彦悰的名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回鹘文译本。译题作“名叫菩萨大唐三藏法师传的慈恩传史书”,突厥学界习惯上称之为“玄奘传”。
关于回鹘文《玄奘传》的译者,从翻译题记中人们可以得知是别失巴里人ingqo li tutung,其中的ingqo过去一般汉译为“僧古”或“详古”,据耿世民译应为“胜光”(注:耿世民著《回鹘文“玄奘传”及其译者胜光法师》,见《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0年第4期。)。因胜光法师的在世年代于史无考,所以回鹘文《玄奘传》的准确翻译时间也始终无法确定。冯加班在《玄奘传的回鹘文译本》中提出应是11世纪(注:A·von Gabain,Die uigurische Ubersetzung der Biographie Hiientsangs,SPAW.7.1935.)。之后,这个看法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同。
半个多世纪以来,对回鹘文《玄奘传》进行解读和研究的学者主要有冯加班、特孜江、托尔斯特、耿世民、土古舍娃。遗憾的是,从已经发表的10多种著作和论文中,我们还拼配不出一部回鹘文《玄奘传》的译释全集,而且各位研究者习惯使用的拉丁转写法也不尽相同。本文把基础材料来源限制在土古舍娃的著作里(注:л.ю.Туяумсва уияурская всрсия Биографии 1>А нъ-Цзана,Москва “НАУКА” Гнавная редакния восточои питcратуры 1991.)。这主要是由于土古舍娃的著作涵盖了《玄奘传》全部十卷中的四卷(五、六、八、十),内容最为丰富,另外也由于这部书为最晚出,把前人的主要研究成果都含在内了。
本文试图采用传统的“番汉对音法”,通过回鹘文《玄奘传》中音译的汉语入声字来探索11世纪中国西北方言入声字的演化规律。就北方话区域来讲,入声的消亡大约开始于晚唐,完成于宋末。而胜光法师将《玄奘传》译成回鹘文恰恰是在这个时期,语音渐变时期的原始状态得以保留。尽管从古史书中收集的零星资料远远比不上从韵书和现代方言整理的资料丰富,尽管与时代相近的佛经梵汉对音、敦煌藏汉对音相比,《玄奘传》的回鹘文对汉字的音译显得比较粗疏(比如: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能准确表达塞音、塞擦音声母清与浊、送气与不送气的区别;也不能准确表现元音韵母细致的音质差异),但是们仍然可以据此对当时的西北方言入声字的演化有个基本的了解。
二、回鹘文《玄奘传》的汉译入声字对音
说明:此入声字表依韵尾分类,依土古舍娃“回鹘文——俄文小字典”中出现的顺序排列。确认汉字所据的版本是通行的中华书局《中外交通史籍丛刊》本(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华书局,1983年)。
三、回鹘文《玄奘传》入声的演化规则
从上表可以看到,除了“佛”译作"vut"以外,山、臻两摄的“沫”、“戌”、“室”等字韵在可能译出舌尖塞音韵尾[-t(d)]的情况下,译作颤音[-r],而不是《切韵》时代那样译作[-t]。这个[-r]显然可以看成是[-t(d)]的弱化形式。同样,“国”、“觉”、“福”、“卓”、“岳”、“莫”、“廓”、“叔”、“洛”、“玉”等字,也在完全可以译出舌根塞音韵尾的情况下,译作[-]。这显然说明当时当地的汉语言方言宕、江、曾、梗、通五摄已不像《切韵》时代那样读作[-k],而是读作擦音[-]了。[-]当然可以看成是[-k]的弱化形式。至于咸、深二摄的“法”、“甲”、“立”依旧译作[-p],与《切韵》时代保持一致,这说明[-p]尾入声字在当时当地依然读作[-p],没有变化。这样,我们就从回鹘文《玄奘传》中找到了中古音系西北方言入声韵[-p]、[-r]、[-]的三分新形式。
据目前所知道的语音材料看,古汉语[-p]、[-d]、[-k]3个人声韵尾的弱化大约发生在残唐五代时期,因为在敦煌出土的几种藏汉对音写本中,这3个韵尾即被读作[-b]、[-r]、[-g](据罗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归纳),其中的[-r]显然可以看作是[-t(d)]的弱化形式。在11世纪中叶邵雍的《皇极经世声音图》所反映的宋代汴洛语音里,古汉语的入声韵尾除了保留着一个[-p]以外,[-t]和[-k]都已完全失落了(周祖谟《宋代汴洛语音考》,见《问学集》下册第643页,644页,中华书局,1990年出版)。现在,将回鹘文《玄奘传》的对音结果插入残唐五代和北宋两种资料中间,我们就可以看出当时当地汉语入声韵尾的演化步骤。即始于[-t]的弱化(>[-r]),然后是[-k]的弱化(>[-]),然后是[-t]和[-k]的完全失落,最后才是[-p]的弱化和消失。换句话说,在唐宋时期西北方言里,古入声韵尾最稳定的是[-p],最不稳定的是[-t]。
四、几点启示
众所周知,从中古开始,入声就开始消失了。唐末人胡曾《戏妻族语不正诗》有“呼十却为石”这么一句。“十”是收[-p]尾的入声字。“石”是收[-k]尾的入声字,将“十”读成“石”,说明当时有的方言中[-p]尾已经开始与[-k]尾合并。这被许多学者认为是入声消失的先声。而现代汉语方言里只有客家方言(如梅州话)保留了中古汉语入声韵尾[-p]、[-t]、[-k]三种形式,赣方言(如南昌话)的入声韵尾只有[-t]、[-k]两种形式(中古的[-p]变成[-t]),而吴方言(如苏州话)则只剩下一个[-]。这使人感到汉语入声韵尾的演化是从[-p]开始的,或者说[-p]尾在三个入声韵尾中是最不稳定的。有些学者进而得出入声消失分为两个阶段的结论。“第一个阶段是入声三种收尾相混,但入声这个调类仍然存在;第二个阶段才是作为调类之一的入声完全消失。”“入声的三种收尾为什么会相混呢?当然是收尾闭塞音的消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以声门闭塞来代替两唇、舌尖或舌根的闭塞。一种是干脆把收尾的闭塞音丢了”(注:史存直著《汉语语音史纲要》,商务印书馆,1981年6月版,第54页。)。两个阶段的论述当然成立,只是我们现在来讨论一下“以声门闭塞来代替两唇、舌尖或舌根的闭塞”是不是普遍存在。确实,塞尾音的消失一般都经过喉塞音[]的阶段,现代吴方言和北方方言中的江淮话等就折射出趋于消失的这一阶段的特点:虽然仍是短促调,但入声韵尾由[-p]、[-t]、[-k]三个变为一个[-]了。这个规则可以用如下的示意图表示:
[-p]、[-t]、[-k]>[-t]、[-k]、[-]>[-k]、[-]>[- ]>[-0]
但是,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以为这个规则是不分地域都适用的。其实,周祖漠在《宋代汴洛语音考》一文中,已经指出这个问题了:“至于入声字,《广韵》本不与阴声韵相承,今图(指邵氏之图)中于阴声韵下皆配以入声,是入声字之收尾久已失去,以其元音与所配之阴声相近或相同,故列为一贯耳。”邵氏图中,以辖韵“舌”字配“多”字,以觉韵“岳”字配“切”字,以铎韵“霍”字配“毛”字,以屋韵“六”字配“牛”字,以质韵“日”字配“妻”字,以德韵“北”字配“龟”字,这表明[-t]、[-k]尾已变为[-]尾。而收[-p]尾的缉韵“十”字,叶韵“妾”字仍配[-m]尾韵,保持原来的配对关系,这表明[-p]是最稳定的。现在,我们从回鹘文《玄奘传》中找到了入声韵演变过程中的[-p]、[-r]、[-]三分新格局,便从语音材料的事实上,证实了入声韵演变过程中与现代方言并行不悖的另一条演化规则。这个规则可以用如下的示意图表示:
[-p]、[-t]、[-k]>[-p]、[-]>[- ]>[-0]
回鹘文《玄奘传》中的入声字读音研究,至少可以给我们以下启示:从中古到宋末的入声韵发展,至少有两个并行不悖的规则。在某个方言系统中,[-p]是最不稳定的,最先弱化消失的;而在另一个方言系统中,[-p]又可以是最稳定的,最后弱化消失的音素。本文除了从语音材料上证实确定存在另一个方言系统之外,也可以提示各位同行:语言的发展是一种复杂的、渐进的现象。在考察任何一种语言现象时,都不能忽略其地域差异和时间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