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未来学:关于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可能性论文,哲学论文,条件论文,自由论文,未来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0-7326(2010)06-0013-08
一、历史主义和形而上学的终结
当代的哲学思考,首先要面对的问题不是给出什么样的哲学命题或哲学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更加根本也更加令人困惑的问题,即哲学是否可能的问题。
哲学被认为是一种理性的思辨,传统的哲学作为形而上学是对存在总体和构成存在总体基础的终极存在的思辨。传统哲学有一个基本的信念,即人类理性是有能力把握存在总体和最终的存在根据的,即使是认识论批判的冲击也没有动摇传统哲学对于自身的自信,正如黑格尔向我们表明的那样,在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之后,传统哲学依然坚信理性的形而上学是可能的。
但是,形而上学最终还是崩溃了。形而上学的崩溃是一个现代性现象,从根本上说这是人类理性转向自身生存领域的结果,或者说是哲学将人类的世界作为自身基础的结果。人类的世界是实践的领域,是一个生成着并不断有新事物被创生的领域,当形而上学不再遥望广阔的星空、专注于对永恒的自然秩序的沉思,而是谋求将自身建立在人类世界之上的时候,形而上学体系必然会被实践中生成的力量所击碎——这也只有在现代才成为可能。在现代,主体性成了一切存在的根据,当然,也成了形而上学的存在根据,这种形而上学必然要随主体性一道进入人类的世界。当主体被发现是在人类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中逐渐生成的、并且要随人类实践活动的改变而改变时,先验的主体性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随历史而变迁的主体,形而上学的现代形式——主体性形而上学最终被人类世界历史变迁的洪流所冲垮,历史主义的发展终究要宣告形而上学的彻底终结。
随着形而上学的终结,历史主义将自身推进到最极端的形式——历史虚无主义。虚无主义的到来,意味着形而上学的崩溃不仅是传统哲学的危机,更是一般哲学的危机,它使得人们不得不去追问哲学是否可能的问题,也就是说,在形而上学之后,人类能否还有一种思想叫做哲学?人类还有没有能力对存在总体进行理性的思考?
二、哲学未来学和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
形而上学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始源性的思考方式,它要寻找一个始源性的存在作为存在总体的根据,这种始源性的存在所要承担的功能决定了它必然是自足的存在,从而也是超越于经验之上的存在。在现代,能够被接受的形而上学存在,只能是先验的理性主体。所以,在历史主义发现所谓的始源性存在,即先验的理性主体实际上在经验中有自己的根据时,形而上学就走向了它的末路。不过,历史主义虽然是形而上学的解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主义已经超越了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即到事物的始源当中去寻找其解释原则的还原论的思维方式。正是由于受到还原论思维方式的支配,历史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一开始采取的是和形而上学结盟的方式,并形成了形而上学的历史主义形式——历史形而上学,黑格尔是这种形式的最高代表。历史形而上学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它将历史中的现象都回溯到一个超验的精神主体,认为历史只不过是这一精神主体的显现。当人们认识到历史并不是什么超验精神主体的显现,相反,精神主体只不过是在历史性的经验中被构成的时候,如果人们还坚持以一种还原论的态度看待历史性的经验,历史形而上学就会走向它的反面——历史虚无主义,尼采的哲学宣告了虚无主义时代的来临。历史形而上学和历史虚无主义的二律背反共同揭示了形而上学始源性致思取向的限度。
但是,对于历史主义来说,还原论的思维模式并不是唯一可能的思维模式;一旦进入历史,人们就会发现,除去始源性向度的致思取向之外,人类还可以有未来向度的致思取向。当历史主义承认历史经验本质上是人类自我创造的历史过程时,它就已经涉及了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人类自我创造的行动不是盲目的行动,而是受他们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所指引的行动,因此,未来的向度始终是贯穿在人类自我创造的行动之中,因而也是贯穿在人的存在结构之中的。在此需要强调的是,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并不是指人类生活在时间中的流逝,而是指新的生存可能性的产生。
黑格尔将历史推向了形而上学,他将某种先验的生存模式当作人类生存的终极可能性,从而封闭了哲学去领悟人类是如何探索新的生存可能性的存在空间,即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黑格尔当然会承认,在他之后历史还将延续,但是将来的历史过程只不过是对一个由思辨理性所建构的先验生存模式的重演,这个模式是在一个历史过程中逐渐生成、发展和成熟的。在黑格尔看来,历史的过程已被扬弃,历史已经终结,等待人类的将是永恒的现在。可见,历史形而上学将人类生存的始源性向度孤立化和先验化,割裂了历史的进程,扼杀了新的生存可能性,从而遮蔽了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
尼采之所以走上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道路,是因为他只是用历史性的经验去解构任何对于既有生存模式的先验辩护,他要为各种被先验化的生存模式找到历史性的经验根源,从而剥夺这些生存模式的合法性基础。然而,历史性经验的纯粹还原论的使用,只是纯粹否定性的使用,这使得尼采无法告诉我们,在一切都被否定之后,新的生存模式会以何种方式到来,因此,尼采带给我们的只有虚无。虽然尼采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他却没有告诉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领悟未来,未来的根基又在何处;对未来可能的生存模式,被还原论思维方式加以抽象的历史性经验只能保持沉默。不过,尼采已经通过虚无主义的方式,将我们引领到进入人类生存未来向度的入口。
我认为,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可以给予哲学一种新的致思取向——未来向度的致思取向。这种致思取向使我们在哲学形而上学之后,还可能有新的理性的哲学思考和理性的哲学样态,我们称之为哲学未来学。毫无疑问,要进行哲学未来学的思考,首先要进入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也就是要进入人类的存在结构。问题是,进入人类的存在结构我们就一定能获得新的哲学思维模式和新的哲学形态吗?我们知道,在这方面,海德格尔既进行过极具开拓性的探索,也遇到了他难以逾越的障碍。
海德格尔的哲学努力是想通过对人类存在结构的分析,获得对存在的理解,从而在形而上学之后,开辟出新的哲学空间。海德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贡献在于揭示了时间性对于人类生存的构成性意义,特别是指明了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是领悟人类存在即此在之在的根本向度。不过,他对于未来向度的理解是抽象的,认为未来向度本身就包含着此在存在的整体性,这使他陷入形而上学和虚无主义的二律背反之中不能自拔。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当然包括人类存在中的超越性或者说否定性的向度,这是超越任何规定性的向度。不过,海德格尔却将这一否定性的向度孤立化,认为仅仅在这一向度之中就可以找到人类生存的整体性。这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重回形而上学的道路,将超越性的存在向度转变为超越性的存在,即用某种形而上学的规定性替代人类生存中的否定性;要么宣布,在人类的存在中寻找规定性是不可能的,从而走向虚无主义。海德格尔虽然正确地指出了虚无主义是形而上学的必然结果,或者说是形而上学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然而他自己却无法摆脱虚无主义的噩梦,从而也没能真正摆脱形而上学。对海德格尔来说,唯一可能的抗争方式是走向神秘,静静地等待可能发生的奇迹降临。
海德格尔的困境让我们不得不对所说的哲学未来学问这样一个问题,即哲学未来学如何才能超越形而上学和虚无主义的二律背反呢?这个问题不解决,哲学未来学就是不可能的。我认为,问题的解决必须从未来向度和自由向度的统一出发。实际上,当海德格尔说人类此在是一种能在和将来之在、它必须去存在且不得不存在的时候,他揭示了人类生存的自由本性;此在之在作为将来之在是一种能在,也就是说,此在之在是一种自由之在。可见,海德格尔生存论分析告诉我们,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和自由向度是统一的,未来向度本质上是自由向度,或者说未来向度是自由向度的表现形式。从自由向度和未来向度的统一出发,我们可以引申出一个结论,即未来向度的问题本质是人类自由地走向未来的问题。由此出发,哲学未来学作为未来向度的致思取向就可以进入一个非形而上学的理性的存在空间。当人类生存中的自由从形而上学的思想束缚中解放出来之后,不代表它已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相反,它往往受到各种现实存在的压制。因此,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不可摆脱的自由并不是无条件的自由,毕竟人的自由生存即实践活动只有具备一定的条件才是可能的。可见,自由地走向未来的问题实质是自由地走向未来的条件的问题。正是在作为自由的限制性因素的、人类自由地走向未来的可能性条件之中,蕴涵着理性之光,它可以驱散围绕着自由的虚无主义的黑暗。由此出发,我们就可以对哲学未来学做一个基本的界定,即哲学未来学正是关于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
三、哲学未来学:关于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
人类的自由活动总是在一定的现实条件下进行的活动,所以,考察人类的自由活动必须从自由活动同其现实条件的相关性着手。人类的自由行动和可能性条件的相关性实际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两者的相容性问题,即自由的可能性条件能够为何种形式的自由提供行动空间的问题;另一方面是两者之间的辩证互动。自由的行动并不是对其可能性条件的机械适应,相反,自由的行动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在自由的行动中会产生新的事物。新的事物往往意味着新的自由行动的可能性,而新的自由的可能性又要求或蕴涵着新的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也就是说,在既定条件之下进行的自由行动,其结果往往要求改变现存的条件,并且,这一过程是循环发生的。因此,不断地调整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之间的关系是人类自由行动的内在要求。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人类自由的独特视角,即从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的相关性的角度反思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使人类可以更加自觉和主动地走向新的未来。在这方面,马克思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证。
1.马克思关于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
人的自由和解放是马克思终生追求的目标。不过,马克思没有像尼采和海德格尔那样,仅仅就自由本身考察自由,将自由理解为抽象的、否定性的力量,相反,马克思是从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的相关性着手考察人类自由的,他的考察是一种反思性的考察。这样的考察,使他既能够认识到现存的自由即其可能性条件,又能够认识到在人类自由行动中产生的新的自由及其可能性条件。因此,马克思不仅能批判现存的社会,还可以展望人类的未来,并指出通向未来的道路。
马克思承认,就废除人身依附关系而言,资本主义社会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自由行动的空间。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由的可能性条件——私有制和雇佣劳动制度——同时也是奴役的可能性条件,因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是剥夺剩余劳动时间的生产,即剥夺工人创造的可自由支配的时间的生产,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由仅仅是资本的自由。不过,创造剩余价值的生产同时也创造了新的存在,这种新的存在又蕴涵着新的、更加符合人类本性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条件。这种新的存在就是机器化大生产。资本之间的竞争、剥夺更多剩余劳动时间的需要,迫使资本不断地改进生产技术、提高劳动生产率,结果导致了不断追求改进的现代机器化大生产。
机器化大生产的出现,不仅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也改变着人类生存的条件,使人类的自由行动面临新的处境。首先,机器化大生产改变了人类劳动的方式。关于自然的一般规律性的知识现在已内化在机器之中,代替人类的技巧成为生产力的主要形式。因此,劳动已脱离了直接的生产过程,而人则成了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调节者。生产过程“已经不再是工人把改变了形态的自然物作为中间环节放在自己和对象之间:而是工人把由他改变为工业过程的自然过程作为中介放在自己和被他支配的无机自然界之间。”[1](P100)
其次,机器化大生产改变了财富的生产方式。“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较多地取决于在劳动时间内所运用的作用物的力量,而这种作用物自身——它们的巨大效率——又和生产它们所花费的直接劳动时间不成比例,而是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这种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1](P100)因此,现在“表现为生产和财富的宏大基石的,既不是人本身完成的直接劳动,也不是人从事劳动的时间,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的占有,是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和人作为社会体的存在来对自然界的统治,总之,是社会个人的发展。”[1](P100-101)
最后,机器化大生产为一种新的生存模式的形成提供了基础。财富生产方式的改变和财富基础的转变,说明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个人的自由发展之间可以形成一种正相关的互动。一方面,劳动生产率的不断提高,最大限度地缩短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为工人获得更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提供了可能,从而为在全社会范围内实现个性的自由发展提供了可能,[1](P101)因此,生产力的发展可以转化为个人的自由发展、转化为人的知识和智能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由于人类的知识和智力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因此,个性的自由发展反过来为劳动生产率的进一步提高提供了可能。只要实现了这样的互动,我们就可以和马克思得出同样的结论:“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1](P104)
总而言之,机器化大生产为人类的自由发展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即通过人的自由发展和社会生产发展的良性互动,人类的自由将走上一条持续发展的道路,或者说,将走上一条使得持续自由探索新的生存模式成为可能的道路。这必然是一条能够让人类自由地走向自己的未来的道路。
不过,在社会分裂的资本主义社会,由于资本的增长需要通过占有机器体系的方式占有他人的劳动成果和可自由支配的劳动时间,因此,我们所说的良性互动就不可能形成,机器化大生产所带来的新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就不会转变为现实。也就是说,新的自由生存的样式是同现存的自由可能性条件相对抗的,为了实现新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人类的协作模式必须由劳动契约转变为全社会的自由联合即自由人的联合体。由此,马克思才提出他的共产主义理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2](P294)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马克思对人类生存条件的考察,使我们所说的哲学未来学——关于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有了一个很好的例证。如上所述,马克思关于自由的考察是着眼于自由和可能性条件之间的相关性的考察,因而马克思的考察是反思性的考察,是对于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
首先,马克思反思了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的相容性问题。在马克思看来,任何自由都是特定的自由,因而是有特定的可能性条件和它相对应的自由。资本的自由需要相应的条件才可以实现,同样,劳动的自由,或者说全社会范围内的人的自由也需要相应的条件才能够成为现实。
其次,马克思着重反思了自由和可能性条件之间的辩证互动。第一,在关于自由的反思性考察中,马克思认识到了,自由行动的结果会产生新的自由,而这种新的自由和现存的条件是相对立的。具体而言,就是机器化大生产所可能提供的自由的生存模式——个人的自由发展和社会生产的持续发展之间的良性互动——与资本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之间的对立。第二,马克思认识到了,自由行动的结果不仅包括自由的新的样态,还蕴涵着使新的自由得以实现的可能性条件,因而认识到了,新的自由可能性条件和现存条件之间的对立,具体而言,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和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对立。这样,关于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就转化为人类自由地走向未来的可能性条件的建构。
2.人类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当代反思。
马克思对新的人类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建构是以对两个新生事物的信念为基础的,一个是机器化大生产,一个是自由的社会协作。在马克思看来,只要人类通过自觉自愿的社会联合的方式重新占有作为人类劳动成果的机器化大生产,人类就可以进入一种自由的生存。不过,对于社会协作的具体方式,马克思并没有做出明确的规定,而且,在马克思那里,自觉自愿的社会协作是被当作市场机制的对立面提出来的。在全球化时代的今天,无论是关于科技力量的可能后果,还是关于可能的社会协作机制,我们都有了前人所无法事先预知的、历史性的生存经验,这就要求我们立足于当代人类的生存经验,深切反思人类自由生存的可能性条件。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即市场机制是当代人类进行社会协作的基本机制之一,也就是说,我们至少在现阶段不会将市场机制看做是同自觉自愿的社会协作绝对对立的;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已经承认,市场机制是当前人类自由活动的可能性条件之一。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对市场机制的无条件的认同。毕竟,市场机制不是现实社会中唯一发生作用的机制,市场社会也不是一个孤立的社会;相反,市场是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运作的,即有多种机制共同维持其存在和发展的社会。在此,我们不可能对这些机制进行充分的阐释,这需要专文论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如何实现自由市场机制和其他社会机制的共存是当代社会必须要面对的实践性和理论性难题。而且,由于流行的对市场机制的狭隘理解,使得这一难题的解决显得更加迫切。这种狭隘理解的主要内容如下:人类有无限多的可能的欲望和偏好,自然则有满足这些欲望和偏好的无限多的可能的资源,同时,人类也有无限多的能够连接自然和人类欲望的、可能的手段;不过,这些无限的欲望和无限的手段却分属于众多有限的个人。因此,必须形成一种机制,让它去调动分属众人的无限的手段,开拓自然中的无限的资源,以满足分散在众人之中的无限的欲望;自由竞争的市场正是这样一种机制,它能够在人类的欲望、满足欲望的能力以及自然资源之间建立起持续的联系。对市场机制的这样一种理解,往往会为市场机制在众多的社会机制面前要求一种绝对的优先地位,认为其他的社会机制必须服务于市场机制,如果它们和市场机制发生冲突,可以甚至应该牺牲这些机制以保障市场机制的顺利运行。然而,一个社会的持续存在需要众多运行机制的配合,如果在这些机制之间出现了断层,或者某些机制出现了严重的故障,势必危及社会整体的存在,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以整体的社会作为其运行平台的市场机制也将崩溃;没有多维机制的共存,单纯的自由市场机制也就无法运行。
其次,市场机制还会将我们引向另外一个基本的事实,即现代技术体系的无限强力。在现代市场社会,被设想为分散在不同个人之中的、可以满足人们欲求的手段和能力,实际上已经连接为一个巨大的技术体系。这一技术体系作为自然过程已经和严格意义上的自然过程融合为一体,我们已很难在两者之间明确区分。因此,严格地说,我们所面对的已不是技术体系,而是技术—自然体系。这一体系已经不是人类可以任意驾驭的对象,相反,人类作为一种自然的存在,已经镶嵌在这一体系之中,而不可能像马克思所设想的那样,成为这一体系的旁观者。此外,技术—自然体系已经成了无限的自然力的通道,也就是说,技术—自然体系不仅是人类向无机自然界索取生存资源的中介,它也是无机自然界向人类世界突进的中介,它可能将无限的自然力导入人类的世界。这可能导致双重的后果:一方面,和无限的自然力接轨的人类可以创造出更多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当然,这需要相应的创新机制;另一方面,失去控制的无限的自然强力又可能摧毁人类世界得以存在的界限,破坏人类自由生存的存在根基,彻底终结人类自由地进入未来的可能性。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市场机制和技术—自然体系经常结合为一个强大的同盟,市场机制的自发性更容易将自然的强力转化为终结人类自由的强力;人类生存的未来向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时时刻刻面临着在虚无中湮灭的威胁。
可见,当代社会必须就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进行多重反思。首先要反思的是人类自由活动的界限,市场机制和技术—自然体系的结盟,既可以摧毁作为人类生存条件的社会界限,又可以摧毁作为人类生存条件的自然界限,一旦人类世界的社会边界条件和自然边界条件被打破,就没有了人类的世界,当然也不会有人类的自由生存。因此,我们所说的哲学未来学必须要反思人类世界得以维系的存在界限。其次,我们要反思自由市场机制与技术—自然体系中的创新机制同其他社会机制彼此共存的条件,没有这些机制的顺利运行,市场机制和技术—自然体系之中所包含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就会失去它能在其中开展的空间。最后,我们还要反思让市场机制、技术创新机制以及其他社会机制得以顺利运行的可能性条件,从而使人类能够更加自由地走向未来,拥有更加自由的生存。
总而言之,今天的生存经验告诉我们,人类的自由不仅是在特定条件下的自由,而且是在特定界限之中的自由,换句话说,人类自由的力量本身带有双重性。一方面,正像马克思所认识到的那样,人类的行动可能为自己创造出新的存在空间,即新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条件,从而能够让人类不断地向未来挺进;另一方面,人类自由的力量也可能超出人类世界得以维系的界限,从而将人类卷入虚无的深渊。因此,今天我们对自由可能性条件的反思,是立足于自由和虚无之间的反思,我们不但要超越既有的生存条件对人类自由的限制,又要防止人类的自由冲破人类世界的界限。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哲学未来学是关于自由的中道,是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思考。
四、哲学未来学:关于自由的中道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逐渐回到了当代人的生存处境,这一处境体现为一个基本的存在结构,即人类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间的存在差异。这一存在差异既是人类自身存在构造的体现,也是人类世界存在构造的体现。从这一存在差异出发,我们现在可以回到一开始就提出的问题,即在形而上学崩溃之后,人类是否还能够拥有一种可以被称作哲学的思想?
有资格被称作哲学的思想,必须能够对存在的总体进行理性思考,必须具备把握存在总体的能力,这既包括人类生存的总体,也包括世界的总体。我认为,只要从上面所说的存在差异出发,反思人类自由可能性条件与界限的哲学未来学依然能够对存在的总体进行理性地思考,因而有资格作为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哲学形态。为了展示这一可能性,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进入人类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间的存在差异。下面,我们将完整地描述这一差异所具有的性质以及其中所包含的现象。
首先,之所以将这一差异命名为存在差异,是因为这一差异关涉到的是自由和其存在条件的差异,是两种不同存在之间的差异。具体而言,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是作为自由行动的存在境域而存在的,在此境域之中,自由行动的多种可能性才得以显现;人类的自由行动则是作为创生性的力量而存在的。它能够创造出现存境域中并不存在的新的事物,从而使人类能够获得新的生存的可能性。不过,作为创生力量的自由行动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其可能性条件和界限的制约。如果没有其可能性条件所开放出来的自由行动的可能性,人类的生存将失去它的自由本性;如果没有其存在界限维系人类生存的世界,人类的自由将失去它的存在,进入纯粹的虚无。反过来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自由的行动,存在境域开放出来的可能性也不会成为现实。因此,存在差异是相关性之中的差异,是两种相关性存在之间的差异。
其次,存在差异作为相关性的差异,包含着一个存在循环。由于相关性的存在,存在差异才构成了自由行动的可能空间,也就是说,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所开放出来的存在境域才是使得自由行动得以可能的境域。但也正因为相关性的存在,人类的自由行动又会反冲到其存在境域之中,这就是说,自由行动的结果会改变其存在境域,即改变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因此,在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间,不仅有存在的差异,而且有存在的互动和存在的转换。不过,互动和转换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差异的消失,因此,互动和转换是存在差异之中发生的存在循环。在这一循环之中,自由的样态和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都在不断地改变自身。在此,需要作一个补充说明,我们在第三部分所说的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之间的辩证互动,实际上就是在它们的存在差异之中进行的存在循环。
再次,存在差异之中的存在循环同时也是存在总体的循环,这既包括自由生存的总体,又包括人类世界的总体。人类的自由生存和人类的世界都必须在一定的可能性条件和界限之内,才可以维持其存在和自由的本性。就此而言,这些可能性条件和界限都是关乎存在总体的,具有总体性的意义;如果这些可能性条件和界限发生改变,就不仅仅是个别行动和事物的改变,而是存在总体的改变。因此,在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间发生的存在循环中,自由生存的总体和人类世界的总体都卷入了这一存在循环之中,而且是作为总体卷入的。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人类的自由行动能够改变其可能性条件和界限,因此,它直接就具有总体性的意义,即自由行动中的筹划有可能是关于存在总体的筹划。
最后,存在差异中的存在循环还是一种历史性的循环。实际上,在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间的存在循环中,包含着历史性的本质和内在结构。历史性的本质就是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通过人的行动而发生的历史性转换,人类在历史中留下的运动轨迹就是其自由可能性条件与界限的历史性转换。由于这一转换,历史性的结构就表现为过去和未来之间的互动。人类的自由行动总是在历史积淀下来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中进行的,没有过去,就没有自由行动的可能性;但是,人类的自由行动又会创造出新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因此,人类有能力为自己创造一个未来,也就是说,单纯过去的历史并不能决定人的存在,相反,过去的价值恰恰在于它能够成为人类进入未来的通道。在此需要特别强调的是,维持人类世界和人类自由生存的条件与界限是多样的,只有它们的协同作用,人类的世界与自由生存才是可能的。正是由于这种多样性,在自由可能性条件与界限的历史性转换中,并不是所有的条件与界限都奇迹般地发生同步转换;实际上,历史性转换总是部分条件与界限的转换。因此,对人类的自由生存而言,过去和未来是同时发生的。人类的未来必须有过去的承载,这种承载积淀为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如此,未来才能转变为现实的自由生存的空间。
在我们描述了人类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间的存在差异和存在循环之后,哲学未来学作为当代哲学形态的可能性,以及哲学未来学的基本内容和特质实际上已经展现在我们面前。只要我们以反思的态度进入上述存在差异所开放出的空间,参与上述存在循环所构成的历史性运动,我们就已经将存在的总体引入了哲学未来学的理性空间。在本文的第三部分,我们已经将哲学未来学界定为对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的反思,这种反思的必要性我们不再重复进行论证。下面我们将展示,在同上述的存在循环结合之后,哲学未来学的反思所显现出来的独特性质,正是这些特性使得哲学未来学有资格被看做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哲学形态。
第一,哲学未来学的反思是一种关于存在总体的内在性反思。之所以如此表述,是因为这种反思始终是在自由和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之间的存在差异和存在循环之中进行的,它不能超出差异性的空间和循环运动之外,因此,它不是超出世界之外的先验反思,而只能是内在于世界之中的反思。同时,这样表述并不意味着哲学未来学的反思不具有把握存在总体的能力;恰恰相反,内在性的反思同样是关于存在总体的反思。这是因为,无论就人类世界的总体性而言,还是就人类生存的总体性而言,都是在其可能性条件与界限范围内的存在,因此,对其可能性条件的反思性批判和反思性建构都是关乎存在总体的批判和建构。但是,它不是对存在总体的思辨性的把握,对于总是处于存在循环之中的存在总体,我们不可能获得关于它的形而上学的真理;它是存在总体的实践性的把握,在反思中获得的知识可以指导我们进行有关生存的总体性和世界的总体性的筹划。当然,这种筹划并不是要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而是要让人类的世界在其存在循环中以更加自觉的方式不断自由地走向自己的未来。
第二,哲学未来学的反思是一种历史性的反思。反思就是对在人类的自由行动中被创造出来的、但仍处于潜在状态的自由可能性条件与界限的反思,以及对于新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来说,已构成障碍的现存条件与界限的反思。因此,反思只能是跟随自由行动之后的反思,和自由行动一道进入由自由行动所创造的、历史性的存在循环,这是反思的存在前提。反思所能做的只是让历史性的存在循环以自觉的方式展开,使人类能够在历史中不断走向新的生存的可能性即走向自己的未来;避免历史性的存在循环因人类的盲目行动打破了其存在界限而中断,或者因受制于现存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而陷入同一物的永恒轮回,从而使人类的自由本性在永恒轮回中丧失。但是,反思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超出历史性的存在循环,变成形而上学的独断,也正因为如此,历史性的反思才是彻底的反思。
第三,作为内在性和历史性的反思,会让我们自觉地走上一条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中介性的道路。历史性的存在循环实质上是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的历史性转换,任何现存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都是我们走向未来的中介。因此,通向未来之路是由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以互为中介的方式连接而成的中介之路;历史性的存在循环就是历史性的中介过程。反思的任务就是要自觉地走上这条中介之路,或者说让中介过程变成自由的中介过程。人类只有自觉地走上这条中介之路,才能不断主动为自己创造新的未来,即新的自由生存的可能性及其条件与界限。在此,我们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无论是作为总体的人类世界,还是作为总体的自由生存,都不会直接向我们显现,作为总体性存在,它们只能通过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间接地显现自身,也就是说,它们要经由自由可能性条件与界限的中介来显现自身。因此,它们的总体存在就是展开为中介的存在,因而是中介性的存在。就此而言,中介之路又是人类及其世界成就自身存在的道路;所以,人类只有以反思的方式,自觉地走上这条中介之路,才能成就自身为自由的存在。
第四,我们以反思的方式进入的中介性的道路,是存在和虚无之间的中道;我们借以自由地走向未来的中介之路是自由的中道。由于反思只能在历史性的存在循环内部运作,所以反思不能让中介性的转换过程超出存在的循环,也就是说,中介性的连接过程不会转变为通往形而上存在的天梯。我们前面所说的黑格尔之所以通过历史走向了形而上学,就是因为他要超出历史性的存在循环,不承认人类是中介性的存在,相反,他要在反思中扬弃历史性的中介过程,达到绝对的存在,从而使反思转变为独断。
同样,由于反思只能是历史性的存在循环内部的反思,反思总是在一块坚实基地之上进行的反思,它是我们继续走向未来的中介;而且,我们还可以期待在反思中发现一块新的应许之地,它是我们的自由行动给予自己的回报,它也同样是我们继续走向未来的中介。因此,在反思中,我们能够让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与界限互为中介,连接成一座通往未来的桥梁。随着它的创造性的延伸,我们可以在挺进虚无的同时创造我们的存在,而不会在虚无中湮灭。当然,我们所能创造的存在只能是中介性的存在。我们前面所说的尼采和海德格尔之所以走向了虚无主义,是因为他们要让人类自由的力量直接投入虚无的怀抱,拒绝任何可以栖居的中介,同样拒绝人成为一种中介性的存在。
可见,就哲学未来学避免了形而上学和虚无主义这两个极端而言,它提供的是一种哲学的中道,顺着它的方向,历史主义才可以克服形而上学和虚无主义的二律背反。这同时也是人类生存的中道,是存在和虚无之间的中道,沿着这条道路我们才能自由地走向我们的未来,因此,归根结底,哲学未来学思索的是关于自由的中道。
综上所述,作为自由的中道,哲学未来学既能够以反思的方式进入存在的总体,又能够以反思的方式揭示历史的辩证运动,从而为人类自由地筹划自身的存在找到理性的根据,因此,它有资格作为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哲学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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