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语训释和俗字辨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俗字论文,金瓶梅论文,词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笔者《金瓶梅‘杠’字音义》(载《中国语文》1994年3期)一文,提出了由义及音、参考字形、往复推求的训释方法。
有人误会我们的意思,以为这有背于语言以语音为物质外壳的原理和清儒循声求义的科学方法。
这是误解。我们的出发点是训释近代汉语书面资料,是形体化(写成字)了的有声语言。这种书面语言资料,本身没有明确的音读。其作者重口语表现、不拘文字规范,创造了为数不少的俗字;抄刻过程中又有因字形误认而随机改换的“再创造”。这使我们面对的资料,跟当时的口语有了相当的差距。
因此,辨析字的“声音”已很难成为“义训”的前提。资料的系统性却可以使我们比照上下文、前后文大致了解词语的义训,然后溯源确定音读,辨明本字和讹转轨迹,从而得到于形于音于义都妥贴可信的认识。这样“往返结合的过程”实际上仍以语言的“音”为枢纽,结合了“比较互训”的常见训释法和俗字音读考证法。
文献词语的训释既然牵涉到词汇和文字两方面,就要求研究者对词汇的发展和文字的发展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词汇的发展是语言发展中最迅速的部分,每一个时代都有大量的新词。但是,新词中除了少量音译借词外,多数是旧有词的意义的引申和分化,或以旧词为词素的组合。即是说,新词和旧有词有着意义上的密切联系,当然也与相应的“音”密切联系。有些研究者不注意这种联系,偏重于具体语言环境中的表面意义,这就造成了新词语过多的假象。每一部语言资料都可以钩集出上万条词语,编出几十万言的词典。而这种“典”与那种“典”之间,注音释义乖互甚至相背。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对一个时代、一部文献的词汇面貌的认识混乱。
文字的发展,我们常注意其规范的一面,因而过分地依赖旧有字书规定的形音义。笔者认为,汉字处在不断的俗正转化之中,隶书相对篆书就是俗字。汉字的演变可分字件、字构、字用三个层面去研究。(参看拙文《近代汉字研究的几问题》,载《东岳论丛》1994年3期)相对于唐宋进行过规范的楷书字的形音义,近代的俗字大致包括三种。第一,同音替代字,例如“僻”写作“背”,这是字用意义上的发展;第二,新造形声字,例如“塞”写成“”,这是字构意义上的发展;第三,字形变异、草书楷化,例如“”写成“弯”,这是字件意义上的发展。不管那一种俗字,都可以造成同一个词的书面形式差异,而且在它新出现未被广泛接受时,都会造成抄刻中的错误。
一般地说,从纯粹词汇的发展来看,词语训释是比较易做的,是可以“循声求义”的。特殊地说,近代汉语资料是词汇现象文字现象纠缠在一起的,词语训释难度就大了。单一地查考字书“因形见义”,粗略地引证方言“循声求义”,都易造成失误,不利于汉语词汇的研究。
本文拟从三种俗字角度,对《金瓶梅》词语作些考释。三种俗字只是大致的分类,每种都难免与他种有交叉。
方音替代字词释
“脓”“浓”应有上声读法nǒng,是“努”的方音借字。
“贼奴才淫妇……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撑什么强!”(四一9下5)“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六九12上9)“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儿罢。”(九一12下5)“哥儿,你浓着些儿罢了,你的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七三7下9)
对后一例“浓”字,台湾魏子云释:“你还是把疖子的脓留住别挤出来吧。”(《金瓶梅词话注释》502页)大而化之,失之笼统。张惠英释:“老实、窝囊的意思。”(《金瓶梅俚俗难词解》255页)走得更远。王利器等《金瓶梅词典》307页释“脓”分别为“硬撑住、勉强忍受”,“将就坚持”,意思稍切。白维国《金瓶梅词典》378页将“脓”“浓”作为同音词,释“凑和、将就”,并引用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家败而姑安之,事坏而姑待之,病亟而姑守之,皆曰脓。”这就进一步确定了词义。
上述诸家皆注音nóng,阳平。笔者曾说,“不能确定读的训释,很难说是确释。”阳平调的注音,无法表明字义的由来。
上行“脓”“浓”的意义皆由“努”字而来。《广韵》姥韵:“努,奴古切,努力也。”引申而为“用力凸出”,《红楼梦》64回:“和她二姨努嘴儿。”又引申为“用力失当”,《红楼梦》75回:“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现代汉语词典》仍列这些义项。
“努”读如“脓”也非自《金瓶梅》始。《广雅》卷三“薄、怒、文、农、勉也。”王念孙疏证:“农犹努也,语之转耳。”
这种方音,今天也不鲜见,山东不少地区,把“用力失当”仍说成nǒng。鲁西南地区则更显规律性,不仅“努”的各种用法都读nǒng,连“奴”也读成nóng。电影《农奴》在他们读来是叠音nóng nóng。
“努”不仅有方音读法,还有方言引申用法。象《金瓶梅》中“脓、浓”,就同是“忍耐”义。六九回例,表面义是有疖子不治疗,忍痛忍病;四一、七三回例,表面义是有高见有才能而用力控制,不使流露;九一回例是有意见有怨恨而隐忍不发作。这些用法至少还在山东地区仍活跃在口语中。
因此,我们认为,为《金瓶梅》释词,完全可以简单准确一些:“脓(浓),‘努’的方音写法,义为忍耐。”最多再补充一句,“用力控制不显露出来”。至于注音,应按方音折合,记作上声nǒng。
“”,可也简释为“即‘努’,用力凸出。”例如:“西门庆“”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分付排军,打起灯笼在外边。”(六八15上8)。
“挪”,也可简释为“音义同‘’,即‘努’用力凸出。”例如:“那书童就觉着了,把嘴来一挪,那众妇人便觉,住了些。”(五三14下2)《金瓶梅》中uo韵字与u韵字多相混,如“洞庭河”即“洞庭湖”,“胡九”即“何九”,“只过”“只个”即“只顾”。
《金瓶梅》中又有“哝”字。一见于“喃喃哝哝”,“不想道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一溜烟竟自去了。”(五七11上9)一见于“唧哝哝”,“口里~的念,不知是么。”(五三13上10)。
白维国《金瓶梅词典》369页把“喃喃哝哝”附入“喃喃洞洞”条下,释“形容连续不断地自言自语或小声说话(多带不满情绪)”。又附有“喃喃呐呐”条,例有“那胡秀把眼斜瞅着他,走到下边,口里~说:‘你骂我?……’”(八一1下11)“那经济口里~说:‘打你不干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七七7上2)369页释“唧哝哝”:“象声词,形容小声说话。”
笔者以为,这几个词都以称“似象词”为好,是模拟说话的情态,而不是仅模拟声音。其语义重在“含混不清”,而不重于“小声”。
至于拟象词的读音,在口语中自然是随语转换。但也有规律。如状其“含混不清”多用合口韵母或鼻尾韵,例如现代的“嘟嘟囔囔”;如状其“声音小”则多用齐齿韵母,例如现代的“嘁嘁嚓嚓”。
那么这里的“哝”注音nóng是合适的。“呐”字呢,有关《金瓶梅》词语的训释,都回避“呐”字的音读。
查“呐”字,《广韵》有“女劣切”,折合今音nuò,释义为“骨呐,声不出”,稍觉不切。《集韵》“呐”字三读:设韵“奴骨切,言难也”,薛韵“奴劣切,言缓也”;质韵“女律切,语不明”。最后一读、音义最切。准此折合今音应注nù。参上条“努、脓”音转例,知“喃喃呐呐”与“喃喃哝哝”也应是同词异形。
至于词中前字“喃”,可能是“那”字音转,释家“南无”即是“那摩”。好在拟象词本无定字,求其音近即可,注作nán、nà都行。但是“唧哝哝”的“唧”字与今口语拟象词音不协,疑是“那”或“都”形误。
《金瓶梅》有“那”误写成“即”“都”之例。“我恼他即等轻气浪气。”(五八17上11)“我稍来的那物件儿,爹看见来,都是奴旋剪下顶中一柳头发亲手做的。”(七九5下11),其中的“即等”显然应为“那等”,“都是”应作“那是”。
“喃喃洞洞”的“洞”也可能是“呐”字形误。因为《金瓶梅》中仅此一例,而他书也未见其例;另一方面,“同”“内”“的”草写形近,相互致误的例子倒有。当然《水浒传》有“喃喃笃笃”,可看成是“喃喃洞洞”同词的音转。也许有人会倒过来说,“呐”是“洞”的形误。但这似乎不太可能,“呐”字一形在《金瓶梅》中出现颇多,内证自足。除前述白《词典》引例外,至少还有二例。“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一20上6)“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口中喃喃呐呐说道……”(二二2下11)特别是后一例,跟前文所引陈经济酒醉一例相似,都是状绘酒后舌僵、言语不清,既非“自言自语”,也非“小声”,更无“不满情绪”。可见白《词典》的释义没有把握住“喃喃哝哝”诸词语的重心所在。
“搶”有轻擦义,读càng。
“奶子如意儿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六五9下8)“他挨挨搶搶又到跟前,扒在地下磕头。”(九三6下7)。
白《词典》释前一例为“形容身体挨近,互相摩擦的样子”,后一例为“同挨挨排排”,“形容行动小心谨慎、循规蹈距的样子。”《汉语大词典》释前一例“犹挨挨擦擦”,“谓以肌体相挤擦”。上述注释均音qiāng。
笔者以为“搶”即“擦”一词的方音记字。《金瓶梅》虽无“挨擦”,但有“挨肩迭膀”。“自此,这小伙儿和这妇人日近日亲,或吃茶或吃饭,穿房入屋,打牙犯嘴,~,通无忌惮。”(十八12下1)这“挨肩擦膀”跟第一例“挨挨搶搶”都是指男女亲昵,肌肤厮磨的情状,可以互为注脚,“搶”“擦”同义。
在吴语地区,指小表爱的“儿化”有时表现为韵母后加鼻音。“麻雀儿”在北人听来就成了“麻酱”牌。
有北方一些地区,鼻尾韵字儿化后又可脱落鼻音加卷舌。“顶针续芒儿”读同“顶针续麻儿”。而且正是在这些地区,“轻擦”义的这一动词càng(相当于北京话的“蹭”cèng)。
《金瓶梅》的儿化规律也正同这类地区,如“顶针续芒”正写作“顶针续麻”(六十5上1)。“唱儿”“匠儿”可与“架儿”押韵。(参看拙文《金瓶梅的方音特点》,载《中国语文》1987年2期。)
上述不同方言的儿化规律,都是“擦”“搶”音变的可能性的旁证。因此我们认为上述例中的“搶”注音应为càng,释义可简化为“义同北京话的‘蹭cèng’”即可。
释作“càng(蹭cèng)”也适用于上举第二例,是形容陈经济的忸怩情态,字面义仍然是“轻擦”“蹭”。王杏庵冷眼不理他,陈经济无颜大声招呼或拉住攀话,只能用“挨”“蹭”的办法接近老人,以期得到怜悯和周济。
“紫”是“紫涨”的方音写法,“招放、照放”是“着放”的方音写法,笔者已在《金瓶梅某些词语释义和字形问题》中作过论证。
草书楷化字词释
“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拿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了。”(三八7下6)
马不能骑,多因足病。《广韵》戈韵,“瘸,脚手病。”义相合。又“俺两个破磨对腐驴”(六十6下1),“腐”也“瘸”字之误。查《金瓶梅》一书,“瘸”一词仅出现两次,字形均错。推想其原因,“瘸”当非常用词,字形又较繁杂,草书只具轮廓,“疒”旁和“肉”底易辨,中间“加”字可以很草率,抄写或刊刻者就易据已意规整为“付”或“留”。而草书“疒”旁“广”旁仅一曲之差,规整时互相易换更不鲜见。
上面论述的是字书不载的俗字。草书楷化过程还常有把某个字的草体当成另一个字进行规整的情况,两个字的规范楷体形貌相去甚远,音义也绝不相关。一般都把这种情况叫作错字或误字,但不属于楷体形近而误、音近而误。这种情况的典型例子如:“成”草体误楷化成“年”(七八2下10);“我”草体误楷化成“象”(七八21下6);“道”草体误楷化成“是”(八五8上9)、“色”(四六6下9);“红”草体误楷化成“孔”(四三11下3)、“水”(三四6上2)。
这种草体楷化致误字形易导致词语的误释。
“青水皂白”,即“青红皂白”。“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婪,有事不问~,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三四6上2)。
多种词书,包括《汉语大词典》都立上例为独立词条。实际上汉语史中从未有过“青水皂白”一语,这种立项只能给词汇研究带来纷扰,足证失校之过。有的注释者还作强解:“用‘水’是方言口语中随口改字的现象。”(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350页)把刊刻字误当成了口语实际。
“装绑”“装柳”,即“装挷”,亦即是“装裹”,“给死人穿服”。
万历本《词话》中“装绑”一见(六二20上10),“装柳”两见(七九22上7、七九22下4),“装挷”三见(六二20下8、六二21上1、六二21上5),“装挷”一见(六七18上3)。
各种注释《金瓶梅》词语的书多为“装绑”“装柳”立词条,却均不为“装槨”立条。原因可从注音释义看出端倪:“绑”注音均为bǎng;“装绑”释义有的作“给死人穿衣服,装束好”。(李申《汇释》658页)显然把“绑”字理解成束缚捆绑。此亦大误。
实则,“装槨”为基本词形,乃是“装裹的同音替代形式。“挷、柳”系与“槨”草书形近致误。“绑”则是“挷”字的异体。
上述“青红皂白”“装裹”在现代汉语常用,且有其他历史资料佐证,本来不误解。还有的词语属于临时组合,罕见其他书证,造成歧解就更不奇怪了。
“沿口豚腮”。“[薛姑子]生的魁肥胖大,~”(五十1上10)崇祯本改“沿”为“沼”,新排本从之。王利器《词典》233页释:“沼”,池子;豚、猪。形容人口大腮宽。”白维国《词典》610页音“yán kǒu tún sāi”,释“大嘴巴,胖脸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