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杖君扶大雅轮——从樊榭集外书札—通之考证论厉鹗在雍、乾诗坛的地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书札论文,诗坛论文,大雅论文,地位论文,凭杖君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162(2004)02-0015-05
田家英先生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法书选集》(注:文物出版社1995年版。)收录厉鹗致陈皋书信一通,为标校整理之厉鹗《樊榭山房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所未载,然此手札却是一则鲜活的文献材料,可藉以考察雍正、乾隆之际诗坛南北态势之生成及背景,并透过对浙江野逸诗人群体江湖踪迹的把握,凸显厉鹗于“盛世”在野文坛的领袖地位,文不长,兹照录如下:
春间准拟到邗相晤,孰意仙舟遄发,阙为面别,怅浪殊甚,继接手书,知已至津门,旅次安裕可喜。弟与三兄,十年往还江淮间,情好靡间,一旦分手各天,每当还里时,孤蓬听雨,剪烛怀人,念之不胜愤结也。近日师李南归,得悉近况,稍慰悬念,复承寄贶蒲桃,为北地珍品,谨当归献老母,以志故人雅谊,不但临风称谢已也。小集一部,附呈大教,近想贤主人唱和新作必夥,便羽望示我一读,以当面谈,草草不尽。此上江皋三兄先生良友。小弟厉鹗顿首,十一月十日。闻有所赐老母寿诗,未得接读。又及:希亮、麟征诸君俱平安,圣几遗稿已刻发,明春俟寄。
信中所称“江皋三兄”,指陈皋(1706-1774),字江皋,号对鸥、对沤,浙江钱塘人,“世为上虞人,六世祖小溪公迁钱塘,遂占籍焉”(注:《国朝耆献类征》卷四百三十三陈皋传,1984年据光绪间刻本影印。)。贡生,于三兄弟中,居末,长兄陈章,次兄陈中。有《吾尽吾意斋乐府》二卷传世,殁后“尚有《姓氏考》、《吾尽吾意斋诗文集》各若干卷并藏于家”(注:《国朝耆献类征》卷四百三十三陈皋传,1984年据光绪间刻本影印。),今皆已佚。而杭世骏所作《吾尽吾意斋诗集序》得存于《道古堂集》(注:光绪十四年钱塘汪氏振绮堂补刻乾隆本。)卷十一。
“师李”即厉鹗诗弟子汪沆(1704-1784),字师李,一字西颢,号槐堂,又号艮园,浙江仁和人。有《槐堂诗稿》十六卷、 《文稿》四卷。又有《津门纪事诗》、 《盘西纪游集》各一卷。少时师从厉鹗,长与杭世骏等并称“松里五子”。汪沆与陈皋以浙江名士,同主天津查氏水西庄,为雍正、乾隆之际沟通南北诗坛的中介。其缘起如汪沆为陈皋所作家传中所述:“先是戊午间陈榕门观察聘予纂天津郡邑二志,得交查心谷、鲁存昆季。心谷饫君名,属予贻书招之北行,同主查氏水西庄,对屋而居数晨夕者五年。”(注:《国朝耆献类征》卷四百三十三陈皋传,1984年据光绪间刻本影印。)“戊午”为乾隆三年(1738)。厉鹗《樊榭山房集》于本年有诗《晚过奔牛堰闻杜宇有怀汪西颢在析津》(注:下引诗凡不注明出处者,皆出自《樊榭山房集》。),正可为旁证。本年汪沆应查为仁之请,作书招陈皋北上。陈皋自述云:“予己未夏北游,假馆于莲坡澹宜书屋。”(注:《词话丛编》卷二陈皋论查莲坡词条下载,中华书局1986年版。)印证于厉鹗信中所云:“春间”,可知陈皋于乾隆四年(1739)己未春天启程,夏日到达天津水西庄。乾隆四年(1739)至八年(1743),汪沆与陈皋同主水西庄前后共五年。厉鹗《西颢自都下归里数日即有闽中之行,诗以送之》,诗系在乾隆八年,记汪沆南归,随即赴闽,恰相符合。
信中又云“近日师李南归,得悉近况,稍慰悬念”,《西颢归自津门过访小饮草堂有作》诗系年正是乾隆四年己未十一月至十二月十七日之间,诗中句如“俗眼举肥愁有例,归心破腊喜难当。直沽冰雪三年住,酿得诗豪百丈强。”由诗意可知汪沆归期正值腊月,而水西庄主人之一查礼的《铜鼓书堂遗稿》(注:续修四库全书本。)中诗皆编年,其与汪沆往还始末,诗中历历可查:乾隆元年丙辰诏举博学鸿辞科,厉鹗、汪沆、查礼、杭世骏诸人皆在征召之列,聚合于京师。榜发,杭世骏等十五人取中,余报罢,“以诗居天下之最”的厉鹗随即南还。汪沆与查礼一见如故,便游天津查氏水西庄。不久应陈榕门之聘纂天津方志,又因而与查为仁、为义兄弟相识,方有主水西庄之事。
樊榭此信的作年至此已呼之欲出。倌中所提“圣几”即符之恒(1706-1738),号南竹,为厉鹗诗弟子,亦浙江杭州府人,其卒在乾隆三年(注:《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世界书局1993年版。)。所谓“小集一部,附呈大教”,则指厉鹗编定其诗词初集,《厉樊榭先生年谱》载录:“乾隆三年戊午,年四十七岁。……九月,门人符南竹卒。”“乾隆四年己未……三月,编定《樊榭山房集》,诗八卷,词二卷,序而刊之。……六月六日,为符南竹作《秋声馆吟稿序》。”(注:《樊榭山房集》附录五。)符之恒《秋声馆吟稿》一卷有本传世,正是刻成于乾隆四年,亦可参证。另“老母寿诗”,厉鹗有《母寿日作》诗,系于雍正七年己酉,由诗句“酉年季秋朔,阿母甲子周”知厉鹗母寿辰为九月一日。陈皋贺厉母寿诗当作于十一月十日前,此信写于乾隆四年则无疑矣。
信中又有“弟与三兄,十年往还江淮间”。此言不止是厉鹗与陈皋交游之自白,更关联着雍正、乾隆之际以扬州、杭州为中心,兼跨江浙两地域的在野诗人群体网络的考察。
陈皋的身影依约于《樊榭山房集》中,始于《无尽意斋坐雨同江皋作》诗,系为雍正七年,据此推断厉鹗与陈皋交游应不迟于雍正七年(1729),时陈皋二十四岁。雍正七年(1729)至乾隆四年(1739),相距恰好十年,其间陈皋正随长兄陈章漂流谋食于江淮间,而厉鹗也已自雍正三年(1725)开始,一年两度踪迹于杭州与扬州之间,为小玲珑山馆座上客,与陈章更成莫逆。
陈章(1696-1759),字授衣,号绂斋,又号竹町,浙江钱塘人,诗与厉鹗并称当时,长于书法,尤工楷体,其时精刻诗文集数种,多出其手,为雍乾间名布衣,乾隆元年(1736)荐举博学鸿词,辞不就,有《孟晋斋诗集》二十四卷传世。陈章父“泽山翁不治生产,家食爨恒不给”(注:《国朝耆献类征初编》汪沆所撰陈皋家传。),兄弟三人早年便出游谋食, 《扬州画舫录》言其“幼业香蜡”。雍正三年(1725),陈章得总持广陵风雅的余元甲资助,入赘妻家,定居于此。王昶《蒲褐山房诗话》云:“扬州盐商所萃,喜招名士以自重,而马氏秋玉、佩兮小玲珑山馆尤为席帽所归。时卢雅雨任运使,又能奔走寒畯,于是四方辐辏,而浙人尤多,如全谢山祖望、陈楞山撰、厉太鸿鹗、金寿门农、陶篁村元藻及授衣弟江皋尤以领袖称。”(注:《湖海诗传》卷六页11,嘉庆八年刻本。)此语大体能言其时动态。然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小玲珑山馆在风波迭起的雍正、乾隆之际为东南尤其浙省文人营造了—个濡沫相嘘、蔽避雷霆的“风雨茅庐”,其人文功德向为人所忽略(注:详见先师严迪昌先生《往事惊心叫断鸿》一文,《文学遗产》2002年第4期。)。
雍正三年是广陵诗群集结进程中的堪称转捩之一年,关系着此后数十年东南诗坛的走向。雍正、乾隆之间南北文学生态是密切伴随着雍正一朝十三年波诡云谲的政局而生成的,厉鹗、胡期恒、程梦星、陈章、姚世钰、杭世骏、全祖望等来自朝野各个层面的文士,先后汇集于广陵,乾隆初期二十年间在野诗坛的盛况于斯而蔚为大观。
雍正三年(1725)乙巳,年羹尧案起,并因而株及并痛惩“年党”。九月抄杭州年羹尧家时,引出汪景祺《读书堂笔记》案。四年三月三十日,翰林院侍读钱名世因曾投诗颂赞年羹尧,被雍正帝冠以“名教罪人”,发动满朝大臣作诗批判,且将诸诗刊刻成书,颁发天下学校,并将钱革职,发回原籍江南常州府。同年九月,逮治查嗣庭。此一干人等皆因与年羹尧有染而遭殃。五年五月,命将查嗣庭凌迟处死,以在监病故,戮尸枭示(注:据《查慎行年谱》,系在狱中自杀。),其子查沄拟监斩候,兄查嗣瑮及其子侄俱流三千里,家产变价修海塘。其长兄、名诗人查慎行,因年已老迈,家居日久,相隔路远,并不知情,连同其子俱释放回籍。六年八月,雍正帝甫撤浙江省科考禁令,九月便又有湖南曾静投书岳钟琪策反案,牵扯出吕留良、严鸿逵大案,王豫(立夫)、朱霞山等一大批浙江士人遭遇灭顶之灾(注:以上据《清通鉴》、《清史编年》。)。陈章的挚友姚世钰便是直接的见证人。被逮系刑部的王豫是姚氏姊夫,朱霞山兄弟皆系姚氏性命之交。
自汪景祺《读书堂笔记》案起,政治飓风的焦点集聚于浙江。而由追治“年党”引发牵动了江浙之地的许多文化家族,如海宁查家、扬州程氏、乔氏、杭州汪氏,甚至跨越江浙之地,如武陵胡氏,由被视为“年党”的胡期恒、查嗣庭、乔铎几位当事人缀连而成姻亲网络,一损俱损,进而对这一时期的文学动向产生重大影响,与此后三十年间雍正、乾隆之际的东南文学集群发生深刻的关系。以程梦星为例证,其所连接的亲串网络正足以说明雍正、乾隆朝政治事件对文坛的直接影响。
程梦星《今有堂诗后集》自序:“自雍正乙巳遭家多故,又同社诸子皆散处四方,遂老懒不常为诗,间有酬应,辄随手屏弃,故十年之诗多不存。乾隆丙辰返新安故里,道中遣兴,复稍稍为之。时武陵胡中丞复斋先生侨寓于扬,主吟席。钱塘厉樊榭、陈竹町客马嶰谷之玲珑山馆,天门唐南轩、仁和杭堇浦、甬上全谢山、吴兴姚薏田尝往还邗上,十年来广陵倡和称极盛。”(注:《今有堂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本。)
所谓“雍正乙巳家遭多故”,其一,是其姨夫、时任甘肃巡抚的胡期恒因被雍正帝憎恶为“年党第一人”,得罪被逮。康熙朝扬州著名文人汪懋麟有二女,一嫁胡期恒,一嫁程文正,即程梦星父。其二,其妹夫、曾任夔州知府的乔铎亦因年党被削职。程梦星为康熙壬辰三庶吉士之一,正值盛年,即以丁忧归里,时人以“不慕荣利”称之,实质其从翰林清华之地抽身,正是康熙朝末年朝中的党争、储位之争白热化之时。雍正四年(1726),厉鹗为程梦星作《畅余集序》云“盖先生自丙申归田后,筑筱园于扬州之西郊。”康熙五十五年(1716)丙申程梦星营筱园于扬州红桥之畔,此后觞咏其中,优游卒岁。尤在乾隆初期的二十年间与马曰璐兄弟的小玲珑山馆、行庵,陆钟辉、张四科的让圃成为广陵雅集之渊薮。自雍正三年其家族亲串多罹难,其间作诗极少。至乾隆元年才重新有诗入集,这恰好是雍正朝风波险恶的十年,也是其家族遭逢患难的惊心十年。
与此风波时世仿佛相应和的是文士们的动向:雍正三年始,陈章续婚广陵。同年,厉鹗主于马氏兄弟之小玲珑山馆,先后与汪埙、马氏兄弟编纂《宋诗纪事》,以其诗文词及对两宋典实的精熟成为东南在野群体的旗帜性人物。厉鹗《宋诗纪事序》:“予自乙巳后,薄游邗沟,尝与汪君祓江,欲效计有功搜括而甄录之。会祓江以事罢去,遂中辍。幸马君嶰谷、半槎兄弟,相与商榷……因访求积卷,兼之阅市借人,历二十年之久。(注:《宋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宋诗纪事》之成书正得益于马氏兄弟“丛书楼”积卷之富。《国朝耆献类征初编》汪沆所撰陈皋家传:“嶰谷、半查两君广储载籍,插架十万卷,君得以恣其渔猎,见闻日富,且从兄章学诗学书,业大进,声华雨集,时人有陈氏二难之目。”陈皋之崭露头角便在此期。
“嶰谷、半查”即马曰琯、马曰璐兄弟。马曰璐有诗《送对鸥之天津和留别韵》:“预说音尘藉梦通,十年灯火竹窗同。春回南国君翻去,交重他山我未终。沽上题襟宁落落,竹西分手太匆匆。(注:《南斋集》卷1页12,《丛书集成初编》本。)马曰璐以“十年”述彼此交游,亦为厉鹗“十年往还江淮间”一语之注脚,则知陈皋加入邗上交游网络确乎在雍正七年前后。而陈皋与其兄陈章一南一北,联结着天津的水西庄与扬州的小玲珑山馆。
樊榭信中所称之“贤主人”便是汪沆所交“查心谷、鲁存昆季”,即天津水西庄主人查为仁、查为义伯仲,与季弟查礼并名。三兄弟中以查为仁与查礼名最著。
查为义(1700-1763),字履方,号集堂,为仁仲弟。官至淮南仪所通判,乾隆六年丁父忧归,遂不再出,训课子侄,游心于书画(注:《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255。),《清画家诗史》谓其“兰竹花卉具简淡萧疏之趣”(注:丙上页32,中国书店1990年版。)。
查礼(1715-1782),原名为礼,又名学礼,字恂叔,号俭堂,一号铁桥,又号榕巢,为仁季弟。乾隆十三年由监生授户部陕西司主事,终湖南巡抚。有《钢鼓书堂遗稿》三十二卷,又有《沽上题襟集》一卷,乾隆六年自刻(注:《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181、《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页644。)。
查氏分南查与北查。浙江海宁为南查大本营,以诗人查慎行为翘楚。查氏北迁始于七十三世查朴,落籍顺天宛平,至七十八世查日乾,移居天津,经营盐业起家,与长子查为仁建水西庄,时在雍正元年(1723)(注:《从新发现的查氏家谱看辉煌的水西庄文化》,《中国族谱与地方志研究》,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查为仁(1693-1749),一名成,字心,号莲坡居士。康熙五十年,年十九,举顺天乡试解元,主试者为尚书赵申乔,以党争事而钩致兴大狱,谓其为富家子而贿赂考官,定死罪,长系西寺中,越八年事解,被释,赐还举人。“为仁既不幸婴世网,绝志仕进,澹然一无所营,因筑园于天津城西三里近河之处曰水西庄……偕其两弟为义、为礼以诗文相切劘。庄去京都不满三百里,大江南北往来冠盖相属,一刺之投,辄延款如故知,一时名宿如万光泰、厉鹗、刘文煊、陈仪、英廉等皆主其家,觞咏唱酬无虚日,故许佩璜诗有‘庇人北海,置驿南洋’之句。”(注: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传二十文学二页17,民国刻本。)则知其水西庄之建自有查为仁之隐痛在,因而蕴蓄着非比凡庸的文化内涵。水西庄于雍正、乾隆之“盛世”担负着不同寻常的桥梁作用,是在朝与在野文士群体沟通的中介。无论达官显宦抑或落拓才人,皆可为座上宾。“论者谓津沽风雅之盛,皆自为仁开之”(注: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传二十文学二页17,民国刻本。)。
厉鹗《沽上题襟集序》述其颠末
津门为直沽入海处,自元明以来,地近畿南,运舟官舫,从之取道。词客经由者,率多羁旅闵叹,所谓劳者之歌;求其游集宴瑮,赋诗言志,如顾阿瑛《玉山雅集》、徐良夫《耕渔轩集》等,不特自作者不可得,即援引前代,亦寥阒无闻,岂非不得其人,无地主以为之轫哉?查君心谷、俭堂昆弟,诗品皆清警拔俗,性复喜宾友,负郭有水西庄,轩棂虚敞,坐挹风帆云树于无际,主其家者,多浙中名胜:山阴则有刘君雪舫、胡君炅斋,秀水则有万君柘坡,吾杭则有吴君东壁、陈君对沤、汪生西颢,其诗各张一军,与主人为勍敌。合数年来晨夕往还之作,釐为八卷,又附以联句、诗余二卷,目之曰《沽上题襟集》。(注:《樊榭山房集》文集卷二页727。)
查礼《沽上题襟集序》又云:“庚申冬,同志八人,取津门酬唱之作,每年简择数章,各成一卷,名曰《沽上题襟集》,而此卷一百三首,则予不揣荒学,附于诸君之后者也。少陵云:把臂有多日,开怀无愧辞。日则多矣,其敢云无愧乎哉?”(注:《铜鼓书堂遗稿》卷28页6)“庚申”为乾隆五年(1740),水西庄主人查为仁、查礼,与皆为浙省籍的宾客六人山阴刘文煊、胡炅斋,秀水万光泰,杭州吴廷华、陈皋、汪沆,将数年来酬唱之作人各一卷,成《沽上题襟集》八卷。此为水西庄极盛之实录。杭世骏《铜鼓书堂遗稿序》所云“今上龙飞,廷试鸿博之士,得十五人,余皆报罢,然辇毂人才,于斯为盛。其时水西庄之宾客,亦视前后为最盛,刻烛分题,藏阄斗酒,莲坡应接无倦容,而俭堂年甫弱冠”,点出水西庄吟咏之盛与乾隆元年丙辰科的博学鸿辞之间的关系。而南北人才呈现群体式的汇聚,非仅限于天津一隅。
乾隆改元,结束了噩梦般的雍正朝十三年。新帝登极,有刷新朝纲之意,举凡涉及雍正朝诸文字狱或因政争而起之案狱,大抵得到宽释。汪景祺、查嗣庭、胡期恒等被视为“年党”而酿成大狱,株连及兄弟子侄的囚禁、流放生涯在皇恩浩大的宽恕下结束,查嗣瑮之子查七伦学来到广陵(注:《樊榭山房集》页1487、陈章《孟晋斋诗集》卷5页20《查七伦风木图》。),“年党第一人”的胡期恒于乾隆初被赦,流寓广陵,乾隆三年正式卜居淮扬,陈章、姚世钰结束湖州唐绍祖幕府生活重返扬州,厉鹗应博学鸿辞科报罢南归;此后三四年之间全祖望受朝中党争牵连,庶吉士散馆竟被置于下等,外放知县,愤而南归,从此不再作春明之梦;杭世骏不知乾隆帝许臣子“建言”之故作姿态,大胆直言满汉用人之不公,被罢黜归乡,诸公先后汇聚于广陵,广陵诗事因缘际会,于乾隆朝前期近二十年的相对宽和的政治环境中,掀起又一轮高潮,乾隆八年至十四年前后的《韩江雅集》可视为这部朝野大合奏的华彩乐章。从中亦可窥见雍正、乾隆朝政治对文学的影响是何等之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着文学的走向。乾隆元年的政局变动直接关乎着东南人文尤其是扬州诗、画坛的格局,其中各层面人员的多向流动及整合,恰恰是广陵诗事极一时之盛的关键因素。而放眼天下,足可与扬州诗坛名流麇集的盛况相媲美,成南北呼应之势的便是邻近京畿的查氏天津水西庄,杭世骏称南北两大风雅主持的所谓“南马北查”,一在扬州,一在天津,在乾隆初元即被厉鹗的弟子汪沆、陈章之弟陈皋等以南北奔走的方式紧相联系起来,启端为乾隆元年的博学鸿辞科。
“南马北查”相提并论,是世人之共识。同时人杭世骏《铜鼓书堂遗稿序》云:“俭堂难兄莲坡先生耽嗜风雅,狎主齐盟,海内词人靡不向风景慕,同时广陵马氏遥遥相望。”近世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亦云:“当雍、乾之际,承平日久,天下殷富,士大夫竞以广交游开坛坫为风流盛事。其时扬州有马氏之玲珑山馆,杭州有赵氏之小山堂,皆与水西庄并擅一时之胜,至数海内诗人,为人所交□称颂者必推天津查氏。”虽则徐氏未必意识到雍乾“盛世”之治下的“风流盛事”往往是隐含着难以形诸笔墨的苦痛的。但文中将水西庄与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杭州赵氏之小山堂并称,可谓知言。在三地的文事中,聚集了一大批才智之士,而自康熙五十年(1711)“一代正宗”王士祯去世后所形成的在朝诗坛领袖空缺,致使权力下移于在野群体,而厉鹗正是其中当之无愧的圭臬。可从他在扬州小玲珑山馆、杭州小山堂、天津水西庄的地位窥其大概。
小山堂主人赵昱言“雍正癸卯、甲辰间,共赋《南宋杂事诗》”(注:赵昱《爱日堂吟稿》附稿卷十五《春草园小景分记·二林吟屋》,乾隆刊本。)。诗集共七卷,沈嘉辙、吴焯、陈芝光、符曾、赵昱、赵信、厉鹗等七人各一卷,人各百首,因符曾多作一首,故得七百零一首。正如先师严迪昌先生《谁翻旧事作新闻——杭州小山堂赵氏的“旷亭”情结与〈南宋杂事诗〉》一文所论,“坐卧于小山堂中结撰《南宋杂事诗》的诗群,实是清代‘盛世’时期诗界文苑自持离立之势,与大有力者主宰的王权鼎兴之文化气象,构成别一种景观。而《南宋杂事诗》的深心寄托,则是非常时代中的特定心态的曲折表现。”“可以预期,《杂事诗》的得能合理的符合史实解读之时,当是重新认辨以厉氏为代表并维系杭州、扬州、天津等地诸诗群的‘盛世’诗史另类真相的契机获得之日。”(注:《文学遗产》2000年第6期。)杭州小山堂赵氏《南宋杂事诗》人各百首,与天津的沽上题襟正相类似。而厉鹗诗弟子汪沆的“山林俗不争,遗荣而远辱”(注:《盘西记游集序》所引汪沆诗句,《樊榭文集》卷三。)一语抉出“盛世”野逸集群的共通处。陈章《哭嶰谷四首》其二以“嗜义如刍豢,逃荣比宑阬”(注:《孟晋斋诗集》卷18。)评介小玲珑主人马曰琯,又在《题香溪翁松风涧响图》诗中以“遗荣遂冲抱,取适任独往”(注:《孟晋斋诗集》卷16。),传写出筱园主人程梦星之风神。可见“遗荣”正是这一向为人所艳称之“盛世”氛围下在野诗人群体所选择的生存样态。自知“予生平不谐于俗,所为诗文亦不谐于俗”(注:汪沆《樊榭山房文集序》中引厉鹗语,《樊榭山房集》页703。)的厉鹗以其独树一帜的诗文词创作成为在野集群之班首,其在南北诗坛的地位从其对水西庄、小玲珑山馆的影响可知一斑。
汪沆《樊榭山房文集》序云:“韩江之雅集,沽上之题襟,虽合群雅之长,而总持风雅,实先生为之倡率也。”(注:《樊榭山房集》页703。)并非为弟子者阿私之言。乾隆四年至乾隆八年,汪沆与陈皋同主水西庄五年,此后汪沆南赴闽,陈皋至乾隆二十年(1755)方始离开水西庄,时人皆目为沽上群体之雄长。且不论厉鹗长陈皋十四岁,为其同乡兄执, 《国朝杭郡诗续辑》卷7“陈皋”小传云:“对鸥又工倚声,时从樊榭印正,著有《对鸥阁漫语》。”(注:同治十三年钱塘丁氏刻本。)于词之一端言,厉鹗亦堪称其师。陈皋长兄陈章《挽樊榭先生诗》有“屈指论交四十年,吟场无地不随肩”。“楼敞丛书万卷开,析疑订谬服君才”。道出交游江淮间四十载岁月之过从知心,更有诗句“邗江诗社迭为宾,凭仗君扶大雅轮。翡翠鲸鱼皆有得,敦槃无复主盟人”。浩叹樊榭逝后,大雅衰歇。同为樊榭挚友、向以面折人过之峻洁而著称的浙东著名史学家全祖望为厉鹗撰《墓碣铭》, “予交樊榭三十年,祁门马嶰谷兄弟延樊榭于馆,予每年必过之。嶰谷诗社,以樊榭为职志,连床刻烛,未尝不相唱和……风雅道散,方赖樊榭以主持之,今而后江淮之吟事衰矣”(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至于厉鹗与水西庄及查为仁之渊源,厉鹗于乾隆六年所作《沽上题襟集序》云:“仆三游长安,皆有事轮蹄,未尝一至水西,与分剧韵。”(注:《樊榭山房集》文集卷二页727。)即汪沆所述其“两上春官不售。乾隆丙辰,应制科之征,重入都门。及廷试,复被放,随翻然遄归”(注:汪沆《樊榭山房文集》序,《樊榭山房集》页703)。乾隆十三年(1748)之前,厉鹗与查为仁虽未谋面,却以文字交,神往已久,乾隆七年(1742),厉鹗移居,查为仁寄诗四首,樊榭次韵相酬,其一有句“宵来半面通清梦,海内词人问敝庐”,其四“为君倾尽金壶汁,他日蛮笺更待分”(注:《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二《津门查莲坡和予移居诗四首远寄次韵奉酬》),极道彼此不胜渴慕之情。
两人一生唯一的一次会面,为乾隆十三年(1748)戊辰春暮,厉鹗年五十七岁,“乃忽有宦情,会选部之期近,遂赴之。同人皆谓:‘君非有簿书之才,何孟浪思一掷?’樊榭曰:‘吾思以薄禄养母也。’然樊榭竟至津门兴尽而返”(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樊榭兴起也忽,兴灭也迅,此中根因由他的《莲坡以佛手柑见饷赋谢》诗:“悠扬突过千花气,受用惟凭一指禅。我正迷方烦导示,须曼应有旧因缘。”用佛家典故,道出樊榭的了悟,其意实是“遗荣以远辱”之注解,未尝与查莲坡康熙五十年科场案的“婴世网”没有关联?于是厉鹗不复入都,客水西庄,与查为仁同撰《绝妙好词笺》七卷,不就选而归。次年查为仁辞世,又三年,厉鹗卒。为清眉目,兹将乾隆初期二十余年间的南北态势依时间顺序简述如下,以见康熙五十年之后王士桢卒后,历经康熙朝末期的党争、储位之争及雍正一朝十三年的世事动荡的推助后,扬州、天津等野逸集群聚散离合之大概:
乾隆元年(1736),胡期恒等“年党”狱解,寓居广陵。程梦星返故乡新安,始又有诗作传世。陈章结束十年湖州幕府生涯,重返广陵。朝廷诏开博学鸿辞科。厉鹗、汪沆、杭世骏、查礼等同在被征之列,杭世骏等十五人取中,余报罢,厉鹗南归,汪沆因在京师与查礼相识,岁末游天津水西庄。
乾隆三年(1738),汪沆结识天津水西庄主人查为仁、查为义兄弟,应其请作书邀陈皋北上。厉鹗有诗念及汪沆。
乾隆四年(1739),春,陈皋从扬州出发,夏,到达天津,假馆于水西庄澹宜书屋。从此与汪沆共主水西庄。
乾隆六年(1741),马氏兄弟于扬州城之北郭天宁寺侧构筑行庵,陆钟辉与张四科于行庵旁亦买废地,让圃建成,两地与小玲珑山馆、筱园为广陵诗社集之中心,韩江雅集自此渐盛。天津水西庄宾主八人酬唱之诗编为《沽上题襟集》,本年刊刻,厉鹗为序。
乾隆八年(1743),汪沆离开水西庄,南下赴闽中某将军之召。重九日,胡期恒、唐建中、程梦星、马曰琯、厉鄂、全祖望、方士庶、王藻、马曰璐、陈章、闵华、陆钟辉、张四科等十六人集于行庵,吴中叶震初为绘《九日行庵文宴图》,厉鹗作记(注:《樊榭山房集》页780《九日行庵文宴图记》。)。十月,全祖望至广陵,诸人游摄山未还,已而毕至,马氏兄弟自白下移古梅十三本,植于七峰草亭之阳,即全祖望所假馆处,为作《金陵移梅歌》,同作者为胡期恒、唐建中、程梦星、马曰琯、汪玉枢、厉鹗、方士庶、王藻、马曰璐、陈章、闵华、陆钟辉、张四科诸人,此为《韩江雅集》中置于开首之群体唱和诗,可视为韩江唱和诗群鼎盛期的一大标的(注:《韩江雅集》,乾隆刻本。)。
乾隆十三年(1748),查为仁弟查礼出仕。《铜鼓书堂遗稿》杭世骏序“俭堂以戊辰岁官农部郎,寻外擢”。春暮,厉鹗由水路入都。抵津门,客查莲坡之水西庄,同撰《绝妙好词笺》七卷,遂不就选而归。
乾隆十四年(1749),天津水西庄主人查为仁去世。《厉樊榭先生年谱》“乾隆十四年,己巳,年五十八岁。……秋,哭查莲坡。九月一日,为母八十寿,堇浦撰序”。
乾隆十七年(1752),厉鹗卒。
乾隆十九年(1754)秋,陈皋欲南归未得,尚在水西庄(注:查礼《铜鼓书堂遗稿》卷十二页9《今夏六月,余四十初度,陈江皋上舍自直沽书来,兼寄吴天章字一轴为余寿,到时岁已暮矣,风雪中展玩再过,爱不忍释,以诗书双绝,良友情深也,即用吴韵作诗以报》,诗系年为乾隆十九年。本年陈皋欲归而未果。)。
乾隆二十年(1755),扬州筱园主人程梦星卒。小玲珑山馆主人马曰琯卒。陈皋约于本年离开水西庄南归,依兄陈章于扬州,可能尚及参加邗江雅集之余绪(注:《国朝耆献类征初编》汪沆所撰陈皋家传:“既念泽山翁春秋高,间岁一归省。迨泽山翁捐馆,兄章年近六十,遂僦居于扬,与兄章相依,杜门不复出。时邗江诸诗老亦结有行庵、让圃诸诗社,君偕兄联艺而入,更唱迭和,诗格益高洁莫攀。今《沽上题襟》、《邗江雅集》二集中所载君诗洵皆卓然可传也。”)。
乾隆二十四年(1759),陈章去世,年六十四岁。乾隆二十八年(1763),水西庄查氏兄弟之仲兄查为义卒于九月十日,时查礼巳乞终养,在归途中。
乾隆二十九年(1764),查礼作《感沽上旧游》“题襟曾度六千日,别梦旋经十五年”。风流云散矣。
于是杭世骏为陈皋诗集作序,慨乎而叹:“查莲坡殁而北无坛坫,马嶰谷殁而南息风骚!”(注:《道古堂文集》卷十一《吾尽吾意斋诗序》。)
不知是否历史的巧合,厉鹗文集刊刻于乾隆四十四年,当年正有李劘《虬峰集》案,标志着乾隆朝,也是有清一代近三百年文字狱的最高峰。
[收稿日期]2003-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