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文学研究的层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层次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西方有人把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过程分为三个层次:阅读、欣赏、研究。这当然很合乎逻辑。但经验也多次告诉我们,真正的欣赏是必须在研究了之后,才有可能品得真味,从而达到一个更深的层次。“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对《红楼梦》研究了这么多年,我们究竟品出了多少滋味?看来还得研究下去,以期每臻新境,我们就有一次新的欣赏机会。因此,不妨说欣赏是研究的化境。如果这也合乎逻辑,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打破一次常规,暂时把两者的位置颠倒一下,也是可以的。这样一来,研究将被视为前提,欣赏则是一个消化了研究结果的内涵更丰富的阶段。
总之,研究和欣赏是阅读过程中的一对孪生姐妹,她们的魅力在于成双出现,少了一个,魅力将被打上折扣,我们在心理上会产生某种偏失感。当然,这是比喻,孪生姐妹也有分开之日,例如,倘若嫁出去一个怎么办?我们说,剩下的那一个一样漂亮,只是减少一些相伴而行的丰采罢了。
一般说来,在各种各样的文本之中,以形象为特征的文学文本更富有时空感觉和生活情趣,因而它也最富有解读和欣赏的魅力。其他文本,例如历史和哲学文本就没有这种魅力吗?有的,但那需要先具有一定的知识修养。没有这种修养,往往读多少就是多少,很难见微知著、举一反三。文学作品(例如小说)就不同了,凭经验就能进入接受和联想的过程,这时,文学作品在接受者身上引起的效应,甚至于不取决于他的知识结构,而主要取决于他的经验的素质。因此,不识字的老百姓,通过听说书或看戏也能进行艺术欣赏,而欣赏的质量和深度在有些情况下或者并不稍逊于读书人。这是因为,文学欣赏的天地主要联系着人生的天地。
文学的天地很大,这是它表现人生的特殊形式决定的。有时候,一首诗只有二、三十个字,读之就如醍醐灌顶,甘露入心;其开启心智和引发联想之功,简直可以说有无限大;它甚至横穿时间隧道,几百年后还能令人荡气回肠、动心移性。例如明代诗人袁凯作的这首诗:“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文本极短,识字的能看懂,不识字的也能听懂(它其实只有十几个生字)。短短四句话,要在“思乡”二字,倘若让处于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中的那些思乡的人们解释起来,可就丰富多了。譬如,今天远在世界各地的炎黄子孙不知有多少,相信这首小诗还能对他们产生极强的吸引力和感召力,使他们那颗在远方忙碌着的心,暂回故土小憩,因为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乡土情结是一种割不断的永恒情结。如果从形式角度看,大概也只有文学才能提供这样的文本形式。哲学和历史间亦有之,但那往往同时具有了文学文本的性质。例如,“子在川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里的这一哲学名句,同时也是文学名句。
文学的天地很大,却并非无所不通。它是一道闪电,可以横空出世,如遇到绝缘体,就敛形收迹,漠然而止了。同一部文学作品,有人读了热血沸腾,有人可能觉得索然无味。为什么呢?因为一个是导体,一个是绝缘体。这种情况,就是像《红楼梦》或《战争与和平》这样伟大的作品,也不能全然例外。当然,这又是比喻,实际情形也许不会这样绝对。但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见”,“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里说的,颇适于解读文学。其实,它又何止限于文学?倒是因为文学和人生结有不解之缘,所以,在人生领域中固有的现象,也会再现于文学。说到底,我们爱什么、不爱什么,都是缘分,只不过这种缘分并非前世注定,而是今生“修”来,即一切都是随着我们人生的成长而成长起来的。人生一当成熟,“缘分”(观念、感情等等)即趋稳定,有时很难改变。拿给作家排座次这件事来说,争来争去,到现在我们看到的,还是各随各的缘,各排各的队,其实座次并没有乱。这没有什么奇怪,因为争论者自己也都有自己的“座次”,只不过他们的座次是在台下罢了。台上、台下,文学、人生,纠缠得如此紧密,倒是提醒我们注意:人们怎样看待人生,也就怎样看待文学;离开人生,谈不上研究或欣赏文学。文学这个题目所以很大,是因为人生这个题目太大的缘故。
但人生还不等于文学。人生大于文学,而文学也常常深于人生。深,这在实际上意味着它已开始突破现实人生的范畴,走向某种程度的“大”了。例如,文学除了表现现实的人生之外,还要自觉不自觉地虚拟人生,即在文学中创造第二人生。我年轻时候读过泰戈尔的一首诗,题目是《未来世纪》,它表现的就是虚拟的人生。我当时很喜欢这首诗,过了这么多年,竟还能背得下来。我记得是这样的:“饶恕我,/未来的一世纪的姑娘,/如果我在我的自傲中/幻画出你在读我的诗,/月光同时也把沉默的细雨/洒满我诗句的空隙,/我仿佛感到了你的心跳,/也听到了你的低语:/‘如果他活着,而且我们遇到了,/他会爱我的。’/我知道你对你自己说:/‘让我只在今夜/在我的凉台上/为他点一盏灯吧,/虽然我晓得他永远不会来。’”诗中表现的虽是虚拟的人生,但它离我们现实的人生是那么近,二者几乎已融合到一起,难分彼此;泰戈尔也好像就在我们身边,像一位朋友似的和我们促膝谈心。宋人有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这里说的还是现实的人生;读了泰戈尔的诗,我们不妨套做一句:诗翁即不眼前在,何碍人生第二回?显然,在这种虚拟的人生中,我们生活得同样充实,因为泰戈尔理解了他身后(哪怕过了一百年,进入21世纪)的读者,而历经沧桑的我们,也同样理解了他,我们愿意接受他做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并珍视他献出的这份款款深情,不必他来要求“饶恕”。但这是诗,诗要讲究说话的艺术,“饶恕”云者,是对读者(而且是姑娘)的尊重,不像今天有人说得那么直露:“我是你们所有人的丈夫”。文学作品千差万别,后者虽然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幽默方式,做为读者,我还是更喜欢泰戈尔的幽默方式。
文学研究和欣赏是一个整体性的范畴,不好随意分割。但为了便于讨论问题,我们不妨暂时把它分成四个层次,然后再给予完整的理解。这正如一架机器,乍看不明白,拆开来看看就明白了,但明白了之后,还得把它们合起来,才是一架完整的机器。下面,我们将四个层次分述如下:
一、经验层次。只有在这个层次上,研究才显示出它的“高级性”来,因为单靠经验构不成研究。不过,经验仍是进行研究的不可或缺的条件。
单靠经验却可以进行欣赏,这在上面已经讲了。这样做虽然比较简单,有很大的局限性,但一般还算可靠。因为文学和经验都由人生而来,就像一母所生。由经验看文学,正如兄弟互看,虽有高低妍媸之分,总因血缘相近,还不至怎么隔膜。我们听说过象牙之塔里出文学,却很少听说象牙之塔里也出经验,这就是因为前者曲折迂回,容易玩弄障眼法,后者单刀直入,不容易玩这些花样。其实,象牙之塔里既不能出经验,也不能出文学。文学原不神秘,它有时似乎很神秘,那是被人们谈得神秘了的缘故。前面说过,人怎样看人生,就怎样看文学。例如我觉得泰戈尔那首诗好,是因为由我的经验看,其中充满了人生难以言尽的遗憾和追求。人生太短,应该拥有的和容易失去的都太多,所以,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人生的不完满几乎是注定的、永远的,这一缺憾,只有在世代相传的生命延续中才能得到不断的克服。正因如此,人生值得依恋和追求的东西才有很多,它才永远笼罩在希望的星光之下。诗人把他的诗题为“未来世纪”,寓有绵延不尽的深意。他实际上聪明地选取了爱情(广义的爱情)这个人类感情最敏感的区域,表现了一种人生体验。由于这一体验具有不受时空限制的普遍性,所以不难和“未来世纪”的读者实现心灵的沟通,使之在怅然若失之余,既感到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依恋的痛苦,也感到理解的甜蜜和追求的幸福。一般说来,我不大喜欢新诗,但新诗写出这种意境(也有译者之功),我是喜欢的。当然,这是我读这首诗的经验,别人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大家的经验也和我一样,并且我们确实没有曲解泰戈尔的话,那么,就说明我们和他拥有一角共同的人生,尽管他是一位属于过去时代的异国诗人。所以,人生才是欣赏文学作品的主要通道。以人生说文学,如平湖荡舟,无所不通;脱离了人生谈文学,就会越谈越玄,文学就成了玄学。
可见,对人生有相同的感受或相同的见解,千山万水也如比邻而居,否则,咫尺之遥也成天涯陌路。所谓人生情缘,都是理解的产物。去年我读了一部反映美国南北战争前夕社会生活的小说——《南北乱世情》,作者是约翰·杰克斯。我觉得他写得很好,有些事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或我们的昨天一样。下面是我从该书中摘出的一些话:“这个世界上仍然有许多仇恨,完全不符合基督徒的博爱精神。爱终归会战胜仇恨的。如果我们大家都要生存下去,爱就会而且必须战胜仇恨。”“人类的行为也许会自相矛盾,但人类的天性却始终如一。自从奴隶制度这一怪物产生之日起,天性就一直在大声疾呼并声讨奴隶制。天性将如日月行空,决不改其初衷,它不断鞭挞奴隶制,不断霹雳般地摧毁奴隶制,直到把这怪物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坏人得逞只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好人无所作为。”“当坏人沆瀣一气时,好人必须联合起来,不然就会一个一个地倒下去——,”“当我一想到上帝是最公正的,我的确为我的国家颤抖,上帝的正义不可能永远沉睡。”“只要我们深深相爱,我们就能熬过任何灾难而生存下去。我们的家庭如此,我们的国家也如此。”按照普列汉诺夫的说法,一部作品美不美取决于它的思想基础,当谬误思想支配了一部作品时,就会破坏它的美感,这情形就像“一个少女可以哭泣她失去的爱情,一个守财奴却不可以哭泣他失去的钱财”,因为后者的哭泣不仅毫不动人,还会叫人感到滑稽,甚至恶心。而这位美国作家写的书,正是为一种高尚的情操(信念)所支配。美国人民经历过的忧患人生,我们也经历过,而且更深;他们所向往的那种爱,我们也追求过,而且付出的代价更大。这一切,只是形式不同罢了。所以,对于上面那些警句式的人生体验,我也很欣赏。如果我没有误解这位作家,而且大家也觉得我说的还有些道理的话,那么,我们就又多了一角共同的人生。人生是无限的,即使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生,也足可令人望穿秋水,看不到尽头,只要我们对于人生的体验能够延伸到那里,我们就会拥有那里的“星空”。
二、艺术层次。有人说,我面对的是艺术,纯粹的艺术,和经验或人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读者的这种看法,主要还是来自作者,有些作者就常常说,他们的作品表现的是纯粹的“自我”,是艺术之宫里的产品,和现实、政治没有什么关系。30年代,也有人这么讲,说他是鸟,爱怎么唱就怎么唱,读者高兴不高兴没关系;说他是花,想怎样开就怎样开,哪怕有毒,读者采了去,上了当,也不干他的事。鲁迅先生当时就批评了这种说法。人究竟不同于动植物,他有高级的神经,有高度组织的社会,他是社会的一分子,何况,他的稿子还卖钱,不能不对付钱的读者负有责任。
现在,再让我们来看两个例子。其一,据报载,1997年8月, 天津河东区一户居民养了一只没长毛的小喜鹊,到次年3月, 学会了叫“小虎子”,而且是天津口音。其二,仍据报载,重庆一户居民将7 岁女儿关了10年,因为与世隔绝,一个本来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孩子,变得语言退化,发育停止,成了呆子。记者给她一块糖,她连糖纸一起吃。这两个例子恰恰说明,动物和人住久了,也要“融入”人的社会;人若脱离了社会,则难免趋向动物化。可见,据人生而谈文学,才能找到探讨艺术问题的根本门径。这样做,即使一时达不到深刻的程度,还不会离谱,否则,就要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如果说,在经验层次上的欣赏凭直觉就可进行的话,那么,在艺术层次上的欣赏,除了需要经验之外还需要专门的修养。因此,后者也可以说是行家的欣赏。正是在这里,欣赏开始离开了它的朴素阶段,升格为研究。但欣赏之于研究,始终如影随形,相偕而进,既没有降低它的身分,也没有减轻它的责任。
行家,有专门的行家,也有业余的行家。艺术造诣,固然和专业修养有关,更和气质、经历、入世深浅等人生体悟有关。所以,并非只有中文系出来的人才是行家。相反,许多作家并没有受过大学中文系的训练,他们多半受益于生活,从而成了出色的语言艺术家。据说,有些人原为当作家而考中文系(我也如此),但考进以后,反而距此道愈远。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当作家和艺术欣赏虽非一回事,毕竟也有深刻的联系,因为写得出就能讲得出。重要的是,心里先须有,言之方有“物”。
例如同是对着山水,作家能看出诗意,看出艺术,看出人生中的深刻内涵;而一般游人,也许只是观赏一下良辰美景或地方风物而已。苏轼做黄州太守时,曾到兰溪(据说王羲之在这里洗过砚台)游玩,他发现这条溪不像一般河流那样向东流,而是逆向西去,便作了这样一首诗:“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苏轼的人生道路不算平坦,这首诗表现的却是一种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由此可见,古人关于人生的价值观念并不总比今人落后,受此价值观支配的一定文化,也许比某些时髦货更年轻,即更具生命活力。
我们感兴趣的是,一般人看到这样一条河,也许只是觉得奇怪和好玩罢了,而诗人却触景生情地引发到人生之河上去,十分出色地表现了他特有的人生感悟。再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其中记述他和宾客嬉游于安徽滁州一带的山中,压卷之笔是:“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由于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所以他能看出山景的不同层次:人在山间,禽鸟噤声,此时之山属于人,即属于社会;人去山空,禽鸟知乐,这是把山还给了自然。但此时之山,依然是作者笔下的山,所以它仍然属于读者;因为不经作者点出,我们可能无从捕捉那种人去山空、万籁俱静的空灵感觉。“人知从太守游而乐”,可以想见,这是生活常态或人情之常,譬如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则突兀而起,真正显示出欧阳修“高山”般的情怀来了。原来太守之乐别有会心,他不自得其乐,而乐人之乐。换句话说,如果别人不乐,他也就没有什么可乐的了。这还不是高山流水一样的高尚情怀?
由此可知,面对山水,存在着“显”和“隐”两个层面。一般人可能只看到它的显性层面,而作家则必须透过显性层面看到隐性层面。这还是说面对的是山水或自然,如果面对的是社会,那情况就更加复杂得多了。我们不是作家,可以不去操心创作过程中的事;但当我们接受作家创作出来的成品时,却必须依次地从显性层面进入隐性层面,这样才是顺乎自然、得其文心,使研究和欣赏成为可能。常常遇到这种情况:有的作品写得直,我们懂了;有的含蓄,甚至隐晦,这就需要费点劲。以现代作家而论,巴金、老舍的作品比较直白一些,而鲁迅和茅盾的作品,则相对比较曲折,何况他们有时还不免用些“曲笔”。这样,我们进入隐性层面的路就更要长一些。
三、文化层次。上面讲的,已经牵涉到了这个问题,因为文化包含着一般知识,知识的多少,自然规范着研究和欣赏的范围与深度。如上面谈到的《南北乱世情》,倘若对美国历史毫无所知,接受起来就很困难。《战争与和平》、《人间喜剧》、《哈姆雷特》等世界名著,至今只能在我国“文化密集区”(文化部门、高等学校等)流行,而不能远播农村,主要也是文化因素的影响。再如我国古代的诗、词、曲,可以说是我国文化的结晶品,由于同样的原因,它也不能为世界广泛接受。不但如此,就是本国读者,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最多也只能得其皮毛,很难登堂入室,使研究和欣赏递上层楼,成为真正的赏心乐事。总之,对于某种以特殊文化为依托的文学作品,你掌握了有关知识,它才会对你产生魅力;你不能突破知识的局限,横在你面前的,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文化问题还涉及到一些特殊的风俗,风俗不通,也会产生研究和欣赏的障碍。十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关于走向世界》的文章,里边讲了孙犁的作品,其中说:孙犁做为一代名家,他属于河北,也属于全国,但还不能说属于世界,尽管他在文体和语言艺术上的贡献,并不比有些已经走向世界的作家逊色。他未能引起世人更多注目的原因很复杂,不可单归于文化一途,但特殊的文化背景无疑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我举了《荷花淀》的姊妹篇《嘱咐》做例子。在这篇小说里,他写一个抗战初期离家抗日的战士,在胜利还乡快进村时,反而害怕走进家门:八年了,老人还活着吗?当时年轻的妻子正怀着孩子,现在怎样了?他家的房子该不是被烧了吧?……这些揪心的问号压得他迈不开步,索性坐下来抽烟休息。看看天色已晚,田野空无一人,他这才走进村,而且在家门口发现了正在关门的妻子。但,意外的惊喜只使他喊出一个字:“你!”而被惊动了的妻子呢,则干脆连这一个字也没有。她先是一怔、张大眼睛、咧嘴笑了笑,接着便转过身去抽泣起来。这是在历经战乱之后,发生在40年代北方农村的“楼台会”。这里的人很穷,而感情是这么丰富,但这丰富的形式,却又是这么简单,八年的离情,只浓缩成一个字和一阵抽泣。这很符合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性格和传统艺术的特点。一般地说,中华民族的性格是内向的,在艺术上是崇尚含蓄的。《嘱咐》所展示的,正是一种典型的民族文化心态,“岂但是民族文化心态,简直还是一种地域性的文化心态,走出燕赵之地,例如到了岭南,我怀疑那里的人们是否还能像我们这样贴近地理解它。”“一个民族的心理活动方式是历史铸成的。像《嘱咐》里表现的这类民族感情、民族心态,至少从‘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时起,就已经‘积淀’下来了,用现在通行的话来说,是‘集体无意识’……如果是欧洲人,就不会像这个战士这样来表达自己的愿望和感情。我们很难想象,当他们被战火阻隔了八年,快要看见自己的家时,会坐下来吸一支烟,他们望见妻子时,也不会只说一个‘你’……他们会采取另外的方式见面,因为他们有他们的文化心态。”由于这些原因,他们读孙犁的作品,当然会有些“隔”。
类似情况也存在于萧红、沈从文等民俗色彩浓厚的作家作品之中。独特的民俗文化不仅带有地方性,也带有时代性。鲁迅说,非洲土人不会理解林黛玉,将来的好社会中人也不会理解她,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如果我们掌握了必要的知识,化解了围绕着这些作品的那个陌生的文化圈,我们就能欣赏和理解它们;因为研究或欣赏,说到底是将心比心,不消除陌生感,就不能心心相印,或举一反三、左右逢源。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这样意思的话:研究一国文学,如不置身其中,通晓该国风习乃至种种细节,就谈不上真正的研究和了解。这种情况,就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论家事,彼此间有时说半句话或一两个单词,也能达成默契,相互了解。而这时如果适有来客在场,即使他听到了全部谈话,也不免感到隔膜。所有这些,都说明如果没有共同的生活纽带和生活背景,就形不成共同的“语言圈”。而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那个特殊的“风俗圈”或“文化圈”,就是扩大了的语言圈。风俗一通,不但不再“隔”,还会增加研究或欣赏的魅力与深度。一些民俗色彩浓郁的作家之所以特别受到世人关注,原因也在这里。
四、哲学层次。文学表现人生,而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悟道,所以这一层最难。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悟道之难,就是花上一辈子时间,都不见得一定能“闻道”。首先,什么是“道”,就很难讲得清楚。苏轼有一篇《日喻》:“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眇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籥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者,皆北方之学没者也……”这个比喻很生动,“道”离不开学,而这里说的学,是和实践过程联系在一起的。不然,学了一些理论就往河里跳,“未有不溺者也”。像南方的“没人”那样,可以说是悟得了水之“道”,但那是在河里,如果到了大江大海,他要想不被水吞没,就还得再“悟”下去。所以,悟道是一辈子的事。好作品都是某种程度的“悟道”之作,读这些作品,我们会被其中的哲理意蕴所吸引。这些哲理意蕴,可以简称为“诗韵”,因为它是由丰富的生活形象传达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像莎士比亚的剧本、普希金的小说固然可以说富有诗韵,而《阿 Q正传》、《堂·吉何德》这样的讽刺杰作也同样富有诗韵,因为体现于其中的哲理意韵至今仍是各国读者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
古罗马学者说,“思想深沉的人,言语就会闳通”。杰出的作家常常具有哲人和思想家的特点,我们应该善于捕捉他们作品中的一些精彩之笔,因为这些地方往往就是他们作品中的“诗眼”或“文眼”。如《故乡》中的结尾:“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先生的这些话,已经深印在几代读者的心中,自他的小说发表后,这些话就逐渐成为人们生活里的格言了。再如《呼兰河传》中描写的晚霞:“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而他的白胡子也变成“金胡子”了。萧红是一位很富有想象力的女作家,她的“思想家”的风度,突出地表现在她的想象力上。她写的不像是晚霞,倒像是人们心中的财富。在她笔下,呼兰河这地方很穷很穷,只有它的天空才这样富有,才能给地上的生灵们带来这许多代表财富和希望的色彩。
我国古代大作家“悟道”的典范一例,是范仲淹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这是作家体念众多志士仁人的博大胸怀而总结出来的名句,是他当日登岳阳楼、追思千古,既超乎“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的悲叹,也超乎“心旷神怡……把酒临风”的游乐,而达到的人格升华。此语一出,千古传诵,九百多年来,不知激励了多少人,使他们的一生过得更丰富、更崇高。
“道”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它也具有不同的色彩。前面举的苏轼那首诗,体悟出了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一面,这当然是积极的。但是,如果有哪位古代作家讲出了另外一种人生感受,我们也不用大惊小怪,只要他是从保护和热爱人类出发,我们仍可接受他的爱意,而善处其消极部分,不然,我们可读的作品就太少了。比苏轼晚生了三百年的明代诗人高启,写过这样一首诗:“征途险巇,人乏马饥。富老不如贫少,美游不如恶归。浮云随风,零落四野。仰天悲歌,泣数行下。”这首诗我们可以说它过于消极了,但应该承认,它也总结了大量的生活现象,其中也含有某些值得重视的哲理。而且,它的调子在悲切中透着激越,一点也不鼓励人们轻浮地生活,而是更要善待生活。如果说它是悲观的,那么,这是思考的悲观,比起盲目的乐观来,它还是更有价值一些。诗(广义的诗,包含一般创作),有弦外之音,这首诗的价值,至少有一部分就存在于它的弦外之音中。写诗,是作家的任务;解诗,则是读者的任务。我们必须去捕捉这种弦外之音,因为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否则,我们进行研究和欣赏的层次将要大受影响。我们的研究和欣赏一旦进入哲学层次,那就来到了一个真正自由而广大的空间,我们就可以在广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耕耘和创造了。借前人的说法是:“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当我们在哲学的层次上展开想象,文学的天地就变大了,她的魅力就将成为无穷的了。
附:课后答问
问:刘老师给我们上课时说,作家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生活型和天才型。你怎么看这两种类型的作家?
答:如果说天才是一朵花,生活就是土壤。离开土壤,再好、再美的天才之花也会凋谢。这就是说,仅靠天才开不了花。人们常常谈到的,倒是有这样两种类型的作家:有的善于描写生活场面,有的则善于叙述故事。例如,沈从文的长篇小说《边城》,如果抽去大量的抒情生活场面的描写,剩下来的东西就不多了,我们用几句话就可以说完它讲的故事。而一位美国作家写的一篇短篇小说,我们却须花费更多的口舌才能说完它讲的故事:有这样一对夫妇,在圣诞节前都琢磨着要向对方送一件使之惊奇而又满意的礼物。但他们都没有钱,却也想出了“捞”钱的方法:丈夫卖掉怀表,用钱给妻子买了一个发卡;而妻子则用卖掉自己头发的钱,给丈夫买了一条表练。这样,他们在圣诞夜互赠礼物的那愉快的一刻,上演的竟是一出尴尬的悲剧……我们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个故事本身包含着多么丰富的生活内涵。所以,就是在这两类作家里,还是生活主宰了作家的构思,生活占据了主导地位。换言之,生活不仅导演了一出悲剧,也导演了作家的构思。
我不知道刘老师在课堂上是怎么讲的,如果我讲得不对,再请刘老师纠正。
问:你如何看郭沫若的诗?我觉得他的诗没有什么艺术性,如《天狗》,要把这个吞了,要把那个吞了,简直像疯子一样。
答:那是在“五四”时代,当时民族危机很深,人们心里郁积着许多苦闷,许多人想喊都喊不出来,青年人尤其是这样。可以想见,这时如果有人出来,能喊出人们胸中的郁闷,大家一定会拍手称快。所以,郭沫若在他的诗集《女神》序诗里开宗明义地说:女神呀,你去,去寻找与我的振动相同的人;你去,去寻找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去吧,去把我的青年兄弟姊妹的心弦拨动,去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大意如此)《天狗》那样的诗出现在当时,高呼把日来吞了,把月来吞了……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它确实感动了不少同时代的人。设想如果我生在那个时代,心里也积压着那么多的苦闷,我也会希望有你说的那么一个疯子,替我把心中的苦闷喊出来,一吐为快。当然,今天孤立地读郭沫若的一些诗,也许感受不到什么艺术性了,这也正是今天不仅有些青年人、连有些老年人也不喜欢郭沫若诗歌的原因。所以,我理解你提的问题,这正说明艺术是具体的,是离不开一定时代的。
问: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上了中文系以后,反而写不出作品来了?
答:我说过,这不是绝对的。就我来讲,进了大学门以后,关在房间里读书的时间相对多了,而和更广泛的社会生活接触的时间要少了,因此,和创作之路就渐渐远了,因为创作的第一要素是生活。当然,我只是一个“个例”,不能以我推人或以偏概全,因为这些年大学中文系里也出了一些作家。
问:你认为当代文学作品中有没有传世之作?如果有,哪些作品称得上是传世之作?
答:认真地说,作品能不能传世,当代人很难回答,只有历史才能回答这个问题。例如韩愈,我们今天都知道他是大文学家,他的文章已经传世,但在唐代,谁也不知道他的文章能不能传世。事实上,他的文章的价值在二百年以后才被重新发现,从那时起,他的文章才真正成为传世之作。当然,我们可以说,韩愈到底伟大,他的文章也到底具有魅力,所以才能够传世。但是,这中间的二百来年,他和他的文章到底被“埋”在了地下,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人能回答他的文章能不能传世,回答了也没用。所以,对于作品能不能传世的回答,当代人说了不能算数,只有后代人说了才算数,他们才是权威的发言人。相似的例子还有著名作家沈从文,我们知道,他在20年代就发表小说了,这些小说在今天很有名。但是,在30年代由权威人士编选的那套《新文学大系》,并没有收录他的作品,虽然在艺术性上沈作比有的作品还要好一些。文学史常常埋没作家(作品),但也常常发现作家(作品)。话说回来,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说沈从文的这些作品就是传世之作,因为现在说这些话为时尚早。
当代文学会有它的传世作品,这是历史的需要,历史轻易不给自己留下空白。一个时代的文学,只能由这个时代的人来写,这是因为,他们在进行创作时,不仅是写自己的生活经历,也是写自己的感情经历。换句话说,一个时代的文学所留下的,不光是事件的形象记录,也是心灵的形象记录。既然如此,当代人不在文学上创造自己的历史,谁又能取代他们的历史身份,进行这种独一无二的创造呢?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一时的感情冲动,就好比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凋。”这句话用在历史上也一样。我乡有言:“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也是这个意思。唯此,我觉得当代文学会留下它的传世之作,后人在经过时间之河的淘洗之后,将对此做出选择和判断。
对于自己时代的作品,当代人自然也会有自己的看法和选择。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说,在已经经历过几十年时间淘洗的作品中,像《红旗谱》、《红岩》、《青春之歌》……这些早已影响远播的作品,还会以自己特有的魅力留在不少读者的记忆之中。我写过几篇关于孙犁的文章,我偏爱孙犁的作品,像《风云初记》这部反映抗战的小说,虽然没有上面说的那几部那么有名,但它实在是一部很真实、生活上很有深度的作品,因此,它将是很有潜力的竞争者。实际上,这也并非个人偏见,还在许多年前,有几位著名作家就对他的作品表示了同样的看法(见1980年第1期《文艺报》载李准、梁信、白桦、叶楠、 张天民:《“文艺的社会功能”五人谈》)。
上面举的都是长篇小说的例子,其他姑且存而不论。总之,当代人太“贴近”这些作品,正如看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代人免不了用“当代兴趣”考察当前的作品,而判断作品更需要历史眼光。这正如作家写作,西方有位批评家说,大多数作者宁愿活着受人赞美,也不愿生前受冷落,而在死后才受人赞扬。这些存在于当代和历史之间的“时间差”,虽然增加了我们判断问题的难度,却无碍于历史的选择。
问: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要读很多古代作品吗?我知道不少现代文学的老师都写过研究古代文学的文章。
答:现代文学的发展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但它的根却扎得很深、很长。研究学问需要寻根问底,如果只把自己的眼界局限在几十年当中,我们看到的就太少了,我们的研究就很有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