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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死亡书写的悲怆、博大之境 迟子建多年前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钟山》2005年第3期),曾经在文坛产生过不小的影响,获得广泛的关注,也给作家带来了一般一部中篇小说很难拥有的荣誉。仅在2007年,这部小说就曾分别获得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04—2006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2007年)、第五届黑龙江省文学精品工程奖一等奖(2007年)。无疑,这个中篇已成为作家迟子建的代表作之一。 这部中篇小说,有着迟子建小说特有的灵动、清净之感,也有着让热爱迟子建的读者稍感不安的东西。 令人不安的,并非有关小说的技艺层面,而是因为这是一篇全力追寻死亡、和死亡主题苦苦纠缠的小说。 但是,死亡体验对于迟子建的创作来说,其实是一种较为长久的存在。早在她1991年的长篇处女作《树下》之中,就充斥着令人瞠目的各种死亡,七斗的母亲跑到树林里上吊,父亲意外车祸死亡,还在读小学的七斗来到姨妈家,目睹姨妈一家四口惨死在邻居民警朱大有的枪口之下,自己也差点死在朱大有的刀下,船长的自杀……及至七斗结婚之后不久,又遭遇到更让她心碎的儿子多米的因病死亡,在这部小说中,有近20个人物的命运以死亡作结!四匹红马拉着的丧车,成为七斗生命中的一个浓重阴影的象征。在后来的长篇《热鸟》中,也主要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参加的一个陌生家庭的葬礼,而《晨钟响彻黄昏》《白雪乌鸦》等长篇小说之中,死亡也成为一个主要的、频频发生的情节。这就是让我们惊心的地方,一个向来被我们认为风格清丽温婉、文风流畅的女作家,却写了那么多的死亡。只不过这些死亡惨烈的气息,往往被迟子建一贯的、萦绕不去的忧伤气息所覆盖,因而并非显得触目惊心。 从这个角度来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的死亡和死亡体验,我们多少会安心一些。但是,这一次的死亡体验,又有着不同于以往之处。七斗的成长经历中,有很多细节可以看出独属于作家迟子建的个人印记,比如电影放映员、比如鄂伦春小伙、比如稠李子树意象等,都曾在迟子建的写实性散文之中出现,也就是说,在七斗这个女主人公的成长之中,渗入了作家个人的很多生活体验,但是尽管这样,《树下》的写作,至少在文字层面看来,还是非常客观的,排斥了将作家自身经历和情绪直接带入作品的可能。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样,直接以“我”的出现来直面种种死亡,则明显是要抒写自己胸中块垒了。 迟子建是一个有着稳定读者群的作家,热爱她的读者们都会知道,自从2002年作家深爱着的丈夫因意外车祸离世之后,死亡主题之于迟子建,应该是更为内在化了。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就以较为隐晦的方式,做了一次心灵深处的祭奠。但是,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么直接、这么专注、而且这么残酷地处理死亡主题,在迟子建至今的全部创作中都极为罕见。迟子建小说素来以隽永、悠长的韵致轻轻拨动读者的心弦,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部小说给予读者的,却是一种强烈的颤动、一种尖锐的冲击,一份始料未及的惊悸。 小说讲述的是“我”在魔术师丈夫被一辆菜农破旧的摩托车意外撞倒死去之后,为了缓解心灵的哀伤去三山湖温泉疗养,途中火车遇阻,“我”在乌塘一个旅店住下来几天的遭遇。乌塘是一个煤炭产地,有很多小煤窑。在这里的短短几天行程,“我”就无意之间遭遇或闻及种种死亡:一个小吃摊主,因为妻子被由兽医私自“改行”的庸医治死,从此极端脆弱,为极小的事情哭泣;一个年轻寡妇,在极度愤怒之际正准备亲手杀死婆婆,却得到早已死于矿难的丈夫的“帮助”,成功地杀死婆婆于无形;给“我”唱没有歌词的悲怆民歌的老画匠,在夜里竟意外被自己完成的画框掉下砸死,这个退休后改作花匠的老人离奇的死,和“我”的丈夫魔术师的死一样,让“我”体验到令人惊悚的宿命之感;众多外来女人,来到乌塘嫁给矿工,瞒着男人买上几份意外人身保险,以期在男人死后得到大额赔偿,当地人称之为“嫁死”;独臂人的妻子,仅因为省下100元未去注射狂犬疫苗结果赔上性命,给这个三口之家带来深重灾难。将这种死亡体验推向极端、同时也将小说推向一个冷酷境地的是,“我”在当地人人畏惧的女酒鬼蒋百嫂家,趁蒋百嫂喝醉之际,赫然发现蒋百嫂家的冰柜里,蜷缩着在矿上“失踪”已久的蒋百冰冻着的尸体!至此我才明白蒋百嫂害怕停电、酒醉后唱歌永远只有一句:“这世上的夜晚啊——”的原因,才真正明白了人世的寒凉,“我打了一串寒战,告诉自己这是离开乌塘的时刻了”。 迟子建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小说,如中篇小说《疯人院的小磨盘》《零作坊》等,都会给人一种奇妙的虚幻之感,尽管作品中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真实、细致、可信。比如疯人院一个智障孩子的世界,比如一个单身女人开的杀猪作坊中渐渐展开的灰暗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如此,小说一开始点出的这个死去的丈夫“魔术师”身份,立即就将读者拉到这种无比真实、却又亦真亦幻的境界和氛围中去,小说主要情节展开的地方乌塘,也是这样一个属于失魂落魄的“我”亦幻亦真的人生驿站(迟子建许多小说包括长篇《树下》《热鸟》等主要情节也都在旅途之中展开)。这是迟子建充沛的艺术想象力最为擅长的飞洒之处。在当代文坛中,迟子建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很难归类,她也很少模仿某种风行一时的风尚或西方小说,她清晰地葆有的,可能就是她的同乡作家萧红那种细腻的心理体验和无拘无束的思路及心灵体验的方式。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写“我”寻访民歌和鬼故事,稍带魔幻之感,却并没有刻意为之的“现代派”技法或后现代等痕迹,没有一些作家难以避免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探索”和先锋姿态。写矿难,也没有流于新写实的拘谨和刻板,更没有直接的现实控诉,她紧抓着现实生活,却没有为现实所拘束,而小说对现实中来自官僚的草菅人命的揭示,却正是寥寥几笔就已力透纸背。除了充沛的艺术想象和严肃的现实关怀之外,赋予这部小说以独特魅力的,是作家自身深切的人生体验和内心最深情感的渗入。在交代乌塘系列的死亡及死亡体验的同时,小说多次写到“我”因思及魔术师丈夫时的哭泣和流泪。“我在异乡的街头流泪了。只要想起魔术师,心就开始作痛了。一个伤痛的人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幸福的,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风景面前故作坚强,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 正是基于这种艺术的考虑,迟子建将对于死亡的展示放在一个全然陌生、同时也是无意之间到达的地方;也可以说,正是为了平息死亡带给自己的哀伤,作家才写了这么一篇与死亡紧紧纠缠的作品。所以,当她在乌塘经历一系列死亡,尤其是当她看到大冰柜中蜷缩着的蒋百的尸体之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但是,因为这些死亡归于突兀与悲凉,它们又不单起着启发作家自己思考、减轻和平息个人哀伤的作用,他们自身也成为另一种刺目存在的主题。这篇有着强烈个人情感体验因素的小说,又承载着过于沉重和强烈的现实关怀,二者又始终纠缠在一起,相互增强这部小说感人至深的悲怆效果。不纯为抒发个人强烈而极端的心绪,也不单为了揭露、控诉丑陋现实,而是以一颗痛苦的心,向这个残破的世界充分敞开着。这些因素,使得一个女作家的创作境界,走向至属深沉、博大的艺术境界。 我们可以想见,这种极端性的死亡及死亡体验的刻画,对于遭遇丧失至亲亲人之痛还只有两三年时间的作家迟子建来说,会有一种明显的疗伤的作用。 近些年中,在接受多家媒体的采访之时,迟子建并不讳言文学对于作家个人的拯救。既然在创作的初期,就已自觉或不自觉带入对于死亡的高频率的刻画,那么,经历了现实的切肤之痛、同时也成功地奉献出了完全以死亡为主题、对死亡做极端式观照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小说中对于死亡的关注和思考,完全会达到另一种更为内在、更为自觉、也更为清晰的境地。 2013年,迟子建又奉献了中篇新作《晚安玫瑰》,这又是一个频频触及死亡思考的作品,在强奸犯父亲穆师傅的主动投江以解脱女儿的杀人之罪的举动中,在“我”的挚爱男友齐德铭随时携带着寿衣、并终于死于意外的这些死亡刻画之中,似乎摆脱了纯粹个人的心绪抒发,也摆脱了直接的对于现实的揭露和控诉,而是在卑琐和玩世的表象之后,闪耀着夺目的人性之光。这不能不说是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之后好些年,作家对于死亡主题的更深一层的探索和开掘。 《教授》:信息过剩时代的浮泛描绘 当初拿到邱华栋的长篇小说《教授》(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的时候,心里还是有所期待的。邱华栋是一个有实力的作家,这一次用37万字的篇幅关注教授这个特定的社会群体,应该让像我这样厕身高校并且也还关注当代文坛的读者读了有所感、有所思、有所获。但是全书读完,却总有难以掩饰的不满足感。 邱华栋的思维和感触是敏锐的。教授这个群体,在几年前还不大可能得到社会、媒体和文坛的过分关注,随着社会经济生活的深入发展和高校这些年的扩招,这个群体因为客观上人数的急剧增加及介入社会机会的增多,导致了它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现状,也因而逐渐引起公众的非议,这些都是客观事实。对教授这样一个已成为既得利益的精英群体进行全方位、有规模地描述,显示了邱华栋对我们这个时代一些本质性层面的精准捕捉。小说中对于经济学教授与地方官员、房地产商交往等的一些描绘,尤其体现了这种对时代生活的把握。将学界与商场、官场联结起来进行整体性描绘,也显示了邱华栋的创作野心。 邱华栋的视野是开阔,同时也是庞杂的。《教授》设置了古典文学教授段刚(“我”)和经济学教授赵亮这两个主角,描述了段刚对作为20年好友的赵亮的社交生活、婚姻危机等的观察和介入,在这个主体的故事的推进过程中,纳入了大量时下最新的文化界、学界等的“花絮”性事件,比如一开始就提及的孔子的第多少代直系孙子、穿唐装的北京文化大学教授、著名社会学家孔繁林的高论和为人的不堪,比如苗逢雨制作假书骗取教授职称和对女生的性骚扰、比如杨琳前夫的暴戾等,都会让一些特定读者不免将之与北京这些年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人直接对应起来。还有一些对于会议和聚会等的细细描绘,这些内容,都可以看出作家有意识的追求,试图为这个时代光怪陆离的社会精英群体——大学教授做一个“实录式”的描绘。 这本小说让人不满足的其实也正在这里。小说的故事主干非常简单,就是围绕着经济学教授赵亮的婚姻危机的大量事件的描绘,为了对这个时代进行充分展示,小说在情节的推进之中,穿插了大量花絮性事件,加上一些当下北京生活的一些奢靡性场景比如酒吧、高级夜总会,富人别墅、富人的宠物等,这些元素太多,在小说的阅读过程之中,你几乎可以略去不读,而体会一种快速阅读的快感。换句话说,小说中夹杂了大量当下生活的过剩信息,看去热闹非凡,好像可以将经济学教授赵亮的驳杂人生充分展现,其实不但使小说本身臃肿,成为一个大杂烩式的东西,也使小说本身呈现出对教授这个群体的真实隔膜。其实,敏感的读者和研究者,只要翻开来这本小说,看一看33个小标题的最前面的三四个“一·玫瑰花温泉浴加皇帝按摩”、“二·女界精英豪宅中的春光”“三·有市长参加的家宴”“四·做大财富的蛋糕”……就会会心一笑,要想从这部小说中,领略或者了解教授、也就是被蔑称为“叫兽”的这一群的真实生活,希望会有多么渺茫。 这些驳杂信息的大量呈现,可以看出邱华栋为了写作《教授》,其实颇下了一些功夫。将这几年学界一些引人注目的负面报道,做了充分的收集和整理,其中对于中国古典文学学界的一些信息的处理,也还显得并非完全外行。但是作家过分渲染了这两位教授的社会活动,而忽略了教授这个群体另一面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面,即构成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最主要部分的校园生活和学术研究。从小说中大量轶闻式情节和事件的展示来看,邱华栋对高校教授群体的了解,其实主要来自于对媒体报道的凑合,加上他身边文化界、学术界熟人圈子等,他很难深入到当今高校更深一点的层面。也正因为在这方面无法深入,邱华栋其实无法较为客观地认识和展现这个群体。正因为隔膜,小说中才会多次出现对“叫兽”的过分强调和阐述。这一点,显示出邱华栋作为小说家应该尽量避免的先入之见,制约了其对于教授群体描绘的深度和广度。因为隔膜,“实录”也就失实了。因为隔膜,针砭终归流于意气。 这一缺陷事实上暗示出传媒发达时代文学的某种尴尬。作家于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猎奇式、暴露式、展览式写作的浅易、浮泛路数,满足于表面的驳杂、光怪陆离和声色犬马,而无法真正深入到写作对象的真实层面。作家如果依靠媒体和道听途说进行创作,一方面能够搜集到大量素材,填充文字;另一方面,则对于他所描绘的事物和人,只能是走马观花式的热闹和浮泛。热衷于靠近时代的某个层面,反而呈现出对于时代某个层面的深深隔膜。 小说中对于赵亮的沉湎情欲等做了不少渲染,对其妻——成功女性曾莉也做了不留情面的揭露,从文字的表述来看,作家试图依此展现人性的复杂和晦暗,小说第31节的标题就是“内心的黑暗有多黑”,其实这一点,也不过是这个传媒时代中无数普通大众的一个常识性认同而已,并未对人性的发现有何新的贡献,尤其未能真正展现出教授群体的任何实质性病态。 邱华栋从“叫兽”的强调和阐释出发,对教授这一群体所作出的无情揭露,其实有点南辕北辙。每一个人,在这个时代都会为物欲所牵制,完全从这一点上来展示教授群体的没落,难免隔膜,难免挑剔,也难以深入,因为只是将教授当作与芸芸众生区别不大的群落。在我个人看来,教授群体的一些病态,并非来自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受到蛊惑的物欲性力量,而是体现在一些教授专业上的平庸和创造力的整体性丧失,体现在某些教授对于专业的玩票式态度。这一点,恰恰是学界之外的人,几乎永远也无法真切地感受得到的,更遑论以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说得不好听一点、通俗一点,作为一个多年沉浸于高校中的小说读者,我个人了解到的教授这一知识阶层的不堪和龌龊,邱华栋这部小几乎还完全无法触及。 对邱华栋作出这样的挑剔,是过于严格的。要一个学院外的作家,对教授群体在专业、思想领域的无所作为和精神上的萎靡堕落作出较为精准的形象性描绘,难度太大。何况邱华栋原本就为学院外的声色犬马倾注了过多热情。教授不同于文人,当然也不同于一般高校教师,这一点,在《教授》中显得过于缺乏展现,因而此书对于教授群体的严厉批判,就显得落空了。可能真是要教授才能写教授啊,2007年,朱晓琳出版的长篇《大学之林》中对教授群体堕落的呈现,就比《教授》要令人信服得多。而距今60余年的钱钟书的《围城》,也远远超出了对这个群体的表层描绘,从而成为文学经典。在当代的创作之中,和《教授》相比,在对高校的刻画中,走得比邱华栋要远得多同时也糟糕得多的,则是阎连科早半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风雅颂》(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在这部小说里,连篇累牍地加入大学古典文学教师杨科对于《诗经》研究的具体内容,从作家的角度来看,是为了显示作为大学教师群体的真实性和具体性,甚至可能是为了显示杨科的心灵深度;但是,仅仅是一个在大学外的读者,也都会感觉,这种很难摆脱卖弄式展览的写作,恰恰显示出作家在写作时对于大学教师群体的深刻隔膜。当然,《风雅颂》的主要问题还不在于此,限于篇幅,批评在这里也无法继续展开。2008年,两部长篇小说《风雅颂》和《教授》的相继出版,既承担了一些当时社会的“民意”,也可以理解为浮躁繁杂的信息时代中人们对于一个特定的精英群体蓄谋已久的丑化和污蔑。对于当代长篇小说创作来说,则一点都不显得有多么荣耀。 一种被过剩信息淹没的写作,一种漂在时代的喧嚣表面的浮泛写作,难以揭示这个时代某一层面的真实。刘震云在邱华栋这本小说的序言《前行者邱华栋》中有这么一句:“别的作家写的是‘故’事,他写的是‘新’事。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他就能迅速把我们刚刚看见得生活,眼巴前发生的新事,迅速放到他的小说里。”这里,刘震云讲的当然是对的,而且,他这番话,也迅速会让我联想到他自己写“新”事的、并且已经改编成电影的小说《手机》,当时,这个作品也是产生过极大影响的,但是,作为纯粹的文学阅读,才几年过去,又有多少读者会主动找来这部在当时显得过分“新”的小说来读呢?在当时的新鲜事物手机,于今已经充分大众化了,因而以之为题材的同名小说,自然不会让读者和研究者过于从文学创作本身的角度再来回顾它了。写“新”事的小说,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也就存在这样的一个风险。其实,写“新”事也应该是沉到“新事”的脉络里去写,而不是一味盯着它的“新”,任何写作都不能满足于传媒那种单纯的迅速匆忙,而需要深深沉潜下来,这应该也只是长篇小说写作的一个基本的常识。 《长江为何如此远》:当代小说一种新的可能性 林白的《长江为何如此远》(《收获》2010年第2期)是一篇别致的、耐人寻味的中篇小说,会让人有阅读时意想不到的惊喜和读后的久久流连。这部小说,对于林白的创作,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新发展,对于当代小说,则是一个富于启示的存在。在我看来,它已展现了当代小说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尽管至今这部作品并未引起过多的关注。 这个3万多字的中篇,分为“黄冈”“四年间”和“樱花”三节,集中处理主人公77级大学生今红有关大学生活的回忆和感慨,充满着四年大学生活中大量的生活细节,其实更好像是一个散文的题材。在小说里,确实也没有更多的足以成为情节的内容。正像小说中作者自道:“简直没有完整的事件,没有故事,支离破碎,灰突突的就像你留下来的全部大学时代的照片。”但是,一大段生活过去了,从19岁开始的、在一大群比自己大很多的人之中度过的四年大学生活,就这样轻易地逝去,是否同时也意味着:小说面对这样宝贵却轻飘飘逝去的日子,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呢?在这里是否只有散文才能担当忧伤回忆的任务呢? 这关涉到某种写作状态对于作家自己具有什么意义的问题。《长江为何如此远》事实上也提出了一种参照,展示小说面对现实的可能性和能力问题。 林白让写作本身来解决这个问题,依由写作来整理这样散乱、零碎、琐屑的记忆,这样散乱的需要重新发掘的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在一开始的“黄冈”一节,林白说:“大学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只有跟南下去黄冈赤壁是有头有尾记得的。”于是整个一节就写和林南下去赤壁的琐屑的、却充满栩栩如生细节的全过程。在对这个“有头有尾”却着实平常的赤壁之行的细细回味之中,林南下逐渐浮现出来,她的连接着现在和过去、充盈着某种神秘气息却又着实平淡的日常生活,也随着这些芜杂一一呈现出来。第二节“四年间”的生活也依由对于林南下逐渐清晰的记忆而开始浮现。大学生活:南下包槐花包子、宿舍夜晚的灭火、野炊、刘纪纲老师和诗人高伐林、看电影、大年三十在宿舍的独自度过、正月初二林南下由上海寄达的明信片、毕业餐……一切一切,看似散乱而又充满着无可替代的生活实感一一浮现。小说里面,随处散落着许许多多特别动人心弦的片段,回忆中林南下脸上的梨涡,那种静水流深的美,对照现实中早已去世9年、却最近才发现知晓的惊人的生活本来面貌,又显得有催魂丧魄的震撼。 “同学都是好的。学校也是好的。是你不好。 你为什么不好,你不知道。” 有26年后的恍然,却依然留有困惑。一切的回忆、大学四年的生活,都在随着小说的舒缓的推行而在暗暗地发生某种变化。 到了第三节“樱花”,已是毕业26年后的同学在母校的聚会了,在这之前,我一个人重回了一趟赤壁,“在黄冈,今红重新看到了整个大学时代,本以为是一笔糊涂账,却忽然历历在目”。这才有勇气参加26年后的聚会。 这种历历在目,其实是经由近30年后,这种看似碎片化的写作带来的。而且,在这种碎片化写作之中,林白不时掺杂进回首平凡、平静往事时微茫的心绪。那个当年懵懂、过度关注自己、始终和生活隔着一层、不乏自私的今红,在26年后聚会的野餐烧烤间歇的合唱中,“泪水突然涌上她的眼眶,并且顺着右边的脸流到了嘴里”。当年的一切,那么平凡,却在26年后的泪水中具有了生命中再难以取代的意义和价值。也使这篇看似平静的小说,有着河流底层一般静静流淌着的岁月逝去的忧伤和感怀。一种看不见的澎湃着的暗涌,正是青春生命的回音。 在小说的最后,这个上学时比大部分同班同学小近10岁、一直懵懵懂懂度过大学四年的今红,这个不乏自私、总是依偎着大姐般安静的林南下毫无心机度过每一天,似乎一路麻木着走过来的今红,突然情绪失控: 泪水突然涌上她的眼眶,并且顺着右边的脸流到了嘴里。她摸到了口袋里的纸巾,但她没有拿出来。她用食指按着脸上的泪痕,一边深呼吸。但眼泪还是没有止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仿佛是为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为。眼泪滴到她的膝盖上,她感到绷紧的身体松开了,重浊的胸腔也变得清新起来。 这里的哭泣似乎毫无来由,却一点都不矫情,在小说整体性的情绪中一点不显突兀。岁月的流逝,在小说的推进途中,终于取得了它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 写作使得一段平凡却宝贵的生活,恢复了它真正宝贵的内核。这种写作,对于作家自己,是切要的,是内心深处隐埋已久的渴望,是林白的这些年写作,始终得以以比较丰润的面貌进行着的原因。她是在进行专业的写作活动,更是在经由写作本身,为自己逝去的平凡生命,赋予难以再被剥夺的价值和意义。 从这点来看,这又只是林白的写作一以贯之的地方,也是林白始终显得生机勃勃的原因。一般看来,林白的创作,经历了早期像以《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等为代表的个人化和女性主义阶段的写作,向1990年代中期以《说吧,房间》《万物花开》等为代表的客观化和自由写作阶段的转变。2007年的《致一九七五》,更是林白转变之后的最为清晰的呈现。但是,这样的转变是表面的,在林白所有的写作中,让写作关乎自己的心灵,让写作赋予生活以意义,让写作始终保有一定分量的自传性写作色彩,则一直是基本保持着的。王安忆不这样,迟子建不这样,她们更擅长真正的虚构和对别人生活客观的旁观。王安忆这些年的长篇,一个接一个,却总是让人感到有点勉强,像《桃之夭夭》《富萍》之类,还让人看出一定要写的捉襟见肘的艰难,即使是“盛年”的《长恨歌》,为文而文的做作之处亦在不时显露。迟子建的作品像《疯人院的小磨盘》《世界上最黑的夜晚》等,充分显示出虚构的力量,里面却有一种带入个人心灵的融合。长篇《伪满洲国》就多少有点拖沓,到了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面,这种与自己的生活和心灵关系并不太大的写作,要靠大量虚构的细节来填充,而细节恰恰是难以仅仅依靠虚构的,这就使得这部作品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都多少显得有点“隔”。读者佩服作家,却很难真正融入到作品之中去。男作家中,也有像麦家这样纯粹靠虚构展现某种结构性的才力和高超智商的作家,但是这样的写作,对心力的耗费既大,又因为难以避免的雷同,也不见得能较长时间地吸引读者。林白时时说自己不会写小说,但那种赋予自己过往生活以深潜意义的写作,使得她的作品永远有一种内生的饱满。也使同样平凡的读者,会对生活充满一种惊喜的重新打量和意外的发现。 《长江为何如此远》紧接着《致一九七五》,处理的生活的时间段,也是顺次连接在一起的,却更显示出凝练和深潜的意蕴。林白的这部小说,展现出当代小说一种新的可能性:无论生活有多么平凡,如何波澜不惊,甚至贫乏,小说面对它们,也都不会是无能为力的。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小说写作,事实上已经抵达某种诗的内核。 在中篇小说《长江为什么如此远》发表之后,2013年,林白又推出了更厚重的长篇小说《北去来辞》,毫无疑问,《北去来辞》里的女主人公“海红”,精神气质和对于人生的理解、面对人世的姿态,与《长江为何如此远》里面的“今红”其实正是一致的,而《长江为何如此远》中这种细密的、似乎用极密的渔网细细打捞着过往一切的写法,在《北去来辞》中仍得以保留。只不过,作为长篇小说,海红的世界不得不和更多的人事打着勉力为之的交道,一个拘谨内向自私的海红,走到爱情婚姻社会等等的纷繁交叉路口,内心的茫然和落寞,却依然显示出今红清晰的印迹。 作家棉棉在写完长篇小说《熊猫》之后,曾经心有所悟:将提着一部录音机走上大街,每天回来再整理成文字,就将是下一步长篇小说的内容了。棉棉的这部长篇小说也许不可能完成,但是林白这种看似随意、碎片化的小说写作,充分地包容生活,向着生活的流逝全面敞开,重新发现隽永的细节,重新赋予生活以全新的意义,却是成功了的。它是回忆性散文的写作路数,却有着真正小说的内核,像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一定不会是“我”,必须是“今红”,才能体现出少女时期的那种懵懂和矜持,那种心安理得的自私和自我封闭,也才能展现岁月逝去之后那种泪流满面的情不自禁。小说的写作,一切细节都这么平实,到最后却让读者恍然:这是看似随意、自然的写作,对于当下的文坛,却有着清晰的先锋性质。标签:小说论文; 迟子建论文; 林白论文; 北去来辞论文; 当代小说论文; 文学论文;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论文; 长篇小说论文; 作家论文; 树下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