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聊斋的笔意到狂舞--汪曾祺的幽默文本_汪曾祺论文

从聊斋的笔意到狂舞--汪曾祺的幽默文本_汪曾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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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加斯·略萨在《谎言中的真实》一文里,讲到小说的隐秘乃“对逝去的时间的收复,但这是一种模拟,一种虚构,回忆的东西通过虚构溶解在梦想中,梦想又溶解在虚构里”①。这是小说家的经验之谈。不过,同样是虚构,现代作家想扮演的是上帝的角色②,这种角色以西洋人为多,而中国的小说家则是另一种身份。我们的小说不太易出现但丁、歌德的意境,连卡尔维诺式的传奇也不多。那大概是思维的空间所限定。传统的文学最出奇的不过是志怪、录异的那一类。作者扮演的角色就有点巫的印记。《山海经》、《搜神记》等乃儒生的心影,读书人的渴望渗透在字里行间。明清时代把这个传统推向极致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后来的小说家多受此影响,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它是“出于幻域,顿入人间”,“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③,民国间一些文人还保留着这样的偏好,在武侠作品里偶有其意,纯小说则与此道甚远。这类作品在中国后来的白话小说流为小道,以为是文不雅训,至于左翼作家就与其更隔膜了。从上帝的角色到巫的角色,不独有哲学的差异,亦多审美的不同,其间的选择给文学史带来的是多样的色泽。

巫的角色因为过于神奇,后来就流于“狐气”,再后来的志怪作品就有点世俗化的倾向,这是士大夫者流欣赏的地方。此风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代。民国的京派作家是欣赏谣俗与俚语的,对魔幻的笔记小说亦多垂青。他们以淡雅称世,可是也有非正襟危坐的一面,只是被文气所袭,不易被看到。周作人就喜欢诙谐的文章,对徐渭、陈老莲诸人的旁门左道大加赞赏。废名早期的短文也有讽喻,只是后来被禅味遮掩了。中国的小品文有一种戏谑的品味,上世纪80年代后的文坛,在新潮迭起的时候,明清笔记的风格也浮出水面。但多走雅正的路,比如孙犁、阿城、李庆西都是。汪曾祺却弹起鬼怪之音,在小品与笔记体里偶展神姿。汪氏晚年的小说有多种尝试,一是走沈从文、废名的路,一是故意模仿《聊斋志异》。后者有其放浪形骸的一面,他把此称为《聊斋新义》。作品皆为短篇,谈狐说鬼,怪意迭起。他很欣赏蒲松龄的民本意识和人道感,借着荒诞的故事讲述民间的哀怨。创作这类短篇,一是觉得精神可以魔幻地行走,乃智性的游弋,在审美上亦多奇思;二是对人间苦乐有种变形的表达,其实是绕过世俗的眼光,寻找另类的精神空间。这些作品在当时反响不大,应者寥寥,在文坛还是一种弱音。不过透过此处可以看到作者的另一世界,他的审美维度的多样性是表现在这里的。

蒲松龄写小说,满腹的无奈和情思,故以幻象开篇,借着百姓迷信的口吻,写世间乱象,笔锋多转,描出隐曲的衷情,乃阅世深的一种谈吐。清人蒲立德看到了此小说的多重价值,说:“其体仿历代志传;其论赞或触时感世,而以劝以惩;其文往往刻镂物情,曲尽世态,冥会幽探,思入风云。”④汪曾祺其实也看到了这些,他不得不佩服的是精神盲区的穿越,有时候会感到文字背后的无量的痛感,但行文的洒脱竟把此忘掉了。蒲松龄的鬼怪之作,乃用意为之,他自己不信,而别人信⑤。这是高明的地方。凡模仿蒲松龄者,倘做不到此点,总有些问题。汪曾祺学习蒲松龄,显得轻飘,写作的时候没有沉郁的倾诉,倒有笔墨游戏的东西在。留下的志怪作品,有现代的笔法,那是受到外国小说影响所致。许多作品怪得真实,也出人意料,是打动读者的。不过,问题的复杂在于,他写这些东西,总体没有跳出蒲氏的窠臼,或是一点修修补补,就没有给人久远的印象。汪曾祺晚年用力于此,笔墨间复古的意味时隐时现。

当代小说家喜欢谈狐说鬼的是贾平凹,他在作品里总要搞些离奇的幽魂和神仙类的因素。不过贾氏有点被黑色的东西缠绕,枯寂的灰影使文本有些怪异,小说带有巫气。汪曾祺不是这样,他的小说流动的是清妙的韵致,从头开始,皆被优雅的旋律所占有,文章是美的。贾平凹说他是“文狐”⑥,并非没有道理。这或许可以看出他唯美的倾向。《受戒》的笔法代表了其基本审美色调,传奇和唐诗式的流盼,增添了诸多悠然的风韵。他写离奇的故事,不都含巫音,可以说是甜意的播散,美感把黑暗遮掩了。同样是向传统回归,汪曾祺还保留了一丝旧文人的洒脱的意象,那里还有诙谐之笔。贾平凹看到他的野狐禅气,是有一点内在呼应的。

许多小说家要搞奇诡的意境,把卡尔维诺式的情节拿来,或走狂放的路,王小波《红拂夜奔》在此表现得出人意料,在审美上有自己的妙意。莫言写《红高粱家族》时,还有明显的马尔克斯痕迹,未尝不是一种仿照。后来写《生死疲劳》,就中国化了,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觉得离奇。那也是受到《聊斋志异》的影响,衔接的恰是古中国式的想象,境界就有精神的温度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汪曾祺第一个用此笔法换换角度,也可以说是先锋之路⑦。他无法像年轻一代那样从洋人那里学来形式的变迁,而是向古人学习,把明清笔记小说的因素激活了。

每谈到《聊斋志异》,汪氏都颇为佩服。他说:“中国的许多带有魔幻色彩的故事,从六朝志怪到《聊斋》,都值得重新处理,从哲学的高度,从审美的视角。”⑧重写《聊斋》,倘还是老路子,那自然有些问题。汪曾祺对此颇为自信。晚年的时候,他身边的青年多喜欢国外的新潮,现代派的因素在小说里增多。马原、余华的文本是有开拓之功的,汪氏不反对类似的选择,他年轻时代也有过这样的冲动。但觉得一味西洋腔,可能存在问题,叙述还不能放弃古意,那里有国人的血脉。遂自行其路,在风格上略有变化。这个摸索,得失皆有,难度一看即知。可惜他的尝试留下的诸多话题,未能被深切注意,那里的审美转换,纠葛着智性的难点,他自己没能解决好这些问题,但实践中留下的文字,的确显示了小说的另一种可能性。

注意到汪曾祺的《聊斋新义》系列,大概就能看到他和传统读书人血缘的联系。我们的文人的想象空间,到蒲松龄可以说达到了新的高度。阴阳两界的一切和狐仙之道,溢满了古人的情思,灵魂的游移和攀援,就那么诗意地涂抹着。中国古文学自接受佛家理念后,有地狱和极乐世界之说,遂呈现出超拔的意蕴。但那些也往往和传奇结合一体,说教气、道学气自不可免。但《聊斋志异》的风格,乃中土的有无、生死观的集成,乡曲之见和信仰也在其间。社会学与民俗学的因素都有。汪曾祺意识到,这样的笔法合于读书人与乡民的趣味,里面的隐曲含混的意思,其实有中国人的哲学⑨。他得意自己的这个旧调重弹,因为在思想不得畅达的时候,谈狐说鬼,亦可进入精神的另一种维度,其实也含着社会政治。

在《聊斋新义》里,汪曾祺的价值观还多停留在善恶之变的层面,是沿着传统的思路前进的。比如《蛐蛐》,情节颇为复杂,乃世间悲欢的另一种表达。孩子残疾后,变成蛐蛐为父母争了气,成了能战斗的蛐蛐。那不过是乡民欲望的一种寄托,似乎蒲松龄早就写过。《双灯》的人仙之恋,古人写得很多,汪氏只是用现代口吻重新叙述了一下。《虎二题》里老虎吃错人的故事,一看即知是儒家善恶观的民间版本。汪曾祺未必是宣扬这些,但心里想借此描摹一种事态,那是其用心所在。他觉得在这种故事里,可能孕育着儒家真正美好的东西,不足为怪,可惜有的失传了。轮回与道德寄托,乃百姓无奈生活的一种形而上的诉求,知其内蕴多者,亦近凡俗。汪曾祺是个深味其乐的人,在梦幻般的文字间,他似乎找到了对象世界可以诗意栖息之所在。

但在另一类的文本里,他出离了传统的道德观,在造旧伦理的反,意境也取自蒲松龄。可谓离经叛道,将传统视为妖孽的存在看成美的东西。比如《捕快张三》写乡村女子出格而丈夫容忍之事,显然没有道学气的一面。那种对生活无奈中美的描述,让人忽悟玄机,雾散天晴。故事短小、有味,余音袅袅,可以想出人性的异彩。如果站在非道德化的角度,也可以看出诸多美意。在小说的结尾,汪曾祺写道:

这个故事见于《聊斋》卷九《佟客》后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故事与《佟客》实无关系。“异史氏”的议论是说古来臣子不能为君父而死,本来是很坚决的,只因为“一转念”误之。议论后引出这故事,实在毫不相干。故事很一般,但在那样的时代,张三能掀掉“绿头巾”的压力,实在是很豁达,非常难得的。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近的。(10)

他那么欣赏蒲松龄和曹雪芹,也流露出高傲的一面来。在内心里,一定有狂放的意识。他不是张扬这些,而是用飘逸的思绪,飞扬在陈腐的世界上面。风尘碌碌的感受阈限被踏在脚下。飘若流云,行似清风,一切都变了。他在心里喜欢自然无伪的飘逸之人,在四处污垢的世界上,高蹈在天空的精神才是真的精神。在另一类传奇式的文本里,他的笔力显得超出常人,似乎也多了《红楼梦》式的幽玄与深远,空幻之色的背后,有仙风般的清凉。小说《仁慧》在他晚年的作品里超群绝俗,乃一篇构思奇巧之作。作者写观音庵的尼姑仁慧,手巧而善待他人。一身纯净之气,不被俗物所累。她一是美丽,绝无尘世的污点;二是聪明,能做佛门的大事;三是有创意,善把美好的东西献给别人,自己却劳而不怨。经历了天下大变,无法生存,依然泰然处之,不改旧貌。作品的结尾写久经沧桑的主人公还能心静如水,真有传奇的一面。

这一篇小说是汪曾祺审美理想的一次外露。他的人生理念和价值态度,都可以在此找到一二。百余字间,世态尽现,孰灰孰白,历历在目。他以为人生的美在于一个“素”字。安之若素,淡之若素,望之若素,都是难得之态。于是可以取天地之气,得寰宇之音,行仙人之道。此为人生的一大境界。对汪曾祺来说,做不到这点不可苛责,而常怀此心则是高人无疑。写这样的故事,对他是一种解脱,也是沉闷生活的一种调剂。而那时候能在文字中如此跨俗的人,没有几个。小说行文的安宁感,似乎都印证了独行时的寂寞。

除了对这种素美的选择外,他在这类旧式故事里试图表现小说的无限种可能。用超逻辑的笔触试验作品的表现维度,这是他晚年出奇的地方。可惜因为气力不足,老态渐出,未能够显出大气来。不过,他的想象力,在一些短篇中依然鲜活有趣。一些地方让人想起博尔赫斯与巴别尔式的智慧。像《死了》,叙述的手段是前卫的,完全不见陈腐的语态。《熟人》,则是对话体,没有什么复杂的结构,但荒诞的感觉让人一看就发笑。最神奇的是《同梦》,多神来之笔。写三个人做了一样的梦,在风格上有现代主义的某些影子,而手法不乏宋词的委婉。像夏夜的风笛的吟唱,无限的神秘而忧戚。作者早期喜欢用现代派的手法为文,晚年又重拾旧技,参之古琴般的曲调,绕梁三匝,多回旋的余味。此间景象,惟有六朝人和明清的狂士曾有。作者在变形的笔触里放大了自己的心性轨迹,以隐喻的方式与时代对话,伪道学的语境被消解了。

一面是离奇、荒诞的故事,一面也有六朝的飘逸趣味,这在小说间造成了一种扩张效果。文章的表面是旧气的,但韵致远离士大夫的迂腐。看那些小说的题目都很有意思:《喜神》、《水蛇腰》、《唐门三杰》、《丑脸》、《合锦》、《名士和狐仙》、《侯银匠》,都是老气的,似乎旧时的笔记与野史的短章。这些文字其实多现实感的渗透,看似写古人,有的是借题发挥,乃现代人的苦乐哀愁。以变形的手段写世间的冷暖,在读书人那里有一个传统。汪曾祺希望恢复这个传统。他在那时候的复古的书写,就把“红色”文化的语境越过去了。

西洋的小说因为有宗教的召唤,总能感到灵与肉的冲突,罪感的东西很多。源于此,作品就不乏忏悔与布道的痕迹,于是自然有形而上的光泽。中国的艺术只是在言及鬼魂和仙道的时候,才有幽玄的诗章。上世纪80年代出现的一些小说想要探索西洋式的笔法,张贤亮、礼平都有不凡之笔。可是与托尔斯泰宏阔的结构和迦尔洵的深邃比,总还是少了些什么。现代小说涉猎灵魂的,只有鲁迅的《祝福》可与洋人并论,后来的作家似乎没有这样的功夫了。鲁迅深通佛学的要义,对基督教的寓意也多有了解,精神是可以往来于此岸与彼岸之间的(11)。汪曾祺也只能回到过去,以聊斋式的寓意重写精神的一隅。这在形式上不过老调重弹。明清文人的笔记偶尔也可看到。谈狐说鬼,民间颇有市场,百姓爱之,士大夫亦爱之。自新思潮卷来,老调子在青年中不受人欢迎,以为是不好的存在。“五四”前后,这样的看法很是普遍。“文革”前后,古文化传统受阻,域外的文明割断,知识界显得十分可怜。向前走不得,固然不好。回到老路再摸索着行进,也未尝不对。汪曾祺在荒凉的文坛里犁出的绿色,人们也是久矣不得见也。

汪曾祺不止一次说自己是一个儒家,但细看他的戏曲作品,则多的是诙谐的笔墨,那也恰如周作人一样,是“非正宗的儒家”(12)吧。在小说的世界里,他多显得矜持。激进主义的冲动和玩世的态度是没有的。其实汪曾祺是个有狂气的人,这一点也是在醉的时候才表现出来的。奇怪的是,在小说里他不太涉猎这样的酒神精神。倒是在剧本里,嬉笑四溅,谐语飞扬。研究者多讲其清淡儒雅的一面,反倒把他狂士的一面忽略了。

因《受戒》而名噪文坛,从此便被看成审美上静穆的一派,细想起来有一种假象。简单地把他视为沈从文、朱光潜一脉的延续,自然不能看到他精神的全貌。其实汪曾祺有介于狂士与匪气之间的幽默与洒脱。六朝文人的影子也现于此间。体现于此的多在戏剧剧本的文字中。比如《大劈棺》和《小翠》即是。前者以嬉戏之笔,写人欲与世情,用的是荒诞的笔法,那些对话与情节,令人想起加缪和萨特的作品。后者是飘若仙人的浪漫咏叹,和西洋优秀的歌剧比亦有神功,乃东方人的智慧。不仅民国的戏剧少见这样的文本,就是在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戏剧中,有如此智慧者,鲜之又鲜。他找到了一种真正的中国式荒诞精神的表达式。那里有对庄子哲学的反讽,亦见江湖文化的野性,还有昆曲式的缠绵。最怪诞的与最柔性的存在都伸展在此间,形成了很少有的精神维度。汪曾祺傲世独立的内心,在此喷发出来了。

《大劈棺》借庄周与妻子感情的亲疏之事,外现人性的多面的颜色。竭尽空幻之笔墨,虚实有无之中,苦楚与坦然均流露无遗。哲人之悲哀和凡人之苦乐,点缀着人间的原色。作者对生活的嘲讽,在风格上直逼鲁迅的《理水》与《采薇》(13,幽默之间响着警世的足音。汪曾祺拿庄子的哲学和命运间的对比进行调侃,处处暗藏隐喻,比比皆是玄机。他很少在作品里表现出如此智慧的理性张力,那是一生思想的集叠,对古人的道德与人生间的对话,进行了奇异的展示。一个大智者,其思想在妻子的爱欲里受到挑战,怎样的难堪,怎样的果敢,都栩栩如生。通篇回荡起伏,神哉妙哉。因此,他的精神显示出高远的灵色,现代主义的灰色含在其间。《大劈棺》的故事机智滑稽,多有奇思:庄周装死,幻化为楚王孙,考验自己的妻子田氏。妻子不仅不为丈夫之死哭泣,反而迷上楚王孙。人去情迁,庄子无限悲凉。作者幽默地写到人的无常和精神的变异,似乎是对事态的一种另类读解。此剧多用俗语,对白很民间,却在非哲学话语中伸展着哲学的意象。

按照一般人的思路,这故事可能是个悲剧,通篇却有笑的感受。智慧如庄周者,也有无法摆脱的困惑,那就真的有些悲凉了。这里有汪曾祺的哲学。他击碎了神圣的思想之垒,给一个难堪的结果与世人。从圣哲的难堪里,折射生存的荒谬,看破红尘的苦笑,是可以从中感受到的。这也看出80年代中国文化的风气,颠覆圣者,还原俗音。背后的隐情一看即知。靠戏曲的真幻之变来写胸臆,似乎让他找到了自我的表达式。

这样的荒诞笔法,也有《世说新语》的意味,把作品的空间拓宽了。在汪曾祺的思想里,世间的道理经不起经验的试炼。存在远比先验的本质丰富,在流水般的生活里,无数新奇的存在都在验证着道德的尴尬。一切都不可思议,祖先流行的信条被一点点消解了。我们在这里才感到了他世界中隐秘的一隅,若说其文字不断被人喜爱,这样的谈吐背后的哲思,把他与世人拉开了距离。

与《大劈棺》不同的是,《小翠》是据聊斋改变的剧本。写狐仙之美,世态之黑,都有奇笔。助善祛恶的时候,神采迷人,如仙风拂面,美丽得动人。汪曾祺写这样的美人,集中了自己诸多的想象,气韵是飘然的,有绝俗之叹。剧情紧张、有趣,灰暗王国的天空,终于注射进来一线光明。百姓内心的期盼,被诗意地呈现出来了。本来,苦命乃人间难逃的魔影,作者却借狐仙的人妖转变,点缀出期望的光环,并将其放大。你不觉得是编造,似乎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又有一种空幻的美召唤着我们的灵魂。人总可以通过善意克服绝望的。那其间的张力,其实也是民间想象的一次文人式的表达。

一般的作家写这类作品的时候,要么是书斋气,要么过于市井味,反而将思想窄化了。汪曾祺有特点的地方是,文则文得高贵,俗则俗得可爱、逼真。虚也来得,实也真切,总是出笔不凡的(14)。这显示了他对生活的体味的透彻,有人间烟火气。那些凡俗之人和故事,讲起来津津乐道,流连忘返。但这不过是浅层次之乐,不足为观。重要的是能跳出江湖,看乾坤冷热,以闪电般的灵光,唤出幽冥里的爱欲,款款然,幽幽然,神驰于心灵之野。汉文明里奇异的形而上诉求,几千年来不得升腾飞舞,近代以来的文人渐悟道理,有了神游的渴念。汪曾祺的价值也许显现在这里。在一个物欲和道德观念笼罩一切的地方,能够拓展出一块绿地,那是大不易的。那里自由在呼吸,信念在舞蹈。一切沉浮的规则都倒塌了。我们在此看到了精神王国的另一种可能。后“文革”时期文学的调整,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从类似的语境里开始的。

戏剧与小说兼于一身的作家,创作维度一般是异于常人的。契诃夫写剧本时,用了小说家的笔墨,而在小说里,未尝没有剧场的感觉。文学史上这样的作家往往具有先锋性。汪氏对剧场与观众间的效果极为敏感,他将这种梨园的快慰融入了小说间,而在剧本里,小说的意味也多了。这种两栖选择,给他的创作带来一种多致的韵味。其实在剧本写作里,他的丰富性不亚于小说文本。他在俗语里表现人间哲学的能力,是一般书生难以为之的。比如《一匹布》所写的换妻故事,是国民内心的另一种剖示。剧本带一点魔幻的意味,也杂糅着超写实的怪诞。在这类文字里,你能感觉到他对底层生活恶的因素的警觉,那些染有劣根的存在,在他看来是一种灾难。人在苦海里如果选择了这样的典型,也许就无可救药了。他写人性的黑暗,有点自我发现奥妙的惬意,而无限的悲凉也是可以从中散出的。出现这种戏谑的态度,要有阅世深厚的基础,后来在王小波的文章发扬了此风,且一路狂欢下去,谈笑之间让人忍俊不禁。王小波大概比汪曾祺要彻底一些,狂放得像个野人,思想在科学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15)。汪曾祺的剧本却还保留着读书人一片文静的心。所以即使粗野,也不失文气。在王小波这样的作家看来,是可以放弃这些,赤裸地走向大地的。士大夫气在更年轻一些的作家那里,竟没有什么痕迹,好的一面是洒脱无累,弱的一面是没有悠远的历史意味。可惜前者往往很少,那也许是知识储备不够或别的什么因素所致。汪曾祺后来的寂寞,也不是没有原因。他同代的作家,能与其自如对话的,真的不多。

一般研究汪曾祺的人,不太涉猎他剧本的玄机。因为在小说里智性过高,文采过人,戏剧的文本倒显得不足为道了。就剧本而言,充满了可读性,却难以搬上舞台,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研究者注重他的小说和散文,固然不错。但戏剧也确实是他创作才华展示的地方,有的比小说还要有精神的内涵。汪曾祺的特点,是从古文与俗文间寻得真意,那结合最好的形式可能是戏剧。是俗语之中见性情,有生活的寓意在。梨园行给了他瞭望世界的另一双眼睛,久浸于此,也会把士大夫的一面消解掉。在这些作品里存在着反士大夫的革命的一面。既借助士大夫文本,又颠覆士大夫语境,“在”而不属于这两个世界(16),给人的冲击力是同代作家中所少见的。

传统的戏曲,愿意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汪曾祺对此不感兴趣。他写戏,是人生的拷问,要有新的境界。这一点,和当年“革命文学”的看法很像。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说写剧本乃是造一下旧戏的反(17),这是不是也能够注解他参加样板戏时欣然的感受?样板戏的创作不能随心所欲,那是大家一看就知道的。一旦离开这样的紧张环境,放松地写自己心仪的故事时,就潇洒起来。这种潇洒不是士大夫的高蹈,而是民间式的狂欢。他把知识分子的话语和民间的话语放到一个流程里。以最俗的方式表现最雅的梦幻,证明了他平民意识的可爱。汪曾祺熟悉民间话语,且以此为乐。野夫村妇的对白,落地有声,句句含着泥土气,但那语言的背后,却有儒家或道家的某些智慧,还带有现代主义的苦笑(18)。上世纪80年代,人们苦苦寻找洋人的表达方式,却不得路径。汪曾祺在戏剧里找到这些,中土的古风,与洋人的笔意,自然地流泻成一体。其实我们细想一下,如果不是深味戏曲的传统,他的小说也未必好看。在他的文字里,书法、绘画、戏剧的柔美与刚健的因子,都重新被排列组合了。

在知识分子的话语里,因为积习太重,狂放起来太难,惟在民间叙事里,能够自如地往来,神乎其笔,妙乎其意。和老舍一样,醉心于对百姓口语的转换。只是不及老舍的绵软,力量不够。老舍写北京,净化了杂质,提炼了精美的意识。汪曾祺倒能欣赏匪气里的游戏,把江湖的粗鄙变为癫狂者的肤色,注入了艺术的环节。那是闪烁在灰暗里的智慧,我们在徐渭、陈老莲、郑板桥的墨迹里有时能够感受一二。这样的传统,在中国一向是被压抑的。民间的流传中亦不免低俗。到了我们的作者笔下,一切都流转变化起来,成为智者面对世间的利器。没有向着世俗的萎缩发展,倒是直逼形而上的高天。西方的现代派给中国作家的多是皮毛的技巧,没有温度感。而我们民间谣俗里的舞蹈,却产生了荒诞派式的个性表达。从鲁迅以来,人们已经注意了这份遗产,而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点石成金的。

六朝人的狂放,是士大夫文化的另类的路数,俳谐戏谑之风,有祖先崇拜与鬼神崇拜的因素(19),那或许是受到道家与佛门的影响吧。晚清的文人发现了这些,提炼出诸多元素,我们看了他们的诗文,能嗅出士的一种心境。后来的狂放者多是左翼的文化人,比如郭沫若的狂飙突进,田汉的浪漫歌咏,夏衍的无畏反叛。这样的狂放,有点惟我独新的样子,是盛气凌人的,在审美上也不免单调。“文革”红卫兵的狂扫一切,可谓“狂飙为我从天落”,荡涤了一切。那是只有破坏、没有暖意的存在,给世间留下的惟有隐痛。经历了这种灾难的人,才知道狂放的尺度不该在那里,艺术还应当是爱意的流转,细雨般地滋润人心。曹雪芹、鲁迅不就是这样么?所以汪曾祺学六朝人的放诞,而不失趣味;仿明清人的洒脱,却也有情怀。在当代语境里重写天地人心,也是一种古风习习的先锋派。

80年代的文学以怨报怨的殊多,但深味历史的汪曾祺知道还有别的路在。他欣赏明代小品,觉得其间有诸多可借鉴的传统。明朝人的身上也有戾气(20),艺术就多个体的意味,是桀骜不驯的。但他们通天地之气,没有极端的偏执,在文字里能够看出些柔软的脉系,那也是其意飞扬的。汪曾祺进入了这样的心态,可是又不满足那些,其中加了些“五四”个人主义的因素,文本就带有现代的戏谑气息了。晚年的汪曾祺看似回到了明清和民国的趣味里,实际上也没有真正告别京剧改革时的思路。不同的是扬弃了诸多的教条,将思想暗含其间,更有儒雅之风罢了。不是革旧文化的命,而是借旧文化,走新的个性的路。也就是“文学的复古”。革命不都是告别传统,而是转换传统的精神密码,让美德延续下来。戏谑也是一种否定的精神,克尔凯郭尔在《论反讽概念》中谈到了这一点(21)。我们近百年来能在传统中自由往来、且带美丽的现代感的作家,在文坛上数量有限。汪曾祺在对传统的借用里,完成了一个时代的对答。关于个性,关于传统,关于天地人心,他都有了另类的解释。在“复古”的路上,京派的路向也因之而改变了。

注释:

①《谎言中的真实——巴尔加斯·略萨谈创作》,赵德明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页。

②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页。

③《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9页。

④朱一玄编《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1页。

⑤莫言在与本人一次谈话里,专门议论到这一点,颇有启发。

⑥参见段春娟、张秋红编《你好,汪曾祺》,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页。

⑦参见程光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页。

⑧《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9页。

⑨(18)参见《汪曾祺全集》第四卷,第299页,第300页。

⑩《汪曾祺全集》第二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71页。

(11)参见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页。

(12)参见《周作人文选》第三卷,广州出版社1996年版,第493页。

(13)汪曾祺早期模仿鲁迅的《铸剑》而作《复仇》,晚年欣赏《故事新编》,不是巧合,表现了审美上的呼应。

(14)参见林斤澜《〈汪曾祺全集〉出版前言》,《汪曾祺全集》第一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15)见拙著《走不出的门》,山西出版集团、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页。

(16)参见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其中对海德格尔观点的借用,颇有深度,这里借其语气表达对汪曾祺同样的认识,仅供参考。

(17)参见《汪曾祺全集》第八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0页。

(19)参见张庆民《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通论》,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

(20)赵园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一书中有专章的论述,颇值得一阅。这其实也是知识分子的话题,汪曾祺在许多方面涉及了此点。

(21)参见李静编《幽默二十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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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聊斋的笔意到狂舞--汪曾祺的幽默文本_汪曾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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