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在文学史上的新变化及其地位_唐诗论文

宋诗在文学史上的新变化及其地位_唐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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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故鼎新,消长相因,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易系辞下》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朱熹所谓元亨利贞,始长遂成;渐化顿变,循环不已,可作为代表。哲学思潮,是文化的深层结构,投射在文学上。就呈现“诗文代变.文体屡迁”的客观事实:折射到文学批评上,就形成《文心雕龙·通变》所指“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之发展原则。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宣称:“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的确是一针见血之论。

唐诗的繁荣昌盛,由“学汉魏,变汉魏”而来;祖述《诗》《骚》,宪章六朝,宗师《文选》,不仅“参古定法”,而且“遭时制宜”,应之以通变,通变之以自得,故自成一代之诗。 迨唐诗形成风格和典范后,从此遂蔚为古典诗歌之本色当行,所谓“唐音”老是。然一种文体通行既久,在作家日众,作品日多的情况下,创作共识逐渐形成传统,传统变为习惯,习惯升为规律,规律蜕化为窠臼,于是亦步亦趋的因循,往往百家腾跃,死于句下。为避免此病,在盛通气象之笼罩下,杜甫、韩愈始搬弄古文语言,以破坏诗律规范,形成陌生化、新奇感;杜甫、白居易则引用日常语言入诗;晚唐五代郑谷、陆龟蒙、杜荀鹤、罗隐等作诗,“多著寻常容易语”,于是诗歌语言趋向于通俗化、议论化。至宋初西昆诗人,始以彩缛闳肆、雄浑奥衍之笔,尽革五代芜鄙之气,诗风稍稍复雅。这些诗界的雄才,都是在唐诗的典范趋向成熟而定型之后,“创造性地损坏”唐诗树立的规范,形成对本色当行之“逆转”与“疏远”,因而造就了另个诗学的新“典范”。

宋人生于唐人之后,承继《诗)《骚》以来,至于三唐五代的丰富文学遗产,规矩准绳,无不灿然大备。以王安石之雄杰,在宋代诗文革新之际,尚且感概“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明袁中道亦曾言:“宋元承三唐之后,殚工极巧,天地之英华,几泄尽无余,为诗者处穷而必变之地……”;清将士铨则称:“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鲁迅更宣称:“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由诸家之说,可见因者之难巧,开辟之难为,突破超越之难能。宋代诗人立于处穷必变之地,既然不曾畏难、逃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反而置亡后存,死中求生。叶燮称宋诗“纵横勾致,发挥无余蕴”;翁方纲指出:“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宋人学古变古之道,在形式上作选择、琢磨、添加、改换;批判性继承外,在内容上又做建设性之嫁接、交融、借镜、整合,故能“创前未有,传后无穷”。宋人深体“诗不可不变,不得不新”之理,于是语言选择“不经人道”,诗思追求“古所未有”;穿凿刻抉,固因难而见巧,洗剥深折,自精益以求精;变唐贤之所已能,发唐诗之所未尽。诗话笔记则强调胸中丘壑,匠心独妙,自出已意,别具只眼,戒除俯仰随人,规摹旧作,致力摆脱陈窠,绝去蹊径,所谓“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差可比拟宋人追求自成一家的魄力。不但突破动摇了唐诗塑造的诗学本色,而且又系统地建构了宋调的新典范。捷克结构主义理论家穆卡罗夫斯基认为:文学语言的特质,就是具有审美意识地对标准语言进行偏离或扭曲,“只有违反标准语言的常规,而且是有系统地进行违反,人们才有可能利用语言写出诗来”;易言之,“变异”是文学语言的实质,没有“变异”就没有文学语言,也就没有作家风格;没有“变异”,文学的生命也就完了。宋代诗人的处境,本来就是位于“处穷必变”之地,既然“变出不得已”,所以作诗“立异求胜”、“好奇耻同”;学古人则“皆求与之远,故欲离而去之以自立”。诗歌语言的最大效能,在透过语言“突出”旨趣;新与变,恰能促成其功。标新求变之宋诗,可以带给读者鲜明的感受,及更多关注的兴趣,表现出陌生化的美感来,在这方面的表现,堪称自觉之共识,都是为了“自成一家”而努力。

宋诗之“自成一家”,足与唐诗颉颃,固然是“诗文代变,文体屡迁”的内在衍化,更是一代学风思潮的具实反映:理学家强调自得心悟,禅宗则追求自性自变,自成自立;而且宋学的精神注重创造开拓,崇尚反省内求、致力会通兼容。诗歌的创作形态,由天分转向学力,由直寻转向补假,由缘情转向尚意;美学主潮,则超脱形似,追求写意;破弃绚烂,归于平淡;用心于本位,更致力于出位之思,用心于辨体,更致力于破体为文,用心于专一纯粹,更致力于集成融合。宋人作诗,无不学唐,亦无不变唐以自成一家。近代西方接受理论称:审美经验的期待视野,作为阅读之主体性,是“不断打破习惯方式,调整自身视界结构,以开放的姿态接受作品中与原有视界不一的、没有的、甚至相反的东西。这便是创新期待倾向。”宋诗由学唐、变唐,而自成一家,与接受理论所示,若合符节:宋诗对唐诗建构的诗学规范,一方面有意“打破”、“逆转”、或“疏远”,一方面自身又作许多“调整”、“开放”与“创新”,于是方能自成一家,其中有宋人之苦心孤诣,与惨澹经营者在。严羽《沧浪诗话》所谓小结裹、大判断云云,就是宋诗自成一家,新变代雄的具体明证。

宋代文化开拓创造、会通兼容的精神,表现在破体为文、诗思出位方面,最有成果。诗、文、词、赋、四六发展至宋,早因分道扬镰而各有疆域、各有成就;然宋人为突破窠臼,创造新局,于是彼此借镜融通,而有以文为诗、以文为词、以文为赋、以文为四六;以诗为词、以诗为文;以词为诗、以赋为诗;以赋为词、以赋为文、以赋为四六等等,皆是尝试打破旧体,创立新格。其中自有成败优劣之分,舍作者才气之贤不肖弗论,优劣的关键,与古代审美理想之厚古薄今、重源卑流、崇正轻变、贵雅贱俗相关。大凡破体能借镜古典、源头、正宗、高雅之文,则较易被接受;反之,则扦格不入,劳而少功。诗思出位,尤其是宋诗在大判断方面的创意思维,诸如诗禅交融,诗中有画,以老庄入诗,以仙道喻诗,以书法喻诗,以戏剧入诗,以理学人诗,以经史入诗,以及“以俗为雅”等等,都是宋人立足本位文艺,放眼旁搜,跳出窠臼,积极寻求可资利用之文艺泉源,以便作补偿、吸收、借镜、化用之表现。彼此间由于同趣,故交融较易;因为异质,故借镜可成。两者间经过移花接木式之联姻,相资为用,遂有创新、鲜活、独特之风味。跳脱诗学规范,从事创造发明、继往与开来同时兼顾,传统与个性相容开蓄。宋诗之作,诗思出位与破体为文者既多,风格特质自然跟唐诗大异其趣。袁枚《答沈大伯论诗书》称:“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使不变,不足以为唐,亦不足以为宋也。”宋诗能与唐诗分庭抗礼者,一言以蔽之,曰能变而已矣!袁枚之说,可谓知言。宋诗因为能变,与唐诗比较,可谓,相异而真”;明诗专尚模拟,未能新变,虽酷肖唐诗,然“相似而伪”,斥为唐样,死于句下,了无可取。“菁华极盛,体制大备”的唐诗之后,宋诗蔚为救衰启盛,繁荣通久之特殊体格,不仅抗衡唐诗,而且影响明代公实三袁、清代之浙东派、桐城派、同光体、乃至于民国以来之白话诗,都受其濡染沾溉。胡适、钱玄同、陈独秀历览中国文学史,视宋诗为有“不独承前,尤在启后”的地位,确为真知灼见之论。

陈寅恪、王国维、邓广铭研究文化史,多以为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且以为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严复宣称:宋人造就了近代史;赵铁寒断言:宋代三百年是近代文化史之根源;宋诗,是文化现象的表徽,是一代文化的如实投影,当然也有这种承先启后的效应。吴小如《宋诗漫谈》称:宋诗继唐诗之后。它的特点只能是变;“总的说来,在唐诗以后,能在中国诗歌史上独树一帜的,只有宋诗;能有资格与唐诗相颉颃,基本上可以分庭抗礼的,也只有宋诗;对于后世,除了唐诗,能给予诗歌以重大影响的,还是只有宋诗。”更明确指出宋诗在诗歌史上居于仅次于唐诗的重要地位。但是,很遗憾地,这肩负传承,勇于开拓,又影响深远的宋诗,长久以来,一直未受应有的关注,甚至存在无谓的错会与偏见,正待有志之士廓清与发明。

笔者编纂《全宋诗》,十二年矣,尝摭拾所得,撰成《宋诗之传承与开拓》,就教于学界方家。今再汇集四年来对未诗之管窥锥指,都为一编,凡三十二万言,命曰《宋诗之新变与代雄》,援引宋人诗话、笔记、文集、题跋之当代资料,论证宋诗因新变而自成一家之事实,亦敬待博雅之攻错。其中(宋诗特色之自觉与形成》、《化俗为雅与宋诗》、(破体与宋诗特色之形成》、《自成一家与宋诗特色》,分别为“国际宋代文化研讨会”、“第一届中国民间文学国际学术会议”、“第一届中国诗学会议”、“第一届宋代文学研讨会”宣读之论文,已承与会学人切磋讨论,增订再三,而后发表于《汉学研究》十卷一期、《国立编译馆刊》二十一卷一期、《成大中文学报》第二期、《第一届宋代文学研讨会论文集》中。至于《杂剧艺术对宋诗之启示》,则刊登于《国立中山大学人文学报》第二期,《不犯正位与宋诗特色》,登载于《宋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刊号,皆期待学人之切磋与指瑕。(附录》五篇,亦多与宋诗研究有关,可以互参。

本书能顺利出版,十分感谢洪业文化事业有限公司的雅意,在如此不景气的时代,慨然接受印行学术著作。尤其感谢内人郭芳龄,有她的总揽一切,我才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够留连于书海,做一个快乐无侮的书佣,为宋诗研究的垦拓,略尽绵薄之力。业师黄永武先生的启迪和指点,使我无怨无悔沈潜于诗学研究,毕生感激。谨以此书,答谢黄师教诲栽成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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