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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0年12月22日。
地点:戈尔巴乔夫基金会。
参加者:米·谢·戈尔巴乔夫
格·谢·奥斯特罗乌莫夫(戈尔巴乔夫的秘书)
李永全(《光明日报》驻莫斯科特派记者、中共中央编译局研究员)
孙凌齐(中共中央编译局副译审)
戈尔巴乔夫:欢迎你们的到来。我虽然很忙,但是很高兴同你们见面和交谈。我们今天的会见非常有意义,新年、新世纪、新千年的前夕。不管我们谈什么内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见面的时机。
奥斯特罗乌莫夫:李先生是莫斯科大学的毕业生。
戈尔巴乔夫:你什么时候在莫大学习,是哪个系的?
李:戈尔巴乔夫统治时期,1986—1990年,在历史系。
戈尔巴乔夫:那我们是校友了。我很高兴,这说明我们喝过一个锅里的粥。我对莫大很有感情,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在莫大的学习和生活,戈尔巴乔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正好赶上改革年代,可以研究改革了。
奥斯特罗乌莫夫:他们是中共中央编译局的学者,您的《改革与新思维》就是他们翻译的。
李:我们主要翻译经典著作,马恩列斯的著作。当时您的书是作为经典译的。
戈尔巴乔夫:我知道中国出了我的书,因为我收到了中国寄来的稿费。
李:几笔稿酬,当时有两个译本,一个是中共中央编译局的译本,一个是新华社的译木。
戈尔巴乔夫:我不知道,稿费都上缴党组织和捐给慈善机关了。那时时兴这样做,而现在稿费成了我的主要生活来源之一。
李: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由于时间有限,您看是否这样,我先向您介绍中国对您的研究和评价,然后向您提几个问题?
戈尔巴乔夫:是中国人关于我的争论吧?
李:是的,是争论。
戈尔巴乔夫:昨天,在《独立报》创刊10周年的纪念会上,主办者向我颁发了奖金。人们说,没有戈尔巴乔夫,就没有《独立报》。《独立报》是90年创刊的,还是苏联时期。我在接受奖品时说,人们现在还在争论,公开性到底好还是不好。我喜欢公开性,我那时和现在的立场都是,没有公开性,没有言论自由,就不会有自由国家。《独立报》使人看到各种各样的观点、意见。因此,《独立报》应该在宣传公开性和言论自由的过程中走向新世纪。
有很多人参加纪念会,其中一半以上的人并不喜欢我。
李:中苏、中俄关系正常化是从您开始的,是邓小平同志同您的会见使两国关系实现正常化,开始了“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新局面。
戈尔巴乔夫:普京访华时讲,要把叶利钦和江泽民开创的中俄友好事业继续下去。实际上是江泽民继承和恢复了戈尔巴乔夫和邓小平开创的事业。这里谈的可不是一般国家,俄中两国是伟大的国家,这两个国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对世界有巨大的影响。当年是邓小平决定进行这样巨大的转变。同他的会见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会见,其影响是巨大的。
李: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在中国,人们在认真地研究您并经常引起争论,您知道吗?
戈尔巴乔夫:有一次,格奥尔基(即奥斯特罗乌莫夫)对我说,中国人说,戈尔巴乔夫时代结束了。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把自己当政的时期称为时代,似乎有某种规律性和特征。如果硬要说戈尔巴乔夫时期为时代的话,如果有这样的时代的话,那么我说这个时代刚刚开始。
中国关于我都争论些什么?是党内在争论,还是学者在争论?
李:主要是学者在争论。中国学者关心的最重要问题是苏联解体的原因。
戈尔巴乔夫:我听说,中国出了一本书,是内部的。内容是:中国党的上层在研究,戈尔巴乔夫政治改革过程中什么时候,在什么环节上失去控制的。有这样的书吗?听说是内部读物。
李:中国关于苏联解体的出版物很多,研究的问题非常广泛,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内部读物,哪些是公开读物了。正如中国俗语说的“身在庐山,不知庐山真面目”。但是,您谈的这个问题我们学者在讨论时确实涉及过。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最近我们学者还在争论另一个有关您的问题。我恰恰有些问题需要向您当面澄清。据说,您在土耳其某大学的一次演讲中谈到反对共产主义,尤其是中国共产主义。您如何解释?
戈尔巴乔夫:我所讲的,没有超出我在回忆作品中所谈的内容。我认为,失败的不是社会主义思想。社会主义思想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同许多宗教,包括基督教都有联系。我曾对社会党朋友说,你知道谁是第一个社会主义者吗?是耶酥。因为对自由、公正和团结的向往是人们与生俱有的。只要有人类生存,就有对自由、平等的追求。失败的是苏联所代表的制度。实际上,这种制度在中国也遭到了历史性的失败。我们在摆脱这种制度。当然付出了一些代价,有一些损失。
我现在成立了一个统一社会民主党,又提出了社会主义、自由、公正、团结的口号。这是社会主义思想的核心。
如果马克思、列宁不总结和发展前人的思想,他们就不成其为马克思、列宁。他们有这个权利,我们为什么没有?我们又不是僵尸,又不是没有头脑。我们也应该反思、总结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现象。应该把暴力抛进历史的垃圾堆。需要的是对话、文明、非镇压,不需要霸权、控制。需要的是合作、伙伴关系和竞赛。我们既需要好的社会主义经验,也需要好的自由主义经验。我们既不需要左的极端,也不需要自由主义的极端。中国和苏联都不需要“大跃进”,不需要“文化大革命”。我们需要的是人道主义的目标,自由、公正、团结的目标,难道我坚持这些,戈尔巴乔夫就是叛徒吗?
我不知道关于土耳其讲话的传闻是哪来的?戈尔巴乔夫不可能讲那样的话,这是断章取义的结果。我在土耳其的讲话有录音。
我在世界各地演讲,人们总是问我:戈尔巴乔夫,你是什么人,是社会主义者还是修正主义者?我总是回答:我是社会主义思想的拥护者,我不会忘记我来自人民。
李: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您如何评价中国所发生的一切?
戈尔巴乔夫:我认为,中国正面临着非常非常复杂的变化。我认为,对于中国人,即使在他们错了的时候,也不应该教训他们应该如何做。比如,如何解决经济改革同社会政治变革的同步发展的问题。我曾经遇到这个问题。中俄是不同的国家,条件不同,经验不同。俄国不能对中国说应该如何做,中国也不能对俄国说应该怎么做。基本原则应该是把国家搞的富裕和稳定。至于达到这一目标的手段和办法,应该由中国人自己去选择。谁也不希望中国失败,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家,如果陷入混乱,对亚洲不好,对我们都不好。因此,对中国问题,大家应该持谨慎态度、尊重态度。我经常说,中国是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民族,中国人丰厚的文化底蕴足以使他们找到解决自己问题的办法。最后,“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已经表明,不能那样生活。我坚信,正是这一点促使邓小平进行改革。中国选择了渐进的改革道路,这是对的。我非常关心中国改革的成绩。
我曾经同罗马教皇谈到新世纪,世界经济新秩序。教皇也说,我们需要稳定的世界,和平的世界,人道的世界。
李: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您认为自己是社会主义者,能否谈谈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主要区别是什么?
戈尔巴乔夫:有各种各样的共产党人,也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党人,比如有推崇苏联共产主义的社会党人,也有意大利的共产党人,即欧洲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主要区别是共产主义没有民主,否认民主。
李:共产主义理论并不否认,不排斥民主,您所说的共产主义排斥民主是什么意思?
戈尔巴乔夫:现实共产主义排斥民主,即苏联的共产主义,苏联的制度。我们的经历确实是这样。中国的情况当然和苏联不同,还是有些不同之处,不能类比。列宁说过,我们要通过民主来夺取政权,通过民主来管理。可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后,就按布尔什维克的方式行动了。布尔什维克把专政、独裁强加给人民。这是错误的。普列汉诺夫曾经说过,这是错误的。当把左翼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赶出政府后,情况就更糟了,开始了镇压。
正是列宁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了新经济政策。他对社会主义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说,我们走的不是那条路,我们犯了错误。这是列宁说的。
斯大林千方百计掩盖、忘掉列宁关于新经济政策的思想,不让社会了解这些。战时共产主义时期的集权、独裁、恣意妄为、镇压、契卡,都被斯大林作为共产主义继承下来。列宁说对社会主义的看法根本改变了,斯大林却强迫我们回到战时共产主义。因此,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一点。
中国发生的一切,我认为是类似新经济政策的东西。我当年的改革也是这样。
我认为,中国最主要的问题,是以什么速度发展民主。这应该由你们自己来确定。别人不了解你们的情况。我听说,在你们党代会上,在内部谈到了民主问题。在这方面,别人不好指手画脚。但我的看法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搞跃进,应该逐步进行,积累经验。是否需要党内民主,我认为需要。不要使民主进程超出经济变革的范围,但是需要有进展。这是主要问题。
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需要展开争论,民主的争论。应该将党的思想领导和民主进程联系起来。当然是为了巩固中国的国家实力。中国不是联邦制国家,但各省亦有自主权。各省没有自主权无法管理。中国的一个省相当于世界上一个大国。应该让他们拥有一定的权利,但这应该在党的领导下实施,因为在中国党的领导保存下来了,党还在制定方针、政策。只有具备强有力的中央,地方才能拥有适度的权利。
李:当年苏共是否有可能保持政权,领导权?
戈尔巴乔夫:我正是想走这样的路。 但当时党内需要划清界限。1991年秋天,党内有共产党、社会党、社会民主党。你记得“民主纲领派”的活动吧?当时情况是正常的。但是“别列韦日”政变改变了进程。“别列韦日协定”五周年时,布尔布利斯发言说:“戈尔巴乔夫搞的松散联盟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但是,受了委屈、受到限制的叶利钦为了个人野心、私心,搞垮了联盟。不能让这种人当权,他们也不是民主派。如果中共内部的地方领导人是富有责任心的、坚持统一中国的人,对自己的人民负责任的人,中国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李: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在您之后,俄罗斯社会出现了经济危机、崩溃,政治动荡,民族间的流血冲突,如车臣。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我是搞历史的。但我还是想向您提一个假设的问题。假如您知道,在您之后俄罗斯会是这个样子,假如您知道苏联会解体,您当时会怎样做?或者换个说法,是否苏联解体是必然的,无法挽救的?
戈尔巴乔夫:我当时提出的正是另一个目标,而且为这个目标而努力了。可以走另一条路,那不是幻想。如果有人说我犯了战略性错误,我不承认。如果今天是1983年,我仍然会选择这样的战略。但是可能实施另一种策略。
李:什么样的策略?在某种情况下,策略也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戈尔巴乔夫:可以用另一种速度改革党和联盟国家。我还会强调社会计划,强调社会福利问题,解决人们关心的问题。1990年年中,仍然有56%的居民支持戈尔巴乔夫,是最低的支持率,此前支持率曾经达到70—80%。1990年秋天,我的支持率开始下降,为什么?你可能记得,1990年秋天商店里商品匮乏,排队现象严重,市场供应危机,与购买力严重脱节。这个问题是否能够解决呢?能够的。一方面,不应该允许出现这种财政状况。人们有钱,而市场上无货。如果我们不能保证市场的充足供应,那就应该在提高居民收入方面采取谨慎的态度。另一方面,应该指出,这种状况是可以扭转的。如果把用于国防的支出拿出150 —200亿卢布,可以解决供求关系失衡的问题。当时的国防预算是1000 亿卢布。
因此,最关键的是不能失去人民的支持。这对我,对你们,都是一种教训或启示。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就失去了主要的资源,就会出现政治冒险家和投机家。这是我犯的错误,主要的错误。
李:确实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戈尔巴乔夫不把政治改革的速度搞的那样快,或许他会保持政权。
戈尔巴乔夫:政治改革不可能人为地加快,因为应该解决的问题已经开始解决了,政治改革的进程已经开始了。但是,人民不知道,政治文明是同民主联系在一起的。1985年苏联居民中,90%的人是十月革命后出生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一种意识形态,一个政党。而中国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国家。在这方面或许中国更成熟。中国曾是一个农业国。你们给农民自主权,就解决了农业问题。而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经常有人对我说,我们应该向中国学习。我总是回答说,中国应该按中国方式行事,俄国应该走俄国的道路。
我看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下面还有其它安排。同你们交谈很愉快。
李:您能抽出时间同我们交谈并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