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的审美情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情趣论文,阮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阮籍是中国魏晋著名的玄学家、文学家与诗人。古今学者对阮籍的研究多囿于文学,特别是限于对其诗的评点,却极少有人全面而深刻地探讨他的审美观,尤其是很少有人系统地谈及其审美情趣,这可谓中国美学史微观研究中的一个缺憾。
阮籍的审美情趣既体现在他的诗赋,特别是《清思赋》、《大人先生传》之中,也呈现于其生活情致之中。阮籍的审美情趣表现在对超形式的内容美、幽清的纯静美、超物质功利的精神纯洁美及自然山水美的崇尚,显示了魏晋时人们重内心审美体验,强调空明的审美心胸以及恣情山水的审美情趣,这正显示了魏晋人的审美意识的觉醒和审美经验的极大发展。
第一,崇尚超形式的内容美。《清思赋》是阮籍的一篇充满抒情的,具有浪漫色彩的优美散文。既有奇丽的审美想象,又蕴含着深邃的哲理玄思。在文中,阮籍说:“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阮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78年版,第13页)他认为,形色音声只是事物外在的感性形式;审美主体不能停滞于对这些外在形式的观照,而要超越形式,体悟其美的内在旨趣。他强调美存在于事物的内在本质中;因此只有对美的深层意蕴的观照,才能真正领略美的风光。“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阮籍《咏怀诗》第41首,选自《阮步兵咏怀诗注》,阮籍著,黄节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正说明阮籍对功名声色的淡泊,不以单纯的声色为真美。对内容美的强调,明确表达了他对美的本体的基本认识。我们认为,美的形式与内容是对立统一的形式。一般的形色音声并非是美的形式,也不能成为审美对象;只有当这种物质形式符合了美的规律,如和谐、均衡、对称等时,才能被认作是美的形式。从审美主体看,审美观照诚然离不开外在感性形式,但若只流于对形式的观照,这种审美就是表层的、肤浅的。只有透过形式领悟到美的深层意蕴,才是深刻的。所以审美能力、审美经验越高的人,越能体味到美的深层内含。阮籍对内容美的崇尚,充分体现了魏晋时期人们审美能力的高度发展,审美经验的极大丰富,以及魏晋对内在无限自由美的审美主题的追求。从审美客体来看,如果一个审美对象只能以外在的形色音声去吸引人们,不能诱发人们沉潜到超越形式的内在意蕴中,那么,这种美的对象还只是粗浅的,不深刻的美的客体。因而,从审美主、客体角度,从美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看,阮籍“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的观点是深刻而正确的。
阮籍偏重内容美的这一审美情趣,与其自身审美理想人格的建构准则是一致的。阮籍处于魏晋战乱之际,曹室失势,司马氏集团统霸天下。司马氏为巩固自己的势力,大肆提倡名教,但是,他却做尽悖逆名教礼法之事。随意戕杀名士,以翦除异己,这正说明他所提倡的名教带有极大的虚伪性。当时有许多人就信守这种虚假的礼教。阮籍对种种夤缘势利,言不由衷,矫伪造作的人格形式极为厌恶,也极憎恨这种虚假的儒家礼法,而勇于坦露自己真淳自然的人格追求。《晋书》本传中记载了许多这方面的内容。如,邻家有位美少妇,“当垆沽酒”,阮籍常前去饮酒,并醉眠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同上,第17页)足见他心地纯洁坦荡,以真淳自然的审美人格形态大胆地坦露出人格本态,毫不做作。又有一次,“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同上,第44页)这表面颇为荒唐悖情的举止,却正是阮籍“外坦荡而内淳至”(同上,第17页)的人格表现。他无视儒家“男女授受不亲”的伦理规范,自然真挚地表达对有才色女子早离尘世的婉惜与哀痛,表现了对个体生命的无限眷恋,以及对美的自然欣赏,对美的凋零的悲怜。不矫情伪饰,不浮华轻薄,行为高雅脱俗而出于真心自然,多么淳朴清雅自然的“初发芙蓉”的人格美!这与儒家“文质彬彬”的传统人格标准是绝相迥异的,不受任何伦理道德规范束缚,而是任性纵情,放浪无为,情感与神态全出于真心自然。阮籍还在《大人先生传》中虚构了一个奇妙的自喻式的大人先生,他“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阮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4页)“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同上,第71页)“飘飖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同上,第72页)这正是阮籍对自我逍遥越世,与造化为友,自然驰骋的审美理想人格追求的形象描写。阮籍的这种无雕琢痕迹的外在人格形态,正说明他在人格构建上,追求超越外在人格形式的主体内在人格之美。同时也体现出他对个体内在人格价值的肯定,以及魏晋时人的意识的觉醒。阮籍用毕生精力,追求无视世俗,鄙弃功名的无限自由的内在审美人格。“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阮籍·大人先生传》)如此,在审美遨游中,心灵与自然本体相冥合,个体人与自然大道同体,“与道周始”,“返乎大道之所存”,“直驰骛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无为之宫”,(同上)本体人格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这种无限自由的人格,正是审美的人格。“至人清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而未始有之”。(《阮籍·达庄论》)阮籍的这种不虑外表,而执著地坚守自己内在本质的清洁,对无限自由审美人格的内在追求,体现出他对个体无限自由生命境界的热爱。重视个体本体人格的建构,强调自我个体的审美追求,正是魏晋玄学的主题,也恰是阮籍重内容美的审美情趣,在其审美理想人格建构中的具体体现。
第二,崇尚一种淑清而幽深的纯静美。阮籍在《清思赋》中说:“是以微妙无形,寂寞无听,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即认为真善美存在于无形无声之中,正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老子》第40章)“微妙无形,寂寞无听”,指“大象”,“大音”,亦即“道”。“道”是清静无为的自然之道。“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无形无声的,是阴阳变化体现出的宇宙万相的变化节奏,体现着生命本体的变化规律。
阮籍对纯静美的崇尚,充分体现了魏晋时期审美的极大发展。先秦两汉时期,人们对美的观照与政教伦理善的观念相关,审美情趣具有浓重的政治学与伦理学色彩。阮籍对纯静美的追求,屏绝了儒家善的观念,既是对司马氏及所倡导的虚伪礼法的嫌恶与决裂,也是对世俗功利桎梏的挣脱。阮籍对纯静美的崇尚,还体现出魏晋士人偏爱清幽宁静的审美情调,也与魏晋士人适意恬淡,高洁和谐的人格追求相适应。这标明魏晋时的审美情趣及美感,都进入了纯粹的美的领域,具有了纯粹的追求真美的审美意味,标志着魏晋时期人的美的意识的觉醒,具有划时代的重大意义。
第三,崇尚超物质功利的精神纯洁美,亦即是清虚的恬淡美。在《清思赋》中,阮籍说:“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飖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其中,“清虚寥廓”,“飘飖恍惚”,“冰心玉质”,“恬淡无欲”,是阮籍所强调的美感心态。挣脱物欲羁绊,以超旷空灵的心境进入到审美对象中,才能体悟到世俗中难以获得的清洁适意、怡然深沉的美。如他描绘的静夜美景:“轻帷连飏,华茵肃清。鼓蚌微吟,蝼蛄徐鸣”。(《清思赋》)就是在这样一个夜虫细语吟鸣,草茵清风吹帷的静夜里,阮籍“望南山之崔巍兮,顾北林之葱菁”,看到“大阴潜乎后房兮,明月耀于前庭”(同上),山林默伫于远方的夜色中,眼前是月影泻清辉,心与物交融了,身心达到了“清虚寥廓”,“飘飖恍惚”,“冰心玉质”的境界。于是,想象插上了双翼,任情地遨游于身心与宇宙相契的境界中。“神物来集”,思绪横溢,时有顿悟,“乃申展而有缺寐兮,忽一悟而自惊。焉长灵以遂寂兮,将有歙乎所之。意流荡而改虑兮,心震动而有思。若有来而可接兮,若有去而不辞”(同上),这是审美想象在空灵心境中的随意驰骋,以及审美顿悟时的灵感突发,意念丛生。这也是一种近似禅境中对美的体悟的优美描述。
阮籍在其它诗赋中,也曾多次描写这种虚静、纯洁、恬淡的美。如他在《东平赋》中说:“窃悄悄之眷贞兮,泰恬淡而永生。”这是无视世事,超越物累,眷贞适情的纯洁的人格追求。“且清虚以守神兮,岂慷慨而言之”(《阮籍·首阳山赋》),“猗与世上士,恬淡志安贫”,“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阮籍《咏怀诗》第73首),说的都是要守道保真,追求超物质功利的精神纯洁之美。
阮籍崇尚精神纯洁美的审美情趣,深受庄子美学思想影响。庄子美学强调心对物的超越,心与物的和谐。他主张“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即超越物欲功利,达到身心审美的逍遥游。不仅审美心胸要弃功利物欲,达到虚静空灵境界,而且要忘己忘身,忘形去智,即庄子所说的“坐忘”,“心斋”。可见,阮籍与庄子都追求一种以恬淡无欲的心胸而获得的精神纯洁之美。所不同的是,庄子相对强调弃尘世功利物欲的空明心境对悟得真“道”的作用,阮籍却比庄子更强调超功利的心境对获得美感的意义。因而,阮籍比庄子更注重审美想象与审美体验,其审美情趣也更具美学意义。
阮籍的这一审美情趣突破了儒家以政教为中心的崇尚标准,将美从主体身外善的功利世界拉回到个体内心,偏重去世俗纷扰的个体内心深沉的审美体验。这体现出魏晋时期,注重个体精神自由与愉悦,使审美情趣更加审美化的追求,因而比儒家结合善的审美情味更具美学感染力。
第四,崇尚自然美。寄情山水,观光赏景,这是魏晋六朝士人重要的审美活动之一。《晋书》本传记载,阮籍“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以至于时人多谓之“痴”。(《阮籍·嵇康》,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页)可见其对自然山水的迷醉程度。著名的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贤,更是“相与友善,游于竹林”(《魏氏春秋》),“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说新语·任诞》)。他们在竹林中清谈,对酌,怡然自乐。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也可说是他对在大自然中尽情遨游的一次观光历程的美妙书写。大人先生“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览观乐,非世所见,徘徊无所终极”(《阮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4页),不拘区域,观景游乐的志趣超出常人。“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同上,第67页),先生纵情于天地之外的山水之中,身心与大自然冥合为一了。
阮籍对自然美的迷醉,是在山水中观照自我审美理想人格,并将寄情山水视作纯粹的审美观照。“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画山水序》),即山水可通向圣贤理想人格的精神境界,达到“悟道”,又可以“澄怀”,“畅神”。阮籍对自然美的崇尚,体现了山水观照由“比德”到“畅神”的飞跃。儒家以善的功利目光去观照自然山水,注重山水某种特性与人的德行修养标准的契合,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就如此。这忽视了山水独特的审美特性,是“比德”的自然美学观。道家庄子也极推重山水之乐,认为“圣人厚天地之美,达万物之情”,“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焉”(《庄子·知北游》),他重视了山水物性与人性的相通相乐,但对山水自身审美属性的重视仍不够。只有到了阮籍的魏晋时代,才冲破儒家“比德”山水观,发展了庄子山水观,在中国美学史上第一次强调了对自然美自身的美学欣赏,使人们对山水的观照进入了“畅神”的审美阶段。
注重山水自身的美的特性,将自然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既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情趣,也拓展了审美存在领域,是美的意识的一种觉醒。因而,魏晋人的山水之乐是审美层次上的感悟,从中领略人生真谛,直观自我审美理想人格,进入无限自由的审美境界。所以,阮籍及竹林七贤的观照山水的情趣风度,风靡了他所处的整个时代,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