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技术悲观主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悲观主义论文,技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
20世纪60~70年代随着技术向社会的全面渗透,伴着一路高歌的辉煌,危机和灾难也随之膨胀,殃及全球,世界范围内的反技术、反文化、反文明思潮开始形成。特别是1972年罗马俱乐部《增长的极限》的消极坦言,使得人们给这股思潮冠以“技术悲观主义”的骂名,并一直成为学界批驳抛弃的对象。笔者认为,任何一种理论或思潮的出现都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在未加深入研究的前提下就对技术悲观主义断然全盘否定是不可取的。技术悲观主义同样有其合理的内核和有益的忠告,是不该轻易淡化和排除的〔1〕。 本文以问题的方式对技术悲观主义作如下思考。
1 存在技术悲观主义吗?
提出这个问题看似幼稚,但深究起来却发现这是技术哲学理论研究视野中的一个盲点。因为在我们谈论某种理论属于技术悲观主义,某位学者是技术悲观主义者时,我们甚至不清楚什么是技术悲观主义,对它的划界标准、产生背景、价值功能等更是模糊、混乱。有学者对技术悲观主义的提法提出质疑〔2〕,试图用人文主义视野中的技术批判〔3〕或超越论〔4〕来涵盖对技术悲观主义的概括, 用实证论或实证主义的技术认同来阐释技术悲观主义的对立面——技术乐观主义的观点。
那么究竟是否存在技术悲观主义?这里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技术悲观主义。在《自然辩证法百科全书》中,技术悲观主义(pessimism on technology )是这样定义的:“指认为技术的发展直接主宰社会命运,并必然给人类带来灾难的一种观点,又称反技术主义。它是技术决定论的一种表现形式。它怀疑、否定技术的积极作用,主张技术必须停止乃至向后退”〔5〕。
尽管这个定义有以偏盖全之嫌、值得进一步商榷,但无疑它是目前国内对技术悲观主义最权威的解释。事实上在古代,中国的老庄学派就把技术看作是伤风败俗的“奇技淫巧”、道德沦丧的罪魁祸手。近代西方浪漫主义学派的代表J.J.卢梭更是在技术造就人类文明取得辉煌成就的欢歌声中,首先举起了批判的大旗。自卢梭以后,对技术的批判就不曾停止过,而且技术越发展,对技术的批判和指责越强烈。特别是20世纪的人文主义、法兰克福学派、存在主义,以及60~70年代兴起的环境保护主义、罗马俱乐部、后现代主义和相当一批科学家、技术专家乃至公众等对技术批判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因为“技术正在变成全球性的力量,它开始染指于人类历史的根基,而且正在向人类历史注入极不稳定的因素”。
因此技术悲观主义作为一种否定性的技术观,自始至终都存在于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之中,只不过由于人们的观察角度不同、生活体验不同、价值追求不同,而对技术的恐怖心理、批判程度表现不同。其极端表现便是彻底否定技术的作用,主张放弃技术,远离现代文明,退回到原始的自然状态。真正持这种极端技术悲观主义观点的学者并不多,即使被学界公认的当代技术悲观主义典型代表的罗马俱乐部,其经典代表作“增长的极限”,也只是提出了停止增长、维持平衡的主张。笔者曾就技术悲观主义的种种表现划分出三种理论形态:道德型技术悲观主义、社会型技术悲观主义和生态型技术悲观主义〔6〕。 这种划分未必可取,但也不适为对上述技术悲观主义定义进行补充和修正的一种尝试。那种试图用超越论或人文主义的技术批判来代替技术悲观主义的努力,似乎使人们对这种否定性的社会思潮的认识更模糊。
2 技术悲观主义何以可能?
技术同科学一道是人类摆脱愚味、野蛮和贫穷落后,跨入文明社会、实现富裕梦想的重要手段,它使人类从自然的奴隶变成了自然的主人。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有众多的学者和公众诅咒和反对技术呢?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并非只是技术应用的负面效应所至。限于篇幅,这里仅从技术的本质特性作一分析。
有关技术的功过是非,历来就存在着认同与否定、赞扬与批判两种不同的观点,这与技术的复杂性、多样性分不开,也与人们把握技术的主体多元化相关。自1877年德国学者E.卡普创立技术哲学以来,对技术的本质认识一直就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这除了它涉及到人类生存和进化的多重关系外,还与它同人类社会生活、伦理道德、宗教信仰、甚至民族习俗、情感意志等各个层面交织在一起相关。正如W.F.奥格伯恩所说:“技术像一座山峰,从不同的侧面观察,它的形象就不同。从一处看到的一小部分面貌,当换一个位置观看时,这种面貌就变得模糊起来,但另外一种印象仍然是清晰的”〔7〕。 可以说有多少个技术哲学学者,就有多少个技术定义。
这样说来我们是否就无法把握技术概念呢?并不是。我们认为,技术的本质既体现在技术自身的逻辑展现之中,又体现在技术与社会、自然、及人类的活动关系之中,表现为技术的两重性,即技术的自然属性和技术的社会属性。技术的自然属性是指,技术作为一种劳动工具和手段,为自然规律所规定,是人用来延长其生理肢体和活动器官的自然物,是客观自然界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带有自然物的某些特征,因而具有自然属性。技术的社会属性是指,技术作为人类的社会需要和行为,是按照人的目的,经过人的劳动而改变了形式的人工自然物,是自然物质存在的社会形式,因而具有社会属性。技术的自然属性与其社会属性是技术本身固有的、不可分割的两种属性,这两种属性在技术现代化和技术社会化的进程中不断被放大和强化,从而走向了对立的两极,导致了技术和社会(人性)的双重异化,引起了技术决定论与技术中性论的纷争、科技理性与人文价值的断裂。笔者认为,技术悲观主义的产生,除了技术应用的负面后果(人口爆炸、资源匮乏、环境污染、物种消失、核武器恐惧、贫富悬殊、战争不断等)是其重要原因外,它还与如下因素相关:
技术手段的目的化 技术,人们通常把它看作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工具体系。如韦伯斯特在第三版《新国际词典》里把技术定义为“是人们为了实现物质文明的目的而使用的各种手段的总和”〔8〕。 我国《自然辩证法百科全书》的定义是:“人类为了满足社会需要而依靠自然规律和自然界的物质、能量和信息,来创造、控制、应用和改进人工自然系统的活动的手段和方法”〔9〕。历史地看, 这种理解在近代以前以手工工具为特征的古典技术中有它的合理性,技术本身乃是一种设置、一种工具,并包含着技术为之效力的需要和目的。自近代机器技术形成后,特别是现代自动控制系统的产生,技术已不仅仅扮演工具和手段的角色,技术本身亦被目的化了。在现代技术社会中,人类的需要和目的已消融到追求经济增长的技术目标之中,建立现代化的工业技术体系,本身就是技术活动的目的,人反倒成了实现技术活动目的的工具。如一条汽车生产线、一个工厂、一个车间,把众多的工人集中在机器的某一部位,重复着单一化的机械动作,目的就是高效生产某一产品。在这样一种技术系统中,人完全从技术关系去看待事物,完全受制于技术的视野,自觉或不自觉地总是按照技术的需要去行动。因此,现代文明社会技术手段与目的的转化以及人被手段化、工具化,使得人们行进在一种扑朔迷离的状态中。
技术的价值负荷性 在国外学术界,近20年来一直存在着技术价值论与技术中性论之争。技术中性论认为技术是价值中立的,无所谓善恶。例如雅斯贝尔斯、L.怀特、G.梅塞纳等持这种观点,认为“技术产生什么影响、服务于什么目的,这些都不是技术本身所固有的,而取决于人用技术来做什么”〔10〕。技术价值论者如海德格尔、马尔库塞、哈贝马斯、J.埃吕尔、M.邦格等人文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则强调技术是负荷社会价值的。他们认为“技术在伦理上决不是中立的,而游离在善恶之间”、一切技术进步都是有其代价的,每项技术都隐含着无法预料的后果〔11〕。F.拉普从三个方面指出了技术的非中立性:技术过程的非中立性;技术心理的非中立性;技术条件的非中立性〔12〕。
虽然主张技术负荷社会价值的西方学者凸显出技术决定论或社会决定论的倾向,成为人们批判的对象。但现代技术的确已不是与价值无涉的“纯情少女”,技术与经济、政治、军事、艺术、伦理等存在着相互影响和相互制约。我们不得不承认技术确有自主的一面,正像马克思所说“人们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产力”那样,人们也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技术基础和技术手段。工具理性的合理性主导着技术发展的方向,而价值理性的功利性则影响着技术手段的选择和应用。人类作为现代技术社会的组成部分,能在多大程度上驾驭技术未来的发展方向,能保证技术只做善事不做傻事呢?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松回答的问题。
技术社会的自由丧失 20世纪科技大放异彩,人们拥有了强大的物质力量。但工具理性的过度膨胀却导致了人文价值的失落。被誉为20世纪知识领域的两项最伟大突破——核裂变和DNA 研究同时也带来了两种最大的危险:核武器扩散和克隆人降世,使得许多杰出的科学家成了毁灭而不是进步的工具。弗洛姆指出:技术社会“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方法征服自然,但却陷于这些方法的网罗之中,并最终失去了赋予这些方法以意义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却成的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13〕。工具理性是靠现代人类丧失自由而建立起来的,并通过对人的奴役和统治来实现自身的进步。其结果是人异化为物,技术上的合理性,就成为统治上的合理性。这样在强大的工具理性面前人们似乎觉得对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无能为力了,不少人在精神上感到压抑、空虚,人越是控制自然,自然就越控制人。现代人落入了技术社会的“怪圈”之中而无力自拔。
3 技术悲观主义有价值吗?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技术悲观主义的产生有其客观必然性。然而技术悲观主义由于沾染一个“悲”字,它在修辞学上的消极、无奈含义,使得学界不做深入的研究而多以批判和否定的态度待之。笔者认为这对那些带有技术悲观主义色彩的西方人文主义大师、关心人类前途命运的未来学家是不公平的,同时也暴露出我们在探讨这一问题上的传统心理和偏见。这里有必要对技术悲观主义的实质作一阐释。
人类的技术活动亦是一种实践活动,它是在人们已有的经验、知识的指导下有目的、有计划展开的。但是人不是先知,未来对人们总是一个神秘的、不确定的未知数。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促使人类关注自身命运,对人类活动进行超前思维。而早期人类所走过的艰难探险之路,形成了人们对未来认识吉凶掺半的心理意识,这就是忧患意识。它一直影响着人们的实践活动和思维方式。技术悲观主义就是根植于人的潜意识深层的一种忧患意识,在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社会实践中,特别是在技术变化超前、文化滞后,新社会运行机制与原有价值观冲突、导致人的心理失衡、自我在现实与理想中发生错位后的一种显现。
其实,从认识论角度来分析,忧患意识实际上是人为追求客体的内在必然性,对现实存在进行否定性、批判性思维的一种外部意识倾向。忧患意识之所以表现为否定性思维,是因为当客体的质料与主体意识中的形式(心理期望)发生背离时,则表现为否定的价值取向。
忧患意识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呈现不同的表现形式。古代忧患意识所具有的普遍性,反映了人类从野蛮状态向文明时代的过渡时,人的社会性同其自然性相冲突、自我脱胎换骨,处于一种经常性的不安和痛苦之中的过程。它集中体现在人的自我意识和内心之中。近代当工具理性崛起,技术统治思维形成时,忧患意识并没有消失,而是滞留在人们的潜意识中。20世纪以来,当现代技术走向霸权,改造文化,并夺去人的自由、蚕食人的灵魂时,忧患意识再度兴起。如果说古代忧患意识仅仅是一种无知驱使下的杞人忧天,那么,人文主义、后现代主义、环境保护主义者等所表现出的现代忧患意识,则是一种在理性引导下的、对人类未来精神家园的呵护,虽“悲”尤荣。
技术悲观主义有没有合理性呢?笔者认为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是有可借鉴之处。首先,就认识论来看,它反映了主体的能动性、批判性和建构性。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指出:意识的本质是思维,而思维的本质是否定,怀疑性就正是否定性和无限性的表现〔14〕。对事物的怀疑和批判,防止了认识的片面性,从而使意识的触角更接近于客体的内在本质。康德就曾以“批判哲学家”自居,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可以称为批判的时代,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避这个批判的。宗教企图躲在神灵的后面,法律企图躲在尊严的后面,而结果正引起人们对它们的怀疑,并失去人们对它们真诚尊敬的地位。因为只有经得起理性的自由、公开检讨的东西才博得理性的尊敬的”〔15〕。这种怀疑、批判包含着肯定,包含着一种创生的萌动、一种合理性的期望。因此,忧患意识作为一种理性的情感判断,具有很强的透视功能。
其次,技术悲观主义揭示了技术化社会的内在缺陷。以当代西方人文主义为突出代表的悲观主义技术论者,通过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阐述了他们对现实不满、对未来忧虑的思想观点。他们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矛盾重重,片面追求经济增长和物质享受,使得现实社会变成了一个残暴的、灭绝人性的社会,一个不断衰退的社会、一个单面的社会:即“物质丰富、精神空虚”的社会,这是技术化社会必然产生的结局。因为技术文明越是发展,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越是深化,人与自然的矛盾冲突也就越是突出。这样他们就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自近代笛卡尔开创的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人类中心主义和当代工具理性。看看物欲横流、信奉享乐主义、经济主义的贪婪,以及不顾一切地征服自然、算计自然、榨取自然和盘剥自然的疯狂,我们不能不为这些关切人类前途命运的大师所动,我们不仅要追问:技术社会究竟要把我们带向何方,我们能听任它的摆布而甘受奴役吗?
第三, 技术悲观主义在可持续发展理论形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6〕。 特别是罗马俱乐部的思想观点对可持续发展理论的建立作了理论铺垫。罗马俱乐部1972年报告《增长的极限》,被认为是反映技术悲观主义思想的代表作。正是这篇报告,首次提出的全球意识、全球问题、全球模拟方法,整体性、公平性、持续性准则,以及对传统发展观的否定,成为可持续发展理论建立的出发点。
其实,技术悲观主义在批驳技术的负面影响极其非人性化过程中,纷纷开出了摆脱人类困境的济世良方。如海德格尔用弘扬艺术来消除对科学技术的神化;弗洛姆用人道化技术替代异化的技术;马尔库塞用历史的合理性改造工具的合理性;罗蒂、德里达用世俗化的多元文化来反对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等等。虽然他们对未来的忧虑胜过对未来的希望,对人类精神家园的重建更多地带有乌托邦色彩,但那种对人类未来彻底绝望、主张完全抛弃现代技术、远离现代文明、回归自然的技术虚无义者、反技术主义者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学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种怀疑的精神和批判的武器。
因此我们追问技术悲观主义,挖掘它的合理性,并非只是澄清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模糊认识。更深远的意义在于,它启示我们:正在追赶现代化的中国,工具理性与人文理性已经走到了对立的两极,环境与发展的矛盾,我们已经比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更严峻。而我们却被技术化社会的光环所笼罩,正在滑向失去生活指向的边缘。科教兴国战略与可持续发展战略,就如同一架马车上的两个轮子,必须协调平衡,才能勇往直前。
收稿日期:20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