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语录中的几个问题_金瓶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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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存基本完整的《金瓶梅词话》有三部:一是1931年在山西发现,当时被北平图书馆购得,抗战时寄存于美国国会图书馆,1975年归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简称“台藏本”);二是1941年日本发现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藏有一部(简称“日光本”);三是1962年发现日本江户时代德山藩主毛利氏家传藏一部,近归日本周南市美术博物馆(简称“毛利本”)。这三部书均非藏在图书馆,读者本来就难以借阅,更何况中土本于1933年由古佚小说刊行会加以影印(简称“古佚本”),日本两本于1963年由大安株式会社相互补配后也予以影印(简称“大安本”),读者都误以为这些影印本忠于原本,更无兴趣去借阅难以借阅的原刊本了。近两年,笔者有机会先后目验了毛利本与台藏本,觉得有必要对误传了数十年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谈谈笔者的看法。

       一 台藏本品相最佳

       本来,三部《金瓶梅词话》,除了毛利本的第5回末叶与其他两本异版之外,其余一些具有特征性的地方,如断版、墨钉、鱼尾的变化等完全相同,其版式、文字等更是一致,这是毛利本的发现者、研究者与整理大安本的编辑们的共识,因而这三部词话本基本上可视为同版。当上世纪60年代日本发现毛利本并接着影印大安本的时候,一些学者在介绍其优点时,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它们与中土台藏本的影印本——古佚本的缺点相比较,这样就很容易且事实上给学者们造成了某种错觉,认为毛利本、日光本及影印的大安本比较好,而藏于中土的本子较差。最有代表性的是大安本的“例言”说:

       一、吾邦所传明刊本金瓶梅词话之完全者有两部。目光山轮王寺慈眼堂所藏本与德山毛利氏栖息堂所藏本者是也。

       三、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本。以北京图书馆所藏本为据①。不但随处见墨改补整。而有缺叶。这里突出了日本所藏“两部”均是“完全者”,而中土台藏本则“有缺叶”,还加上“随处可见墨改补整”。

       与此相呼应,在专刊宣传大安本文章的1963年5月《大安》第9卷第5号上发表的饭田吉郎教授的《关于大安本〈金瓶梅词话〉的价值》中说:“北京图书馆本及其影印本都是缺少第52回第7、8两叶原文,这当然是件美中不足的憾事。然而,现在的大安本由于使用了与北京图书馆同版的日光慈眼堂藏本,所以理所当然地消除了这个缺陷。”同期所刊的鸟居久晴教授的《〈金瓶梅〉版本考再补》一文也说:“顺便说一下,在北京本中缺少的第52回第7、8叶在慈眼堂本中是完整的……这个版本(按,指日光本)就成了海内唯一完整无缺的版本,这实在是贵重的东西……”诸如此类,在学界造成了影响,往往误认为中土台藏本是缺了两叶,而日本两部都是完整的。直到前年台湾里仁书局翻印大安本时所写的《重印〈新刻金瓶梅词话〉大安本说明》,还在历数中土各印本的缺失之后强调大安本“为学术界与读书界所重”。

       其实,日本两部都不“完全”,且缺叶都比中土台藏本更多。台藏本缺2叶,而毛利本缺3叶:第26回第9叶、第86回第15叶,以及第94回第5叶。日光本我未能获见,而据当年翻过此书的长泽规矩也教授说“慈眼堂所藏本缺五叶”②,可知缺叶更多。因此,大安本“例言”所说“吾邦所传明刊本金瓶梅词话”之“两部”是“完全者”的说法并不确切,更不能以此虚假的“完全”来与中土本的缺叶相对照,引导人们得出不正确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我目睹了毛利本与中土台藏本之后,深感到不论从当时刊印时所用的纸张、刷印的墨色、文字的清晰,以及后世的保存来看,毛利本的整体品相远不能与台藏本相比。

       首先,看当时的用纸。毛利本当初刊印这部小说时,显然不太重视,所用纸张,竟有不少是修补过的。经修补后的地方,纸面不平,印刷后的字迹往往出现斑驳、模糊的状况,如第13回第2叶B面第1至第4行的上面5、6个字中有许多字是不完整的。原因是这地方的纸原来有许多漏洞,后经修补过再用的。而中土台藏本的这一叶是印得非常清楚的③:

      

       毛利本13/2B

      

       联经本13/2B

       这样的情况还不止一处,据我匆忙中翻到的,至少还在第11回第2叶B面、第12回第6叶B面、第25回第1叶B面、第30回第6叶B面、第39回第1叶B面、第49回第1叶B面、第5叶B面、第67回第19叶B面、第68回第15叶A面、第71回第4叶A面、第75回第6叶A面、第75回第9叶B面、第80回第5叶B面、第81回第5叶A面、第87回第6叶B面等处都是用的修补过的纸张。这种情况在古籍刊印中还是不太多见的,足见其出版商对刊印此书不求质量而只图赚钱而已。不但如此,毛利本有时竟直接用了破损而未经修补的纸来印刷,如第16回第6叶A面、第55回第2叶B面、第69回第17叶B面、第73回第5叶A面、第74回第8叶B面、第79回第11叶B面等等,都留有一个大窟窿,这真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此外,还不时可见用纸泥印的存在,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个别文字的清晰。这些情况,在台藏本中都是没有的,两书品质的高下,自可立见。

      

       毛利本55/2B有窟窿

      

       毛利本34/11/8有泥印

       其次,看当时的印刷。毛利本的印刷,明显可见比较马虎,或操作不良,因而同用一块板子(甚至可能还是先用),却常常可见好多地方没有刷到,特别是边框或近边框的文字,例如,第67回第14叶A面最后一行的第1个字“服”。毛利本与日光本(大安本)④都是模糊缺损,而联经本则清晰完整:

      

       毛利本67/14

      

       日光本67/14

      

       联经本67/14

       比缺字更多见的是边框的缺损,如第76回第16叶B面的左上框,毛利本与日光本都有缺失,而联经本完全无缺:

      

       毛利本76/16B

      

       日光本76/16B

      

       联经本76/16B

       另外从行线来看也比较能说明问题。本书每一行之间原来都有一条细线分隔,板子新雕或印刷认真,此线一般都比较清晰,反之,则往往或明或缺、断断续续。今比较三本,台藏本的板子未必最新,但行线往往清楚,主要也在于刷印时比较认真或操作娴熟。今举一例:第92回第12叶B面,毛利本还稍留一点淡痕,日光本(大安本)已几乎全无,联经本则留有较多的黑线,三者相比,一目了然。

      

       毛利本92/12B

      

       日光本92/12B

      

       联经本92/12B

       通过以上比较,清楚地说明了台藏本的印刷较之毛利本与日光本都比较完整与清晰。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一、这些例子并不是个例,而是触处可见,故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二、由于目前台北“故宫博物院”不让复制原件,故只能用联经本来比较。联经本及其所祖之古佚本的正文都是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原刊的面貌的,所以三本相校,明显的以台藏本为上乘。

       再次,看后世的保存。这三部《金瓶梅》辗转流传至今已有几百年,虽然现在我所见的毛利本与台藏本都得到了很好的收藏,但就这两部书的品相而论,一看就知台藏本为佳,毛利本显得陈旧。不但如此,毛利本还有若干叶纸遭到过虫蛀,如第60回第1叶:

      

       毛利本60/1B

       至于日光本,当为更糟,据长泽规矩也教授说,此书曾遭鼠害⑤。受害到何种程度,他没有细说,但大安株式会社在影印大安本时,取毛利本作为底本,日光本仅选取若干可用之叶加以补配,其书之完好程度究竟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二 台藏本的朱墨批改利多弊少

       台藏本上有朱墨批改,一直为人所诟病,如大安本的《例言》就指责其“随处见墨改补整”。所谓“墨改补整”,即是在流传过程中有人或用朱笔,或用黑墨,将正文的文字进行批改。其批,有眉批,有旁批。其改,有正字在原文之旁,也有叠改在原字之上。其色有深浓与浅淡之别,也有陈旧与略新之异。总的看来,可肯定不是成于同一时间,也有可能不是出于一人之手。这些墨改文字,从强调原板的整洁性的版本学家看来,无疑是有碍观瞻的。但从笔者比较关注文学批评与实际校字效果的角度看来,这些“墨改”文字不但不全是病,而且自有它的价值所在,应该予以珍视。

       它的价值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就批来讲,全书留下134条批语,虽然文字不多,但有的也颇精彩,对于理解《金瓶梅》的艺术奥秘是有帮助的。且看以下数例:

       1.第38回第8叶B面,写潘金莲等西门庆不回,弹了回琵琶后“和衣强睡倒”,这时“猛听的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的门环儿响”,此处批道:“模拟情境妙甚。”

       2.第38回第11叶B面,写潘金莲当着西门庆、李瓶儿叹苦说:“……比不得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着来,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此处有旁批道:“说得苦,要打动其夫。”

       3.第62回第24叶B面,写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很伤心,吴月娘、李瓶儿、孟玉楼等从不同的角度劝说并流露了不满之意,此时潘金莲只是说了句:“他没得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此处眉批曰:“金莲当此快意之时,话头都少了。”

       4.第76回第4叶B面,写孟玉楼拉着潘金莲到吴月娘那里道歉,翻来覆去,八面玲珑,说了好多话,在第7行那里对吴月娘说:“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有眉批曰:“大抵玉楼做事,处处可人。”

       5.第91回第4叶第7-8行写孟玉楼嫁李衙内,“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两个携手,哭了一场”,上有眉批曰:“瓶儿死的好,玉楼走的好。”

       诸如此类的一些批语,虽然比较简略,但多数是批者的会心所谈,有助于读者的阅读与欣赏。

       二、就改来讲,不容讳言,也有一些地方改错了,但绝大部分是改得对,改得好,纠正了手民传抄与刊刻过程中的错误。特别是一些用朱笔圈改或改在旁边的文字,即使将原文圈掉了,甚至改错了,但仍能清楚地看到原文的真面目,让读者能判断孰是孰非。最不可取的无非是用黑色墨笔圈勾或直接涂改,因经此一涂或一改,原来的文字已不可辨认,这就有了“破坏”之嫌了。但好在这类直接用墨笔涂改的地方极少,所改之处多数是有道理的,比如第81回第7叶B面第3行将“陈经济”改成“来保”,第82回第1叶倒数第3行将“有人根前”改成“有人跟前”,第9叶B面第2行将“才本叫了你吃酒”改成“崔本叫了你吃酒”,第86回第11叶B面第8行将“也长成一条大溪”改成了“也长成一条大汉”,等等,这些校改都是有道理的。因此,我们对中土台藏本的“墨改补整”应该作实事求是的具体分析。或者说,这些“墨改补整”还是利大于弊的。

       三 毛利本可能最先刷印

       当年编印大安本时,发现毛利本第5回末叶与日光本(台藏本同)异版,于是就产生了“谁是兄长,谁是弟弟(即哪一本早些)”的问题。当时的倾向性意见是:日光本先印,毛利本后刷。在这里,长泽规矩也教授的意见恐怕起了决定性的影响。长泽教授于1963年初次将两本的照片相校的时候,得出的结论就是:“大概毛利所藏本是稍稍早些印的本子。”(《〈金瓶梅词话〉影印经过》)可是他后来受了大安本整理者发现第5回末叶异版的影响之后,又去日光匆匆地翻阅了一册六回,虽然承认未能作出真正的“解决谁是兄长,谁是弟弟”的问题,但仍然下了与以前完全相反的“结论”:

       作为结论是,慈眼堂所藏本第九叶框郭切去一角,而毛利所藏本完全没有。这是补刻的第一个证据。第二,如果考虑到回末的形式,因为其它回都整齐划一,修改得这样不整齐是不自然的。第三,在部分的不同方面,从详到略可以认为是自然的。或者,可以认为关于“何九”有一些考虑。就一个字的不同而言,考虑到容易懂,改成了“号”;因为是死人的身体,改成了“尸”,这也是自然的。如果这样考虑的话,日光山所藏大概是稍稍早印的版本吧。(《〈金瓶梅词话〉影印经过》)

       另外,由于毛利本这一叶的文字与《水浒传》基本相同,所以也有论者认为“毛利本第五回里,第九叶(AB两面全部)的内容因原版缺失而据《水浒传》补刻而成”⑥,换言之,与《水浒传》文字相近的毛利本当为后来的补板。

       对于这些意见笔者有不同的看法。首先,《金瓶梅》本来就是从《水浒传》而来,所以它与《水浒传》的文字相同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不同才是奇怪的,才当怀疑它是否是后来修改补刻的。比如,毛利本下面这句话本是十分通顺的:“只有一件事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而日光本、台藏本是:“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地方。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忤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它或许是为了说明“要紧”,就加了一句“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忤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岂知如果说这里上半句话加得还有道理的话,下半句根本就是与下面的文字重复,且硬插在中间,将“地方”两字搁在前面,使整个句子读不通了。因此,日光本、台藏本的文字有后改补添的可疑。

       其次,长泽教授后来的一些推理也是可以讨论的。第一,他所说的毛利本第5回末叶“完全没有”框郭,这似乎与事实不符。笔者目验毛利本时拍摄的照片与大安本所印的一样都是有框郭的,其左上角的框郭只是墨色稍淡而已,与日光本最后一叶的左下角完全没有是不同的。

      

       毛利本第5回末

      

       日光本第5回末

       退一步说,即使认为毛利本左上角缺框,也与日光本缺左下角框不同,两者之间的这种不同也不能作为判断板子先后的依据。这似乎都是刷印所造成的问题。第二,第5回结尾的形式不整齐的是日光本,而不是毛利本,毛利本的结尾形式与全书其他各回是一致的。第三,在考虑日光本与毛利本二本文字的详略不同等问题时,不能一般地认为“从详到略可以认为是自然的”,同时也有50%的可能是从略到详的。这一推理与上述第一个问题一样,即究竟是与《水浒传》相近的在先还是与《水浒传》相反的在先?其实两种可能都是存在的,可以相反逆推的。在这里有价值的问题是第二点:第5回最后结束的形式与全书相一致是先,还是与全书不一致在先?笔者觉得,毫无疑问的是与全书一致的毛利本在先,这一回单独与全书不一致的日光本、台藏本当在后。

       最后,笔者想揭示的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从这一叶的个别文字来看,日光本与同回所刻的同一字是不同的,而毛利本与同回所刻的是相合的。且看一个“说”字。日光本第5回第9叶A面的第5行第13字“看官听说”中的“说”、第8行第2字“王婆说了”的“说”、第9行第14字“和西门庆说道”中的“说”、第11行第3字“何须你说”的“说”、同叶B面第1行第18字“且休闲说”的“说”、第6行第6字“对何说去了”的“说”、第7行第11字“怎的对何九说”的“说”,共7个“说”字,其右边上部都是刻成“八”字状。与此不同,毛利本在这两叶上所刻的“说”字共有4个:第9叶A面第5行第13字“看官听说”中的“说”、第9行第2字“王婆说了”的“说”、第9行第14字“和西门庆说道”中的“说”、第11行第17字“何须你说”中的“说”。这4个“说”字与日光本的不同,其右边上面不是“八”字状,而是倒过来的两点“丷”:

      

       毛利本的“说”

      

       日光本的“说”

       我们再将这一不同与第5回中的其他“说”字相比,可以发现:毛利本的是与第5回中的其他“说”字一致的,而日光本是与前文不一致的。

      

       毛利本5/8A两个“说”

       这就有理由说明毛利本第5回的末叶与前面所印是同板,而恰恰是日光本存在着“补刻”的嫌疑。的两种之外,另有一“说”右边中间部分不是“口”,而是“厶”。由于全书是由不同的刻工分别刊刻的,所以会产生不同的“说”字,本来是十分正常的,但一般同一刻工连续刊刻数块板子时,当用的是统一的字形,不大可能一会儿这样写,一会儿又那样刻,只有不同的刻工雕板时,才会出现不同的写法,所以我们有理由说毛利本第5回的末叶与第5回的其他板子是同一刻工同时下刀的,而日光本是另一刻工所刻,其“补刻”的嫌疑显而易见。

       另看一个“违”字:在第5回的末叶中,毛利本写作“違”,而日光本的“违”字于“走”字里的部分的下面是一个“巾”字,两者明显不同。可惜第5回及其前后没有出现“违”字,无法与邻近的雕板联系起来加以考察。但在全书所用的“违”字中,绝大多数是同毛利本的,共有18处,另与日光本相同的只有5处。这一统计数字虽然不能作为判断第5回末叶孰为正版孰为补版的依据,但也可以作为一个参考。

      

       毛利本的“违”

      

       日光本的“违”

       四 三种主要影印本都有问题

       数十年来,三种刊本是“藏在深闺人不识”⑦,在世间流传的只是一些影印本。影印本中最关键的是古佚本与大安本,另外联经本也有特殊的影响力。可惜的是,这三种影印本都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1933年,由马廉先生发起,用“古佚小说刊行会”的名义,集资影印了104部,自此使这部中土的词话本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可以说,在1963年日本大安本问世之前,世上所有的词话本,其源均出于此。平心而论,它对推动《金瓶梅》的研究是其功至伟。但令人从未想到的是,这一出于著名学者之手的影印本,却未恪守忠于原著的影印原则,而是在不声不响中动了手脚,从而蒙蔽了世人八十年!

       古佚本最明显的手脚是刊落了大量的批点文字。今查原书上存有佚名批点者用深浅不同、朱墨杂陈的旁批、眉批134条,而印在古佚本上的仅存45条,只占所有批语的33%而已。如第1回,原书本有2条批语,古佚本却是留1删1,被删去的一条是在第18叶B面第6行,写潘金莲勾引武松时筛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批者在“心”至“儿”旁批曰:“显出淫情,怕不得羞了。”点出了潘金莲的当时神情。第2回原有批语8条,留4删4,如该回第5叶第3行,写潘金莲的容貌“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等等时,上有眉批:“描写模样真是动人。”说明了批者很注意人物的外貌描写,实有一定的价值,却被一笔删去。接下去,原本从第3回到第13回共有11条的批语全部被刊落。与此相反,有的批语因年代久远,当初批时本身就笔墨较淡,当时的照相技术又有限,故显得很模糊,如第5l回第12叶B面第2行“想起来一百年不理你”旁有批“做张致”三字,第56回第10叶B面第7行“埋头有年”旁批有“当泪下”三字,都已十分难认,却倒被影印者都仍然留下,所以不知道古佚本存删批语的标准是什么,看起来有很大的随意性。而这一动作的直接后果是,八十年来使人感到古佚本上的那些批语既少又多无价值,从而无人去问津词话本上留下的这些早期的有关《金瓶梅》的批评文字,不能不使人感到十分遗憾。

       不但是批语有大量的刊落,古佚本还将一些校改文字,乃至批点符号也作删削。例如第16回第9叶B面第5行“悄悄说道:娘请爹早些去罢”句,在“娘”字旁用朱笔加了“花二”两字,以明此“娘”乃是李瓶儿而不是其他的“娘”,很有必要。然在古佚本中,“娘”旁仅见数点痕迹而已,后来联经本翻印古佚本时,连这数点痕迹也没有了。至于删去批点符号的,如第3回第7行至第8行“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中的两个“我”字与后一个“哥”字旁,原都有紫色撇点,而在古佚本中都删而不见了。

      

       古佚本

      

       联经本

       古佚本的问题还有一些是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未能将朱笔批改套印而留下了后患。原本上用朱笔校改的文字,特别是覆改的地方,读者本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本被覆改的文字,而如今都用黑色来影印,就使读者看不清楚经涂抹的原字是什么了。如第3回第1叶第6行的“祸到头来摠不知”中的“摠”字,原本用朱笔改成“搃”字,下面的原字还是十分清楚的,而古佚本影印时,就显得模糊不清,使读者看不清楚究竟是何字了。

      

       大安本

      

       古佚本

       有的原用朱笔覆改,本也可以约略看清原本为何字,而古佚本改成墨色后,就不明原字是什么了。如第14回第6叶B面倒数第1行,原本将“浊不料”中的“不”字覆改成“坯”字,再用墨色一印,就完全看不清原本中的“不”字了。

      

       大安本

      

       古佚本

       原本中用朱笔修改的地方经墨印后一般都能看清这里曾经修改过,但个别在某字中添加笔划的,就很难看出来已经修改的痕迹了。如第8回第9叶,在大安本中有这样一段话:

       武松自从领了知县书礼,离了清河县,送礼物驮担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街上各处闭门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大路而来。

       记得1986年笔者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时任所长的尾上兼英教授正在指导研究生读《金瓶梅》。当他们用大安本读到这一段文字时,读不懂“各处闭门了几日”是什么意思,就叫我上去。我一看,也不懂其意。好在当时他们摊在台上有好几种版本的《金瓶梅》,我就拿起了一部香港覆印古佚本的词话本,一看这句话变成了“各处闲行了几日”,这就完全通了。这里的“行”字是用墨笔点掉了原来的“门”字,在旁边加了个“行”字,显然是改过的,然而“闲”字未见丝毫修改的痕迹。前年在日本看毛利本时,笔者注意了这个字,确实是个“闭”字。后来又看了台藏本,才解开了笔者心中所藏近三十年的谜底:原来在原本上是用朱笔在“闭”字内加了一点,变成了一个“闲”字。经古佚本影印后,红点变成了黑点,当然就不见任何痕迹了。假如没有大安本(毛利本)的存在,世上就永远不知原本是一个“闭”字了。

      

       大安本

      

       古佚本

       以上所说古佚本影印的一些问题,应该说,都并非是影印者有意造假,因为印者本无牟利的意图,只是当时没有充分重视忠于原本的原则,且在主观上并不认识那些批语与校改文字的重要性,制作的技术也存在着一些问题,这就在客观上造成了不良的后果,给后来的翻印者带来了严重的隐患。

       自古佚本后,在词话本的影印本中,1978年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影印的联经本曾受到人们的高度重视,因为它不同于过去所有影印的词话本那样都是缩印的,而是放大至原本一样大小,且将批校文字与一些符号用红色加以套印,制造了一种酷似原本的假象,甚至连笔者也一度怀疑它是直接用台北“故宫”藏本影印的。这次看了台北的原本之后,使笔者大失所望,确认联经本的影印是一种商业行为,其作伪是完全出于自觉的。请看其卷首“出版说明”是作了这样的宣传:

       这一部联经版的《金瓶梅词话》就是依据傅斯年先生所藏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本,并比对“故宫博物院”珍藏的万历丁巳本,整理后影印。

       这里的问题是,后一句“比对‘故宫博物院’珍藏的万历丁巳本”云云全是谎话,实际上压根儿没有“比对”过台北“故宫”所藏原本的一处地方。假如真的“比对”了“故宫本”,哪怕是走马看花式的浏览一下,怎么会遗漏了约67%的批语呢?就以开头不远的第2回来看,原本共有批语8条,而联经本只录了古佚本所留的4条。所以无法使人相信在整理影印时是真正“比对”了现藏“故宫”的原本。其余校改文字,也没有见到一例“比对”过原本的地方。看到的只是联经本中有的,在古佚本中都有;若是古佚本中没有的,联经本中也就没有;没有找到一条古佚本中遗漏的,而在联经本中出现的原本中的文字。这说明了联经本与台藏原本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它完全是从古佚本而来。

       再看联经本所用的颜色。原本的批校语所用的颜色是不一样的,除了朱墨两色之外,还有深红、淡红、紫色、淡墨与深墨等不同。今联经本只用朱墨两色,不加细别,这也罢了。问题是由于没有“比对”原本,所以究竟哪里当用朱色,哪里当用墨色,就完全处在瞎猜的状态中,往往是朱笔处却用了墨笔,该黑色的却成了红色,特别是将一些黑色的批评文字想当然地全部改成了红色。比如,第69回有2处墨批、第76回有8处墨批,都想当然地改成了朱批。

       至于校改文字,量更大,问题也更多。比如第1回第3叶A面第5行“这情色二字”中的“二字”旁原有朱点,现联经本因未见原本而照抄古佚本用了墨点。同回第11叶A面第3行原本中的“攘”字,用墨圈掉了“扌”,再在下旁墨添“嚷”字,而联经本都想当然地改成了红色。

       此外,不少批校文字是重新描摹而并非影印的,笔迹与原本、古佚本都明显不同。比如,第2回第8叶A面第6行“老身做了一世媒”处批有“牵合得好”四字,原批很淡,联经本则明显描摹加深,笔迹有所不同。第14回第9叶B面第4行“一来热孝在身,二者拙夫死了”处,原批“好做他小,那知热孝”数字是用紫色笔批的,今也改成红色,且笔迹也大异。

      

       古佚本

      

       联经本

       诸如此类,例不胜举,都说明了所谓“比对故宫博物院珍藏的万历丁巳本”云云完全是一句谎言。

       再看联经本是否完全“依据傅斯年先生所藏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呢?也没有。恰恰相反,它对古佚本作随意改动处比比皆是,如第1回第11叶A面第2行,据毛利本原文有“白日间只是打

”一句,台藏本原用墨笔将“酉”覆改成了“目”,将“屯”字加粗,在古佚本中就直接印成了一个“盹”字,而联经本不但改用了朱笔,而且没有覆改在原字上,只是将原字朱点了一下,然后用朱笔将“盹”字写在旁边,不但与“故宫”藏原本不一样,而且也有异于古佚本。

      

       古佚本

      

       联经本

       相同的情况再如第4回第6叶A面第3行,大安本原文是“等言战斗不开言”,“故宫”藏本将“言”字用墨笔直接覆改成“闲”字,联经本却用朱笔将“言”字点掉后,另在旁边添加一“闲”字,完全不同于古佚本了。

      

       大安本

      

       古佚本

      

       联经本

       再如第12回第6叶B面倒数第1行,大安本中原文有“颇露出去用”一句,其中“去用”两字在台藏本中用墨笔覆改成“圭角”,被改后就根本看不清原字是什么了。在古佚本上,当然也只是印下了“圭角”两字,然联经本没有依照古佚本影印,而是参照了大安本后,在正文中印上了“去用”两字,然后用朱笔点掉,再在旁边添加了一个“圭角”(因此我颇怀疑联经本在有的地方是将大安本作为底本,然后将古佚本上的批校文字复制上去的),完全有别于古佚本了。这样的例子触处皆是,这怎么能说是依照了古佚本来影印的呢?

      

       大安本

      

       古佚本

      

       联经本

       除此之外,联经本在一些地方套印批语时,与古佚本的原有位置相较,也有出入。如第85回第10叶B面的“梯”字,古佚本按台藏本影印,将原“扌”旁墨改成“木”旁,联经本改用朱笔,改笔又远离了原来的“扌”字:

      

       古佚本

      

       联经本

       又如第92回第14叶B面第3行中的“打死”两字,联经本与古佚本明显不同,不但在上面少添了一个“逼”字,且一点与“死”字都偏向了左边,覆在了原字的上面了。当然,这类错误,或许是印刷过程中产生的,但也不能不算是有异于古佚本了吧。

      

       古佚本

      

       联经本

       总之,声名很大的联经本既未“比对”过“故宫”藏原本,也未忠实于古佚本,是欺人不能查阅原本与较难读到古佚本而向世人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大安本的工作在主观上是想忠于原刊的。它以毛利本为底本,尽力汰去其纸张与印刷中有问题的叶面,择取日光本中完整而清晰的叶面来补全,从而影印出一部最接近原刊的本子。编辑们的工作细致之处还在于卷末附有《日光本采用表》与《修正表》,分别交代了将毛利本作为底本的基础上采用日光本的叶码,以及一些个别修正的文字。今将毛利本与大安本相校,发现其用日光本来取代的叶面基本上是合理的。因而它得到了较高的声誉,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们的工作看来还是比较匆忙,因而也存在着不少选择有误、处理不当的问题,以下就略举数例并稍作说明。

       以次换好,补配不当。《日光本采用表》所列第一例就有问题。此例是大安本第一卷第56叶第2回第8叶B面。此叶的毛利本完整、清晰,大安本却莫名其妙地弃之不用,选了于第2行缺了第1个字“便”的日光本,真是匪夷所思。这就造成了大安本于此叶缺了一个字⑧。

      

       毛利本2/8B

      

       大安本2/8B缺字

       《修正表》的第一例同样也存在问题。此例见第1卷第5叶第1回第3叶的A面。此叶第1行的第23字是“着”字,毛利本十分清楚,日光本此字残,大安本却选用了残缺此字的日光本,再作“修正”说明,真是多此一举。

      

       毛利本“着”字不缺

      

       大安本残“着”字

       同一回第7叶正面第1行第23字,毛利本不缺字,而大安本则缺了一个“中”字,当为错选了日光本,然后再作“修正”。此类“修正”与“说明”显然都无必要,而是自找麻烦,故作多情,且直接导致大安本的正文留下了一些缺字空白,降低了印本的质量。

       再有一类补配不当的是,尽管日光本没有缺损漏字,但字迹不清,结果就选用了不清楚的替代了本来清楚的毛利本。如第18回第1叶B面,其第10行首两字为“翟叔”,毛利本很清楚,而大安本却模糊难辨,显然是误选了模糊不清的日光本所致。类似的如第28回第8叶A面第3行第10字“陞”、第100回第8叶第2行第11字“炕”,也是毛利本清楚而大安本难以辨认。其他如第8回第5叶B面、第31回第15叶B面、第49回第6叶A面,都存在着类似的情况。

      

       毛利本“陞”字清楚

      

       大安本“陞”字模糊

       工作粗疏,列表有误。大安本所附两表,对于读者了解本书采用两本叶面的具体情况是有帮助的,但其在制作过程中也有一些错误。如《修正表》第5叶最后一行到第6叶开头二行,连续三行分别记录了第37回第7行、第8行所修正的三个字,实际上这都不是在第37回,而是在第39回的。看来,这并非是排印时的误植,而是提供的底稿就已搞错了。

       另有,实际上是采用了日光本,而在表上没有反映出来。如第53回第11叶A面最后二行,毛利本因用了补过的纸而有多字模糊不清,第13叶A面第4、5、6行第一字毛利本也未印好,大安本实际用的是日光本,这些在表上都未说明。

      

       毛利本第53回实漫漶不清

      

       大安本实用清楚的日光本

       以上这些,都是在匆忙阅读之中发现的大安本的疏误、不善之处,假如有时间、有条件细细校读的话,或许会发现更多的问题。

       今从大安本、古佚本、联经本三种影印本的问题来看,大安本是力图忠于原本的,所产生的一些问题主要是在拼凑两本的工作过程中的疏忽所致;古佚本的问题是忠于原本的意识不强,当时的技术条件也有限,在客观上留下了近一个世纪的隐患;而联经本的影印是一种商业行为,主要是为了牟利而故意造假。时至今日,明知现藏于台北“故宫”的词话本品相最佳,所批所校的文字也有价值,那么认真、忠实地将它影印面世而使“孤本不孤”,“以一化万”,使《金瓶梅》的出版与研究跨上一个新的台阶,实为众人所盼。

       附记:2012年,笔者于日本阅读了毛利本,曾写就《毛利本〈金瓶梅词话〉读后》一文,作为2013年台湾嘉义大学举办的“第五届中国小说与戏曲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会议论文。会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读了台藏本《金瓶梅》,写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金瓶梅词话〉读后》一文,作为“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筹)第九届年会暨2013年明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会议论文。后于11月再赴台北阅读台藏本之后,又写成《关于中土词话本影印失真的问题》,作为2014年“第十届(兰陵)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的会议论文。本文即在以上会议论文的基础上重新思考、精简、修正而写成。详细可参阅以上会议论文。

       注释:

       ①此本,即目前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它于1932年在山西省介休县发现,被当时的北平图书馆购入,1933年由马廉发起以古佚小说刊行会的名义首次影印。抗战时寄存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后还给中国,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②长泽规矩也《〈金瓶梅词话〉影印经过》,黄霖等编译《日本研究〈金瓶梅〉论文集》,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86页。

       ③由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目前尚不让复制任何一叶,故本文只能用正文基本上能正确反映原本面貌的联经本的书影来进行比较。

       ④本文所用日光本的书影都是据大安本中所采用者,下文不再作注明。

       ⑤长泽规矩也《〈金瓶梅词话〉影印经过》,第86页。

       ⑥饭田吉郎《关于大安本〈金瓶梅词话〉的价值》,《日本研究〈金瓶梅〉论文集》,第100页。

       ⑦中土台藏本自1933年经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后,未见有人读过原本;同样,自1963年大安本问世后,也未见有人读过毛利本与日光本的原刊本。

       ⑧本文所据大安本,是1963年8月的初印本,后来的盗印或翻印本多有添补,已背离“一概据原刊本而不妄加臆改”的原则(“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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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语录中的几个问题_金瓶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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