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保训》“测阴阳之物”新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论论文,清华论文,之物论文,阴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3.1,K87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669(2015)04-0021-09 《易传·系辞上》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1]248《易传》阴阳理论已比较成熟,在《易传》之前应当有一个十分漫长的阴阳气论萌芽、发展与演变的历程。 2008年7月,清华大学收藏了一批极为珍贵的战国竹简。其中最早编排起来的一篇简书,整理者命名为《保训》。清华简《保训》的问世,弥补了中国古代阴阳气学史的一个缺环,因此,学界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发表了不少论文。但是,无论在文字的释读、隶定,抑或思想史层面的研究上,都存在较大分歧。本人在学者研究基础上,从中国古代阴阳气学与“气占”视域对竹简“测阴阳之物”思想加以考辨。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测阴阳之物”即“测阴阳之气” 《保训》全篇共11支简,为便于讨论,根据李学勤先生所隶定的释文,将全文写定如下:“惟王五十年,不豫,王念日之多历,恐坠宝训,戊子,自靧水,己丑,昧[爽]……[王]若曰:‘发,朕疾壹甚,恐不汝及训。昔前人传宝,必受之以詷,今朕疾允病,恐弗念终,汝以书受之。钦哉,勿淫!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远迩,乃易位迩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实变名,身滋备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用受厥绪。呜呼!发,祗之哉!昔微假中于河,以复有易,有易服厥罪,微无害,乃归中于河。微志弗忘,传贻子孙,至于成唐,祗备不懈,用受大命。呜呼!发,敬哉!朕闻兹不旧,命未有所延。今汝祗备毋懈,其有所由矣。不及尔身受大命,敬哉,勿淫!日不足,惟宿不详。’”[2]27 《保训》属于文王遗训。周文王临终前对武王的告诫应当不是坛坛罐罐、柴米油盐的家长里短,而是与国家命运与前途生死攸关的“国之大事”。文中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是闲言碎语,而是一字千金的谆谆训诫。所以,我们理应从大处着眼,厘清其中每个字的深刻含义。学界目前对“测阴阳之物”的释读与理解不一。我们先讨论“物”的含义:李学勤先生将“阴阳之物”释为“正反之事”[3];廖名春先生将“物”训为“则”或“道”,“阴阳之物”即阴阳之则、阴阳之道[4];曹峰教授将“阴阳之物”理解为“阴阳两气之物”[5];李锐教授则将“物”释读为“分”[6],并列举《墨子·非攻下》为证:“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阴阳之物”就是“阴阳之分”。其实,“阴阳之物”中的“物”也有“类”之含义。《左传·宣公十二年》云:“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能用典矣。”杜预注:“物,犹类也。”《国语·周语下》又云:“象物天地,比类百则。”“象物”与“比类”对举,《广雅·释诂》:“类,法也。”王念孙、王引之的观点与《广雅》基本相同。尤其重要的是,在先秦时期,“物”有“气”的含义,《左传·僖公五年》:“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云物”就是“云气”。《周礼·保章氏》所载“五云之物”,也就是“五云之气”。综合上述各家观点,将“阴阳之物”解释为“阴阳两气之物”比较有说服力。但是,需指出的是,如果进一步把“阴阳之物”释读为“阴阳二气”,可能能够更加深刻领悟《保训》篇的精髓。因此,“辨阴阳之物”实质上就是“辨阴阳之气”。在传世文献中,《周礼·保章氏》的记载值得我们注意:“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象。”郑玄注:“物,色也。视日旁云气之色。”“五云之物”,也就是五种云气的颜色。类似的表述,在传世文献中还可列举几例: 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庄子·则阳》) 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周礼·春官·宗伯》) 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国语·越语下》) 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管子·四时》) 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史记·孟荀列传》) 在传世文献之外,出土文献的记载也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上博简《容成氏》云:“天下之民居奠,乃(饬)食,乃立后稷以为(田)。后稷既已受命,乃食于野,宿于野,复(谷)豢土,五年乃穰。民有余食,无求不得,民乃实(?),骄态始作,乃立皋陶以为李(理)。皋陶既已受命,乃辨阴阳之气而听其讼狱,三年而天下之人无讼狱者,天下大和均。舜乃欲会天地之气而听用之,乃立质以为乐正。质既受命,作为六律六(郘-吕),辨为五音,以定男女之声。当是时也,疠疫不至,妖祥不行,祸灾去亡,禽兽肥大,草木晋长。昔者天地之佐舜而佑善,如是状也。”[7]《容成氏》出现的“辨阴阳之气”和“会天地之气”,与《保训》“辨阴阳之物”含义基本相同。 行文至此,我们需思考并回答一个问题:既然将《保训》“辨阴阳之物”释读为“辨阴阳二气”,那么在殷末周初时期,是否“阴”字与“阳”字已组成复合词?阴阳范畴是否已经与“气”范畴“联姻”?我们先讨论阴与阳。根据黄天树先生的研究,甲骨文已出现“阴”与“阳”。譬如: 其祷河,惠旧册用,于阴酒?(《合》30429) 于南阳,西?(《屯》4529) 于,北对?(《屯》4529) 黄天树先生指出甲骨文中“‘南阳’与‘北对’,实际上就是阴与阳的对贞”。阴与阳并非仅仅用于表示方位与天气,也开始用于对自然现象进行分类、对自然世界的内在特点与规律进行初步的总结。“综上所述,说明商代甲骨文中不仅已有‘阴’‘阳’二字,而且‘阴’指‘水之南、山之北也’;‘阳’指‘水之北、山之南也’。殷人已能定方位、辨阴阳,有了阴阳的观念。”[8]213-217观念先于文字而流行,这是世界文明普遍现象。虽然殷人已有阴阳观念,但在甲骨文中至今尚未发现“阴阳”复合词。黄天树先生指出,西周中期铜器《永盂》铭文有“赐畀师永厥田(阴)易(阳)洛”,记载周天子把位于“阴阳洛”(即洛河南北两岸)的一块土地赏赐给师永。西周晚期铜器《敔簋》也有“阴阳洛”铭文,写法稍有不同[8]214。《诗经·大雅·公刘》云:“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正好与《永盂》《敔簋》铭文相互印证。 那么“阴阳”与“气”又是何时开始“联姻”的呢?我们先考察一下“气”的生成与演变。甲骨文中已出现“气”字。据于省吾先生考释,在甲骨文中,“气”有三种义项: 其一,乞求。“例如,‘贞,今日其□雨。王曰,(疑),兹气雨。之曰允雨。三月’。(前七·三六·二)按今日其雨之其应读作‘该’。今日该雨,则信否尚未可知也,故以疑为言。下言兹气雨,但气雨亦未知其能否降雨?是日允雨而后验也。” 其二,迄至。“例如:‘王曰,(有),其来(囏)。气至五日丁酉,允来’。(菁一)……按气通迄,丙寅迄壬申,即由丙寅至壬申,迄丁酉,即至丁酉。” 其三,终止。“例如,‘之日气来’(前七·三一·三)气读讫训终。言是日终有来也。” 于省吾先生认为,“总之,甲骨文气字作三,自东周以来,为了易于辨别,故一变作,再变作。但其横画皆平,中画皆短,其嬗演之迹,固相衔也。气训气求、迄至、迄终,验之于文义词例,无不吻合。”[9]79“气”字也出现于金文中。譬如《洹子孟姜壶》:“洹子孟姜用乞嘉命。”《天亡簋》:“不克乞衣王祀。”[10]卷一27此外,拓片保存于《三代吉金文存》中的“行气玉柲铭”,据陈梦家先生考证乃战国初期齐国器物,其铭文云:“行气立则畜,畜则神,神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明,明则长,长则袤,袤则大。天其柱在上,地其柱在下:顺则生,逆则死。”[11]卷二十此处“气”字是一个名词。通而论之,甲骨文与金文中的“气”字,只是一普通的字词,尚未蕴含哲学意义。在甲骨文与金文之后,竹书《恒先》的气论在中国古代气学史上,意义非同一般。竹书《恒先》共计13简,是中国古代气学史上一篇重要的文献:“恒先无有,朴、静、虚。朴、大朴,静、大静,虚、大虚。自厌,不自忍;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虚静。为一若寂,梦梦静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昏昏不宁,求其所生:异生异,畏生畏,韦生韦,悲生悲,哀生哀。求欲自复,复,生之生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同出而异生,因生其所欲。察察天地,纷纷而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无乱;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刚。先有圆,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长。天道(地?)既载,唯一以犹一,唯复以犹复。恒气之生,因复其所欲。”① 《恒先》在思想史上的最大贡献在于其第一次明确提出“气是自生”命题。“气是自生”表明气既是宇宙生成论(“所由成”“所从来”),又是宇宙论(“所由以说明的第一点”)。但是,整篇文章从头至尾没有出现阴阳、四时、五行等范畴,更没有以此建构庞大的宇宙图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恒先》只出现了“清气”“浊气”概念,却没有出现“阴阳”或“阴气”“阳气”等概念,这一现象值得注意。在中国古典气学史上,阴阳是宇宙本体在内在结构上所具有的基本属性,是宇宙万物产生与运动的动力因。阴阳二气循环推移,化生天地万物,“天地之间,无往而非阴阳。一动一静,一语一默,皆是阴阳之理”[12]1604。从思想史逻辑进程分析,理应先出现“清气”“浊气”概念,其后才可能演化出“阴气”“阳气”概念,因为阴阳之气范畴远比“清气”“浊气”抽象[13]。从“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信神哉,云云相生”等表述判断,《恒先》概念的特点与《列子》《文子》《淮南子》有所区别。《恒先》中的“清气”“浊气”不可等同于“阳气”“阴气”“清轻”“浊重”“清阳”“重浊”等概念,《恒先》中的“清气”“浊气”概念比较原始,直观性、经验性色彩比较浓郁。综合以上分析,《恒先》写作时间可能不晚于战国初期。 囿于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缺失,在甲骨文、金文与竹书《恒先》气论之间,存在着一段比较长的空白。在时间序列上,紧接竹书《恒先》气论之后的文献或许是《国语》。《国语》作者用阴阳二气的摩荡推移来诠释自然和社会现象。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镐京一带地震。太史伯阳父说:“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14]32与此相类似的材料还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14]19“天无伏阴,地无散阳,水无沈气,火无灾燀,神无闲行,民无淫心,时无逆数,物无害生。”[14]110这些材料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伯阳父、虢文公和太子晋皆从阴阳二气交感互动、相互作用的角度,论证宇宙万物生成与变化的内在根据。与此同时,又不否认至上神(天)的主宰地位,从天人感应角度论证山崩地裂乃上天之谴告[13]。《国语》所记载的事件虽然发生在西周时期(周宣王即位时间为公元前823年),但《国语》成书年代在战国初期,反映与彰显的只是战国时代的宇宙观与思想意识。 在《国语》之后,阴阳学说与气学的“牵手”或许应提及通行本《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但是这一段文句不见于竹简本《老子》,它极有可能是后来添加进通行本《老子》的。楚简《太一生水》紧附于《老子》丙本之后,当是诠释《老子》之文,但其宇宙生成图式却是:大一—天地—神明—阴阳—四时—凔热—湿燥—岁,其中也无“道生一”和“万物负阴而抱阳”命题,“气”只不过是与“天”“地”“土”并列的质料,这恰说明《太一生水》作者所看到的《老子》没有“万物负阴而抱阳”一节。上博简《凡物流形》:“(闻)之曰:一生两,两生厽(参),厽(参)生女(母?),女(母?)城(成)结。是古(故)又(有)一,天下亡(无)不又(有);亡(无)一,天下亦亡(无)一又(有)。”②这篇文章虽然大量出现“一”,而且有类似于通行本《老子》四十二章“一生二,二生三”文句,但仍然没有“道生一”“万物负阴而抱阳”和“冲气以为和”等论断,更没有论述“一”生“二”如何可能,无“一”何以就无“有”。梁启超先生说:“阴阳两字意义之居变,盖自老子始。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此语当作何解?未易断言,抑固有以异于古所云矣。虽然,五千言中,言阴阳者只此一句,且亦非书中重要语,故谓老子与阴阳说有何等关系,吾未敢承。”[15]47在《老子》一书中,“阴阳”确实只出现一次,但认为“非书中重要语”却有失偏颇。如果我们从通行本《老子》四十二章中抽掉阴阳气论,宇宙论意义上的道论就会坍塌,因为无法解释道生万物如何可能。《老子》作者的弟子或弟子的弟子发现了这一内在逻辑缺陷,因此增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一节。所增补的这一节在《老子》文本思想体系中,意义极其重大!因为祖本《老子》作者没有回答的一个关键问题——道生万物如何可能——终于在形而上的高度得到论证。《庄子·田子方》显然受到了《老子》四十二章阴阳气论的影响:“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阴阳二气“交通成和”,天地万物得以化生,阴阳之气作为动力因的地位与作用自此得以彰显。从《老子》四十二章和《庄子·田子方》中的表述分析,《庄子·田子方》当是对《老子》阴阳气论的阐发。《淮南子·天文训》继而评论说:“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无论“道”或者“一”,都无法论证种类繁殊的万物如何产生,所以称“一而不生”;援阴阳气论入道论,用阴阳二气相摩相荡诠释天地万物化生之动力因,“阴阳合和而万物生”。 在中国古代气学史上,阴阳气论的成熟应以《易传》为标志。《易传》首次将“气”进一步抽绎为“精气”,认为精气是化育天地万物之本原:“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16]512这段文字与帛书《易传》稍有出入。通行本的“情状”,帛书本为“精壮”,而后者似乎更符合原意。精气化育自然万物和人类,而且“游魂”也是由精气流变而成③。《易传》作者力图在自然、人类、精神意识和鬼魂之间,探寻天地万物存在何以可能的终极依据,这种观点比荀子“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的提法更具哲学普遍意义。概而论之,《易传》阴阳气论可梳理为三个要点:阴阳对立、阴阳交感和阴阳转化。三者合而论之,称之为“一阴一阳之谓道”。由阴阳对立、阴阳交感和阴阳转化建构而成的“阴阳之道”,从哲学意义上首次论证了气化生天地万物的内在动力、内在本质和内在规律等问题。在中国气论发展史上,阴阳与气论的“牵手”具有重大哲学意义。因为正是阴阳理论的“加盟”,才得以从逻辑与哲学的意义上弥补气论的内在缺陷,使“气生万物何以可能”这一宇宙生成论问题得到形而上论证。 综上所述,就目前已发现的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而言,阴阳学说与气学的“联姻”萌芽于竹简《恒先》,生成于《国语》与通行本《老子》,阐发于《庄子》,成熟于《易传》。如果把《保训》放在阴阳气论的哲学与逻辑发展脉络中衡评,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保训》的“测阴阳之物”思想应当在《易传》阴阳气论之前。《保训》篇如果不存在后人作伪情况,其写作年代或许在战国中晚期。 二、“阴阳之物”为何要“测”?为何要“咸顺不逆”? 在上述论证基础上,我们进而需讨论另一个问题:“阴阳之物”为何要“测”?并且还要“咸顺不逆”?周文王临终之前这句谆谆教诲是白日呓语还是隐含深意?在现代人看来,确实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其实,“测阴阳之物”类似的语句与观点,并非仅仅出现于《保训》,在先秦两汉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中如雨后春笋,俯拾皆是: 皋陶既已受命,乃辨阴阳之气而听其讼狱,三年而天下之人无讼狱者,天下大和均。舜乃欲会天地之气而听用之,乃立质以为乐正。(上博简《容成氏》) 占梦: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17]1968。(《周礼·春官·宗伯》) 大庭氏之有天下也,不辨阴阳,不数日月,不志四时,而天开以时,地成以财[18]166。(黄帝书《十六经·顺道》) 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庄子·则阳》) 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国语·越语下》) 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管子·四时》)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19]54(《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 天地之常,一阴一阳。阳者,天之德也;阴者,天之刑也。迹阴阳终岁之行,以观天之所亲而任,成天之功,犹谓之空,空者之实也[20]249。(《春秋繁露·阴阳义》) 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史记·孟荀列传》) 昔者皇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辅之。以治日月之行,律治阴阳之气。节四时之度,正律历之数[21]288。(《淮南子·览冥训》) 治理天下,需“辨阴阳之气”;审案定谳,需“辨阴阳之气”;制定历法,需“辨阴阳之气”;对敌作战,需“辨阴阳之气”;养生长寿,需“辨阴阳之气”;乐正以乐教化民众,需“辨阴阳之气”;甚至占梦吉凶,也需“辨阴阳之气”……大至治国平天下,小到平民百姓占梦、治病,都需“辨阴阳之气”。“辨阴阳之气”在人类社会生活中,何以如此重要?《汉书·艺文志》中的一段话道出了玄机:“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统治者必须根据四时阴阳之气不同特点,有针对性地制定政策措施,部署每一时期工作重点,决定何时劝耕农桑、何时行宗庙祭祀、何时行教化、何时行刑杀。人事与天地阴阳五行之气相协调,董仲舒称之为“法天而行”。董仲舒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指导,将一年三百六十天划分为五个单元,每一单元七十二天。譬如,在金气主事的七十二天里,金气“惨淡而白”。金气代表秋季,秋季是自然界收获的季节,同时也是大自然万物由盛向衰的转折点。在这一时期,统治者的工作重点有两个方面:一是战争与刑杀,“金者秋,杀气之始也。”[20]283统治者在这一时期讨伐不义,“听其讼狱”,诛杀贼人;二是以法治国、以法治吏,“警百官,诛不法”,如果统治者在秋季这一时期不遵循天地阴阳之气,天地之间必然会出现昴毕星宿失色、寇贼峰起的谴告。如果统治者适时改弦更张,“举廉洁,立正直,隐武行文,束甲械”[20]290,还有望得到上天的宽宥。正如《容成氏》所言,如果因循“阴阳之气”规律而行动,就能实现天下太平,“三年而天下之人无亡讼者,天下大和均”。在《春秋繁露·五行五事》篇中,董仲舒断言,如果君臣不知礼节、放浪形骸,树木就长不直,夏天经常有暴风;君王如果言不守信,秋天常有霹雳;君王如果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秋天常有闪电;君王如果不善纳谏、刚愎自用,水就不能渗透进地下,春夏两季就会暴雨成灾;君王如果昏庸无能,庄稼就会歉收,秋天雷电交加。天地阴阳之气——君王言行——君臣政绩——庄稼丰歉——植物荣枯——谴告或祥瑞,前后之间,构成了一个因果互渗链。 缘此,如何揣摩上天的意志,如何让上天经常降祥瑞,如何避免上天发出谴告,就成为历代统治者时时关心的“国之大事”,因为这牵涉到天命是否转移、国祚是否延续的大问题。根据陈梦家先生研究,甲骨文中反映的天帝权力,总共有十六大项:令雨、令风、令济(云霞之气)、降艰、降祸、降潦、降食、降若、帝若、授佑、授年害年、帝咎王、帝佐王、帝与邑、官、帝令[22]561-571。这十六项昊天、上帝的权力,涵盖祥瑞、谴告、天气、灾害、年成丰歉、战争、国祚、作邑等方面。从对人事产生的实际效果而论,又可分为善与恶两类:令雨、降若、帝若、授佑、授年等,属于善义;令风、降艰、降祸、降潦等,属于恶义。由此而来,至少从殷商开始(就目前已掌握的存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而言),就存在一种非常特殊的祷问术数——气占。气为云气,卜与巫通过“云气之候”来揣摩天帝意志,预测人事吉凶休咎。在甲骨文中,这种“云气之候”的记载颇丰: 启不见云[23]1044。(《合》20988) 兹云其雨[23]713。(《合》13649) 各云不其雨,允不启[23]1046。(《合》21022) 兹云延雨[23]698。(《合》13392) 贞亦乎雀燎于云犬[23]87。(《合》01051) 庚子酒,三穑云[23]698。(《合》13399) 贞燎于三云[23]698。(《合》13401) 在出土文献之外,传世文献也足以佐证甲骨文所载。根据《周礼》记载,每逢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天子必亲带巫、卜到宫门附近的高台观察云气,揣测天心天意,占卜吉凶祸福。类似记载出现于《左传·僖公五年》:“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在“分”(春分秋分)、“至”(夏至冬至)、“启”(立春立夏)、“闭”(立秋立冬)之时,君王须登台看“云物”,将天地之异象(即妖祥)记录下来,以便在相应要发生的人事变故上做好应对准备。因此,天子以及各诸侯国一般都建有“望国氛”“望氛祥”之类的高台,因其用途与神事有关,故称之为“灵台”。《周礼》中的“眂祲”官“掌十辉之法,以观妖祥,辨吉凶”[17]1979,郑玄注云:“辉谓日光气也。”“十辉”具体指太阳的十种光气。《周礼》中的“保章氏”负责“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象”,所谓“五云之物”也是特指日旁云气的五种颜色,古人认为它预示着不同的灾祸或吉祥,郑玄解释说:“以二至二分观云色,青为虫,白为丧,赤为兵荒,黑为水,黄为丰。”[17]2124李存山教授提及《尚书·洪范》有“休征”“咎征”与“庶征”,不同的天象代表吉祥与灾祸[24]。除了《周礼》《尚书》之外,《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别成子望军气》《常从日月星气》《黄帝杂子气》,这三种文献皆是先秦古籍,属于“云气之候”类著述,但早已佚失。今存《墨子》中的“迎敌祠”和“号令”两篇文章保存了一些军事上“气占”方面材料:“凡望气,有大将气,有小将气,有往气,有来气,有败气。能得明此者,可知成败吉凶。举巫、医、卜有所,长具药,宫之,善为舍。巫必近公社,必敬神之。巫、卜以请守,守独智巫、卜望气之请而已。”城池被围之时,守城主将让卜、医、巫等专司气占,通过观察云气来推算敌方何时进攻,我方宜何时反攻。专司“望气”的卜、医、巫伴随守城主将左右,随时将观察云气变幻的“望占”实情禀报给守城主将。卜、医、巫不可将不利于鼓舞士气的“气占”结果泄露给守城将士,否则将受重惩,即《墨子·号令》所云:“巫祝史与望气者必以善言告民,以请上报守,守独知其请而已。无与望气,妄为不善言,惊恐民,断弗赦。”在古代社会,“气占”是战争爆发之前“庙算”内容之一,“圣人独知气变之情,以明胜负之道。”[25]97通晓气占之道,方能知己知彼,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因此,唐代李淳风认为,在军事上气占的最大作用在于“探祸福之源,征成败之数”[26]卷九。因为古人相信胜败可“逆知”,气占的价值逐渐被过分渲染和夸大,甚至到了“进退以气为候”的程度:“其军中有知晓时气者,厚宠之,常令清朝若日午察彼军及我军上气色,皆须记之。若军上气不盛,加警备守,辄勿轻战,战则不足,守则有余。察气者,军之大要,常令三五人参马登高若临下察之,进退以气为候。”[27]711 天上云气变幻多端,白云苍狗,稍纵即逝。通过望占云气推算吉凶休咎的标准何在?李淳风是古代气占集大成者,《乙巳占》是古代气占学说集大成之作。李淳风认为:“夫气者,万物之象,日月光照之使见。是故天地之性,人最为贵,其所应感亦大矣。人有忧乐喜怒诚诈之心,则气随心而见至。日月照之以形其象,或运数当有,斯气感召,人事与之相应,理若循环矣。”[26]卷一人事为因,天象为果。先有社会人事之变,后有云气之变与之相应。因此,人们可以通过云气之候预测吉凶祸福。根据《周礼》《墨子》《越绝书》、马王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李淳风《乙巳占》和宋代《开元占经》等典籍所载,我们可以概括出古代“气占”预测吉凶的三大原则: 其一,云气颜色。“青白,其前低者,战胜;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28]1337,“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见),喜气也。若雾非雾,衣冠而不濡,见则其域被甲而趋”[28]1339。“卿云”又称“庆云”“景云”,李淳风《乙巳占》卷八“云气吉凶占”解释说:“庆云,赤紫色,如烟非烟,如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是谓庆云,亦曰景云,见者国有庆。庆云有五色,润泽和缓,见于城上,景云也。”《开元占经》又言:“贤人气,视四方常有大云,五色具者,其下贤人隐也。青云润泽蔽日在西北,为举贤良也。”[27]692-693 其二,云气之象。“云气有兽居上者,胜”[28]1336,“其大根而前绝远者,战”[29]1297,马王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云:“如杼,万人[死下]”,“见此,长如车轱,死者盈千。如辕,死者盈万。如敦布,百万死下。”[30]《乙巳占》和《开元占经》这方面的记载也很多:“气如人无头,如死人卧,如两蛇,赤气随之,必有大战,将败。四望无云,独见赤云如狗入营中,其下流血。”[26]卷九“军败之气,如群鸟乱飞,疾伐之,必大胜。”[27]714 其三,云气运行态势。“将军之气如龙如虎,在杀气中。两军相当,若发其上,则其将猛锐。……猛将气如尘埃,头锐而卑本大而高”[26]卷九。《隋书·萧吉传》载:萧吉精通阴阳算术,有一次路过华阴,看见杨素冢上有“白气属天”,于是秘密向隋炀帝禀告。隋炀帝问是何征兆,萧吉说:“其候素家当有兵祸,灭门之象。改葬者,庶可免乎!”隋炀帝于是劝杨玄感尽快迁坟,杨玄感也略懂气占一二,认为坟上起白气非常吉祥。于是杨玄感借口“辽东未灭,不遑私门之事”为由,拒绝改葬。“未几而玄感以反族灭,帝弥信之”。 《庄子·天道》篇云:“《易》以道阴阳。”阴阳学说是《易》核心理论,虽然在《易经》中尚未出现哲学意涵的“阴阳”范畴,但其基本理论架构是阴阳学说。王家台秦简《归藏》的出土证明了商《易》的存在,史载夏《连山》、殷《归藏》、周《周易》的易学衍变史真实可信。《易传》阴阳对立、阴阳交感和阴阳转化的学说,标志着古代阴阳气论已基本体系化。在中国古代阴阳气学演变轨迹中,清华简《保训》的地位与价值比较重要。“测阴阳之物”实际上已涉及中国古代一种非常奇特、但又普遍流行的祷问方式——气占。殷周时代,卜筮之风隆盛,灼龟为卜问,蓍占为筮问。这两种祷问术数因有殷墟甲骨和《周易》的传世,人们知之甚详。但对于气占这一方术了解甚少,清华简《保训》的问世,唤醒了我们对古代这一方术的记忆。清华简《保训》或许是阴阳家的著述。班固《汉书·艺文志》言:“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班固认为阴阳家来源于掌管天文历法的羲和之官,天论与阴阳五行学说是邹衍学说的主要内容。《文心雕龙·诸子》认为“邹子养政于天文”,善于谈天、谈气、谈阴阳五行,是邹衍学说一大特点。但是,邹衍绝非单纯为谈天而谈天,谈天、谈气、谈阴阳五行,最终目的是为了谈人事。“敬授民时”的同时,也会做一些“泥于小数”的事情。气占与天人感应世界观紧密相关,除了人与自然相互影响之外,气占在性质上是一种方术,在某些层面也可以说是一种古代巫术。气占祈求通过某种技术手段,揣摩天心天意,力求做到人事与天意协调一致,期盼天降祥瑞而不是谴告,从而达到天命不移、国祚恒久、江山永固之社会目的。因此,我们今天只有从气占这一视域去释读与研究清华简《保训》,才能真正读懂其中的隐晦之义。 ①《恒先》的文字考证与编排,采用庞朴先生的观点。参见庞朴:《〈恒先〉试读》,2004年4月22日,http://www.jianbo.org/。 ②此段文句参照王中江教授考证和重新编联的结论,见王中江:《〈凡物流形〉编联新见》,简帛网,2009年3月4日。 ③其后《管子》“黄老四篇”(《心术》上下,《白心》《内业》),也以“精”训气:“精也者,气之精者也。”“一气能变曰精”。清华竹简“护训”与“测阴阳”新探_清华简论文
清华竹简“护训”与“测阴阳”新探_清华简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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