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日本论文,近代论文,年代论文,世纪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93(2007)01-0043-05
每当考察日本近代文学研究都无法绕过1980年由讲谈社出版的柄谷行人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以此书为标志,在此之后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发生了具有里程碑性质的改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那以后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并不是简单地对先前所产生的研究结果的继承,而是对先前的研究框架的彻底颠覆,它直接导致了重构日本文学史潮流的产生以及批评话语的改变。作为柄谷行人本人也在1988年《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的文库本发行之际写到:“很明显,1970年代中期是一个巨大的转换期,……现在回头看来便会清楚地明白,我的这本书也是属于那一潮流(后现代主义)。”[1]248-249与此同时,柄谷行人在此书的后记中写到:“本书并非像其标题所显示的那样的文学史。文学史方面的资料仅仅被用于‘文学史’的批判。所以,如果把本书作为又一部文学史被阅读的话,我会苦笑。但是,对于想回避本书而进行延喘的批评话语我只有怜笑了。”[1]243柄谷行人在否定了本书是通常的文学史的同时,还预言了与本书所提示的新观点以及思考框架没有关系的文学批评已不具有意义。而事实上,柄谷行人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一书的确给后来的研究者以重大影响。首先正如高田知波在《近代文学的起源》的解说中所说的:一谈到近代文学的起源这一题目就会有许多人想起柄谷行人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2]248。絓秀实也在《日本近代文学的〈诞生〉》写到:本书如果不是作为柄谷氏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以及它的后续论考存在的话将无法写成[3]372。在此之上,《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并不是仅仅限于日本国内,1993年此书在美国出版英文本后,又相继在德国和韩国出版了德文本和韩文本,而中文本也在2003年由三联书店出版发行。《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之所以能产生全球性的效果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提出了近代文学制度一经确立其起源便被遗忘了,而且遗忘过后所产生的一些所谓的自明的概念现在需要重新进行解读和还原。这也正像柄谷行人在《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的后记中所写到的:必须把日本·近代·文学,在此之上特别是把起源这些话语加上括号[1]243。这是站在近代文学的终结点上来看近代文学的起源,其所预示的是:在此之前的近代文学研究都是在近代的框架中使用近代的并没有进行还原的批评话语所进行的研究,而在此之后的研究将显示出截然不同的形式与状态,即从研究的角度来讲,一个时代过去了。
自从《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一书在日本发表以后,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的研究的确展示了一个全新的状态。这体现在了自我意识、研究视角以及研究方法等多个层面。首先川村凑在《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文库本)的解说《批评的诞生》中写到:在专注于近代性思维以及文学意识的精神中是不可能出现对其进行根源性的批判的。这表明了,在进行近代文学研究之前,研究者首先要跳出“近代”这一框架的根本前提。在这种研究动向下,“近代国家”以及“民族主义”等要素或者说视角被不可避免地加入到文学研究当中。当然文学研究方法的变化也是不可避免的。比如:明治时代的特有表达过程的变化被问题化的同时,要解明“近代小说”的独自发信者(作者)和收信者(读者)之间的关系的研究开始出现,而且为了让人们感受到由多样化系谱丰富地混杂在一起的文学史,对于明治时期的小说和文体,研究者们是从读者和作者、自然、文体、物语构造等多方面来考察其变化的。而龟井秀雄的《明治文学史》便是这一研究的代表性产物。
以《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为标志,日本近代文学研究发生了一种类似于“断绝”的东西。这种“断绝”正像小田切秀雄在评论日本近代文学与江户戏作文学的不同所使用的“断绝”一样:明治以后的文学和以前的文学的断绝并不是一种由于断绝而产生发展的关系。正如断绝两个字,完全是近似于别类东西的创出[4]21。但也正如我们在描述明治以后的文学是依然无法摆脱明治以前的文学这一对照物一样,在勾画《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之后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所具有的特征之时也无法摆脱在那之前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所具有的特征这一对照物。因此,对《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之前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所进行的研究给予总结与概括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现在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所发生的种种现象。本文所要做的便是这一工作,本文的主要焦点是1970年代,因为1970年代是《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出现前的那段时期。
一
正如对于历史学家来讲,“历史是什么”是一个永久的命题一样,对于文学研究者来说,“文学是什么”的疑问也是将要解决的命题,而这种情况在日本近代文学研究领域也不例外。在第二次大战结束后,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对于“近代文学是什么”的问题进行了孜孜不倦地探求,但其主要的关心重点是集中在探求“近代的起点”以及“近代文学的起点”的“起点”问题上。
众所周知,在1970年代以前,日本近代文学被确定在明治维新以后是一个常识或者说是定论。这种定论确立的理论根据是大家所熟知的,那就是先前的对明治维新的评价,具体地说便是:明治维新最大的特征在于它形成了统一的国家,而这统一国家的形成主要有两点原因。外因是图划国家之强大,以便与西方国家抗衡;内因是废弃国内的封建分裂,以便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但综观全局,外在的因素占了主导地位。明治维新并非是日本的资产阶级发展到一个很成熟的阶段而自然产生的结果,从内在的因素来讲,当时的日本还根本不具备建立资本主义国家的条件,明治维新是在西方列强的重压下被催生出来的。这也正像中村光夫所描述的那样,“任何人都知道,明治的新日本是以西洋文明的移入为口号,并通过这种移植而成立的,但是,在被输入的西洋的‘文明’当中,至少在最初的阶段,‘文学’是不包含在其中的。”[5]10而近代文学的成立是伴随着西方事物的进一步移入,以及去西方留学和考察的人数的增多,当时的日本人开始发现在西方诸国,文学、美术、戏剧在社会与人们生活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之后,才开始把目光转向文学,并通过对西方的学习来建立自己的近代文学。如果从这样一种认识来考察日本近代文学,那把日本近代文学的确立认定为是明治维新以后无论如何都是合理的。当然,对于日本的近代文学是怎样开始的问题,文学史家们也进行了讨论,这里引用吉田精一的观点可以达到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的效果。吉田认为:从理论方面坪内逍遥和森鸥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评论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是:排除了把文学作为劝善惩恶之手段的功利性看法以及把文学视为消磨时光之道具的游戏说,而且在阐明文学的真正目的的同时,主张作为小说的具体方法应该描写人情、心理。……这当然是指明了应该到来的文艺的方向的有益立论[6]207。而对于森鸥外的评论是:以Hartmann的美学为依据,致力于文艺理论的启蒙,起到了使幼稚的文学界的水平得以提升的作用[6]208。而作为文学作品,吉田精一把二叶亭四迷的《浮云》认定为是具有真正意义的近代文学。他评价到:这部作品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近代文学的第一作,它深切地描写了作者对应于时代和环境所产生的内面的苦恼、动摇。把缺乏行动力的知识分子的近代性的性格和心理,通过自我的彻底分析而进行了出色的解剖。而且在个人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很好地抓住了过渡期社会的真相[6]209。
二
但是在1970年代以后,前面的这种常识和定论受到了根本上的质疑。浅井清在《从近世到近代》的一篇文章中写到:虽然把日本的近代文学放置到明治维新以后是一种通说,但毫无疑问,近代文学并不是在与近世文学断绝之上而成立的[7]3。而芳贺彻也在《近代文学史的第一页写什么》的文章中说:在日本近代文学是从何时开始的,把它换言成“近代日本的文学”并询问其出发点的话是相同的两个问题还是不同。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归根结底由于对“近代”和“文学”这两个词的不同理解将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变化,因为可以变化而有趣,实在是微妙,是一个很难判定其轮廓的问题。但世上的常识,在高中的国语·日本史的教科书上以及在对这些教科书进行编撰的国文学的专业人员之间却显得异常地稳定[8]28。上述的这些论调已经非常清楚地显示出在1970年代,日本近代文学研究领域开始对“明治维新=近代的起点”这一单纯的公式开始发生质疑,并进而提出了“近世”与“近代”的关系并非是“断绝性”而是具有“连续性”的观点,而这一观点将直接导致对日本近代文学起点的确立在时间上的向前推移。
那么,决定这一观点产生出来的视角是什么?那正像浅井清在《从近世到近代》一文的开篇语所写到的那样:“从近世到近代”这一题目包含了在一个处于转换期的文学史上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对于近代日本的基础及其成立过程,在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进行解明的同时对其进行综合考察的视角也被提起[7]1。而这一研究视角所依据的理论基础便是决定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日本对明治维新研究的总体框架与方向的远山茂树、井上清、丸山真男等人所进行的研究。远山是在日本国内寻求发生明治维新的主要契机,并把重点放到了作为阶级斗争的集中表现的天皇制绝对主义的成立过程中,与此相对,井上是重视国际契机,并以当时的半殖民地化的危机意识为背景,把重点放到了在经过阶级斗争的激化以后而达成民族独立的过程中。丸山是分析与解明了可能对异质文化进行接受的传统思想以及与之自觉对应的理论,并探讨了开国深层中所拥有的价值意识的特色。上述研究为在此之后的研究提供了“从近世到近代”这一转换期研究的巨大的理论框架。而到了60年代作为处在西洋以外的却惟一在近代化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典型范例,对日本的近代化研究开始盛行。而这些近代化研究的共通之处在于:首先是要把近代化和西欧化进行区分;其次是对先前的被视为阻碍日本近代化发展的诸要素的发祥之源的德川时代进行了再探讨并给予了积极地评价。具体地讲便是:存在于封建性的价值观以及根植于日本传统中的诸要素反而促进了近代化的发展,而且正是由于锁国时代的自我积蓄才使飞速的近代化成为可能。
在此巨大的理论背景下,对于近代文学起点的探究自然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而首先受到质疑的是衡量近代文学确立的标准——近代自我的确立。芳贺彻曾指出:“要从日本的近代是从明治开始的那种中学教科书式的便宜主义中走出来,建立稍有不同的更长更广泛的环视历史的视野。而且,另外一个就是干净利落地扔掉‘近代自我’的确立这一让人感到窒息的固定观念,……停止假想在什么地方(大概是西欧诸国)有一个理想型的‘近代’,并通过与此对比来批判日本的‘歪曲’和‘变型’的纠弹告发的方式,应该用相对主义的态度来看待彼此。”[8]30芳贺彻的这段话与前面的研究是完全相通的,既然“近代化”和“西欧化”是不同的,那当然也没有必要生硬地运用西方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近代文学,要建立符合日本自己的衡量标准。
1970年代,芳贺彻、板坂元、越智治雄、前田爱等研究者们从近世到近代的连续性中,在注意近代日本以及其成立过程的基础上对近代文学进行了研究并产生了丰富的硕果。例如芳贺彻把与谢芜村视为是充分享受田沼时代日本的自由主义以及官能的复苏,并建立那种文化样式的富于含蓄及深韵的诗人。进而以在德川时代长期的和平中酝酿而成的日本人的生活感觉、心理和趣味中潜藏的实证精神为背景发现了近代人的原像。而板坂不仅发现了井原西鹤所具有的人性和松尾芭蕉俳谐中的孤独,而且认为形成江户趣味原型的安永天明时期为日本走向近代的出发点。而越智治雄从近代捕捉近世,通过日本对西方文化的接受这一视角,探求了近代文学的基盘。而前田爱对近世和近代的连续性进行了整理整合。
在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充分地认识到近代文学的众多前提是在德川时代以其独特的方式被展开的同时,日本近代文学的起点在时间上继续向前推移。小田切秀雄在《明治文学史》中便写到:“为何是从明治维新呢?具有近代文学性质的东西在更早的时代里没有出现吗?当然是出现了。在中世的早些时候,也就是从室町时代后期,伴随着日本市民阶级的出现,以口语和口语思维为基础的庶民文学的动向便开始产生。”[4]18
通过上面的记述至少可以发现两点:一是衡量日本近代文学成立的标准。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业已不像先前那样只拿西方模式的“近代的自我”来生搬硬套,用相对主义的态度,对孕育着日本固有传统的文化工壤的再确认的倾向开始出现,与此同时,把是否出现口语体的问题也加入到衡量近代文学成立的标准当中;二是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对近代文学的起点的研究在1970年代已经形成了一个众说纷纭的局面。奥野健男对此曾描述到:关于日本的近代文学的出发点放置到何处的问题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意见。从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二叶亭四迷的《浮云》、森鸥外的《舞姬》、岛崎藤村的《破戒》等的自然主义,从明治十年代的政治小说或者是天明时代的本居宣长和与谢芜村,还是元禄的井原西鹤、近松门左卫门,更进一步是从安土桃山时代等等,根据论者对近代文学的概念以及作品评价的不同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状态[9]2。
正因为出现了这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1970年代是围绕“近代文学起点”进行激烈讨论的时代。为此,杂志《国文学》以《近代文学的原点》为题发表了特辑。这可以说是《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出现之前的一部关于“近代文学的起点”论说的集大成的一部特辑。这里收录了越智治雄、十川信介、芳贺彻、前田爱等当时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最著名的一些专家们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当然,出席者之间的意见未必一致,但凝缩了1970年代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的总括性的见解。笔者将在此对各氏的发言加以引用[10]52。
芳贺:如果说到萌芽和成立的话,我还是认为是明和·安永·天明,也就是说是十八世纪后半的田沼时代。
(中略)
十川:说到成立,我认为作品是《浮云》的第三篇,理论是透谷。
前田:我认为作品还是《浮云》初篇、《舞姬》,但是因为作品不可能是突然成立的,所以作为其跳板,还是有从幕未来进行展望的必要。
越智:如果说到我的意见的话是《浮云》第三篇,而且在这里也要利用一下所谓的圈外文学,《扫落叶》的一部分也是一个。然后是《蓬莱曲》。《舞姬》的位置还在考虑当中。
从上面的发言中可以看出,除了芳贺彻的“田沼时代说”以外,全部集中在明治20年代,虽然涉及了多个名字和作品,但是最大公约数是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当然,《浮云》是作为近代文学的具体作品被提出来的。如果说到理论,除了十川所说的透谷,还有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二叶亭四迷的《小说总论》等等,但综合看来,近代文学的第一作=二叶亭四迷的《浮云》的定式还是清晰可见的。
但为何是《浮云》呢?围绕着《浮云》的讨论可以说是多种多样的。前田爱的视角是:我最感兴趣的是初篇,在初篇中二叶亭虽然对欧化主义做出了大体肯定但又不得不对其否定的两面性[10]34。越智治雄的观点是:与浪漫主义相异的源流的确是在明治十年代出现了,譬如《浮云》就十分坚实地到达了这一点[10]32。十川信介的论述是:二叶亭虽然在文学的本体中,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作品中都建立了虚的世界,但他绝对不相信虚用。正是由于相信文学的实用性所以才开始写的,但是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一旦对自己的科学的方法产生疑问,那当然对其实用性也产生了怀疑。因此设法试图相信虚用价值的苦闷便体现在了从《浮云》第三篇到《扫落叶》的摸索过程中[10]39。
三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到,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与过去相比,在1970年代发生了重大的改变。首先是在从近世到近代的连续性中寻找近代文学的起点的研究彻底打破了先前的“日本近代文学=明治维新以后”的单纯的定式,并依据自己的文学观提出了各式各样的理论。其次是虽然众多的近代文学研究者依然倾向于把日本近代文学的第一作视为《浮云》,但是先前的那种以“近代的自我”为首的“人的真实的姿态”、“心理及感情的描写”以及“文体的革新”等衡量“近代性”的标准被加入了新的内容。这些都使1970年代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显示了非常繁荣的景况。
但综观上述研究还可以发现,虽然应该用相对主义的态度来审视彼此的观点开始出现,但是以西方的标准来衡量自身的倾向还十分明显,尤其重要的是,对于“近代”仍然是作为一个自明的前提来加以处理。这就像龟井秀雄在批评先前的坪内逍遥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从他(坪内逍遥)自身的意识来讲,他存在于把西方诸国和日本的关系定位在先进、落后,或者是文明开化、半开化的框架的时代通念当中。……《小说神髓》的研究者们虽然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个框架,但是他们在无意识当中也被囚禁在这个框架当中”[11]5而给予以决定性打击并使人从无意识中冲脱出来的正是柄谷行人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以此书为契机,日本近代文学研究开始了在本文开头部分所描写的质的转换。
[收稿日期]2006-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