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论对超越美的追求_苏轼书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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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论诗指出了向上一路,追求言外之境、韵外之致、非咸非酸之醇美。所谓境、所谓致、所谓醇美,并非真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文学之美终究不是玄冥之道,在超越文字,超越讽谕、教化、娱悦、写情等具体意义后,它总得有所依附,有所着落,使作者有所寄托,读者有所领悟。不同的超越,当有不同的追求,就此唐人发了端,但语焉不详,融而未明,认识是初步的,尚有待后人进一步申发。

宋初诗文革新运动蓬勃开展,对晚唐五代骈俪绮艳的文风批判甚厉,当时出于政教的需要,与理学之兴相呼应,传统的教化论批评又再度兴起,成为诗文革新的重要精神力量。但是审美意识有其自身发展的规律,由教化论而才性论、而形而上论,由文学外部价值的规范到作者才思、情性、风采的展示,以至文学内在意蕴或言外旨趣的探求,乃是必然的趋势。何况宋代以内向超越为特征的新儒学——理学居于社会文化思潮的主流,它融合释道,尤其是禅宗思想,对文学批评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此起于中唐的形而上的审美追求,在宋代以后非但没有消歇,而且还获得了新的文化精神的刺激,更加发展起来,逐渐地得以具体化,形成种种不同的表现。

一、教化美刺的超越

唐宋之际人们对文学,尤其是对诗的认识有一重大转变,即由其对社会、对治教的外部功能逐渐转向对文学深层本质的认识,以之明心证道,从而表现为对传统美刺教化说的超越。这与心性之学的兴起,儒学内向化过程是一致的。

出于对齐梁绮靡文风的反拨,隋唐时期出现了一股鼓吹文学当有益于治教、实现其社会教化功能的思潮。如李谔《上隋文帝论文书》对齐梁文学的批判,王勃论文章之道当以“开物成务”为本(《上吏部裴侍郎启》)。白居易《与元九书》更高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之说。这些都是以实用的观念标榜文学对社会的美刺教化功能。

中唐古文运动兴起,开始提出文与道的关系。梁肃论文章云:“文之作,上所以发扬道德,正性命之纪;次所以财成典礼,厚人伦之义;又其次,所以昭显义类,立天下之中。”(《补阙李君前集序》)韩愈云:“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争臣论》)柳宗元云:“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以为能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这是儒家传统的文以明道的理论,近乎内容与形式之说,文为形式,道为内容,形式以表达内容为目的。这一认识的不足之处在于:一、忽视了文学形式本身所具有的独立意义。二、忽视了作家心性在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因为道是对理性的认识,言辞是对技巧的掌握,那么创作是否就是理性认识加文辞技巧呢?

文以明道说专注于文学的外部意义、社会价值,对于纠正齐梁偏于绮靡的文风无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才性论引导文学批评注意作家个人的性格、才情,加深了人们对文学个性特征的认识;这一认识决不应舍弃,而应加以发扬。即明道说需要加以改造,使之和表现作家个人才性相结合,“明道”不应当仅是文学的外部功能,而应成为文学本身。如果能使作家的个性、才情本身即合于道,则才性外溢、纵横捭阖,均与道相合。这是诗文创作的另一番境界:从写作而言,虽不有意为美刺,有意彰明教化,而无不有益于教化;从赏评而言,也不必局限于探求其所美、所刺,而可进一步体味其深蕴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道”。这是一种超越于具体的美刺教化说的审美追求。

这样的审美追求,在唐代一些古文家的言论中已见端倪。如柳冕论圣人有情:“夫天生人,人生情,圣与贤在有情之内久矣。苟忘情于仁义,是殆于学也;忘情于骨肉,是殆于恩也;忘情于朋友,是殆于义也。此圣人尽知于斯,立教于斯。”(《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圣人之情与仁义道德相合,则文章“合于情”,也就能“尽于道”,道即在情中,不必于情外他求。因此柳冕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以君子自勉,著文章则主养气:“夫善为文者,发而为声,鼓而为气。真则气雄,精则气生。”(《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当然在唐代古文家的文学批评中,这些只是萌芽,入宋后,理学兴,这样的追求才愈来愈明确。

宋理学家周敦颐于《通书》提出了“文以载道”的观点,就文道关系而言,他认为载道是目的,文辞是手段,“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为了更好地载道,为文者必须善其辞说。这基本上是传统儒家“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观点。所不同者是,他以道德为“实”,把儒者内省的道德修养放在第一位。其《通书·务实第十四》云:“故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息,务实胜也。”因此学为文章,首先便须“务道德”,“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周敦颐“文以载道”之说固然有明显的道学家轻视文辞的偏见,但对于以文章抉发士人的道德精神而言,却给后人以深刻的启发。正如其《爱莲说》所称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对文以道德为本的观点,欧阳修有重要的申说:

闻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易》之《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谓夫畜于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者日益新而不竭也。(《与乐秀才第一书》)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这里所谈的“道”已不是纯客观的道,而是作者的体认,所谓“道之充”、“道之足”都是指作者的修养,包括其人格、道德、品质,当然也包括对客观的道的认识,但这一认识已内化为作者的心性,成为“刚健笃实,辉光日新”的精神,文章则是这一精神的外现。因此他进一步归纳文与道的关系云:“吾所谓文,必与道俱。”(见苏轼《祭欧阳文忠公文》引)这就将唐人侧重文学外部意义的“文以明道”之说转化为宋人以明心见性为本的文道合一之论,文学的意义有了新的阐发。以外部教化美刺的作用论文学,文学的意义非常明确,被限得很死;而以明心见性的文道合一论来论文学,由于对心性的理解各不相同,对道的理解也不一致,对文学的认识便宽泛了。自欧阳修之后,各家论文的见解空前活跃:

如苏洵以“风行水上涣”为“天下之至文”(《仲兄字文甫说》)。他以风水相遭而波涛涌起喻文章之作,意谓文章本于自然,随处而生,“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后苏轼本之发挥道: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南行前集叙》)所谓“充满勃郁,而见于外”,正是欧阳修“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之意。当然对道的认识,二人有所不同。苏轼称:“道可致而不可求。”(《日喻》)他并不把道限制在儒家仁义道德之说,讽谕美刺之义,而是以人生百事之理为道。秦观《答傅彬老简》云:“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苏轼自称其为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说》)。这样一种“行云流水”的姿态,既是其作品艺术风格的描绘,也是其作品内容的写照,因为苏轼心目中的道也是变化万端、无所不在的。

又如黄庭坚以“胸次释然”为“诗之美也”。其《书王知载朐山杂詠后》云: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黄庭坚这番话明确反对以诗歌“强谏”、“怨忿”、“怒”、“骂”,也即不赞成无所限制的诗“可以怨”的观点。如陈师道《颜长道诗序》所云:“仁不至于不怨,义不至于多怨,岂惟才焉,又天下之有德者也。”他们都认为诗歌的意义不在直接有所美刺,而在表现“有德”者、或“抱道而居”者的释然的胸次。黄庭坚在文中虽引用古语“诗者,人之情性也”,他并不主张用诗歌表达感物而生的发之自然的喜怒哀乐之情。他提倡对感情加以抑制,加以消解,做到“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即使偶有所发,也是胸次释然。因此他对当时务以“诗史”之说、比兴之义来解释杜诗者表示不满:“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託,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大雅堂记》)他认为:“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邪!”他提倡的是抽象的骚雅的精神,要将此精神内化为作者的胸襟,如此则触笔成文,虽无意为之,也无不有骚雅的“意味”。“意味”是一诗艺境界,是超乎具体的教化美刺之上的一种追求。

其后朱熹提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之说〔 1〕,这是对欧阳修文道合一论的发挥或修正。从纯理论的角度分析,文道合一论实际上把文与道看作两件不同的事,若要文章写得好,“必与道俱”。朱熹批判这一观点,认为“文自文而道自道”是不对的,“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以贯道”是唐李汉之说〔2〕, “文以贯道”即以文为手段,道为目的,这样文与道分离,文学的意义乃在文学之外。朱熹“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之说是本于其理与气的观念提出的。他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答黄道夫》)“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答刘叔文二》)由理与气的关系派生出道与文的关系,文从道中流出,直接就是道的体现,故其意义也不在外而在内,在其本身。因此朱熹此说与欧阳修所论的精神还是一致的,都表现为对作者道德心性的重视,只是欧阳修以文章家的立场突出文的写作,而朱熹以道学家的立场强调道的作用。

宋人文道合一论在批评方法上的意义是相当明确的,即它把文学的意义从外在的教化功利价值引向文学自身,重视对文学自身的道的内蕴的抉发。这突出地表现在《诗经》学上。宋人研究《诗经》最主要的特点是疑序。欧阳修《毛诗本义》首先指摘《诗序》的错误,苏辙提出《诗序》不出于子夏,进而郑樵《诗辨妄》专攻其谬,王质、朱熹更直接主张废序言诗。《诗序》的主要特点是比附史实,以教化美刺解诗,因此宋人废序的实质就是要超越教化美刺论诗,将诗的意义引向作者的性情,引向作者对道的体认。《诗人玉屑》引苏轼论《诗》云:

《诗》者不可言语求而得,必将观其意焉。故其讥刺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其颂美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容貌之盛、冠佩之华,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也。“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苏轼论《诗》提出要“深观其意”,即不斤斤于考求美刺的具体对象,而着眼于诗人对美刺对象的态度,委婉曲折之意。这里的“意”与“诗言志”之“志”不同,“志”指其特定的美刺目的,“意”则是为文之意,既是诗人敦厚的性情的体现,也是一种艺术上的意蕴。又段昌武《毛诗集解·读诗之法》引张栻语云:

求诗者贵平易,不要崎岖,求合诗人情性温厚平易老成。今以崎岖奇之,其心先狭隘,无由可见诗人之情本乐易,只为时事拂其乐易之性,故以诗道其志。“不要崎岖”即不要在章句上费去许多工夫,强求故实,而要体味字句背后作者温厚乐易的性情。文中把“诗道其志”作为特定时事下诗人性情的外在表现,认为读诗的目的并不在求其当时之志,而在求其“乐易”的性情。诗人“乐易”的性情才是道之所在,理之所在,诗之美之所在。

其后真德秀编《文章正宗》,以“义理”为标榜,旁人问他如何理解诗中的“义理”,他说:“三百五篇之诗,其正言义理者盖无几,而讽詠之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后世之作,虽未可同日而语,然其间兴寄高远,读之使人忘宠辱,去鄙吝,悠然有自得之趣。……其为性情心术之助,反有过于他文者。盖不必专言性命,而后为有关于义理也。”〔3〕真德秀此论是相当典型的, 他选诗论文不谈美刺讽谕,而专讲义理,而所谓义理也不是直接阐说人性善恶、君臣大义,而是超乎其上的作者的性情,作者的道心,是对前者的超越。

二、情感的超越

以性情为义理是对教化论的超越,以义理为性情便是对情感论的超越。当然,这只是理学家论诗的情感超越,此外尚有诗人论诗的情感超越。

理学家邵雍擅于诗,著《伊川击埌集》,其自序便明确地反对以情为诗。论云:

近世诗人,穷慼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泆。身之休慼,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身之休慼”指作者出于自身境遇穷达的变化而产生的或喜、或怒的情感,“时之否泰”指作者所处时代的“兴废治乱”及作者因此而产生的爱恶之情。依照传统儒家的诗论,因“时之否泰”而产生的爱恶之情最值得重视,因为它是治教的一面镜子,只反映一身休慼的诗歌也有一定的价值,因为从中可以观察到民风习俗。邵雍对此则一概否定,视之为溺人的“情好”。他要求作诗时“情累都忘”,“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认为这样的诗才是“自乐”之诗。其《自序》云:“《击埌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自乐”之论排除了诗歌外在的教化讽谕的目的,一味以自我适性为宗旨,所谓“忽忽闻拈笔,时时乐性灵”(《闻吟》)。他所称的“性灵”并不是自我的无所拘束的情感,而是有道者的胸襟,“知尽人情与天意,合而言之安有二”(《天人吟》)。以天意为人情,即要求排除一己的私念和情感,以一种清朗的心性去观照外界事物,所谓“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而以“万物之情”为情。他又称此为“以物观物”,目的是排除“我”字,要求诗歌超越个人情感,不讲求音声格律,而直接地通过物象的描绘去把握大道,窥测天机。邵雍以其大量的诗作实践了自己的理论,对后世的影响颇大。宋代有理学家诗派,明代有性气诗派,都秉承其衣钵。至于超越情感,因诗见道的理论影响就更大。苏辙《诗病五事》评孟郊诗云:

唐人工于诗而陋于闻道。孟郊尝有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安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而死。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死,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孟郊异矣。

苏辙此论全从体道着眼,不谈孟郊的诗艺,而专谈其胸襟。他要求诗歌能体现出“乐时与万物之自得的精神”,而孟郊诗地,嗟贫叹卑,全然不合“自乐”之旨,不合乎有道者的气象。文中提出孔子对颜回的称赞,这便是宋儒所十分仰慕的“孔颜乐处”,要求能排除一切外物之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情累都忘”,将自己的生命与宇宙自然生生不息的天机打成一片,保持活泼泼的自乐、自得的精神。苏轼评杜甫诗“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云:“乃知子美诗外,别有事在也。”(《东坡诗话》)杨万里评杜甫诗“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云:“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詠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4〕他们都不以情感论诗,不以比兴风雅之义论诗, 而追求诗句中所体现的一种博大宽广的襟怀。程颢评石曼卿诗“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云:“此语形容得浩然之气。”〔5 〕同样是这一种超越的眼光。

诗人论诗的情感超越表现为化情为趣。趣之被引入文论是唐宋以后的事。“深情浅趣,深则情,浅则趣。”〔6〕趣是情的淡化, 也是情的超越。宋人以趣论文,大致有两种不同的类型,一是奇趣说,另一是兴趣说。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苏轼评陶诗云:

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簷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蔼蔼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才意高远,造语精到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此所谓“奇趣”指渊明诗中超然物外,以非我之我的眼光观察周遭的一切,似不经意地写下,从而表现出人物在大化流衍中的一种原始的心态。故东坡称陶渊明“才意高远”,高远即是对世俗凡近的超越。如果不懂得其中奥妙,而一味从白描手法上去学陶,便必然“疲精力而至死不悟”。苏轼又评柳宗元《欸乃曲》云:“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之,此诗有奇趣,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7 〕苏轼之所以认为此诗末二句可删,也是因为“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是描写诗人自己有意识的追寻与思考,并以云无心地相逐点题,这样就把前四句空幻微妙的意境落到实处,反而减色了。故苏轼所谓奇趣乃是指对自然、对人生的一种睿智的、洒脱的、超乎寻常情理的观照,并以空灵脱俗的语言加以表达。他归纳其特点是“反常合道”。“常”是常情、常理,人世悲欢离合之情,伦常教化之理;“道”则是苏轼所欣赏的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趣有这样的特点,故称之为奇趣。

另一是兴趣说。这是严羽首先提出的。其《沧浪诗话·诗辩》云:“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别材别趣之说是针对“资书以为诗”的现象而发,不可根据书来言事言理,而要在“多读书、多穷理”的基础上,有所感悟,于是发而为诗,材为别材,趣为别趣,反于常而合于道,与苏轼“奇趣”之说相通。接下谈及“兴趣”:

诗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兴趣说并不与性情说相违背,严羽仍然首肯“诗者,吟詠情性也”的大前提。诗贵言情,但言情并不一定就是诗,或是好诗。明王廷相指出:“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黏著,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难以实求也。……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此诗之大致也。”〔8 〕所谓“意象透莹”即近乎严羽之“兴趣”。“兴趣”当然与“吟詠情性”有关,但不是直接了当的感情的抒发,而是对感情作审美的把握,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加以审视。这样情感本身的利害关系,切身之痛得以淡化,而其因情感的发生、存在而体现出的生命意义才得以凸现。其实《毛诗序》提出“吟詠情性”,“吟詠”二字已经带有对情性加以审美观照的意味。吟詠与发抒不同,发抒是即时的、纯主观的,故感情浓烈而直露;吟詠则是事后为之,在反省思索的过程中进行詠唱,因而体现出对情感的某种超越。论者或把严羽的“兴趣说”仅仅解释成为反对散文化,反对抽象说理,因而提倡艺术形象,这是不全面的。因为形象化地抒情并不就是“兴趣”,还必须超越情感,进行审美观照,以写出人生之趣。明王思任《方澹斋诗序》云:“五经皆言性情,而诗独以趣胜,其所言在水月镜花之间,常使人可思而不可解。吾尝谓太白终在少陵之上,即其寄托游仙、咏女,一再读之,飘淫恍惚,而别离短促之景具是矣。”王思任所赞美的实是一种逸趣,所谓“性情玄逸,趣在言外,故能诗也”(《雪香庵诗集序》)。性情恬淡飘逸,始能不固执于一己一时之情,化解之、超越之,詠唱之,于是而诗始能有趣。正如何良俊所说:“诗苟发情性,更得情致高远。”〔9 〕“情致高远”即是“兴趣”,即是对情性的超越,何良俊认为这样才能达到“诗之最上乘”。

三、文词藻饰的超越

文藻之美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被视为文的最根本的特征,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云:“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此文即是文藻之美。唐初对六朝文风进行批判,所否定者主要是其绮艳的内容,脱离教化的倾向,对文藻之美仍然十分欣赏。至盛唐,王昌龄提出诗“境”,李白高呼“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并以清真自然的诗风倡,审美的风尚开始有明显的变化。中晚唐是诗歌风格发展的广泛探索的时期,各种追求,或古拙、或奇丽、或华美、或枯涩、或自然、或极尽雕饰之能事,可谓无所不臻于极。诗家流派纷呈,争妍斗丽,蔚为大观。因此,对文词藻饰追求的风气又有所复归。风气的根本改变,当自宋代始。求其表现,约有以下三端:

其一,平淡为美。平淡与自然有关,自然是一种创作方法,钟嵘《诗品序》:“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直寻”即随感而发,自然而成。自然也是一种风格,钟嵘《诗品》评颜延之时引汤惠休语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采镂金。”李白用其意,于《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以出水芙蓉形容诗歌自然天成的风格。平淡与自然有些相近,自然天成不假雕饰的作品虽然也可是奇丽的、出人意外的,但通常表现出平淡的艺术特征。然平淡却不能像自然那样成为一种创作方法;如作为风格而言,平淡往往不是褒义词,有些淡而无味的感觉。平淡之所以受到宋人青睐,那是因为宋人把它作为一种境界,一种通于自然而又超乎自然的境界。

宋人首先倡导平淡的是梅尧臣,其《林和靖先生诗集序》称林逋:“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辞主乎静止,不主乎刺讥,然后知趣尚博远,寄适于诗尔。”梅尧臣指出平淡之诗不执著于传统诗教的美刺,而是与“顺物玩情”的人生相联系,从中品味出超然物外之情。又作诗云:“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颖行,物象颇所览。泊舟寒潭阴,野兴入秋菼。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辞未园熟,刺口剧菱芡。”(《依韵和晏相公》)此则谓平淡之境不易到达,初本真情,次广观览,又复体悟大自然,然后适性而詠,始稍稍臻于平淡,但旧习时时犹存,诗句或如茭芡之刺口。这就把平淡与矢口而出的自然风韵作了区分,平淡是通过刻苦的琢磨与追求,摆脱苦涩,而后达到的园美自然的境界。他称赏林逋诗“平淡邃美”,有平淡而无邃美便只能是浅近,平淡只有和邃美相结合才是真正的平淡。梅尧臣将平淡与“顺物玩情”的人生,与邃美的风格相联系,规定了平淡之境的最重要的两个特征,虽然讲得很简略,功不可没。进一步深入阐述者是苏轼。

苏轼高度评价司空图味在“咸酸之外”的观点,从审美的超越意识出发,对平淡之美的认识便深了一层: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书黄子思诗集后》)苏轼此文从书法论及诗道。钟繇、王羲之书法之妙,妙在笔画之外的萧散简远的意态;唐代颜、柳能尽笔画之变,而笔画外的意态却有所不如。以之喻诗,便是文字之工与言外之意的矛盾。唐李白、杜甫亦如书坛的颜、柳,文字的技巧、风格,变化万端,然就“高风绝尘”、“萧散简远”的意态而言,终究不及魏晋间的古诗。这就是推宗盛唐,而又远尊魏晋的诗学观念。这观念由苏轼首先提出来,以后经严羽的大力提倡,明前、后七子推波助澜,几乎成为诗坛的定论。尽管不时地有唐宋诗派之争,但推崇李杜而又远尊魏晋的观念并不动摇。进而,苏轼慧眼独具,又对韦柳的诗歌作了极其深刻的分析:“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这两句话的意义不仅在于高度评价了韦柳诗歌的艺术成就,而且在于揭示了一种新的审美意境、审美追求,揭示了平淡之美的本质。这一观念,溯其源当是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说。前此皎然《诗式》有“诗有六至”条,其一为“至丽而自然”;“诗有六迷”条,其一为“以缓漫为冲淡”,其意相仿佛。至苏轼始鲜明地揭示出来:美在平淡,而平淡从纤秾中来,是对纤秾的超越。正如其《评韩柳诗》所云:“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就此,苏轼在指导其侄作文时谈得更为明白:

凡文字,少小时便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丽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与二郎侄》)意即平淡不是一种单纯的风格,不可即平淡求平淡。平淡是一种艺术境界,它从绚丽而来。

继苏轼之后平淡一直成为宋人论诗的追求,如吴可《藏海诗话》云:

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葛立方《韵语阳秋》云:

太抵欲造平淡,当自绚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也。魏庆之《诗人玉屑》引陆鲁望文云:

余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遇事辄变化不一,其体裁始则陵轹波涛,穿穴险固,囚锁怪异,破碎阵敌,卒造平淡而已。从以上所引可见以平淡为美是宋人相当普遍的执著的追求。它首先表现为对自然的超越。上古汉魏之诗一般说来都是发自肺腑的自然之作,然在宋人眼中又不仅是自然而已,乃是孕有至味,如大羹之供,如《清庙》之乐,有一唱三叹之余味。其次表现为对绚丽的超越。譬如作画,大写意是对工笔的超越,没有工笔的基础,则大写意只是小儿涂鸦。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王若虚加以补充:“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滹南诗话》)这补充自然是正确的,但苏轼又岂是只讲神似而不要形似,神似当是对形似的超越,平淡是对绚丽的超越,讲求平淡,则绚丽已在其中矣。进而平淡又是诗学的一种新境界,是对以诗言志、以诗抒情的超越。陆游《曾裘父诗集序》云:“古人说诗曰言志,夫得志而形于言,……固所谓志也。若遭变遇,流离困悴,自道其不得志,是亦志也。然感激悲伤,忧时闵己,托情寓物,使人读之,至于太息流涕,固难矣。至于安时处顺,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诬不怼,发为文辞,冲澹简远,读之者遗声利,冥得丧,如见东郭顺子,悠然意消,岂不又难哉!”陆游指出在言志、言情之外另有一种更高的诗境,其精神超然物外,其文字“冲澹简远”,这也正是平淡之美的诗学境界。

其二,含蓄为美。刘勰“重旨”之说,钟嵘“余意”之说均已涉及含蓄。唐皎然提出“三重意”、“四重意”,当然也与含蓄有关,但主要都是指意义上的含蓄。五代景淳《诗评》云:“夫缘情蓄意,诗之要旨也。高不言高,意中含其高。远不言远,意中含其远。闲不言闲,意中含其闲。静不言静,意中含其静。”也已把含蓄不直露,作为创作要旨提了出来。一般说来,从比兴角度谈含蓄,其意蕴比较著实,如皎然所说“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由性情的角度谈含蓄,相对地空灵一些。署名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条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则更进了一层,因为“风流”比之“情性”更空灵,可以理解为诗歌的妙境,或艺术的真谛。

至宋代从审美欣赏角度谈含蓄渐渐多了起来,且分析也比较具体。欧阳修《六一诗话》云: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日,人跡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梅尧臣将诗艺之善者分为两等:其一是“意新语工”,如所举贾、姚三联诗句,前三联直写山邑荒僻之景,虽是即目所见,刻画不可谓不真,但没有意味。后一联用诗中不常见的“槐根出”、“马骨高”来形容县衙之古、官风之清,用词生新,产生了间离效果,表现出作者非常高的锻词炼句的工夫。梅尧臣称此为“意新语工”,是诗艺的次一等境界。最上者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如在目前”形容诗中的描写非常自然,似乎直抒所见,用词也很平常,绝无生新僻涩之语,然其效果却与贾、姚的“竹笼拾山果”、“马随山鹿放”大不相同,言外有不尽之意。梅圣俞称此不尽之意是“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这说明它与具有某种比较质实而确定的意义的“重旨”说、“余意”说不同,更空灵,更难以把握,它超乎具体的事实意义,是一种审美意趣。因此作者自己虽有所得,也不能用明确的语言加以说明,因为它是一种空灵的境界,浮现于作者心中,只能通过形象的语言仿佛地加以传达。接下梅圣俞以严维、温庭筠、贾岛诗句加以说明,“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所作说明也是一种意境描绘,是梅圣俞诵读原诗时心中所浮现的意象。这样一种言外不尽之意当然是“含蓄”,且不同于以前偏于事实意义的“含蓄”,所追求者是空灵的超乎文字之上的审美意趣、审美境界。其后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云:“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他们都提倡含蓄,反对刻画穷尽。张戒云:“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元、白、张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岁寒堂诗话》)

宋人论诗最重立意,立意不仅要“新”,尤重在“远”,范晞文《对床夜语》云:“诗在意远,固不以词语丰约为拘。……如‘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又‘两行灯下泪,一纸岭南书’,则久别乍归之感,思远怀旧之悲,隐然无穷。”“意远”即以明白自然之语寄缥缈无穷之思。《诗人玉屑》引曾鞏语曰:“诗当使一览无遗,语尽而意不穷。”引东坡语曰:“诗者,不可言语求而得,必将观其意焉。”总之,作诗要注重言外之意,含蓄之美,读诗也要把目光引向文字之外。

其三,以味不以形。这是杨万里在《江西宗派诗序》中提出的观点:“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这里“形”指由文词的音声色泽、语言结构等造成的诗歌外在风格,“味”则是深层的意蕴。杨万里认为黄、陈及其后的高荷、徐俯、谢逸、谢薖、洪朋、洪刍、洪炎等人之所以称之为江西派,并不是因为他们诗歌的外在风格相似,如偏瘦劲、好用事、好押险韵、讲求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等造句之法,而在于其深一层的“风味”。他接下举例说:“东坡云:‘江瑶柱似荔子。’又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唯当时闻者呒然,阳应曰喏而已,今犹呒然也。非呒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故应呒然也。”江瑶柱系贝类,为海味珍品;荔子系水果中的珍品,两风马牛不相及,何从比较?但苏轼却说它们相似,这是屏去江瑶柱的腥鲜味、荔子的甘甜中带涩之味不谈,而专就它们在菜肴类及水果类中不同于常品的异味而论,于是发现了两者的相同之处。杜诗与《史记》的比较也是如此,是略去其诗、文形式上的差别,而专就两者的文学精神而言的。杨万里在谈江西诗派时提出“以味不以形”,其目的很明显,即是要纠正江西后学专以字词结构之法论诗的偏向。其《习斋论语讲义序》云:“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国风》之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又《颐菴诗稿序》云:“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矣。’‘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杨万里认为诗之美不在词、不在意,而在词与意之外。其审美超越意识非常明确。杨万里自称学诗初自江西诸君子入,后学陈师道五言律、又学王安石七言绝句,后乃学绝句于唐人(见《诚斋荆溪集序》)。当时称“唐人”,即晚唐诸诗家,而他之所以推崇晚唐诗人之作,也正因为他们的诗作深得《三百篇》之遗意,富于言外之美(见《颐菴诗稿序》)。杨万里曾自述读晚唐李推官《披沙集》的感受:“读之使人发融洽之欢于荒寒无聊之中,动惨戚之感于笑谈方怿之初。”〔10〕能在寂寞的文字中体会出欢怿之情,快谈笑语之时感受到惨淡的悲哀,审美之所指全在文字之外。

注释:

〔1〕《朱子语类》卷139。

〔2〕李汉《昌黎先生集序》。

〔3〕《文章正宗纲目·诗赋》。

〔4〕《鹤林玉露》卷八。

〔5〕《二程外书》卷一一。

〔6〕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7〕载《诗人玉屑》卷十。

〔8〕《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

〔9〕《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四。

〔10〕《唐李推官披沙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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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论对超越美的追求_苏轼书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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