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化”与中国近代“新史学”的兴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中国近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0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4074(2006)03-0041-05
中国近代学术走向“科学化”的过程,是与西方“科学”传入及其广泛影响相关联的。自明末清初西方近代科学传入,国人对“科学”的认识由表层的“技术”到内在的“学理”,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而出于追求“富强”与“救国”的现实需要,“科学”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以致发展到“科学崇拜”的程度,“科学”也由“器”到“学”,并且上升到形而上之“道”的地位,由此产生了所谓的“科学主义”思潮。[1] 在这一思潮的笼罩下,“科学”作用的范围由自然界而及于社会、人生各领域,并在知识领域建立起君临一切的“霸权”地位。近代中国的人文学科在摆脱传统“经学”束缚之后,又急切地投入“科学”的怀抱。“科学”地位在近代中国的不断提升,及人生、社会、知识领域“泛科学化”的图景,构成了近代中国史学追求“科学化”的历史语境。
一、“中国无史”论:“科学”观念下的传统史学观
随着“科学”的引入及“科学主义”思潮兴起,国人通过比较中、外史籍,发现国史研究与写作面临极大危机。以“科学”眼光与西方史学观念来衡量,中国旧史根本不能称作“史”,一时间,“中国无史”的议论充斥着20世纪初的中国史坛。
1901年,梁启超在比较中、西史书后断言:“虽谓中国前者未尝有史,殆非为过。”[2] 1902年更明确地提出:“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3] 此后,学者们从不同角度论述了“中国无史”的困局,邓实在《政艺通报》发表《史学通论》,直言“呜呼,中国无史矣,非无史,无史家也;非无史家,无史识也。”(邓实.史学通论.壬寅政艺丛书·史学文编卷一)马君武在《法兰西近世史》中译本序中说:“吾中国尘尘四千年,乃有朝廷而无国家,有君谱而无历史,有虐政而无义务,至于今日。”1902年《新民丛报》转载新加坡《天南新报》上的《私史》一文,指出中国旧史皆为“一人一家之谱”,“甚矣中国之无公史。”[4] 1903年支那少年(黄炎培、邵力子、张伯初等)编译《支那四千年开化史》指出:二十四史于“兴灭成败之迹,聒聒千万言不能尽,乃于文化之进退,民气之开塞,实业之衰旺,概乎弗之道也……恫哉!我国无史。”此类“中国无史”的议论举不胜举。[5] (P24-28)
中国素以历史悠久、史学发达著称于世,以至于梁启超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二百年前可云如此)”[6] (P16)何以至20世纪初始,史学传统源远流长的中国,竟然发出“无史”的议论?
从社会背景上看,随着近代西力的入侵,西方科技文明伴随着洋枪洋炮的血与火,一齐涌进中国的大门,人们从现实中逐渐认识到西方科技神奇的魔力,于是引进西方科技文明以补“中学”不足,也成为挽救国势危亡及中国文化衰亡的唯一出路。从鸦片战争后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到洋务运动的“中体西用”论,皆将西学(科技)作为中学(经史)之辅翼,力图在维护“中体”不变的格局下,借西学之力重振国威。但时势的发展并不如张之洞们的设计,西方科技引入固然于振兴国势“有用”,同时也更证明“中体”的“无用”,从“西学为用”到“中学不能为体”,传统学术便沦于“非体非用”的尴尬境地。于是伴随着人们对“科学有用”观念的认同,也就有了“中学无用”论。在此历史语境下,旧学“无用”、“中国无史”论的出现就是自然了。
仔细分析20世纪初出现“中国无史论”的根源,可以看到:关键还是人们的史学观念发生了变化,以新的史学观念来衡论旧史,必然会有“中国无史”的议论,这从当时新、旧史家对传统史学的批判中可以窥见。
以“科学”观念衡量,新史家显然不能满意中国旧史学。以当时人的“科学”观念而言,作为一门“科学”,应当是能说明事物之间因果联系、探讨事物公理、法则之学问,是一种有系统的知识体系,而非散乱的事实之记述。1901年,梁启超指出:“自世界学术日进,故近世史家之本分,与前者史家有异。前者史家,不过记载事实;近世史家,必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以此论之,虽谓中国前者未尝有史,殆非为过。”[2] 从中可以见出其论评旧史的准绳即源于当时的“科学”(探讨因果关系)观念。汪荣宝也认为:中国旧史“不过撮录自国数千年之故实,以应用于劝善惩恶之教育,务使稚者读之而得模拟先哲之真似而已。”衡以近代科学观念,这种史书“未能完成其为科学之形体。就此众多之方面与不完全之形体,而予以科学的研究,寻其统系而冀以发挥其真相者,是今日所谓史学者之目的也。”[7] 1903年横阳翼天氏(曾鲲化)说:“所谓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书,皆数千年王家年谱、军人战纪,非我国民全部历代竞争进化之国史也。”[8]
通过中、西史比较,就是维护旧学传统的人也大多不满意于中国旧史,1899年罗振玉为《支那通史》翻译本作序时说:中国旧史唯司马迁《史记》略与近代西史相近,“此外二十余代载籍如海,欲借以知一时之政治风俗学术,比诸石层千仞,所存僵石不过一二,其他卷帙纷纶,只为帝王将相状事实作谱系,信如斯宾塞氏‘东家产猫’之喻,事非不实,其不关体要亦已甚矣。”[9] (P19)中、西史学的对比,显现出中国史学的落后,当史家们以西史标准衡论中国史书时,不能不认为中国旧史“非史”,以西方的“科学”理念观照传统史书,当然有中国“无史”的议论。
二、“史界革命”:近代“新史学”兴起
如果中国真的“无史”,其危害则大。邓实说:“无史则无学矣,无学则何以有国也。”[10] 1902年陈黻宸也说:“无天地则已,有天地即有史。天地无一物则已,有物即有史。”史是“人人心中天然自有之物”,与民生日用相关,每个人都是“史界中之一物”,不知史,是“学人之大耻”;并且把“无史”与国运相连,“国而无史,是为废国;人而弃史,是为痿人。”[11] (P569)国而无史,国将不国,人不为人,“史学革命”论便应运而生了。
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新史学》,自命为“新史氏”,呼吁“史界革命”,认为“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3] 1902年邓实在《史学通论》中提出:“中国史界革命之风潮不起,则中国永无史矣,无史则无国矣。”并呼唤新史学的到来,“新史氏乎?其扬旗树帜放一大光明于二十世纪中国史学界上以照耀东洋大陆乎!”(邓实.史学通论.壬寅政艺丛书·史学文编卷一)1902年马叙伦在《新世界学报》发表《史学总论》,提出“中人而有志于兴国也,诚宜于历史之学,人人辟新而讲求之,盖历史固文明之嚆矢也。”[12] 皆提出史学革新的主张。
从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看,“史界革命论”的出现,是由于人们对传统史学不满,要求革新史学的思潮而兴。20世纪初,清代学术发展已到转型的门口。王国维论清代学术时说:“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今者时势又剧变矣,学术之变盖不待言。”[13] 可以说,清学至此已酝酿了变革的诉求,学术转型刻不容缓。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将清代学术分为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认为晚清以降,正统衰落,新学渐起,因外来学说输入,学者“对外求索之欲日炽,对内厌弃之情日烈。”说明厌弃旧学、群趋西学之风已成为晚清时代的学术主潮。当20世纪初人们激烈批判传统史学,愤言“中国无史”、旧史“不当意”,进而倡导“史界革命”。
从社会历史背景上看,“史界革命论”之兴起,是因应时代主题(救国与学战)的需要。近代以来,西力东侵,步步逼近,中国士人急于寻求解救危机的良方,按中国士大夫们的思维定式,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回向传统寻求应对的良方,一开始曾寄希望于传统的“经学”,晚清从刘逢禄、魏源到廖平、康有为、皮锡瑞今文经学的复兴,即想从古老的圣贤经训中寻求经世治国之策,而以“孔子改制”为理论依据发动的“戊戌变法”的失败,证明了古老的经学教条已无法应对这“千古奇变”的时局,经学的衰落就是被注定的命运了。[14] 在“经学”已明显无法应对新的时局后,人们在传统四部之学中又找到了既具有“资治”、“经世”功能,又可与西学沟通的史学。梁启超在《新史学》开篇即说:“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3] 中国士人力图重新扬起“史学经世”的旗帜,激发国人爱国热情,以挽救中国危亡,从龚自珍提出:“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大声疾呼“尊史”[15] (P81),“经世史学”思潮重兴,到西北史地研究、外国史地学引进、当代史的总结与编纂,科技史、军事史、外交史、各国变法史研究的热潮,无不浸透着史家们的“经世致用”意图。史学因其具有悠久的“经世”传统,及与世界学术相通的特性,近代中国学人将“经世致用”的希望寄托于“史学”,于是史学逐渐走向近代学术中心。[16] 但作为传统“经世实学”的史学,面对新的世界局势,必须有所改变方足应对千古奇变的时局,中国士人根深蒂固的史学“经世”观念,使他们相信只要对旧史学进行改造,适应新的形势,史学仍然可以发挥其“经世”作用,于是学者倡言吸收外来因素,以西学之长补中学之短,改造传统史学,中西化合成一“新学”,以应时代之需。
史学在近代担负起“救亡图存”历史重任的同时,还寄托了中国学者与西学“争胜”的希望。近代以来,面对西方强势科技文明的冲击,西强中弱已经成为时人的共识。虽然近代中国文化在与西方文化竞争中明显落败,但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思想的学人,并不甘心于中国文化就这样衰落。当时即有人指出:“自今以往,为东西洋文明竞争、学战胜负时代,必张适用学理,融会东西之学说,乃能革旧蔽、明新法,造就新世界,以立于天演淘汰之中也。今中国固守旧说不少变,学堂以经学为主,科学为用。”[17] 难于与西学争胜。到经学衰微后,能“经世致用”的史学地位得到提升,且十分幸运的成为中、西学术中都有的一门学科,中西“学战”的重任便落在史学上。如何才能“超胜”西学?近代科学的引进给予史学家足够的启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路也就成为史学革新的一条路径,学习西方史学,尤其是以“科学”为标准改造旧史学,成为许多中国新史家的理想选择。
三、“科学化”:走向近代化的“新史学”
如何革新中国史学?何以选择“科学化”作为“新史学”建设的目标?
史学科学化的兴起,有中国学术在“致用”的压力下,急切需要“改造”以适应时代的需要。清季以降,经学不敌强势西学,其解释典范日趋式微。传统史学以经学为依归,当经学解体之后,史学在无所凭依的情形之下,只得汲汲寻求外援,转而投向“科学”的怀抱。作为西来的新学——“科学”具有实用性及“普世性”的特点,这在近代国人对西方既恨又羡的心理中,“科学”成为西学中最易接受的部分,迅即取得“无上尊严的地位”,国人对之崇拜不已。近代学人正在探索中国学术转型之路时,恰因外来科学引入、科学文化的兴起及知识领域的“泛科学化”趋势,为史学变革提供了突破的方向。一方面,“科学有用”、“科学”能致“富强”已是时人的共识,在学术要“经世致用”的外在压力下,人们希望史学经过“科学化”就会变为有用之学;另一方面,在“科学主义”话语霸权的历史语境下,只有科学化,史学才会成为合法的学术,方可在近代学术之林中占据一席之地,正如毛子水所说:“我们在现在的时候要研究学术,应当研究合法的学术。因为研究学术的最正当的方法就是科学的方法,所以科学——广义的科学——就是合法的学术。”[18]。于是,史学“科学化”成为近代学人追求的目标。
史学科学化的兴起,从外来影响上说,主要有输入西方科学理论与方法、及其影响下西方“科学史学”的示范作用。自15世纪以来,随着科学在西方的巨大成功,科学主义思潮在19世纪的西方颇为流行,在“科学主义”语境下,人文社会科学家皆认为,对人类社会的研究也可以像自然科学研究一样,近代西方史家也深受这股“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美国学者哈多克指出:“十九世纪时构造历史理论遵照的是自然科学的理论准则,从培根到启蒙运动有一种持续不断的传统,它主张研究人的行动与研究自然现象之间不存在明显的区别。”[19] (P169)衡如在谈到近代西方“新史学”的兴起时说:“其重要原因,盖有二端:一为自然科学之发展,一即社会科学之兴起是也。十九世纪中,自然科学之发展,一日千里,举世震惊,一切思想文物悉为之改变,而历史家亦不能不拜其佳贶。鲁滨逊谓:六十年来,历史学家所用之方法有重要之改革者,其要点皆得之于自然科学……如是,历史乃成为科学的,而不复沾沾于政治之事实,英雄之行为;亦不复恋恋于证明人类违反上帝之命而得罪。”[20]
随着西学的传入,科学主义思潮在中国的兴起,“科学”观念对中国史家也产生影响。在他们看来,西方科学的发展,不仅使国强民富,而且为西方学术进步提供了主要的思想资源,新史学要超越传统旧学,有赖于吸取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于是,把西方“科学”看作革新中国史学最有力的利器。1902年梁启超《新史学》指责中国旧史学“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他学之关系也。”然后详细列举与史学有关系的各种“科学”,“夫地理学也、地质学也、人种学也、言语学也、群学也、政治学也、宗教学也、法律学也、平准学也,皆与史学有直接之关系。其他如哲学范围所属之伦理学、心理学、论理学、文章学,及‘天然科学’范围所属之天文学、物质学、化学、生理学,其理论亦常与史学有间接之关系,何一而非主观所当凭籍者。取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钩距之,虽未尽适用,而所得又必多矣。”[3] 就已提出“新史学”借鉴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公理公例”,以实现史学“科学化”的诉求。故许冠三以梁启超为中国“科学史学”的开端,是颇有见地的[21] (Pⅵ)。1906年陈黻宸也说:“不佞窃谓科学不兴,我国文明必无增进之一日;而欲兴科学,必自首重史学始。”因为,“史学者,合一切科学而自为一科者。无史学则一切科学不能成,无一切科学则史学亦不能立。故无辨析科学之识解者,不足与言史学,无振厉科学之能力者,尤不足与兴史学。”[22] (P676)1908年蛤笑将中国传统史学分为三派:一为典制之学,一为议论之学,一为考证之学,他认为:“居今日而言史学,则以上所举三大派,皆成已陈之刍狗,而不必复措意焉。所最急者,在以新学之眼光,观察以往之事实耳。”[23] 以近代“科学”新眼光来衡论中国旧史,其中“不科学”的成分比比皆是,而输入科学理论以改造传统史学就成为当务之急。正如王玉璋所说:“近代以来,欧美史学界之正论新理,输入我者,源源不断”,其中大多数具备“科学史学之义理,且可以指示吾人。”[24] (P103)正说明中国史家力图借西方科学的魔力,改进中国史学落后的面貌。
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第一代新史学家,在传统史学已不敷应付“世变日亟”的情形下,开始接受西方来的“科学”观念,力图以此改造旧史学。在“科学”观念的启导下,藉着阐发新的史学观、史料观念,重新界定历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引进科学理论与研究方法,为“新史学”走上“科学化”道路探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