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眠创造社时期的诗歌创作——纪念黄药眠诞辰100周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诞辰论文,时期论文,周年论文,诗歌创作论文,黄药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04)05-0055-08
长期以来,由于种种原因,黄药眠早年在创造社的文学活动,特别是他的诗歌创作, 一直被人们所忽略,而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评价。原因之一,可能是黄药眠加入创造社 的时间较晚,他刚刚开始在那鼓吹破坏与创造、弘扬自由与个性解放的伟大时代展示才 华不久,创造社就开始左转,搞起了“革命文学”。在那个日新月异的年代,任何一种 思潮风行不了多久,马上就会被另一个什么流派所取代。创造社从创办的1921年到1929 年解体,短短的八九年时间,就经历了从“创造”时代(1921—1925),到破坏一切的“ 洪水”时代(1925—1927),到“革命文学”时代(1928—1929)三个时期。而在黄药眠的 大批诗作于1928年5月结集《黄花岗上》出版之时,创造社已高扬起了“革命文学”的 旗帜,而这个诗集的诗作大都是他1923—1927年的作品,反映的也都是那个时期的精神 风貌,但它们长期积压在创造社出版部,未曾在创造社的刊物上发表,因而尽管他的诗 集,作为创造社“创造”、“洪水”时代精神的回光返照为当时正高喊革命的创造社增 色不少,并也确立了他浪漫主义诗人及创造社后起之秀的地位,但是从当时文坛的状况 来看,这些诗作毕竟与当时阶级斗争激化的形势不大相符,显得有些时过境迁。就是从 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因它生不逢时,所以也没有被作为一个时期主流文学的代表。我想 可能正是由于这个时间差,使他的诗作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未能焕发出应有光辉。因 而黄药眠在创造社就像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虽然当时产生了令人惊异的光芒,但由 于时代发展得太快,在人们还没有认清它的色彩之前,这道横空而过的光芒就很快消失 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最近龙泉明先生的专著《中国新诗流变论》中,黄药眠的诗作得到 了高度重视,他把黄药眠归在创造社天才诗人群中,多次引用他的诗作,并把他与王独 清、穆木天、冯乃超、柯仲平一起,并列为创造社后期颇有影响、最具实力的诗人[1]( P91—108,185)。因此,进一步对黄的早期诗歌做较深入、全面的探讨,是非常有意义 的。
一
黄药眠1903年1月生于广东省梅县(现梅州市)的一个没落的商绅家庭,自幼喜读楚辞、 庄子、六朝小赋等古典诗文。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后,《小说月报》、《北京晨报》副 刊,上海《时事新报·学灯》等刊载新文学作品的刊物像春风一样吹到了岭东梅州,引 起了黄的极大兴趣,并使黄在这些充满个性与自由精神的新文学的激励下,也鼓起了勇 气学习创作。上大学后他对老师讲的古典英语不大感兴趣,于是他就阅读了大量近现代 英文作品。开始他喜读彭斯的民歌,及尼采那充满生命激情的哲理诗,后来他又接触到 拜伦、雪莱等欧洲浪漫主义的作品,深受感动。此外,黄还爱读柏格森的《形而上学》 ,当他读到“论生命的冲动”时,感到人都像大瀑布冲刷下来的新花,晶莹焕发、腾泻 周遭,觉得特别带劲,并认为诗人就是要这样腾跃、晶莹充满生命的律动。总之,大学 的生活使黄更加开阔了眼界,使他对文学充满了憧憬与热爱。
但在现实生活中,与他那美好的诗歌世界呈反比,他的现实生活是一片灰暗,失落、 穷愁、离恨、凄孤,像蛇缠一样使黄常处于一种落落寡合,困顿凄悲的状态中。他上大 学时,正值五四运动已经退潮,民主的要求并没有成为民主的现实,军阀混战愈演愈烈 ,帝国主义侵略更加深重,人民生活也日益凋敝,黄痛心疾首,又深感无能为力。因而 苦闷之余,他常常用写诗来抒发情怀。大学期间,黄曾把自己的诗作寄给他所推崇的诗 人郭沫若,并得到了郭热情的回信鼓励。于是他就不断把自己的一些诗稿寄给创造社。 由于黄的不断努力,1927年夏,创造社的《洪水》半月刊第三卷32期上,发表了黄的一 篇诗论《梦的创造》,和一首诗《晚风——呈Miss·Li之灵》,并在诗后配有创造社巨 头王独清编发的热情洋溢的编者按。据此我们可以得知,黄药眠是继王独清、穆木天、 冯乃超之后创造社郑重推出的最后一位诗人。
1927年秋黄开始到创造社工作时,创造社正处于“洪水”阶段的末期,王独清、穆木 天和冯乃超这三位创造社后期的代表人物,已把创造社前期代表人物郭、郁、成等开创 的浪漫、感伤,苦闷、忧郁的情调,发展成了悲冷、绝望的颓废情调,感伤的浪漫主义 正在蜕变成颓废的象征主义,受这种倾向的影响,加之他初来上海独处异乡,身居闹市 格外孤独的感受,使他也接连创作出了两首孤独、悲伤、凄惶欲绝的灰调诗——《黄浦 滩上的中秋》、《我死之夜》刊于《洪水》半月刊1927年3卷35期。
《黄浦滩上的中秋》的前半段,诗人望月凄惶之余,尚能勾想起他一些少年纯情的甜 美回忆,但稍后马上就又陷入了丧失青年女友的悲哀,和对人事无常、草木含秋的凄惶 之中;而另一首,也就是龙泉明在其《中国新诗流变论》中所引的那首孤寂、凄惶的《 我死之夜》。这两首诗的情调低沉,但情绪起伏飞扬,冷中带热,诗人把浪漫主义的激 荡情绪与现代派颓废悲冷的情调巧妙的结合在了一起,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形成了 一种新的风格,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两首诗可以说是创造社洪水阶段的绝唱。 因为不久(1928年初),随着成仿吾从日本带回彭、朱、李、冯几员左倾的大将,创造社 的面目又为之一变。从原来的“文学革命”,改为“革命文学”,从原来的极端个人主 义的文学,改为全然为社会、为民众着想的“非个人主义文学”。黄药眠这时个人的颓 唐、苦闷情绪也已抒发到了尽头,于是他嘎然回首,随创造社左转而左转,加入了“革 命文学”阵营,参加了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并发表了一批有分量的论文,如《文 艺家为谁而战》、《非个人主义文学》;诗作,如《握手》、《冬天的早晨》、《五月 的歌》等,为创造社的左转做出了贡献。
黄药眠到创造社后最幸运的是他在出版部堆放旧文稿的书柜里发现了他投寄给郭沫若 的那些诗稿,惊喜之余他把自己这些诗稿又重新修订了一遍,汇编成一本诗集交主编成 仿吾审批出版了。这就是当年十分著名的并奠定了黄药眠浪漫主义诗人地位的《黄花岗 上》[2]。他的这部诗集共收诗歌36首,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大约写于1923 —1925年,他上大学期间,后一部分则主要写于他大学毕业后的1926—1927年。黄药眠 的诗歌创作没有赶上五四时期那种乐观进取大胆创造的创作热潮,但是他却深深体验到 了五四落潮后,一个弘扬个性、思想解放的热血青年的失落与悲哀。受过五四运动洗礼 ,心怀壮志的黄药眠并不肯向世俗社会低头,而是采取一种举头天外、我行我素的孤高 态度,开始他是模仿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塞,对政治黑暗,物欲横流的社会采取一种比 较平和的超脱现实的唯美主义态度,如在《诗人之梦》中,他把诗人的世界描写得那样 的晶莹透彻,一尘不染,那样的高居云端,箫声缈缈,面对这银河横斜,迷蒙的星星像 河中闪烁的沉沙的宇宙美景,连他那纯真无邪、随意发出的赞美歌声尚嫌不宜,而他从 人间带来的心晶凝就的珍重诗篇也因沾有尘世的俗气而被他撕成碎片,诗人最终奋袂登 舟,随风飘向那纯净、虚无飘渺的梦幻世界。全诗对尘世的批驳既含蓄又平和,只是通 过对宇宙纯净、悠远的赞美,来表达自己的理想意境和对世俗观念的鄙夷。
随着他涉世渐深,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纯情,在世俗生活的挤压下,逐渐衍化成 了较贴近生活的压抑、郁闷之情,但尽管如此,他仍不放弃自己青年人的浪漫情怀,并 吟唱出了一批透着丝丝缕缕感伤情调的浪漫诗歌,如《海之歌舞》、《花朵》、《东山 晚步》、《我梦》、《海上的黄昏》、《枕上》、《春宵》等。
在《东山晚步》中,他以一个蛰居城市,心情郁闷的青年携儿童漫步郊野的清新感受 ,描绘了一幅迷人的南国深秋的田园风光,在这里,孩子的天真趣语与大自然的和谐交 相辉映,使他长期郁闷的心情豁然抒解,而路途中遇到的几个垂髫女郎的嘤嘤歌声和那 摩肩而过的香风又使他心情怡荡,使他从尘世的烦恼中猛然警醒,感觉到少女的美丽和 爱情的存在。路上摘取的一串菊花,又引发了他关于爱情的悠思,“她的瓶胆堪养秋魂 ?”在这里他把自己比作了可傲霜寒的秋菊花,暗想:那美丽少女的心房能理解、容纳 他那洁傲的秋魂,与他一起携手共进吗?总之在这类诗中,总是在浪漫情调中带有缕缕 淡淡的忧伤。
但没过多久,随着年华的流逝和生活的磨练,他那浪漫诗歌的感伤成分也就日趋浓烈 了。除了以往的孤高、失落所带来的苦闷、穷愁、孤寂,及后来的暗恋、失恋也都在其 生活中不断地侵袭、打击着他的心情。黄当时的穷困在大学里是有名的,一件白布衫从 春夏穿到秋冬,一件灰棉袍又从秋冬穿到春夏,早餐只是两碗粥,几根咸菜,其他两餐 也只是粗茶淡饭,口袋里几乎没有什么零用钱,而这种生活拮据的压抑,常对他的苦闷 、忧郁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使他常常陷于凄凉、悲冷的心情之中,从而也使他这时的 诗作染上了真切的失望与忧伤。如在《我梦》一诗中,他将自己的凌云壮志及高傲挺拔 的精神与其灰暗,渺小可哀可叹的现实生活做了生动的对比,他在诗中唱道:“我梦作 羽薄的白云,/飘流光海无踪,——/但我终是江流一滴,/向着大海朝宗!//我梦作劲拔 的苍松,/挺着绿刺锥风,——/但我终是鲜花一朵,/浥着朝露惺忪!//我梦作凌空的鹏鸟,/俯瞰人寰渺小,——/但我终是杜鹃一只,/躲在花荫哀号!//啊,江水挟着泥泞,/滚滚地去了,/鲜花随着春光,/纷纷地落了,/我只得挟着血丝哀唱,/用柔弱的歌声,/来埋没自己的悲伤!”
如果说这首诗表现的还只是诗人对自己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的感伤、感叹的无奈哀 吟,那么在接下来的两首诗中他这种无奈的哀吟中则又增添了浓烈的感奋之意。
如在《小酒家夜饮》中,表现了作者凄凉孤寂之余借酒浇愁,但结果是愁上愁,在小 酒店昏暗的灯光下,诗人晕晕糊糊地看到墙上自己高大的身影,不禁在诗中唱道:“… …我们都是前朝的剑侠,特来此崭尽猖獗!……我手支着头颅已停杯醉了,/万斗的愁怀 也只是深隐难言,/啊,那巷中的寒铎已报我更深,/我带着迷朦的醉眼仍是昏沉,/待 我踉踉跄跄走出门来,/唉,凛烈的风寒,直冻裂了我的忧心。”
又如在《赠东堤的歌者》中,作者这个飘零的穷汉,望着妙龄女郎抚琴哀歌,不禁触 动了自己穷困愁肠的心事和对歌女的同情、暗恋。他在诗中唱道:“纤纤的玉指拨动了 琵琶三声,/唉,好似绕船风雨愁听着三峡猿啼,/唉,髫龄的歌者哟,/我也是伤心的 穷容,/你不要把伤心的哀调轻弹,/你无限的悲哀都暗向指间偷诉,/但豪华的贵客谁 会知你命运的凶残……”接着他又表露了对这个美满年华的女子,流落风尘的惋惜,和 对自己只能空对髫龄女郎呆坐无语的失落、感奋之意,而当歌女唱罢无语登上小舟,顷 刻间又与诗人隔着盈盈的春水渐渐远去,诗人不禁又蓦然感到了人世的飘零而挥泪,并 唱道:“歌者哟,/待到秋风白露江寒,/我将为问你的消息,/载着寒月重来,/这时你 的琵琶也许已给泪花弹碎,/我的心情怕也早已给秋风吹化成灰……”。
从黄的这些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生活的窘迫与失意的加重,其诗中的情绪逐 渐起伏跌宕起来,理想、爱情难以实现的压抑使他在柔弱无奈的哀吟中开始迸发出激奋 的强音,反叛、抗争的个性也日趋明显。
1925年五卅运动之后,随着社会矛盾的激化和黑暗势力的猖獗,黄的诗又有了两种新 的倾向,一方面表现出了对生活压迫及腐朽势力的憎恶、抗争,对理想的追求(《断绝 》、《白马》),和对民族危亡的忧虑及对革命事业的赞颂、同情(《黄花岗上》),另 一方面则又表现出了面对黑暗现实无能为力,而陷入深切的悲哀、颓废,甚至自弃自殄 的心情(《夜半归人》、《无题》、《病后游西原作》、《我死之夜》)。
如在《断绝》一诗中,备受失恋煎熬的诗人目睹着离群的孤鹤遐飞,不禁触动了他自 己的伤心事,唱道:“渺渺的凌云双鹤,/向漠漠的江海遐飞,/它将飞入九霄深处,/ 化作星影迷离?/……哀哀的独鹤声寒,/孤飞在天际无欢,/我对着这伶仃的孤鹤,/又 不觉五内情伤。/自从与你绝后,/不断的愁绪如环,/对着新书,兀坐,/对着朋侪,冷 寞,/忽的向天狂笑,/忽的抚掌高歌,/但歌笑永无回响,/怎奈他陶郁的愁何!”但最 使他感伤的是,他自己也像孤鹤那样心怀奋翮扶摇万里之志,但孤鹤离群尚有爱侣为俦 ,而自己在世间却得不到爱侣的理解,竟中途弃他而去,致使他情灰至心底的伤痕如不 消除,他已无心去会他那些有志天际的朋友,他在诗中唱道:“……啊,一载的欢情如 梦,/空留着心底伤痕,/心底的伤痕不灭,/云际的同群难觅!/我的天性本自孤高,/愿 奋翮扶摇万里,/雪白的双翅穿云,/但孤独的悲哀谁侣?”悲奋之余他俯视了那扰扰的 尘寰,那为名利沉浮驱驰在人世的蠢蠢众生,又使他有所醒悟,于是他咬紧了牙关,忍 着悲伤,不堕情志,怀着已被生活打磨成化石般的心情,继续执著于他那穿云高飞的事 业。
在这类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那浪漫的情怀,在现实生活的打击压迫下,变得起伏 激荡,表现出了向命运逆势抗争的悲壮精神,大勇神奇的英雄色彩和丰富的想象。至此 ,他那在个性和理想主义带动下产生的既有飞扬遐想,又常在现实生活的挤压下迸发出 铿锵强音的兼具感伤与感奋之意的浪漫主义风格开始充分展现出来。
而当他个人济世的理想难以实现,黑暗势力日益猖狂时,黄的情绪又从以往总在个人 悲欢的小圈子里苦苦挣扎,转移到了对国家危亡、人民生活凋敝的忧虑,和对革命烈士 的同情及对革命行动的渴望中来。在其著名的长诗:《黄花岗上的秋风暮雨》中,作者 借对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凭吊,表现了同情、渴望革命敢于向现实对抗的斗争精神。该 诗不是像《海燕》或《女神》那样从正面直抒胸意,而是通过对墓地景观的感受,通过 历史的追忆,通过对羊城风物的更为广泛的环视和对时局的品评,层层深入的抒发感情 ,并在压抑和感奋中厚积薄发,表达渴望变革斗争的精神,从诗句中,我们可以清楚地 看到他对古老祖国革命风雷的渴求和呼唤,流动着深沉的爱国主义激情。诗人借对烟雨 迷零中荒凉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的凭吊,联想到有数千年文明的古国,今日外有“ 胡人”入侵的凶残,内有为权为利互相残杀,狐兔纵横营窟的猖狂,国家腐败衰颓,民 不聊生,从而要借烈士的英灵感召人们奋起并呼喊出“我们终要破开铁壁凌空,佩着明 刀在惨淡的沙场上相会”的豪言壮语,希求民族自强,祖国复兴的热望跃然纸上。诗人 是把南国名声赫赫的黄花岗七十二先烈的英雄事迹与祖国的民族衰亡联系起来,从而警 悟出觉醒与革新的要求,对于民族历史的骄傲和对于祖国现实危机的焦虑,必然激发彻 底破坏和大胆创新的精神。而且由于它们是在沉闷黑暗现实的重压下迸发出的反抗之情 ,因而其彻底破坏的精神就显得更加沉毅、坚实。总之他这种要在血与火中更生的彻底 破坏的精神,与郭沫若的《女神》交相辉映,异曲同工,同样表现了五四时期那种革故 鼎新重建一切的时代精神,从而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而另一方面,除了从失落、穷愁的压抑、痛苦中发展出了这种激烈抗争与同情革命的 情绪外,他还听任其悲郁、失落、痛苦自由发展,使其消极的情绪不断深化,达到近乎 绝望、颓废的程度,从而具有了某种现代派的情绪色彩。如在《夜半归人》中,诗中的 主人饮酒醉归已不只是《小酒店夜饮》中的主人公那感慨、忧心欲裂的情怀,而是变成 了已把一切荣名丢弃,甘愿一生长自蹉跎,只耽于美酒颜酡的穷愁潦倒之人。
又如《日暮登高岗》,他也是用情用景,用对景物的感悟来突现诗人自己孤独无援, 欲言无偶的凄悲心情。在诗中他唱到:“拾着歪斜的石径步上高岗,/兀立山头独听着 松涛声响,/瑟瑟的秋风吹着我单薄的秋衣,/默然无语,愁对着凄婉的斜阳,/迢递的 青山送着秋雁南飞,/远径如肠将延到天崖何处?/平野荒芜绕着江水萦回,/明灭的寒波 正托着无人的孤渡。/山村里浮上了迷漫的烟尘,/唉,这不是人世的忧愤,悲秋的象征 ?/地阔天高,听不见一些人语,/纵横的眼泪又不知流向谁陈!/啊啊,无限的世情都随 着残阳灭了,/山月的流光暗向松林微照,/我踽踽凉凉地踏着月影归来,/啊,山涧呜 寒,更催人速老!”
还有那首《病后游西原作》,他已孤独消沉得想去给自己掘个坟墓,而且感到,他事 实上早已在自掘坟墓了,甚至在茫茫中他只感到麻木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悲痛,在诗中 他唱道:“……如果死时落叶会来掩藏我的残尸,/我也愿这样无声无息地,与世长辞 ,/啊,孤独的人只会葬在荒郊,/啊,孤独的人只会给乌鸦凭吊!/啊,我的心怀早已枯 化成灰,/西风吹着暮雨,又何须催我来归!”
在他后来做的那首《我死之夜》中,他的心情则更是虚寂凄惶到了等待死亡的地步, 而且在诗中,他把死亡描绘得既神奇,又诡秘,他那孤寂的心,渴望从这种死亡的恐怖 中得到一丝安慰。
总括地说,黄药眠的早期诗歌尽管发表的时间较晚,到1928年夏创造社已进入“革命 文学”阶段才结集出版,但是它们表现的情绪却显现了“创造社”各个时期的文学特征 [3](P671-672)。他最初的诗作有相当一部分,如《诗人之梦》、《海之歌舞》、《花 朵》、《东山晚步》等,可归入创造社前期的浪漫主义运动之中。而后来那些带有明显 感伤情调的诗篇如:《小酒店夜饮》,《赠东堤的歌者》,《晚风》、《海上的黄昏》 等,则又具有明显的创造社中期(1923-1925)那种浪漫感伤的特征。到1925年后,随着 社会矛盾的激化,黑暗势力的猖獗,黄的诗风表现出的两种倾向也与创造社洪水阶段的 那些特征相吻合,一方面同情革命,注意文学与现实的联系,主张要像洪水那样先将腐 朽势力彻底冲垮,然后再进行最新最美的创造,一方面则又表现出对改变现实乏力的悲 哀,绝望,甚至演化为象征主义的颓废、自殄的文学倾向。因而黄的早期诗作,不仅具 有独特的风格和很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在创造社文学倾向发展历程上有重要意义。
二
通过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对黄药眠早期诗歌的思想背景、情绪内容及其发展拥有一 个粗略的了解。从其诗歌的情绪结构或体系来看,尽管他的早期诗作,如《诗人之梦》 有明显的西方唯美主义特征,晚期的一些诗作,如《我死之夜》,《病后游西原作》、 《无题》等讴歌死亡,抒发绝望和恐怖情绪的诗作又染上了现代派的颓废情绪。但总体 来看,他的情绪体系还都是在浪漫主义范围之内的。其诗歌在情绪的带动下展现出的生 命创造、理想追求、个性表现及自由精神,都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不过它们不是 那种充满乐观自信的浪漫主义,但它们也不是那种一味的悲观、感伤的浪漫主义,而是 一种独具风格的、兼具感伤与感奋之意味的浪漫主义。下面我就打算对他这些浪漫诗篇 的艺术特征作一个粗浅的评析并将其与创造社主将郭沫若、郁达夫的诗歌作一些比较。
黄药眠早期诗作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他那以抒情为主的弘扬主观生命创造的精神。虽 然黄没有赶上五四运动高涨时那充满乐观自信的年代,而体验到的只是五四落潮后黑暗 腐朽的社会现实,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一个充满个性的青年的理想与追求,而是尽情地 抒发了他在黑暗现实压迫下的苦闷、抗争的主观情绪。尽管黄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失落、 贫困,微不足道的人,但他并不因此动摇自己“生之主宰”的地位,而是努力用自己的 生命创造,自己的情感吟唱着自己的人生感受,自己的歌,并把这种精神看作是战胜生 命苦闷、空虚的法宝[4](P159-160)。正是由于有了这种坚定的弘扬主观生命创造的精 神,其压抑、困顿、可哀可叹的现实生活就反倒会促使他产生斗争的愿望和反抗的激情 ,其笔下的诗歌就表现出了鲜明的主体形象和以心观物的审美主体意识,就有了《断绝 》中作者失恋的悲哀与感奋,就有了《赠东堤的歌者》中作者对歌女的暗恋、同情和无 奈引发的感慨,就有了《小酒店夜饮》中作者独酌的浪漫与忧心愁怀。尽管黄在现实生 活中饱受失落、孤独、贫困的缠绕,其诗中的主体形象并不像郭沫若《女神》中那样高 大、乐观、光芒四射,但黄诗抒发的个人切身感受,却有一种在现实的挤压下产生的铿 锵的光芒,因而其诗中那忧伤,悲奋,但又桀骜,孤高,敢于向现实抗争的主体形象就 显得格外动人,具有悲壮的英雄色彩。
理想的追求应该说是黄药眠早期诗歌的另一大特色。他最初的理想,是要用自己的歌 声努力维系诗人纯洁、高傲的浪漫精神,努力使这种纯净的精神不被世俗的尘雾所污染 。如在《诗人之梦》中我们看到,他把诗人的世界描绘得那样的纯净无瑕,一尘不染, 诗人抛弃了一切尘世之物赤身乘着牙舟,渡向那超出玄思的“仙乡”。但是随着他涉世 日深,生活的波折、磨难渐多,他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也就逐渐具有了反抗的精神 和斗争的气息。这时他所谓诗人的理想,就变成了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梦幻[4](P160-1 62)。在《断绝》中,诗人把自己比作性本孤高、愿振羽扶摇万里的仙鹤,尽管他在在 尘世中痛失爱侣,得不到爱人的理解,但他终不肯为爱情向那营营扰扰、趋名逐利的世 俗社会低头屈就,而宁愿怀着一颗已被打击成化石般的心的心情,继续自己穿云高飞的 事业,从而表现出了他为理想与命运逆势抗争的悲壮精神。在《白马》中,诗人把自己 比作银蹄乱捣云层的天马的后代,为自己在豪奴的鞭打下过着安逸庸碌的生活感到羞愧 ,并终于在一个风雪霏霏之夜离家出走,奔向他向往已久的自由荒凉的原野,实现了他 那要在铁血沙场干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理想。直至他贫病交加、伤痕累累、卧在万里沙 丘上等死时也无怨无悔,从而也表现出了他为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勇于抗争的理想主 义色彩。
但除了像《白马》、《断绝》这样的大诗外,黄许多诗的理想追求有时表现得并不这 样明显,它们常常是从对现实丑恶现象的不满中产生出的一种美好的潜意识的渴望。在 他这里,理想已不是一般意义的体现人生价值和改善实际生活的渴望,而更多的是,他 那在黑暗现实的压抑、束缚下渴望自由,渴望光明的感受。因而他这时表现出的理想追 求,是以倾诉个性在黑暗现实压抑下的苦闷为主基调的,正如他在诗论《梦的创造》中 所说:“由这些诗人做出来的诗,就是那些从现实的苦闷中用直觉造出来的具体的幻影 ”[4](P161-164)。可能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黄的早期诗作常尽情地倾诉着自己 切身的苦闷感受,倾诉、吟唱着一个人穷志高的青年置身在这个趋名逐利、酒醉金迷的 扰扰尘寰的失落、孤寂与凄悲之情,如《赠东堤的歌者》。倾诉着对绮靡欢歌的厌烦, 对争名夺利者的憎恶的《黄花岗上》。倾吐着他那颗疲备压抑的心在与天真稚语的孩子 们相处时的解脱与欢娱的《东山晚步》,他正是以这种在对现实苦闷的倾诉中用直觉创 造出一些光明的幻影,抒发情感,寄托忧思,来表现他个人及社会的理想以自勉自励的 。
与郭诗比较起来,尽管黄诗也具有借助泛神论把主观之力充溢到世间万物,在神话、 历史中寄托理想、发挥想象等特点(《白马》、《断绝》、《黄花岗上》),但他却不是 像郭诗那样从大处着眼,站在时代的高度来进行创作的。而是从个人的体验感受入手, 随情感的抒发逐渐上升到思想、历史高度来创作。因而从情绪体系的美漫、深切程度来 看,黄诗似乎更胜一筹,他那飘零、失落、穷愁,及由此而来的感伤、感奋的悲凉慷慨 之情在诗中表现得异常深沉动人,而他的理想,往往在其切身情绪的抒发中,都得到了 神奇、富有想象力的表现。无论黄早期诗作中的理想怎样因诗境的不同而缤纷多姿,怎 样因其年龄阅历的增长而变化,又怎样因情绪的发展而有不同的形式表现,但其中总是 有一种渴望自由,追求光明,憎恶腐朽、邪恶势力的激情在涌动。他的诗作在有了这些 浓郁但有时并不十分清晰的理想情绪的带动下也就显得有了深厚的底蕴和灵魂,并充满 了浪漫的色彩。
个性的表现是黄早期诗歌情绪表现的又一大特色。其实在其高张主观生命创造、强调 理想追求的同时,黄就已显示出了自己惨淡、悲壮的个性。在他的诗中我们看到尽管诗 人饱尝了世俗人情事故的酸楚,但他决不向那营扰的尘寰低头!在《诗人之梦》中,他 把诗人的世界描绘得那样清澈、纯净、无欲无构、自由飘渺……在《断绝》、《白马》 中,诗人更是表现出了追求自己人生理想逆势与命运抗争的悲壮精神。但黄早期诗作除 了像《断绝》、《白马》、《黄花岗上》这样一些最具个性和反抗精神的大诗外,其数 量最多,分量最重的还是那些表现抒发其切身悲愤、忧伤情绪的诗作。从黄的诗论《梦 的创造》中,我们可以看到,黄不仅把诗人真实地表露自己苦闷、悲冷情绪看作是理想 追求的一种方式,而且也是把这种情绪的表露看作是个性的特征[4](P161-164)。正是 因为有了这种认识,黄的早期诗作,根据其切身感受非常恣意地抒发各种苦闷、悲冷的 情绪。有的是对歌女的同情暗恋和对自己孤独、穷困,面对美人呆坐无语的无奈与感奋 (《赠东堤的歌者》)。有的则表现他郁闷之极信步踱到郊外散心,本想借自然的景色抒 缓一下内心的苦闷,但面对那寂寥、荒凉的郊野斜阳,更引发了他孤寂、失落的悲切之 情(《日暮登高岗》)。有的则是描绘他烦闷无奈,借酒浇愁后提着灯笼,在蒙蒙春雨下 的湖边漫步哀歌的凄悲景象(《夜半归人》)。诗人正是想从自己悲凉的生之痛苦,自己 的歧路彷徨,及忍痛的哀吟中找到生之趣味,把这种情绪的抒发看作是诗人在现实的苦 闷中用直觉捕捉创造出的一些渴望自由光明的幻影并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个性的。当然在 这方面,他显然较多的是受了郁达夫及创造社后期象征派诗人的影响。
但黄药眠早期诗歌的个性并不只是体现在其孤高、倔强的反叛精神和对现实社会的批 判态度上,同时也表现在其追求个性解放的自由精神之上。个性的追求能激发他多方面 的灵感,从黄的早期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其诗歌的题材丰富,表现的情绪也是自由多 样的。尽管受现实生活经历的限制,其诗歌的基调以忧伤、悲凉、感奋为主,但也不乏 轻松浪漫、多姿多彩的情腔,如《海之歌舞》、《一夕》、《归去》、《花朵》等。就 是他那些倾诉其切身苦闷悲冷情绪的灰调诗,在这种自由精神的鼓舞下,也显示出了洒 脱、浪漫的风采,他可以根据自己切身的感受及想象,恣意的宣泄情感。有时把生活中 的孤独、失落、凄悲的情绪写得深切、激荡,富有想象(如《赠东堤的歌者》、《小酒 店夜饮》、《病后游西原作》),有时又会把生活的苦痛写得自卑、自殄、凄惶欲绝(《 归人》、《日暮登高岗》、《我死之夜》),但有时他又把生活的飘零与苦闷写得洒脱 、俏皮、荡气回肠(《无题》、《登松口塔》),有时他又把他的思念与忧伤写得飘逸、 朦胧,富于遐想(《晚风》、《黄浦滩的中秋》)。总之,借助自由精神,黄的早期诗歌 更具有了个性与浪漫的风采。
如果与郭诗相比,黄诗虽然没有郭诗那种凤凰涅槃、天狗吞日的雄浑气魄,但 他却有在腐朽社会重压下表现出来的举头天外,我行我素的孤高态度,和为理想与命运 抗争的悲壮气势及大勇、神奇的英雄色彩;其情绪的表现虽然没有郭诗那种火山喷发, 狂飙突进,力压千军的气势,但他却有逆势而上,冲破千重云压,直上青天的胆魄和决 心。他虽然没有郭诗那种直抒胸臆的放声呐喊,但他却有随情感辗转、回旋,厚积薄发 的铮铮豪言。总之,郭诗表现的个性是五四运动高涨时期展示雄强、乐观、自信的个性 ,而黄诗表现的则是一个人穷志高,充满个性与自由精神的青年在五四落潮后痛苦、失 落,但又不肯向现实屈服,逆势抗争的个性。
在情绪的表现方式上,黄也信奉华兹华斯、郭沫若等浪漫派诗人把诗看作是“感情的 自然流泻”,看作是“诗人心中的诗意,诗境之纯真表现”,认为“诗的职能专在抒情 ”这样一些情绪至上的观点。但是在具体的应用上,由于性格、经历、气质以及认识上 的差异,黄与郭却有一些明显的不同。由于黄写诗是从对生活、景物的切身体验入手, 所以他除了像其他浪漫派诗人注重表现,发扬主观外,他同时也很注意观察和感受。从 气质上讲,他除了有较冲动,较爱表现的一面外,他同时也是一个很敏感、感受性很强 的人。这些因素就使他那从真切的人生感受入手做的诗,很容易就进入到“感情自然流 泻”的状态中。相比之下,尽管郭沫若也力主情绪至上说,但是由于他过于强调主观表 现及注重观念与直觉,从而使他的诗除了《女神》及其他一些在有充沛情绪衬托的传世 佳作外,确有一批偏离了或未能真正实现其“感情自然流泻”创作原则的平庸之作。这 是因为郭过于强调主观表现,认为艺术是表现的,而不是印象的[5],创作时只想从自 己内部发生、创造些什么,而完全不考虑观察、感受问题[6](P40)。其实要做到情感与 直觉的自然流泻,是需主观与周围的物象相互交流、感应才得以产生的,如果一心只想 着主观表现,想着宣泄,那就往往会偏离了感情、直觉自然流泻的初衷。相比之下,黄 药眠在这方面就把握得比较好,其早期的重要诗作,都能注意到让主观在与周围事物的 交流、感应中,自然地产生出情感和直觉。这样就既表现了主观,又做到了情感、直觉 的自然流泻。其次,郭诗的观念性太强,也是其偏离“感情自然流泻”的重要原因。沈 从文在批评郭诗时说:“……他永不放弃那英雄主义者的雄强自信”,“他那同情的线 是为思想而牵,而不是为艺术而牵”[7](P153-160)。其实,在自由充沛的情感和丰富 的想象衬托下,有哲理的骨子是诗的优点。但如没有前者,单靠一些直觉的灵感和想象 来带动观点,就会有陷于干瘪、空洞、泛味之虞。而相比之下,黄药眠的诗歌在这方面 就表现得比较好,他的绝大部分诗作都有深浅不同的,倾向各异的观念(情志)蕴在其中 ,但这些含意都是在情感的自然起伏、流动的带动下自然地表露出来的,正如端木蕻良 的评价:药眠的诗,“褥丽多姿……篇篇耐读,含意无穷”[8](P35-37)。
此外对于直觉重视程度的不同,也是黄与郭诗歌情绪表现方式不同的一个重要原因, 黄诗突出情绪的至高地位,把情绪看作是在诗歌创作中的生命契机[9](P581-584)。而 郭则过于看重直觉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他在《论诗三札》中,描述其做诗的心理过程 ,并据此列出一个做诗的公式,“诗 = (直觉 + 情调 + 想象) + (适当的文字)”。按 照郭的说法,诗人平时的心境是平静如水的,只是有了风,有了直觉和灵感,其情绪才 被激荡起来,也就是说只有直觉和灵感才是产生诗的直接契机[10](P210)。郭的这种论 述显然不够科学。因为许多诗人天生就是生活在情绪中的。他们的心境在不做诗的平时 ,也并非平静如水,特别是对那些情绪较强的青年人和怀有各种理想抱负的有志之士, 他们平时也都是生活在浓厚的情绪之中,他们常在情绪的引导下,触物或触景生情,产 生灵感和想象,从而找到了感情喷发的突破口,而发为诗文的。黄药眠就基本上属于这 种类型,从他的早期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诗的起笔和落笔都始终沉浸在浓郁的情绪之 中,而灵感、直觉和想象都是在情绪的带动下自然涌发出来的。尽管郭有在其爱国热情 和个性解放情绪的带动下,创作出的一批旷世的好诗,但不可否认,郭确有一些诗,他 的直觉和灵感往往并未引发出自然充沛的情感,有时流于卖弄想象和灵感,有的又误入 放纵表现自我的空洞呐喊。相比之下,黄虽然同样十分重视直觉,灵感与想象,但他最 重视的还是诗人的情绪、情感和它们赖以产生的生活内容——理想、个性、爱情,在黄 看来对于那些没有什么思想追求,感情麻木的人,对于那些整天为名利奔竞不休的人, 他们看到什么也都不会产生诗的直觉和想象。黄在其后来的诗论文章中也非常突出地强 调情感在诗中的至高地位[11](P601-609),反对单纯地形象化。在与朱光潜先生论战时 反对朱所信奉的克罗齐的形象直觉说[12](P39-83),其根源也就在这里。总之,由于黄 药眠能较好地把握情感、直觉、灵感、想象和象征等诗学重要因素的关系,因而他也就 不仅较充分地实现了诗情的自然流泻,而且同时还能较完美地达到诗歌的情与志、文本 意义与感觉的融合为一、浑然天成的境地。
黄诗与郭诗在情绪表现方式上的这些同与异,相应地也反映在了他们诗歌的形式上。 黄的早期诗歌也服膺于郭沫若那注重诗的内在韵律,不追求音韵与格律,而着重情绪的 自然抒发与流泻,创造自由诗体的诗学理论,他也像郭那样厌恶一切阻碍思想感情表达 的束缚。主张高扬个性无拘无束的表现,努力创造完全合于自己诗歌内容的崭新多姿的 新诗形式[13](P2)。但与郭沫若不同的是,他不追求诗歌的形式,并不是不讲求诗歌的 形式。他的创作通常在初稿时,是在情感思绪、感觉的控制下,尽情的抒发,无所顾忌 的,但在脱稿之前,总要在用词造句上反复修改多遍。在不影响情绪表现完整的情况下 ,尽量使诗的词句更自然、更含有生命的动感与蕴力,同时也尽量使诗的韵律节奏较为 上口,贴近生活语言习惯及诗词的一般规律[14](P174-175)。这样就使他既实现了郭所 倡导的注重诗歌情绪的自然消长,即“内在韵律”,让诗从情绪的变化中体现抑扬顿挫 ,轻重缓急,回旋反复,让诗情自然流泻以成形式,让激情与诗歌的形式同化,以自己 的思想情绪支配诗行,以情绪的旋律表现诗的旋律的诗学理论,又避免了郭沫若那种完 全不注意形式[15](P46-47),造成诗的形式结构有时生硬、单调[16](P161-177),句式 多为单调的散文式的直呼,缺少婉转、曲折的表现等弱点[17](P29-33),从而做到了使 读者既可随诗中内在情绪节奏的语流起伏,主要以联想的方式投入情绪体验,从而获得 美的享受,又可从对音韵形式美的品味和感知中得到升华。当然要做到这些并不只是理 论和认识问题,黄诗获得成功,在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中小学时所痴迷的中国古典文学 ,其深厚的中国古典诗词的基础,在外国文艺解放思想,弘扬主观个性思潮的催化下, 自然分解衍化成了清新的新诗词句,特别是楚辞、庄子、六朝小赋中那些情感深沉、意 气飞扬的名作,对黄来说都已达到了烂熟于心,张口成诵的程度,而这些优秀的中国古 典文学营养的注入,对其情感的抒发,词句的流泻,节奏的起伏,文辞的修美,都起到 了下笔若有神的推动作用。
与创造社的另一主将郁达夫的诗歌比较起来,我们会发现黄与郁之间也有不少类似和 差异。在情绪的表现方面,黄也非常重视从现实生活中的体验感受入手,把人们现实生 活中的愿望作为诗人发梦、抒情的源泉(详见前)。寻求“在从地上造成天上的乐园”, “从现实的丑恶中造出理想的美丽”。正是循着这样一种思路,黄药眠早期诗歌的情绪 表现都是从痛彻的人生感受和切身的生活体验入手的,所以他的诗,在这方面与郁达夫 有些类似[18](P17-89)。但与郁不同的是,黄诗中对切身体验的描述,只是激发情绪和 想象的跳板,只是蜻蜓点水式的闪现。没有这些切身的感受,诗歌的情绪就不会真切动 人,但诗人的目的是要借这些真实的感受抒发自己的情怀,放纵自己的想象和寄喻自己 的理想与抱负,而相比之下,郁达夫的作品的情绪则完全是通过对切身感受的描述来完 成表现的。所以从这一点来讲,黄的早期诗歌既具有了真切、动人的情感,又显示出了 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
在情绪的内容上,黄的早期诗歌虽然也像郁达夫以表现失落、穷愁的苦闷、凄悲情绪 为主,也是把这种不绝的哀吟当作一种浪漫,但是他却并未一味地陷在这种自悲、自殄 的哀鸣中不能自拔,而是时常在低吟中焕发出一股铿锵不屈的感奋之意。正如上所述, 黄开始创作之时,五四运动已经落潮,黄所信奉的个性主义在现实生活中四处碰壁,从 而使他陷入了极度的彷徨苦闷之中,而找不到一条正确的出路,但是他作为一个接受过 五四精神洗礼,亲身领略过五四这一伟大思想解放运动的青年,他并不屈服于现实的束 缚和压迫,尽管他当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理想并为之斗争,但面对灰暗的现实,他 总有一种不服输,勇于抗争的情绪。虽然他当时处于极度彷徨、苦闷的忧伤中,但是他 的“心”还没有死,他还怀有某种向那黑暗现实孤军奋战的斗志和冥冥中对某种理想的 憧憬及对未来美好人生的向往。而相比之下,郁达夫的情绪体系则反复围绕在“生之悲 痛与爱的苦闷”这一永恒的感伤主题上徘徊转侧,且不断深入,他那以情绪的真实为准 则,为了适应情绪表现的要求,可任意改变情节,发挥想象,在人的痛苦中折射出人们 渴望自由、光明、幸福的理想的创作手法则是一种完全消极的浪漫主义[19](P101-140) 。
总之,如果说郭沫若、郁达夫是中国浪漫主义的开创者,那么黄药眠的早期诗作,就 是对这种浪漫主义的有力继承和丰富。他秉承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特别是楚辞、庄子 、六朝小赋等),并深受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熏陶,在创造社弘扬主观、个性的艺术实 践的激励下,创作出了一批思想性及艺术性都很高的、堪称诗坛瑰宝的诗作,它就像郭 沫若与郁达夫这两座艺术高峰之间的次高峰,把他们俩人的风格连在一起,集两人的风 格于一身,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并为创造社的浪漫主义大旗增添了异彩,壮大了声 威。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黄药眠的早期诗作不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一定的地位,就 是对他后来美学及文艺理论思想的形成也产生了巨大的潜在作用。他早年丰富的弘扬主 观、个性的文学创作经验,使他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后,仍能从个人的情感,个人的感 觉、感受出发,从文学创作的实践和规律出发,研究问题,而不是死抱着教条,从理论 到理论,空对空地建立体系。从而使他独树一帜形成了自己突出感性与个性的较贴近生 活实际的美学、文艺理论观。
收稿日期:2004-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