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以选文为中心的明代科举与文学的关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选文论文,科举论文,明代论文,试论论文,关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03)04-0039-04
科举作为抡才大典,与读书人命运紧密相联。清初邵廷采《思复堂文集·姚江书院训约》曰:“自科举取士以来,名臣良吏,多出举业,扬名荣亲,道无逾此”。[1]正因如此,科举与学术文化等关系很密,文学也莫能外。
近年来有较多明清诗文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了八股文与文学的关系,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注:参蒋寅、吴承学、曹虹《一个期待关注的学术领域——明清诗文研究》一文,见于《世纪之交的对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版,页195~197页。)但真正涉及科举与文学关系者,则尚无其人,只有陈正宏《明代诗文研究史》(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版)一书较多涉及了选本与文学的关系,但忽略了科举的影响,现就科举方面选本出版对明代文学影响作些初步的探讨。
科举用书不仅仅局限于四书五经,也有不少时人与前人的诗文集与史书,这些书虽不与时文直接相关,但在明代,这几类书却与时文发生了联系,其中如唐宋八大家文等是与时文很有关联的。(注:明人对苏轼文章极为推崇,其重要原因就是苏文条畅疏宕犀利更有利于博取考官的好感。王世贞《州山人四部续稿》卷四二《苏长公外纪序》:“今天下以四姓目文章大家,独苏公之作最为便爽,而其所撰论策之类,于时为最近,故操觚之士,鲜不习苏文者。”另外陈绍英《苏长公文燧》卷首也记:“当今以制义取士,学术事功,无所不备。而尤以疏宕犀利为夺目,故最便子瞻文。”)学为八股文,主要是代圣贤立言,而唐宋八大家中,如曾巩是公认为道学气较重的一个大家,这些大家的别集中有不少文字是关于圣贤之学的,因而这些大家的集子既是古代读书为学的基本典籍,也是读书应举的士人揣摩为文的必备古籍。但科举考试之重要也使一些读书人过于强调目的,即中举,因而从整个历史上来看,科举考试也越来越走向简易,不愿花很大精力来沉潜百家,立意为文,而是转以揣摩为事,只读房稿等书坊大量炮制出来的科举用书,黄宗羲《杲堂文钞序》记:
昔之为时文者,《大全》、《通鉴》、《左》、《史》、《语》、《策》,未尝不假途于是也……虽不足以希作者而出言尚有根柢。今之为时文者,以时文为墙壁,骤而学步古人,胸中无所浸灌,势必以剽掠为工夫,浮词为堂奥,又何怪其然乎?余与天如为是言,于今盖四十余年,风气每变而愈下。时文之士,《大全》降而《说约》,《通鉴》降而《捷录》……其间有一二黠者,缘饰应酬,为古文辞,则又高自标致,分门别户。(《杲堂诗文集·卷首》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版,页379)
黄宗羲总结了明代士人为八股文的特点,认为明初学尚征实,读书人尚能沈潜子史,不止于《大全》,出言尚有根柢。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三《与彦和甥书》也记:“万历以前,八股之文可传于世者,不过三百篇耳。其间却无一字无来处”。[2]但明末的风气却是再也不愿如明中叶以前士人一样,从学有根柢上下功夫,必然使士人走向“以剽掠为功夫,浮词为堂奥”之路,风气日渐败坏。
科举用书编辑、组稿方式上有不少经验。生于弘治十八年的李诩记:
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刊本窗稿。有书贾在利考朋友家往来,钞得灯窗下课数十篇,每篇誊写二三十纸,到余家塾,捡其几篇,每篇酬钱或二文或三文。(《戒庵老人漫笔》卷八“时艺坊刻”条,中华书局1997版,页334)
书贾从朋友家塾中选出窗稿而出版,并酬以钱二三文,是当时已有稿费,书贾也较精明,预测到了窗稿之刻也能为他谋利,因而舍得花一定的稿费。
明沈宗正《雪堂集》卷五《松溪隐大题文选序》记:
今之选刻略有数端:一曰社选,二三同好,闭门造车,头攒耳摩,千金自享,即命世豪杰,于此乎出醯酱之具,亦或以之祸梨枣、费褚素焉;二曰征选,邮筒之檄,神马尻车未曾移时,赫蹏堆案大都一尊,宿辉映十余辈,司月旦者,怜才徇好,意杂出其间,安得精也?三曰房选,国门初悬,家负南董,其雅俗并收,贤钝偕赏者十不一二,工拙繁简,还镜其人,但耳入其中便为一时风气所转,文与人旋失其重,此其大凡也;四曰小选,春容难粹,险绝多任务,此古已然,非自今日如震泽、毗陵当处撰结,宁止千百年之传,传而久者,一二游戏之余渖耳!人心好奇,膏肓通患生生不穷焉。知来者先据其胜,宁非大惰乎?五曰合选,其人亦必不可一世者,原本正始,旁揽江河,立准考中,字栉句比,宁轻退古之先民,不妄进今之作者,殆将集四种之长而贬其短。然三长未备,五色或迷,赝古乖今,亦有未易衡量者焉。迩年惟符九明《明文会编》大强人意,续刻行,遂有弩末之恨。
记述选录时文的五种方式,这是最详尽的,而且因为要给自己所编文选作宣传,对各种方式都作了评价,如对社选则揭露其“闭门造车”是“祸梨枣”,主要目的是“千金自享”;征选则是用邮筒相邀,但“怜才徇好”,不能精当;就时文选即有五种名目,且编辑者、编辑方式都各不相同,这对当时的出版业来说,既是科举用书竞争到了白热化的表现,也对当时出版者有很大的影响,即如文学,当时文人结社极盛,既能编时文,也能编诗文,诗文选之盛,也与时文选相应,而象编时文的征选方法,也为文人所效仿。时文选家之多与文学选家之多也是有关的,可以说是时文的选录促使了明中叶以后文学选家、选本增多的主要原因。而评点批选,对八股文章法句法等的研究,实际上也促进了古人对文章学的研究,并为时人所用于文学作品的批点中。如金圣叹对小说戏曲的批点,很多是套用了时文批点的术语。
时文选家的身份也有不少变化,据《戒庵老人漫笔》记载还是书贾亲自选录窗课,而后来书贾参与编选已不多了。《句注山房集》卷十四《如兰草引》记:“皇明以制义以衡士,海内操觚学语者,人人自命为宗匠云然。卑者掇拾饾饤,剽秦灰汉蠹以争奇,高者又识骛青牛、神栖白马以故作几狷,……吾姻友冯献猷拥高訾,不自倨,取孝王宗贯日磨勘之,且延江浙万仲弢、冯定之两名儒结社昕夕校艺,蕲拔帜中原。”可知当时能为文者“人人自命为宗匠”,但要使自己的选本能超出别人,则往往要聘请名儒。从冯具区刻房稿后,会试同考官也加入了编辑者的队伍,这极大地助长了风气的堕落,难怪顾大韶要做《敬十八房书说》,讥刺这种风气;[3]黄宗羲要感叹:“经史之学折而尽入于俗学矣”。[4]
竞争还促使一些选家的诞生,有些选家本身就中过高第,或写时文很有名。钱谦益《有学集》卷四十五《家塾论举业杂说》记:“汤霍林开串合之门,顾升伯谈倒插之法,因风接响,奉为玉条。莠苗稗谷,似是而非。”可知当时所谓大家也是影响很大的,这也就是坊刻科举用书往往要假托名人的原因。如汤显祖是公认的时文大家,他与归有光被钱谦益称为才子时文代表,见《有学集》卷四十五《家塾论举业杂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页1508)另外书坊刻印此类书籍往往依附大家之声名,如汤霍林,就曾被余象斗冠名于《四书目录定意》与《历子品粹》两书。文人学者的参予,使他们对文章的作法等多有注意,反过来又影响到文人的创作。
同时,科举用书的出版使举业日趋简易,明刘康祉《识匡斋全集》卷三《选文引》:
士子横经挟策,其所蕲向到南宫之首,则得之者赫然雄而望之者敛然避矣。以故他名家稿或存或没不能行,数十载间而是一人者虽言有工拙,才有长短,而耳相剽目,相授可覆按也。然亦惟其言具在,其工者则嗜之者倍,而拙者则摘之者亦倍,名荣于一时,而论定于事后。
这段话对时人何以有喜声气之习,即“耳相剽目”,对于中了功名之人,则“敛然避”,其它名家稿虽好却不能流传,因为没有中科名。刘康祉还触及了为什么时文选如此流行的原因,“其工者嗜之者倍,而拙者则摘之者亦倍”,这说明时人喜品评时文,对“拙者”还要指摘,好的加以品评,拙者加以指摘,挠嚷不已,目的在于出名,在于求利,这就使科举用书刊刻愈加名目繁多,明代文学理论多变,也有不同的流派,这与时文评选之繁琐也是相应的。时文评选流弊很多,连被称作才子时文代表的归有光也说:“当世相嗤笑以通经学古为时文之蠹,而史学益废不讲矣。”[5]张慎言更是喊出“该杀”的口号。其《泊水斋诗文钞》卷三《家书七首》记:
阅坊刻数首,令人欲呕,文章之坏以至于此!气运为之可叹也。拟草一疏以闻,恐召忌,姑已之……闻又有《五经对语》一书,颇为少年所喜,未读,然禀报此书当付秦火。所谓“析言破律,托名改作”(出《礼记·王制》,“一成不变,故君子尽心焉。析言破律,托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其斯之谓与?尔当从本原用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版,页150)
这是关照自己子弟要从本原即经学用功,不要去学做令人作呕的坊刻制艺,并认为文运有关于气运,这已是当时很多学问优长的人的共识。《南雷文定》卷六《陆文虎墓志铭》记:“吴楚名士,招群植党,互相题拂,先生谓兵心见于文士,斗象长于同文。乱亡之兆也。凡遇刻文结社,求先生为序者,循环此意,雷霆破柱,冀使人闻之而觉悟也。”选文结社为的是“招群植党”,各树一帜,已有类于兵戎之象,这是乱亡之兆,故陆文虎作序时屡申此意,冀人猛醒,这可称得上见微知著了。吕留良《东庄诗存·真进士歌》曰:“三百年来几十科,科数百人名累累。如今知有几人名,大约尽同蝼蚁死。人言蝼蚁可怜虫,我言凶恶如虎兕。谨具江山再拜上,崇祯夫妇伴缄贶。原注:崇祯末,有人拟一仪状云:‘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贽敬。晚生八股顿首。’贴于朝堂,亦愤世疾俗之忠言也”。吕氏亦为时文大师,明遗民,此诗写于清初,以诙谐冷隽之语出之,与其《破帽换糖歌》讥刺薙发令一样,既有皮里阳秋之意,更有唏嘘不已之心,可谓痛彻,无形中也将八股文视为亡国之因。
钱谦益《有学集》卷四十五《家塾论举业杂说》记:“启祯之末间,风气益变,盟坛社坛,奔走号跳,苞苴竿牍,与行卷交驰;除目邸报,与文评杂出;妖言横议,遂与国运相终始。以选文一事征之,亦当代得失之林也。”很有微言大义,且以文运与国运相提。明末清初一些学人深有感于此,并致力于挽转颓势,顾炎武、黄宗羲、钱谦益等均深于经学,开了一代学风。如顾炎武,还对科举发表了看法,《日知录集释》卷十六“三场”条记:“明初三场之制,虽有先后,而无轻重。乃士子之精力多专于一经,略于考古,……今则务于捷得,不过于《四书》一经之中拟题一二百道,窃他人之文记之,入场之日,抄誊一过,便可侥幸中式,而本经之全文有不读者”。[6]顾炎武并提出了改进,《日知录集释》:“读书不通《五经》者,必不能通一经,不当分经试士”。[7]入清后更有刊刻万历以前时文的打算。《亭林文集》卷三《与彦和甥书》记:
万历以前,八股之文可传于世者,不过三百篇耳。其间却无一字无来处。……今欲吾甥集门墙多士十数人,委之将先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来,以示北方学者。除事出四书不注外,其五经子史古文句法一一注之,如李善之注《文选》,方为合式。此可以救近科杜撰不根之弊。(中华书局1983版,页58)
可见顾炎武深知此弊,而提出了挽救办法。据清人魏崧《壹是纪始》卷六载:“(万历十五年)礼部以文尚新奇,请选程纯正典雅者刊布学宫,俾知趋向。因取中式文字一百十余篇刊布,以为典则。”可知政府已经有刊刻样稿的举动了,这与顾炎武的设想是相同的,但反观万历间坊刻情况,效果却不一定好。
挽狂澜于既倒,是很不容易也是不太可能的,除非从根本上消除这种科举制,否则就极可能是徒劳无功的。但一代学人之努力却也不应抹杀,实际上他们开创了清初的学风,并与晚明经学的复兴极有关联。钱谦益影响了毛晋,刊刻了《十三经》与《十七史》,为一代士人提供了一个较为可靠的经史典籍,功劳很大。归有光则更早些,反思了科举之弊,回向经学,在书院讲学也时刻以经学为怀,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七《与潘子实书》记:“科举之为,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弊已极。……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恳恳,欲追古贤人志士之所为,考论圣人之遗经于千百载之下”。[8]
如果不是科举用书的出版已使学风弊极,经学之弊,也使明末清初的一些大家猛醒并进而穷则思变,那么,明末清初启蒙者能如何倡导征实的学风,又会不会如此犀利地去批评这种现象?科举用书的泛滥虽在此间扮演了个不光彩的角色,但也可说是它使学风与文风弊极而又促使时人反醒,这或许可视为学术史上的一个“无心插柳”的例子,虽然,学术发展的原因有多种。
科举使学术之弊其实是当时不少人的共识,每每有人出来倡导些观念并试图改变这种颓势,黄宗羲就注意到了这样的情况,《黄南雷诗文集·马虞卿制义序》记:
余束发出游,遍交海内,时文之坛坫,可得而言。甲子乙丑间,周介生倡为古学,因尚子书,《繁露》、《法言》,家传户诵。又数年戊辰,张天如易以注疏,名为表经;未几,吴次尾以八家风动江上,陈卧子以时务崛起云间;而艾千子以先民矩矱,短长当世。要皆各有长处。逮至于今,《蒙引》、《存疑》之说行,士皆踽踽守其轨辙,不敢尺寸逾越于外,已又去《蒙》、《存》而为《说约》。此本举业快捷方式,与理学无与,黠者从而张皇其间,语狂吠,发为时文之批尾……彼刍灵之象形,疑凄怆之来格,以便其空疏不学之实,则千子为之作俑也。(《黄宗羲全集》十,页70)
由此知子书之尚与周介生倡为古学有关,而张溥又倡导读经的注疏,来表彰经学,陈子龙倡导时务,吴应箕倡导读八大家文,而艾南英倡导先民矩矱,诸如此类,可说是明中叶以后,每次学术思想有所变化皆与科举挂起了钩。不管是周介生还是张天如等人,欲倡导什么还是与科举相联系起来的,这是因为科举时文当时读者群最大,而这几个大家都是当时结社的领袖,能影响一时之风气,事实上他们造成很大声势也是与他们在“时文之坛坫”的地位分不开的,所以他们号召子学、经学、实学等皆能流行一时,可见明代文学与科举关系至深。
[收稿日期]2002-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