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山剑人传记中的超越性人生观_蜀山剑侠传论文

论书山剑人传记中的超越性人生观_蜀山剑侠传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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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4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677(2006)02-0070-06

还珠楼主是民国武侠小说中“奇幻仙侠派”的集大成者和卓越代表。还珠楼主原名李善基,重庆长寿人。他自幼随父遍游群山,尤好峨嵋、青城,曾三上峨嵋,四登青城,与山中佛道修士颇有交游。他12岁丧父,随母往苏州投亲,改名“寿民”。1929年移居天津,在报社任职并兼职家庭教师,后在傅作义、宋哲元等人幕下做过中文秘书。“七·七事变”后,日寇利诱他任伪职,遭拒绝,因此遭受了近三个月的牢狱之苦。抗战胜利后,举家南下上海。这一时期他专心创作,与正气书局合作,出版了大量作品。1948年搬家到苏州。解放后,还珠楼主转向戏曲写作。1961年因病去世,享年59岁。

还珠楼主的主要创作成就体现在“奇幻仙侠”上。他的作品以《蜀山剑侠传》(简明起见,下文一律简称《蜀山》)和《青城十九侠》为中心生发,上枝下蔓,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剑仙神魔世界。《蜀山》糅合了神话、志怪、剑仙、武侠等超长篇章回体小说,正传50集、后传5集,合计329回,约500万字。小说最早于1932年在天津《天风报》连载,后由天津励力印书局出版单行本,作者南下后转由上海正气书局出版。

与如此宏大的篇幅相应,是小说中丰富、博大的思想内容。还珠楼主把平江不肖生开创的民国武侠小说奇幻仙侠类推向了气象万千、博大精深的高度成熟境界。小说写以峨嵋派为代表的正派众剑仙与各种邪魔外道的纠葛和斗争,展现给读者的,首先是一个想象高妙奇绝的“异度空间”。在作者“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1] 第二章的思维下,种种怪兽灵禽、山精海魅、奇花异草、飞剑法宝、异人飞仙、仙境魔域的描写无不生动形象,这些要素交织而成的正邪斗法、修道历险、天人交战、应劫飞升等场面更是引人入胜。其次,对各地山川人民风物的纯熟描写,特别是自然风光,体现出还珠楼主在写景方面达到的高度,具有把山川美景和神话仙境完美结合并上升到诗意境界的深厚功力。最重要的是,小说对儒释道等中国传统文化作了一次全面的艺术化阐释。自唐传奇以来,儒释道思想一直在武侠类文本中闪现,但能把这三家精义熔于一炉并在作品中转化为无数具有美感的诗化意象者并不多见,而还珠楼主即其中一家。

即便《蜀山》如此博大精深,它毕竟属于通俗文学的范畴,这相对来说是边缘化的文学,和严肃文学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于是,关于武侠小说,向来就颇有些偏激的言论。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武侠渐热,武侠小说理论研究也开始起步。其中对武侠小说的历史评价问题,逐渐露出水面。谢桃坊[2] 全面否定现代的武侠小说,在产生背景、思想内容、文化内涵等方面,都把现代武侠小说打入了深渊。袁良骏[3] 相比较之下,观点比较客观,他对古典侠义小说的思想题旨、创作方法、语言应用都做了充分的肯定,但是对民国武侠小说的评价却主要集中于对其消极避世的反动思潮、暴力宗派斗争、色情描写和小说模式的简单重复再造的猛烈抨击。在批判这些罪状之时,《蜀山》是最常用的靶子。此外袁先生还有一篇文章[4] 专门评论这一武侠史上的名作,肯定了还珠楼主的想象力、笔力、文学修养,但重头还是在批判其五大罪状:逃避现实;剑仙小说的恶性发展;模式重复编造长篇大论;恐怖、色情描写;结构上的散漫、矛盾和疏漏。

陈平原[5] 1124则代表了另一种声音,提出要以类型研究的方法来系统地研究武侠小说,要认识到作为一种特定的“小说类型”的武侠小说,以及作为一种“通俗小说”类型的武侠小说。我以为这是一种比较科学的眼光和态度。上面谢先生显然没有承认武侠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通俗文学类型的存在。用并不适合武侠小说的理论来考察现代武侠小说,自然处处牛头不对马嘴。正如有西方学者指出:“把大众艺术当作‘高雅艺术’(个人的、有活力的、非功利的、有趣的)提出来或作为‘高雅艺术’来接受,这也就是大众艺术的死亡。”[6] 袁先生对作为一个文学类型的武侠小说的认识是有进步的。作为通俗文学的武侠小说,确实不能避免他所批判的种种。武侠小说是“适俗”的,但这不等于“媚俗”,特别对于优秀的武侠小说家来说,总是有在作品中表达自己对人生、世界之领悟的坚持。武侠小说之幻想性,并不能简单地用“逃避现实”的罪名一棒子打死,其中必然有深层的社会历史原因,袁先生举出的武侠小说之种种通病,是通俗文学难免的痼疾,但对于优秀的武侠小说来讲这些是次要的。我们不必执著于这种角落里的东西,应该注目于武侠的主体内容。

陈平原认为,找出武侠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以及找出这一套语法形成的原因,是武侠小说类型研究的重要工作[5] 1134。对于《蜀山》庞杂的思想内容来说,其“基本叙事语法”显然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作为“奇幻仙侠派”的登峰造极之作,《蜀山》与一般的描写现实世界的武侠小说不同,它有着更为广阔、系统的生命观和宇宙观。《蜀山》洋洋洒洒500万言,其内容的核心,是有限的生命个体通过艰苦而漫长的努力,冲破生命的有限性,而获得自由和永恒的成长史。这是一段追求超越和拯救的生命历程。在这整个过程中,包含了还珠楼主系统的生命观。而这是《蜀山》的基本叙事语法的所在。本文即尝试探讨这一生命观系统的具体架构。

一、世俗人生的悲剧性体认

《蜀山》以它对神怪虚幻世界的想象驰名,但事实上它对现实的世俗生活也有许多浓墨重彩的集中描写。这些现实生活的描写,主要是交待剑仙修道以前的俗世经历,是剑仙整个生命旅程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因此,这类描写贯穿着全书始末,镶嵌在一段段上天入地的仙魔斗法情节之间。有意义的是,这些尚处在凡人形态的剑仙的世俗生活,往往是富有悲剧色彩的。

小说开头写归隐旅途中的李宁父女。李宁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泪盈颊”[7] 2,展现了一个陷入穷困潦倒绝境的失意遗老的矛盾痛苦的内心图景。又通过李宁和旧友周琅的谈话,交待了他家破人亡的惨遇。尘世生活的困境,是他入山修道的直接原因,虽说按照还珠楼主的理论,必有其前世的因果所在。

小说20至22集,用十几万字的篇幅集中讲述了欧阳霜、黄婉秋婚变,双方子女又为母报仇的人间惨剧。这一部分情节完整而曲折,可以抽取出来作为一部独立的中篇小说。黄婉秋由于爱情上的失败而产生强烈的憎恨,竟然设下毒计把她的情敌,也是多年友伴的欧阳霜害死,在自己遭报后,又驱使其女瑶仙等人踏上复仇的不归路,几乎毁掉了他们的一生。在这个故事里,还珠楼主展示了他对人性的深刻而全面的洞察,人性中善与恶、爱与恨、自私与利他、绝情与宽恕、毁灭与拯救等等主题相交织,加上作者那种可使人身临其境的描画之功,相信任何人读了都会产生极大的心灵震撼。在这个故事里,现实的惨剧还是由一种超越的力量——剑仙的出场得到拯救的。垂死的欧阳霜被郑颠仙救去,甚至还入了门开始修行;绛雪瑶仙误入妖窟,也是由正派剑仙挽救出来。

与这个极富戏剧性的例子相比较,峨嵋派掌门“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夫妇的出家经历平淡得多,但更加富有形而上的意味。齐漱溟世家望族出身,与青梅竹马的表妹荀兰茵成婚,生下一子一女,生活可谓美满幸福。但兰茵一句“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人生百年,光阴有限,转眼老大死亡,还不是枯骨两堆”,就道破了这种理想化的世俗生活的局限与虚幻。所以才有之后的齐漱溟峨嵋求道,最终举家修仙的事。齐家的例子,无疑更贴近一般的世俗生活,就因如此,它就更具有普遍意义上的终极关怀。那就是致力于对有限生命的超越,追求生命的自由和永恒。

《蜀山》17集写到凌云凤误入深山侏儒小国,巧遇上古黄夏国孑遗之民。还珠借韩仙子之口,道出了这一国的兴衰史:“因为万年前拥有广土众民,丧心病狂,不知自拔,内媚外争。刁狡贪欲,竞尚淫佚,又复惧怯自私,以致土蹙民贫,人种日益短小,终于亡国,几乎种类全灭。”[8] 645还珠以艺术夸张的手法,说明了恶劣的人性作用之下,人类外部和内部世界的变异。这又是一出凡人难以避免的悲剧。联系还珠写作的现实背景,耐人寻味,发人深省。

《蜀山》34集第1回中有一段描写川峡纤夫的文字,向来备受推崇:

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些纤夫之劳无异牛马,甚或过之。九十月天气,有的还穿着一件破补重密的旧短衣裤,有的除一条纤板外,只拦腰一块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赤裸,风吹日晒,皮肤都成了紫黑色。年壮的看去好一些,最可怜是那些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都满面菜色,骨瘦如柴,偏又随同那些壮年人前吆后喝,齐声呐喊,卖力争进,一个个拼命也似朝前挣扎。江流又急,水面倾斜,水的阻力绝大。遇到难处,齐把整个身子抢仆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相磨。那样山风凛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单寒赤裸,竟会通体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来,头上汗珠似雨点一般往地面上乱滴,所争不过尺寸之地。[9] 143

一般人都以此文字证明还珠楼主卓越的写实功力。但也有人感觉到这段描写深层次的象征意义。“我每读到这段描写,常感到还珠是在借题发挥、抒写自己生活的感受。……天津人把生活负担叫做‘拉套’,挑上生活的重担就好像套在大车上的骡马一般‘上了套’;还珠是在奔波劳碌中挣扎多年的人,他难免有一种‘拉套’的感觉,写着写着就不禁借题发挥一点自己的感慨。”[10] 且不管还珠本人是否有这个寓意,可以肯定的是,这又是芸芸众生悲剧的一个代表。其实,以还珠的眼光来看,作为凡人的李宁、黄婉秋、齐漱溟夫妇,甚至上古小遗民,以及这里没有提到的许多异类生灵,与这些纤夫相比,又有何不同呢?如此卖力挣扎、耗费生命,所争者,“尺寸之地”耳。与无垠的宇宙时空相比,他们追求的东西,实在太过渺小。

这个残酷的现实,必然要引起对拯救之道的探寻。还珠的答案是高度理想化的、艺术化的,那就是通过修仙超越有限,实现永恒。这里要注意两个问题:一是不能把艺术虚构和现实相混淆。否则对此小说的评价,又会得出那种文字暴力式的结论。二是“悲世”不等于“厌世”。也就是说,还珠的生命态度,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他的积极,体现在以修道形式体现出的完善自我的不懈努力,体现在修行者对世人疾苦的关心和救助。这里展现的是佛家的勇猛精进和慈悲。总之,悲世思想,是还珠楼主生命观系统的基础与出发点,为他的超越理论的衍生提供了基本的动力。

《蜀山》主要作于抗日战争时期。日寇步步侵逼,人民饱受战乱之苦。还珠的个人经历,亦是漂泊无定。做过幕僚的他,又深感官场斗争之黑暗。这些反映到他的小说里,自然会有尘世生活之悲苦来。此外,自幼深受儒释道传统文化浸染的他,思维带着一种宗教色彩,亦是可以理解的。众所周知,佛道两家,重于俗世悲苦的描述,尤以佛家为最。还珠的悲世观念,与此传统可谓一脉相承。

二、生命形态的全方位阐释

悲世思想,解决了超越的必要性问题。那么,接下来,还珠又是如何解决超越的可能性问题呢?

在还珠楼主那里,关于生命体的组成结构,有很多“术语”般的名词。如“元神”、“真灵”、“元灵”、“元婴”、“躯壳”、“内丹”、“元丹”、“生魂”、“残魂”等等,名目繁多,颇让外人难分泾渭,不得要领。详细理清这些名词的关系,不是此文的重点,也没有必要。重要的是要体会到还珠楼主在这些生命形式之中反映出的生命意识。大致说来,“元神”与“肉身”二元相对应,组成了一般生物的基本形态。在小说中,这一法则适用于人,也适用于动物,甚至也适用于植物。在这个二元结构中,“元神”显然处在决定性的位置。肉身可以替换,但元神不可灭。元神可以离开肉体,还可以分化成多个,就是所谓的“三尸元神”、“九命元神”等等。修炼到一定程度可以炼成“元婴”,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比肉体更高级的躯壳。元婴也有元神,故元婴也可借用,如干神蛛,就借用了妖物“万载寒蚿”的元婴。元婴修炼到了一定程度,经过“天劫”的考验,内外功行圆满,就可飞升成仙。纵观这一过程,可以断定的是道教生命哲学对还珠楼主的深刻影响。我们显然不会把这一套理论搬到现实中来,但是其中反映出的人类对自我生命力的崇拜和不断加强的愿望,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有人说,还珠笔下的剑仙“表现出人类战胜自然、战胜死亡的强烈愿望和对人体潜能、人体智慧的自信求索"[11] 256,用来说明这一点是再贴切不过的。

还珠创造的这一超越之途,适用于所有的生物。《蜀山》里面,有许多非人类生物修道的例子。飞禽有神雕佛奴钢羽、古神鸠、独角神鹫等;走兽有天狐宝相夫人、母猿袁星、猿长老等;植物有芝人芝马,还写到了通灵的花木之灵;此外还有种种异类怪物,如火人火无害、龙道人等等。总之,一切有生之物,还珠都给了他们超越的机会。我们可以说这里体现的是佛家众生平等的观念,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还珠楼主这种扩大化了的生命意识。他眼中的生命不只在人类身上闪现,而是宇宙万物的一种普遍特质。在这时他的视点突破了作为个体人的限制,颇有与天地合一的意味。他感受到的是整个天地,那么他看到的也就是天地间的一切生物。

说到这里不得不牵扯到《蜀山》的世界观。叶洪生曾经说过:

至于还珠对佛教“六道轮回”说法,基本上是认同的。所谓“六道”是指: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而言,为众生轮回之六次元道路。前三者为“三善道”,后三者为“三恶道”,造物主分别依其行为善恶多寡而决定其投生于那一类(以上见《法华经》),但还珠小说却将三善道及畜生道放在同一个平面世界来谈,回避了另一度空间的饿鬼道与地狱道。如《蜀山》中谈鬼,一般专指人死后之灵魂;对修道人则谓之“元神”;唯有小说邪派人物“冥圣”徐完,是由阴魂修炼成的“妖鬼”,统率鬼兵鬼卒。奇怪的是,还珠选的鬼国既非阴间地府,亦非自古相传的酆都城,而是在历代诗人发思古幽情的北邙山!

因此还珠小说虽常提“轮回”一词,实则却不受造物主的控制,迅即由僧、道高人运用法力将人“死”后的灵魂或元神送往别处转世投胎——没有“下地狱”见阎王、判官这一套陈腔滥调。至其所谓生死,亦不是看肉体是否存在,而是以灵魂之有无为准;故“兵解”(借杀身解脱)云云,散见全书。[12] 134

叶先生此说,基本是合适的。《蜀山》营造的仙魔世界,基本上是一个单层次的世界。仙魔斗法的世界和人世,只是距离之隔而已,尽管往往相隔很远,但毕竟是在同一个层面上。书中峨嵋开府一节,群仙在峨眉山巅观佛光,而此时“云层以下,各庙宇人家,已上灯光……不时传来几声疏钟、数声清磬……知道此时,半山以下正下大雨”[13] 481,仙人在山顶,凡人在山下,两者只有半山之隔,可说近得是伸手可及了。读者至此,分明感觉到剑仙凡人虽有别,却原在一片天地间。这就引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是习惯上总是与人间并置的天庭和地狱,在《蜀山》里面实际上是缺失的。虽然书中提到了“紫虚仙府”及在其中任职的“大罗金仙”的存在,但这只是虚设,它并不介入还珠楼主构造的现实与幻想世界。同样,地狱、阎王之说,《蜀山》中更是难觅踪迹。于是《蜀山》中各类生灵的活动,呈现出一种各随自己的生命意志活动的自然面貌,颇有“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味道。在此,还珠又借助道家阴阳五行消长以及太上感应等学说,创造出这个世界里的“自然规律”。如此一来,他笔下的这个有生世界,就可以自足地运转起来了。

《蜀山》中天庭地狱的缺席,体现了它和传统的神魔小说的区别,更多地体现了它作为一种武侠小说的特征。因为还珠楼主和其他武侠作家一样,着重于人的生命境界的探寻,而不是要进行某种封建式的观念说教。还珠楼主这种自然的、包容的生命观,正是民国武侠小说现代性进展的一种重要表现。

三、生命超越之途的苦难架构

在必要性和可能性具备的情况下,生命超越之途自然要开始向前延伸。《蜀山》中这个漫长的超越之旅,主要包括两部分内容:修行和超劫。

修行包括内外两方面。修行者“凝炼元神”,炼成“内丹”、“元婴”,这是内在的功夫;同时修道者又要不时外出行善积德,这便是所谓“外功”的积累。“元婴”修炼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脱去躯壳,自由活动,这便是逍遥自在的散仙了。

然而散仙每逢490年就会遭遇“天劫”,即“道家四九重劫”,在应劫过程中,该散仙之前的种种为恶为善,都要算一次总账。如果过不了这一关,轻则“兵解转世”,重新开始修行;重则“形神皆灭”,一切化为乌有。散仙自成道之日起,要连续经过三次“天劫”,才能成就不死之身。这时,内外功行圆满者飞升“灵空仙界”成为天仙;而功行有缺者则成“地仙”,不受天府之拘。然而残酷的是,地仙2190年中又有三次重劫,其影响和“天劫”相似。

“应劫”是超越道路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环,故它成为《蜀山》叙事的重心。全书从头至尾不停为“峨嵋三次斗剑群仙大劫”铺垫,种种枝节事件都与此事件相关联,这一未来大劫可说是全书暗含的叙事中心。可惜“峨嵋三次斗剑”还没到来,还珠就因故搁笔,这已成永远的遗憾。有学者如此总结“应劫”的意义:“剑仙、怪魔都要逃脱‘道家四九天劫’,即每四百九十年一次的劫难。不同者,剑仙以行善来避劫,怪魔用行恶来逃劫。两方面寓示了一种共同的形而上意义,就是人对自身命运的不懈抗争。”[14] 347这是很有见地的概括。就“抗劫”这一方面来说,的确是体现了人的伟力,反映了还珠生命观积极的一面。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对“天劫”系统的苦心经营,又是还珠某种辩证思想的展现。而他把“天劫”的判定权交给冥冥中的造物主,或者说某种抽象的“自然律”,这就相当于把命运的自主权交还给了人自身,由人自己决定自己的将来,这是对生命价值的尊重。

在修行与超劫过程中,始终包含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即因果轮回的作用。在《蜀山》里面,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轮回圈子里活动,没有谁可以跳出这个圈子。这个因果法则包括两个因素。一是因果报应,即你的心念言行种下了某种“因”,以后就一定会受到相应的“报”;二是轮回转世,即一段因果未了结,则在你“转世”之后,依然要承受那个“报”,生生世世而不息,直到获得了断为止。

因果轮回在超越之途中的重要地位,在于不了因果,即使内外功行达到要求,也不可能飞升。故道行愈高者,对此愈是注重。如前辈散仙圣姑伽因,因当初不顾好友相劝,必欲教化恶徒崔盈,誓言道:“我自己甘愿受累,即使此女真个犯规叛师,淫恶不法,我也加以容恕三次;只她第四次不犯我手,决不亲手杀她。我必将她感化教导,引使归正才罢;否则有她在世一日,我也留此一日,不了此事,决不成真。”[9] 6就这一席话,致使圣姑自己坐“百年死关”,直至300年后峨嵋派消灭崔盈,才得飞升证果。又如小说33集第4回所述“女恶人”诸生经历,更是曲折惨烈得超乎想象。此女因当初为恶过甚,导致后来几十次的转世,一边身受惨死的孽报,一边行善积德减消罪孽。同时高僧大智禅师因为对此女曾许下“不度此女回头,决不证果西归”之愿,也被牵扯其中,这个“我佛如来座下第四十七尊者”的转世者推迟证果500多年。

如此种种超乎常人想象的因果轮回之说,散见于全书始末。这一思想,显然是佛家的。因果报应和轮回转世,本是佛教教义的重要内容。还珠将它借用过来,并自己作出了艺术化的阐释。因果轮回思想的存在,是人们对人情事理的理想化想象的产物,这里不去讨论它的真伪问题。重要的是它代表了对待生命的一种态度,那就是追求一种完满的、彻底的、没有残缺的境界。这是生命运动所达到的一种平衡状态。“尘缘已了”,把外在干扰归入了“无”,剩下的是生命内在的完满自足。表面的“无我”之下,是与宇宙和谐的大我。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老庄的逍遥和禅学的微妙。

其实,从超越之途的表面来看,它更多地闪现着人的力量、人的情感的光芒。对人的至情至性,还珠是极力赞颂的。他在给徐国桢的一封信中,谈到《蜀山》的创作观念:“惟以人性无常,善恶随其环境,惟上智者能战胜。忠孝仁义等,号称美德,其中亦多虚伪。然世界浮沤,人生朝露,非此又不足以维秩序而臻安乐。空口提倡,人必谓之老生常谈,乃寄于小说之中,以期潜移默化。故全书以崇正为本,而所重在一情字,但非专指男女相爱。”[1] 第一章从这段话可得知,还珠否定形式化的、表面化的“美德”,而推崇出自人本心的真情感。这些情感,包括了亲情、友情、爱情(超越了肉体关系的精神恋爱)、师徒之情等等。而这些真情,正是漫长而艰苦卓绝的超越之途上不可或缺的支持和动力。

小说中的主角之一李英琼,就是至情至性者的典型形象。她对老父李宁、对其师妙一真人夫妇、对朋友余英男等等,都充满着发自内心的关心和热爱。小说3集第8、9回写她在山洞中照料生病老父的文字,把一个天真可爱、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而又孤苦伶仃的孝女形象写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实在是催人泪下,感人至深。李英琼是小说中遇合最奇、成长最速的人物,后来更暗示她将是峨嵋的下任掌门人,这一切都和她的真性情有着莫大的关系。还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如忍大师用坚不可摧的“金刚愿力”布下的情关横木,被仙都二女点点热泪顷刻化去[13] 316;神僧天蒙禅师为帮助师兄一同成道,竟迟却千余年飞升,千余年来一直“累世相随,救渡扶持”[13] 480;大魔头鸠盘婆本应惨遭天劫,形神俱灭,却因为死前一念天良送走徒弟金银二姝,由此最后侥幸逃得一丝残魂;而金银二姝也本应被师父夺去元神,但其“真诚忠义”,却又感动了鸠盘婆,保全了她们性命[15] 462—463;碧城仙子崔芜受谢山之托领养幼小的仙都二女,说道:“如此佳儿,我便为她迟转一劫,也所甘心。”[13] 297……凡此种种,贯穿全书。

在还珠这里,人世的情感道德也被有机地整合到他的超越系统中来。这是一种人道主义思想,近于儒家的“仁”,合于儒家忠恕节义之道。肯定人情、人性,这是另一方面的对人的生命价值的重视,是对超越之途中人的个体价值的又一次张扬。

要提出的是,还珠笔下人的真情真性,有它理想化的色彩在内。主要的一点是,它是拒绝欲望的。“从还珠楼主小说的表面上看来,他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可是从小说的演变之迹中去寻找,可以找到一个‘爱情至上主义’。因此他的笔下,把男女之‘爱’与男女之‘欲’,看作两个极端,可以绝对分立,不相混杂。而且天堂、地狱两条路的分歧点,就从这个关头出发。”[1] 第二章如果是真诚的感情,那么还珠就把它搬到“至上”的高度;而如果是肉体的欲,则还珠视之为毁灭的先声。可见还珠的思想,是有其独特的考虑和设置的。正如叶洪生说,还珠“描写神驼乙休大闹铜椰岛、峨眉群仙联手消弭地心奇祸;描写尊胜禅师渡化尸毗老人;描写鸠盘婆因偶发善心而在遭劫时幸保残魂等等,莫不表现出还珠生命哲学中心——人道主义思想——“仁”的力量无穷发挥;因能感天动地,化险为夷。凡此,皆合乎儒家忠恕之道,而非独以谈玄说偈、怪力乱神为能事耳!”[12] 145

文学是人的学问。关注现实社会人生,体现对人的生存的终极关怀,是每个合格作家的义务。作为通俗文学大家,还珠楼主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是经得起考验的。他看待人世的悲悯眼光,对生命超越苦难与困境的关注,体现出他多方面扩展的独特生命观。这一思想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对生命力的肯定与张扬。陈平原说:“在我看来,武侠小说的根本观念在于‘拯救’。‘写梦’与‘圆梦’只是武侠小说的表面形式,内在精神是企求他人拯救以获得新生和在拯救他人中超越生命的有限性。”[5] 1138《蜀山》这个奇幻迷离的“大梦”,无疑也是在讲拯救,但这个拯救的内涵,与引言所说有所不同。《蜀山》的拯救,主要是自我拯救。意即通过生命自身的实践超越有限,实现永恒。他救只是这个过程中的环节之一。这是一种彻底的拯救,与一般武侠小说相比,显然意义上有更加深远的延伸和开拓。这种深化发展,体现着还珠透彻、通达的生命观。

还珠的一套生命观,显然建立在传统的儒释道思想的基础上。可以说《蜀山》一书,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艺术化的综合性阐释。这么说来,《蜀山》是传统的。但是同时,《蜀山》也是超越传统的。而这种超越,就在于还珠楼主现代性的生命意识。“还珠楼主横空出世,气度恢弘,谈玄述异皆超妙奇绝,武与侠都不过是作者对生命感受的一种外化方式。武侠世界、武林中的仙或魔,都成了人类生命的表现,标志了武侠文学新旧转换的成功(虽比言情小说慢些)。”[14] 348这个论断,可谓是《蜀山》的知音者言。又有评论曰:“还珠楼主的文化精神,超人想象,极大的提高了武侠小说的艺术品位,以后的武侠小说作家几乎都受到了他的影响。”[11] 256的确,还珠楼主的小说,以其独特而深远的生命超越观念为内在中心,浓缩中国传统文化,挟其无与伦比的奇思妙想,惊风落雨的生花妙笔而下,不但迷倒了万千读者,更是给其后来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财富。其巨大价值可想而知,而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显然是不容抹杀,值得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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