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科学语境中的《芬尼根守灵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境论文,哲学论文,科学论文,芬尼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1999)03—0038—08
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是继他的《尤利西斯》之后的又一部更难卒读的“天书”。《尤利西斯》写的是都柏林几个普通人白天的意识流,尽管这些意识之流既没有明确的方向,又缺乏理性和逻辑的关联,显得支离破碎,没头没脑,但仔细研究,仍能在表层的混杂无序中理出一些可供猜测的线索。《守灵夜》写的是一家人睡眠中的梦境,(注:乔伊斯曾对友人威廉·波德说:“《尤利西斯》的活动主要发生在白天, 而我这本新书(指《守灵夜》)的活动主要发生在黑夜”(RichardEllmann,James Joyce,Oxfo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590);在谈到《守灵夜》时,乔伊斯曾说:“在写了关于白天的《尤利西斯》之后,我就想写这本关于黑夜的书”( 同上,695)。)梦中的意识之流从懵懂、紊乱逐渐变成一片混沌。描摹这片混沌的语言大都变成了无法识读的符号,仿佛外星人或久已消亡的某一民族语言形成的密码,只能逐字逐句地破解。乔伊斯曾明确表示,创作《尤利西斯》的目的就是要让专家教授们用数年的时间来破译他设置的这个庞大的谜团。而要从《守灵夜》中理出一点头绪,无疑要用更长的时间。也许,越是神秘的东西,越能引发人解密的兴趣,果然有许多学者厕身于这两部“天书”解密者的行列中,并感受到越来越大的乐趣,同时也获得了许多实绩。
《守灵夜》具有百科全书式结构,对现代英语乃至欧洲语言采取了革命性颠覆的立场,大量借用了神话、民俗的材料,同时,也与哲学和科学有种种内在的联系。乔伊斯十分熟悉经典和现代哲学,对科学也有一定认识,他对爱因斯坦、卢瑟福、玻尔、弗洛伊德、荣格都比较了解。西方科学和哲学显然为他从更深的层次上探索人生和世界提供了依据。这部作品试图把玄奥与平庸、神话与科学、现代的观念与古老的智慧结合起来,从这一角度看,在表现科学与哲学导致的世界变革这一主题方面,它无疑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一。
乔伊斯十分明确哲学、科学与艺术之间的紧密关系,在《守灵夜》中有许多关于现代科学的暗示。他曾在作品中反复提及维柯的《新科学》和美国理论物理学家奥本海默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男主人公伊尔威克或者说乔伊斯本人曾因“阅读德国物理学读得头昏脑胀”;[1]他还要“创造一套量子理论”来解释语言的意义。[1]他混成新字的技巧与英国物理学家卢瑟福关于原子蜕变以及随后的元素嬗变的理论和方法多有相通之处。
一
乔伊斯首先借鉴了意大利哲学家、科学家维柯的思想。维柯在其《新科学》中提出了历史循环论,认为人类历史要经过“神的阶段”、“英雄阶段”和“人的阶段”再回到第一阶段,无限循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和现代爱尔兰诗人叶芝都表达了这种历史循环的想法。(注:维吉尔在他的《牧歌》中表达了历史循环的思想;叶芝在他的《幻象》、《驶向拜占廷》等诗作中也提出了历史如“螺旋”般回旋的观点。)乔伊斯很崇尚这种“循环”的思想,在《尤利西斯》中大量采用了“循环”的细节,在《守灵夜》中则更多地采用“循环”观念。《尤利西斯》以荷马的《奥德修纪》为象征结构,《守灵夜》则以维柯的“循环论”为框架。全书4部分,17章,总体上的大循环包含了局部若干小循环。 第一部分对应于“神的阶段”,第二部分对应于“英雄阶段”,第三部分对应于“人的阶段”,第四部分则是一个扩展了的“再现阶段”。这个总体上的循环表现为结尾未完成的那句话“A way a lone a last aloved a long the”与开篇第一个字“riverrun”的连续。第一部分中的第八章呈现为两个维柯式循环,就是说,第一章是“神的阶段”,第二章是“英雄阶段”,第三章是“人的阶段”……如此等等;第二部分中的四章和第三部分中的四章又各为一个维柯式循环;第四部分只有一章,从“部分”的角度看,它是全书的再现阶段,从“章”的角度看,则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阶段,即“神的阶段”。每一部分和每一章虽然与维柯式的循环各阶段对应,但都包含了其他阶段的成分,而且还包含着更小的循环,例如,第一章的第一页,就是一个循环,对应于“神的阶段”,页末的“livvy”显然可与页首的“riverrun”连续, 而从下一页开始则是对应于“英雄阶段”的又一个循环了。当然,乔伊斯并不是历史哲学家,也不是维柯最忠实的信徒,他只是从维柯那里借来了一个哲学的框架,以适应自己这部作品的需要,就是对维柯理论的具体内容,他也是有所取舍的。他曾在一封信中说:“我将不会太重视这些理论(指维柯等的理论),只采用他们那些有价值的东西”。[2] 从内容上看,他侧重的是“宗教”、“婚姻”和“葬礼”这样的循环,而且对传达上天旨意的“雷霆”、“巨人”之类格外垂青,在乔伊斯的心目中,伊尔威克的家庭生活、伊尔威克的堕落、死亡和再生,比起这个象征的循环模式,似乎具有更重大的意义,因为这个家庭作为一个特别的家庭代表所有的家庭,伊尔威克作为一个特别的人代表所有的人。
乔伊斯还借取了德国哲学家、科学家库萨的尼古拉和意大利哲学家、科学家布鲁诺的思想。库萨的尼古拉通过大量的数学例证明确提出了“对立一致”的辩证观点,他认为,在上帝和宇宙中对立面是一致的、统一的。世界的一切都由对立物构成,对立的一面从占优势的另一面获取自己的性质。他举例说,当圆的半径不断增大时,圆上的弧就趋近于切线,因此,无限的曲线又是无限的直线;当三角形的顶角无限缩小时便与直线一致起来;上帝既是极大又是极小;人性既是有限(作为形体)又是无限(作为精神)等等。布鲁诺继承了库萨的尼古拉的观点,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对立统一的思想,他同样以科学的例子来说明,在无限宇宙中运动变化的事物,总是处在既对立又一致的状态中。他在《论原因、本原和太一》中说“对立面吻合于一”,“谁要认识自然的最大秘密,那就请他去观察和研究矛盾对立面的最大和最小吧”。他说,热的顶点即转向冷的开端;医学中的剧毒是特效的抗毒剂;人类社会中的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丑、吸引与拒斥、理性与非理性等等都属于这样的范畴。乔伊斯很了解布鲁诺和库萨的尼古拉的哲学,在与友人的通信中说,布鲁诺的哲学“是一种二元论,自然中每一种力为了实现其自身,必然处在相互对立之中,正是对立导致了重新统一”。[2]
如果说维柯的历史循环论为《守灵夜》全书提供了结构原则,那么,布鲁诺和库萨的尼古拉的对立统一论则为《守灵夜》全书提供了中心逻辑。伊尔威克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谢姆和肖恩正是体现这一原则的典型例证。他们分别代表了统一在父亲形象中对立的两半,但谁都无法超越父亲。谢姆是作家、艺术家的代表,肖恩是邮差、信息传送者的代表,两人都有一定的能力,但在气质上却相互抵牾,彼此仇恨,总是争斗不息。然而又正是在这样的矛盾对立中他们相互依存,成为一个整体。也许可以说,谢姆是布鲁诺理论中的正命题,肖恩是其中的反命题,而他们的父亲伊尔威克则是这一对正反命题的综合命题。此外,《守灵夜》中的伊尔威克及其所代表的人类的“堕落—再生—堕落”或者“诞生—堕落—再生”的中心主题既符合维柯的模式,也体现了布鲁诺和库萨的尼古拉的理论,像这样相反相成的动机或题旨在这部作品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与布鲁诺和库萨的尼古拉的思想相关的,乔伊斯还借取了丹麦物理学家玻尔的“互补原理”。玻尔认为,在解释微观领域时,一些经典概念和另一些经典概念会发生矛盾,它们表面看来相互排斥,但实质上却互相补充,在不同的条件下具有同样的正确性,因而“只有同时采用它们,才能对某些现象的观念内涵作出完满的解释”,他对德国物理学家海森伯说:“一个正确的陈述的反面是一个虚假的陈述,然而一个深刻的真理的反面却可能是另一个深刻的真理”。[3] 这种原理符合对立统一法则,可以在许多不同的文化和哲学中获得证明,中国古典哲学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正是这种相辅相成、相反相成的观念。印度教主神之一的湿婆兼创造与毁灭于一身,也体现了这种相反相成的观念。乔伊斯应该读过玻尔的著述,在《守灵夜》临近结束时,他明确提出了“互补”一语:“And let every crisscouple be so crosscomplementary,little eggons,youlk and meelk,in a farbiger pancosmos”。[1]事实上,作品中的每一对“交叉”的事物都是“互补”的,犹如鸡蛋中的蛋黄与蛋白既可一分为二又可合二为一;乔伊斯这里还使用了著名俄国金银珠宝首饰匠法贝热(Fabergé)设计的圣诞彩蛋意象,精巧地体现了微观和宏观的完满与互补。
当乔伊斯开始构思此书时,弗洛伊德主义正在世界各地特别是西方大行其道。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会有意无意地借鉴弗氏的理论。事实是,弗洛伊德的《释梦》问世于1899年,1911到1913年乔伊斯在的里亚斯特期间,书架上就摆放着3 本有关心理分析的德文原著:弗洛伊德的《达·芬奇童年回忆》、厄内斯特·琼斯的《哈姆雷特问题和俄底浦斯情结》和荣格的《个人命运中父亲的意义》。还有一点也值得注意,当时他辅导的意大利学生保罗·古奇正在读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五讲》,[4]乔伊斯给他上课时曾和他大谈弗氏的理论。由此推断, 他对弗氏和荣氏的心理分析理论是相当了解的。尽管乔伊斯的权威传记作者理查·埃尔曼认为,乔氏对梦的兴趣主要来自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叶芝等正在都柏林写梦的爱尔兰诗人们,而不是弗洛伊德[4]; 而且乔伊斯本人也曾表示,读弗洛伊德或荣格很难像读维柯那样引发他的想象,甚至对荣格还颇多敌意,(注:荣格曾为《尤利西斯》的德译本写过序言,评价颇不高,还说乔伊斯有精神分裂症,这使乔伊斯大为不快,后来他虽然对该序做了修改,对乔伊斯做了有一定保留的称赞,乔伊斯仍不高兴。)但就《守灵夜》的文本来看,说这部书没有受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影响是很难想象的。约翰·毕肖普说得好:“在我看来,任何严肃的读者,倘要和《守灵夜》打交道而忽视《释梦》,似乎是不可能的”。[5]依笔者之见, 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分析理论在20世纪初欧洲文化背景上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为《守灵夜》这一专写梦境的书提供了巨大的理论资源,事实上,此书中充满了与弗、荣二氏有关的暗示。第一章总述19世纪文学中写睡眠和梦的作品,说明梦的意味及其发挥作用的机制,处处显示出弗洛伊德式的“凝缩”、“移置”和“象征”。至少,弗洛伊德为乔伊斯提供了从种种心理分析的角度释梦的可能性,启示他从自己的独特视角对梦做出解析;(注:乔伊斯有一个记梦的笔记本,他曾记录了妻子诺拉的梦, 并对这些梦做过心理分析(参见RichardEllmann,James Joyce.436~438)。)荣格认为,作为集体无意识原型的“自性”是一个包含了光明和黑暗两面的整体,这一观念显然从心理分析的层面强化了他信奉的布鲁诺等人的“对立统一”原则。
二
《守灵夜》开始构思于20世纪20年代,当时,自然科学领域中的革命不断发生,自19世纪末达尔文的进化论以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之后,现代物理学中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诞生,彻底打破了经典物理学的传统观念,引出了全新的时空观和宇宙观。这新的时空观和宇宙观在《守灵夜》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迹。
1900年,德国物理学家普朗克提出量子力学的观点,后经玻尔、德布罗意、薛定谔、海森伯等科学家的修订、补充,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论,这种理论认为,从微观世界到宏观和宇观世界,经典力学所描述的那个平直的、线形的、可量度的宇宙已经消失了,宇宙在本质上呈现出不连续性、不确定性、不可量度性。1905年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彻底推翻了牛顿力学中关于绝对空间、绝对时间和绝对运动的观念,(注:虽然牛顿也研究过相对运动,也有相对空间的概念,但他的相对空间是由绝对空间来量度的。空间与时间不仅独立于客观物体之外,而且相互也毫不相关。在牛顿看来,在绝对时空中的运动就其本质而言,也是绝对的。)指出时间、空间和物质运动的相互联系、不可分割性以及相对性。10年后,他又提出广义相对论,把相对论引入更广阔的领域,指出由于引力场的存在,时空在本质上是弯曲的,而不是平直的。于是,一种崭新的时空观和宇宙观消解并取代了旧的时空观和宇宙观。这种新时空观和宇宙观的基本内涵是,它不再像传统观念那样强调整体性、有机性、连续性、明晰性和确定性,而强调多元性、断裂性、朦胧性和不确定性。另外,海森伯发现了粒子的位置与动量不能同时测准的“测不准原理”(Principle of Uncertainty),进一步指明了事物本质上的不确定性。
在现代科学革命的影响下,20世纪哲学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它从根本上消解自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体系和人文主义世界观,指出人类历史和世界在本质上的多元性、朦胧性、不连续性、不确定性和非理性。为人们重新认识世界提供了新视界、新维度,也为像《守灵夜》这样的作品提供了消解传统世界的理论依据。
《守灵夜》呈现了世界的朦胧性和不确定性。一位论者说得好:“《芬尼根守灵夜》是立意要朦胧、要晦暗的。它构思于朦胧和晦暗、写作于朦胧和晦暗,写的也是朦胧和晦暗”。[6]据说, 乔伊斯在写作过程中曾多次搜寻那些尚嫌朦胧和晦暗得不够彻底的章节和词语,务使其达到晦暗得不能再晦暗的程度。(注:据说乔伊斯曾和斯图尔特·吉尔伯特检索一些尚不够朦胧的段落, 刻意塞入一些晦涩的字句(见Jacques Mercanton,"The Hours of James Joyce" in Portraits of theArtist in Exile:Recollections of James Joyce by Europeans,ed.by Willard Potts.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9.214);另一位朋友也回忆说, 乔伊斯总是要他提出一些更晦涩的字句来替换已写好的字句(见Mary and Padraic Colum,Our Friend JamesJoyce.Garden City,N.Y.:Doubleday,1958.158)。 )如前所说,这部书写的是“黑夜”,是梦境,是梦中的幻象,既然是梦境和幻象,朦胧晦暗,支离破碎,荒诞离奇就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于是,我们看到,小说中的人物全都面目不清,身份变换不定。伊尔威克作为最主要的人物,既是一个人,又是每一个人,他的身份和属性在睡梦中变幻无常,他既是亚当、基督、凯撒、成吉思汗、威灵顿,又是吉尼斯、芬尼根、俄国将军、挪威船长等,甚至还是豪斯山、城堡、纪念碑、凤凰公园的杂志;伊尔威克的妻子安娜既是一个女人,又是每一个女人,还是每一个妻子、母亲,她的身份和属性在睡梦中同样变幻莫测,她是大地之母,是夏娃、玛利娅、伊希斯,又是妓女,甚至还是小母鸡、利菲河之类。此外,小说中的大部分事件作为梦中的幻象毫无逻辑地变换、替代,显得荒诞杂乱,迷离恍惚,伊尔威克在梦中的性对象竟然渐次变成了自己的女儿、虫子、野兽……,莎士比亚笔下的福尔斯塔夫居然与18世纪英国文人约翰逊博士及隔壁邻居的女人一同在伦敦的一个地铁车站等车,……。
《守灵夜》从两个方面消解人文主义最基本的价值观:
一是对人文主义“主体”的解构。按照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观念,“我”作为认识的主体是理性的实体,是全部哲学的第一原理。“我”的本质是思想,是灵魂,是与形体和世界隔绝的存在,尽管这一思维的主体不能不被拘禁在形体和世界中。伊尔威克一家五个人的主体都是分裂的,伊尔威克和安娜的“自我”之多,无以数计,已如上述。儿子谢姆和肖恩以及女儿伊萨贝尔也同样有若干自我,谢姆和肖恩又是杰里和凯文,还是玛特和杰夫、巴特和塔夫,……伊萨贝尔是奴瓦莱塔,还是玛格琳娜,……出现在他们梦中的人物,无论主次都是那样容易分裂,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笛卡尔式的主体是确定的、稳定的,而《守灵夜》中的主体却是分裂的、游移不定的。
二是对人文主义“客体”的解构。按照笛卡尔的观念,形体和世界是“认识主体”之外的存在,是一种确定的“广延的事物”;按照洛克的观念,这个物质和机械的建构是感觉经验的本原;按照牛顿的观念,客观世界是由数学描述的动力关系确定的可逆系统。《守灵夜》中伊尔威克一家之外的一切人事和环境都是主体之外的“延伸”,是其梦幻建构的“本原”,例如,凤凰公园的两个姑娘和三个士兵以不同的方式牵扯进伊尔威克的犯罪中,是伊尔威克家庭的延伸和投影,他们在全书中反复出现,竟达200次之多;伊萨贝尔在都柏林有28个女友,这28 个少女是她本质的延伸,加上她自己构成的29个女郎又可以说是她母亲安娜本质的延伸,然而,这些“延伸”与笛卡尔等人的“延伸”却有本质的区别,它们作为客体是分裂的、不确定的、不可度量的。通过连类取臂的手法,这些“延伸”的客体在弗洛伊德式的“凝缩”和“移置”中消解了自身的确定性。
《守灵夜》自始至终呈现出一片紊乱、晦暗的景象,但同时又深藏着某种秩序和关联,它既不是那种绝对的“混沌”,又不是那种和谐有序的“宇宙”,而是二者奇妙的互补与综合,乔伊斯创造了一个特别的字:chaosmos,来表示“混沌”与“和谐的宇宙”中相互包容的情形。这个字包含着多种意义或观念,除了混沌与秩序相互包容的基本意思之外,它还可以是第22个希腊字母chi(X),其形象既可以是地形中的十字路口、基督教中的十字架,又可以是语言中的交错配置法、生物中的染色体,由线绳打成的复杂的结、文学中的情节、故事等等。
从双关的角度看,这个字自然与“基督”关系最为密切,这种关系不仅建立在字形、字音的联想上,而且建立在本质的关联上,因为神圣罗马天主教教廷就建筑在一个双关字上,基督是一个善于运用双关语的人,他曾对西蒙说:“你是彼得,在这块岩石(Peter与Petrus [岩石]形音十分相近)上,我将建立我的教堂。”基督这个名字本身以及他道成肉身、创造奇迹、被钉上十字架等事件都与这个X紧密相关,X不仅意味着交叉与互补,还意味着勾销与拆解。《守灵夜》在微观的亚原子、语言、宗教、神话、哲学、历史、政治和宏观的宇宙等不同层面上重复这个意象,它的每一个字都处在德里达式的“擦抹”和“消解”下,始终牵引着读者的注意力远离那个“逻格斯中心主义”的世界,趋向一个多元的、不确定的、 变动不居的宇宙。 实际上, 基督与这个字(chaosmos)的关联远不止此。按照西方的观念,基督不仅从“混沌”中创造了“宇宙”,他本身就是混沌中秩序与和谐的化身。
这个混沌中包含着秩序、秩序中包含着混沌的chaosmos不仅是全书的内容,也是全书的“叙事”模式。小说的第一个字“riverrun”和结尾的连接既表示利菲河不间断地流淌,也表示小说的叙述将循环往复,永不停顿地流下去,开篇这石破天惊的一笔和最后那似断实连的收煞,将全书锁定在时间与无时间、混沌与秩序交织而形成的朦胧结构中。这也表明作者并不想按照传统程式,通过文字来表情达意,叙事状物,也不想“再现”什么,而是要揭示事物与观念的形成与消失,揭示人生与历史、世界和宇宙形成与消亡的演变模式。
三
在这样一个混沌与秩序无分彼此的宇宙中,《守灵夜》自始至终在做文字游戏。第五章中的一位论者在评述文字时说,文字无法将这个包容万事万物的“混沌秩序一体的宇宙”对象化、时间化,因为在这个“混沌秩序一体的宇宙”中,“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每一件事”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变化”,一切的一切,包括万事万物和上帝都纠缠在混沌与秩序的对立互补中。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这样一种状态正是宇宙和世界的本真状态,用他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存在的存在”,要把握这样的存在,我们不仅缺乏词汇,而且缺乏“语法”。海德格尔的意思是,世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世界的本真存在与日渐腐化的再现模式之间产生了越来越大的距离,只有创造一种全新的语言,才有可能把握宇宙和世界的本质。乔伊斯对海氏的这一看法颇有同感,在他看来,要表达这种状态的新语言文字也必将呈现出混沌与秩序浑然一体的形态。他正是从这样一个出发点来进行语言文字革命的。
乔伊斯在进行语言文字革命时借鉴了卢瑟福关于辐射的理论。卢瑟福发现,辐射是一种自发的原子衰变,自然中总是存在着这种原子的“炼金术般的”反应和重新组合。他还在1915年提出可以人为地产生自发辐射的观点,即用超高速电子或原子直接轰击原子核来改变原子核,通过所谓的“散射实验”,他确定了原子结构的主要模型。在卢瑟福以前,人们一般认为,原子是不可分的最基本的粒子,是一切物质结构的终结形式,而卢瑟福的“散射实验”让人们进一步看到了原子内部的复杂结构。
乔伊斯在这部作品中采用卢瑟福式的轰击术,用“词源素”、“词素”(etym)轰击另一个词源素和词素,造成字词的裂变与嬗变,并揭示字词的内在结构。正因为采用了这种人为的轰击技巧,英语字词从根本上被“消灭”(annihilated)了。 《守灵夜》第二部分第三章中,伊尔威克的两个儿子巴特和塔夫以戏剧化的形式谈到爱尔兰士兵巴克利射杀俄国将军时有一段舞台说明,乔伊斯在那里提出 annihilisationof the etym的说法, 通过etym、Adam和atom三者发音近似引发联想,意欲不仅消灭人类的始祖亚当(Adam)那个权威的主体,也消灭了原子那个构成客观物质世界的基本成分,还消灭语言及其原始。这种“消灭”实即通过词素的“轰击”引起裂变,进而形成“重构”,犹如炼金术士通过烧炼化出“金丹”;也如心理分析学家通过释梦析出奇妙的意境。在这段文字中乔伊斯明确点出了卢瑟福的“散射实验”给他的影响:“grisning of the grosning of the grinder of the grunder ofthe
first
lord
of
Hurtreford
expolodotonates throughParsuralia”,(注:这段文字可参见 James Joyce,Finnegans Wake,London:Feber and Faber,1974.353.)这个句子中经过裂变和重组的the first lord of Hurtreford expolodotonates暗指卢瑟福(注:卢瑟福(1871~1937)因对元素衰变的研究获1908年诺贝尔化学奖。他被人称作“第一勋爵”(the first Lord),这里,他自身显然也被“散射”并重组了,它的姓氏本是Rutherford,而在乔伊斯文字游戏的“轰击”下变成了Hurtreford,Hurtre来自法语heurter,有“打击”、“轰击”之意。)及其实验,并从卢瑟福移位到伊尔威克和每一个人,从而跨越时空,说明世界的本质正在于这种多元的单一和关联的分离。
这种“多元的单一”和“关联的分离”正是乔伊斯在《守灵夜》中全面展示的一种所谓“逆喻法”或“矛盾修辞法”。按照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观点,原子也有这样的矛盾性质,即任何亚原子粒子都有反粒子与之相对,任何时候,只要粒子与反粒子相遇,就相互抵消,变成两个光子,或者说两股光。整个《守灵夜》中,词素、词源素在不断的循环中碰撞、裂变、聚变,矛盾的修辞、似非而是的表述、双关语、嬉戏的文字、由不同的字混成的新字仿佛量子场上跳跃的量子,在相互撞击着、不断变化着。 作品的标题应该说是全书一个中心的矛盾表达法:Finnegans Wake中的Wake既表示“葬礼上的守灵”,又表示“苏醒或复活”,换言之,死与生这对人生最根本的矛盾在“Wake”这一个词中相反相成,而Finnegans既表示“芬尼根的”, 又表示“芬尼根们的”,这样,这部作品的标题就既是“芬尼根的守灵夜”,又是“芬尼根的苏醒”,既是“芬尼根们的守灵夜”,又是“芬尼根们的苏醒”,倘若考虑到Finnegans中的Finn与爱尔兰的联系, 它还既是“爱尔兰的守灵夜”,又是“爱尔兰的苏醒”。
双关语是乔伊斯用得极其纯熟的一种技巧。正如原子的裂变一样,双关语分裂词语的整一性,同时又把这些词语在更广阔的关系中重组成一个整体。例如,In the buginning is the woid(378)一句,模拟《新约·约翰福音》的第一句话“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太初有道),乔伊斯将“beginning”和“word”撕裂,然后重组, 于是便形成了包含bug和beginning两义的双关语buginning, 和包含word和void两义的双关语woid,从而把“上帝”和“臭虫”、“道或上帝的话”和“虚空”混为一谈,产生了惊人的反讽力量和滑稽效果。
乔伊斯的文字革命中还有一种用得非常普遍的手法,那就是将外来词熔铸在句子或词汇中。例如开篇第二段中的“…avoice from afirebellowsed mishe mishe to tauftauf thuartpeatrick”[ 1] 中的“mishe”是爱尔兰人和苏格兰人使用的盖尔语,意思是“我在”, 而“tauf”则是德语,意思是“命名,做洗礼”。一个从火、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音在滚动,在震响,那是耶和华在对摩西讲话,是耶稣在为彼得命名,是爱尔兰大主教圣帕特里克在大声宣布自己的信仰,上帝以无名的名义宣布“我在”的神性;耶稣通过为彼得的命名,把他的教堂建立在牢固的岩石上;圣帕特里克大主教通过向世人宣讲自己的信仰,为爱尔兰奠定了立国之本,一个跨越数百年的犹太基督教传统在显出久远的时间性的同时,又通过盖尔语和德语的插入获得了广袤的空间性。《守灵夜》采用了印欧语系中许多语言,主要是英语,其次是拉丁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盖尔语、丹麦语,以及俄语、捷克语、芬兰语、梵语、西班牙语、古希腊语、爱沙尼亚语、布列塔尼人说的凯尔特语,此外还有希伯莱语、阿拉伯语、班图语、毛利语、他加禄语、泰卢固语、沃拉卜克语等等。乔伊斯用种种外语和英语杂交,形成既是英语又不是英语的一道道奇特的字词景观。
乔伊斯语言革命中另一个特征是经常使用混成字。如首页的第二段中引入公园中的两个女郎和一个老人时将two和one叠加起来,混成一个新字twone,明确地表达那种“二就是一, 一就是二”的对立统一原则。再如,下面第三段中引入从亚当开始的人类堕落的主题时,用了一个由100个字母混成的字,其中既有嘈杂的雷鸣,又有排泄的粪便, 以及种种声音的模拟,还包含了那位堕落的将军康勃朗的名字及其所说的话。像这样的例子在《守灵夜》中举不胜举。
乔伊斯在谈到世界的本质时把
this 和order 叠加组成一个新字Thisorder,[1]这个字的意思是“这一秩序”,但它又与disorder(紊乱)发音十分近似,这样,这个新字就意味着秩序与紊乱、创造与毁灭相互纠缠、相互包容的状态。由此看来,乔伊斯并非不要秩序,但他要的决不是传统的老秩序,而是“这样一个”独特的、新“秩序”,细检他的文字,我们不难发现,这种秩序正是通过彻底颠覆现有的欧洲语言,在文字革命的混乱中产生的。因此,要想读这部至今仍被称作天书的作品,必须以极大的耐心,“颠倒”他的“秩序”,慢慢拆解他的每一个新字,这样做,庶几可以通过他颠覆现有文字的方式,辨认出我们可以理解的秩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