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为文宗 世禅雕龙——论东汉崔氏辞赋创作之特色及成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宗论文,辞赋论文,东汉论文,成因论文,特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东汉之世,自光武建国至献帝播迁,历时二百载,“崔氏世有美才”(《后汉书·崔骃列传》)。崔篆于建武中首作《慰志赋》,中经崔骃、崔瑗继作《达旨》、《七苏》,再至崔湜作《答讥》等,辞赋创作延续不断,屡有贡献。与中国历代家族文学集团(如班彪父子、曹操父子、萧衍父子、苏洵父子、袁宏道兄弟等)相比,大抵皆为父子、兄弟相承,盛誉一时;而崔氏则不然,“崔为文宗,世禅雕龙”(同上),前后四代传递,历经整个东汉王朝。此真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之现象。因此,研究崔氏辞赋创作之特点并揭示其成因,不仅对把握东汉辞赋创作之历史,且对揭示此期整个文学发展规律均具有一定意义。
为宏观了解崔氏辞赋创作之状况,本文拟依据《后汉书》等有关史料,对崔氏先作一概括性叙述:
崔篆,王莽时为郡文学,以明经徵诣公车。建武初客居荥阳,闭门潜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临终作赋以自悼,名曰《慰志》”(同上),《后汉书》本传见载。
崔篆孙崔骃,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善属文,拟扬雄《解嘲》,作《达旨》一赋,《后汉书》本传见载。“所著诗、赋、铭、颂、书、记、表、《七依》、《婚礼结言》、《达旨》、《酒警》合二十一篇”(同上)。
崔骃子崔瑗,早孤,锐志好学,尽能传其父业。从游贾逵,与扶风马融、南阳张衡特相友好。《后汉书》本传载:“瑗高于文辞……所著赋、碑、铭、箴、颂、《七苏》……凡五十七篇。其《南阳文学官志》称于后世,诸能为文者皆自以弗及。”(同上)
崔瑗子崔湜,少沉静,好典籍。大司农羊傅、少府何豹上书荐湜“才美能高”(同上),宜在朝廷。召拜议郎,迁大将军冀司马,与边韶、延笃等著作东观。著有《大赦赋》、《答讥》等。
从上概述可见,崔氏一门,不仅世代为文坛宗主,儒家文林,在当时与班固、傅毅、贾逵、马融、张衡、边韶、延笃齐名,即便在后世,从其流传之创作成果看,亦是数多质高,堪称一流。
下面,我们具体研究崔氏之辞赋创作。
崔篆赋今存《慰志》一篇。为准确研究和理解此赋,当略述其写作背景:崔篆祖父崔朝,西汉昭帝时为幽州从事,谏刺史无与燕刺王通。燕刺王刘旦,为武帝之子,因与上官桀等谋乱自杀。刺王败,崔朝擢为侍御史。篆父舒,历四郡太守,所在有能名,可谓世受国恩。但篆兄发以佞巧幸于王莽,位至大司空;而母师氏能通经学、百家之言,莽宠以殊礼,赐号义成夫人,金印紫绶,文轩丹毂,显于新世。此使崔篆左右为难:投靠王莽,则有愧汉朝,不为忠臣;不靠王莽,则上有老母、下有兄弟,独洁己而必危所生,孝子难做。在此种情形下,他唯取一种消极应付办法:当新莽王朝逼其为建新大尹(即千乘太守)时,不得已而被迫接受;但又单车到官,称疾不视事,三年不行县,并不顾下官劝告,以身赎罪,为民平冤,最终托病离职。及至光武立国,朝廷多荐言之者,幽州刺史又举篆贤良,篆以宗门受莽宠禄,遂辞归不仕。《慰志赋》所叙就是上述平生经历,表达的亦是此种情形之下伤痛之情。全赋分两大段。首段言:
嘉昔人之遘辰兮,美伊傅之選时。应规矩之淑质兮,过班倕而裁之。协准矱之贞度兮,同断金之玄策。何天衢于盛世兮,超千载而垂绩。岂修德之极致兮,将天祚之攸适?
古之贤人,皆可得遇时君圣主,令人羡慕之至,并不免发出深沉感慨:“岂修德之极致兮,将天祚之攸适?”
次段又可分三小层。从“愍余生之不造兮,丁汉氏之中微”至“思辅弼以媮存兮,亦号咷以酬咨”为一层,叙自己生不逢时,汉氏中微,王莽专政;从“嗟三事之我负兮,乃迫余以天威”至“竫潜思于至赜兮,骋《六经》之奥府”为一层,述被迫受莽伪职及托疾逃遁、潜心《六经》之史实,并重点抒发自己事出无奈之伤痛心情;再从“皇再命而绍恤兮,乃云眷乎建武”至“贵启体之归全兮,庶不忝乎先子”为又一层,称颂光武中兴之同时,表明自己谢绝征召之原因及守性全体以尽天年之愿望。实际是为保持崔家名节,尽忠尽孝,并以此达到“慰志”之目的。
此赋虽语言简洁,但所抒发之情感异常深痛,且一波三折,绝非平铺直叙之文所能比拟,诚如陆机所评“崔氏(篆)简而有情”(《遂志赋·序》)。从艺术角度看,至少有三个特色:一用骚体,正便于抒发赋中所需表达之哀怨之情、忠君之志。二是文中多用经籍典故,内涵深刻。崔篆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故赋中多采《周易》之文意。如:“协准矱之贞度兮,同断金之玄策。何天衢于盛世兮,超千载而重绩。”“睹嫚臧而乘衅兮,窃神器之万机。”“恨遭闭而不隐兮,违石门之高踪。”“扬蛾眉于复关兮,犯孔戒之冶容。”“分画定而计决兮,岂云贲乎鄙昫。”或直接引用《周易》成句,或点化变用,皆能水乳交融,恰到好处。其余赋中还大量引用《诗经》、《国语》、《左传》、《老子》、《论语》、《孟子》、《楚辞》、《淮南子》等古籍资料,遂使赋作内涵充实,显示相当深度。三是首次以“志”名篇,在中国辞赋史上亦具开风气之作用。
崔氏最见才华,在赋史和文学史上最为知名者为崔骃。《后汉书》本传曾载有一事,可见一斑:
帝(肃宗刘炟)雅好文章,自见骃颂(按:《四巡颂》)后,常嗟叹之,谓侍中窦宪曰:“卿宁知崔骃乎?”对曰:“班固数为臣说之,然未见也。”帝曰:“公爱班固而忽崔骃,此叶公之好龙也。试请见之。”骃由此候宪。宪屣履迎门,笑谓骃曰:“亭伯(按:崔骃字),吾受诏交公,公何得薄哉?”遂揖入为上客。
以文章见知于皇上,且得如此之高之评价,对一介布衣文士而言,自然是极荣耀体面之事,故为史家所称道。
崔骃文章,《后汉书》本传载曰“二十一篇”,今检严可均辑《全后汉文》著录者实得三十九篇,其中或有累计方法不同而致之误差,然亦多《后汉书》所未载者。
崔骃文章可分三类。
一类是以赋名篇之作品,今存《大将军西征赋》、《反都赋》、《大将军临洛观赋》、《武赋》等。此类赋,或述窦宪出征匈奴之雄壮军威,或发建都洛阳之高谈阔论,或状洛观之崇峻形势等,惜皆残缺,难睹全貌。但由此也可见出两点:一是崔骃喜爱作赋,所赋内容较广,征战、京都、宫观,样样涉及;二是善于作赋,手法多变,叙事、咏物、议论,式式具备。
二类是虽不以赋名篇,但为典型之赋体文。此类作品今存《达旨》、《七依》(残篇)、《杖颂》、《北征颂》、《四巡颂》等。此为崔骃赋研究之重点。
《达旨》一文,《后汉书》本传解题曰:骃“常以典籍为业,未遑仕进之事。时人或讥其太玄静,将以后名失实。骃拟扬雄《解嘲》,作《达旨》以答焉”(注:又《艺文类聚》所录《达旨》序曰:“往者扬雄设言,客有难玄之尚,应以战国之士,若范、蔡、邹衍,垂衅相倾,诳曜诸侯,以干浊世之宠。或人亦睹我之澹泊,故比方昔问以难余,余略依前训以报焉。”此亦有助于本文解读。)。
其文可分两大段。首段以“或说己曰”开头,提出疑问:易称“备物致用”,意即怀才即应为世所用,此是主要观点。然从主观条件看,“今子韫椟《六经》,服膺道术,历世而游,高谈有日,俯钩深于重渊,仰探远乎九乾,穷至颐于幽微,测潜隐之无源”;从客观形势讲,“于时太上(明帝)运天德以君世,宪王僚而布官;临雍泮以恢儒,疏轩冕以崇贤;率惇德以厉忠孝,扬茂化以砥仁义;选利器于良材,求镆铘于明智”。两方条件尽皆具备,可“己”者“下不步卿相之廷,上不登王公之门。进不党以赞己,退不黩于庸人。独师友道德,合符曩真,抱景特立,与士不群”。于是“或说”之人即感不可理解:“不以此时攀台阶,窥紫闼,据高轩,望朱阙,夫欲千里而咫尺未发,蒙窃惑焉。”因再劝“己”曰:“故英人乘斯时也,犹逸禽之赴深林,虻蚋之趣大沛。胡为嘿嘿而久沉滞也?”从大前提到小前提,再到结论,步步推理,十分严密。
下文一段“答曰”可分三层。首层通过“士或掩目而渊潜,或盥耳而山栖;或草耕而仅饱,或木茹而长饥;或重聘而不来,或屡黜而不去;或冒訽以干进,或望色而斯举;或以役夫发梦于王公,或以渔父见兆于元龟”等大量历史事实,提出一个与“或说”者截然相反的论点:“道无常稽,与时张弛。失仁为非,得义为是。君子通变,各审所履。”因此,“与其有事,则褰裳濡足,冠挂不顾。人溺不拯,则非仁也。当其无事,则蹿缨整襟,规矩其步。德让不修,则非忠也”。总之,“险则救俗,平则守礼,举以公心,不私其体”,这是当今为士者所应采取之态度。
二层在这一前提下着重阐释当今之世之状况并提出处世之原则:“今圣上之育斯人也,扑以皇质,雕以唐文。六合怡怡,比屋为仁。壹天下之众异,齐品类之万殊。参差同量,坏冶一陶。群生得理,庶绩其凝。家家有以乐和,人人有以自优。威械臧而俎豆布,六典陈而九刑厝。”在此种太平盛世之下,天下品类,即使有万种殊异,也都只能一般看待,同等使用。“虽有力牧之略,尚父之厉,伊皋不论,奚事范蔡”?而面对“处士山积,学者川流,衣裳被宇,冠盖云浮”,亦即人才济济,犹如“衡阳之林,岱阴之麓”之状况,有才与无才,用与不用,都只能取随遇而安之态度,亦必须以平常心待之。“进动以道,则不辞执珪而秉柱国;复静以理,则甘糟糠而安藜藿”。
三层以退为进,进一步表达自己处世原则、生活态度。“君子非不欲仕也,耻夸毗以求举;非不欲室也,恶登墙而搂处。叫呼衒鬻,县旌自表,非随和之宝也。暴智耀世,因以干禄,非仲尼之道也”。意即并非不欲仕进,而必须仕之有道。此与那种口中绝不仕进而实际钻营干禄者形成鲜明对比,反映了崔骃之真实人生观:他所反对者只是那种“游不伦党,苟以徇己,汗血竞时,利合而友”之生活方式。于是他又反唇相讥:“子笑我之沉滞,吾亦病子屑屑而不已也。”并进一步以“孔子起威于夹谷,晏婴发勇于崔杼”等古之贤德者为楷模,表示自己“将因天质之自然,诵上哲之高训;咏太平之清风,行天下之至顺。惧吾躬之秽德,勤百亩之不耘。絷余马以安行,俟性命之所存”。
《达旨》与《解嘲》相比,章法结构大体一致,语言表达亦有许多相似之处,所谓“拟”者,即主要在此。如《解嘲》开始问:“何为官之拓落也?”《达旨》问:“胡为嘿嘿而久沉滞也?”接下《解嘲》答云:“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达旨》答曰:“子苟欲勉我以世路,不知其跌而失吾之度也。”《解嘲》叙云:“当其有事也……;当其亡事也……。”《达旨》叙曰:“与其有事,则……;当其无事,则……。”《解嘲》有语云:“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咎繇。”《达旨》有语曰:“家家有以乐和,人人有以自优。”《解嘲》又云:“子徒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之病甚,不遭臾跗、扁鹊。”《达旨》又曰:“子笑我之沉滞,吾亦病子屑屑而不已也。”《解嘲》最后云:“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达旨》最后曰:“仆诚不能编德于数者,窃慕古人之所序。”虽然亦有变化改造,然模仿之痕迹显而易见。
但从思想内容、思维方式和表现方法看,《达旨》与《解嘲》相比亦有三点不同。一是《解嘲》讲以谋略奇策取仕。如“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目如耀星,舌如电光,壹从壹衡,论者莫当”;“范睢,魏之亡命也,折肋拉髂,免于徽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万乘之主,界泾阳抵穰侯而代之,当也。蔡泽,山东之匹夫也,顉颐折頞,涕涶流沫,西揖强秦之相,扼其咽,炕其气,附其背而夺其位,时也”。而“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刘勰《文心雕龙·杂文》),义归忠孝仁义。如“率惇德以厉忠孝,扬茂化以砥仁义”;“失仁为非,得义为是”;“人溺不拯,则非仁也……德让不修,则非忠也”;“虽有力牧之略,尚父之厉,伊皋不论,奚事范蔡”?又如《解嘲》称羡“……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而《达旨》所仰慕之数公,则偏于德行义举,如“孔子”、“晏婴”、“吴札”、“展季”、“颜回”、“程婴”等,思想显得更为正统典则。正因如此,《华峤书》曰:“骃讥扬雄,以为范、蔡、邹衍之徒,乘衅相顷,诳曜诸侯者也,而云‘彼我异时’。又曰:窃赀卓氏,割炙细君,斯盖士之赘行,而云‘不能与此数公者同’。以为失类而改之也。”(《后汉书》李贤注引)可谓对比鲜明,揭示准确。二是《解嘲》一味讲“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神游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殊不知一篇《剧秦美新》,乃至抱恨投阁,给后世留下多少话柄。而《达旨》则谓“君子非不欲仕也,耻夸毗以求举……暴智耀世,因以干禄,非仲尼之道也”。思维方式比较辩证,实话实说,易于为人接受。联系其自身行事,“未遑仕进之事”;或虽为窦宪掾吏,而能对其骄恣擅权“指切长短”,“终之以居正,则其归旨异夫进趣者”(《后汉书·崔骃列传》)。二人立言、志趣颇不相同,正如明代张溥所指:“亭伯少与班傅齐名,未遑仕进,时或讥其玄静,乃作《达旨》以匹《解嘲》,立言之旨,初若符节。及其终也,子云抱恨于校阁,亭伯成名于辽阴,文之为文,非言之难,行之难也。”(《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三是《解嘲》虽亦引书用典,而《达旨》比之则更多更密更自觉。如《达旨》二段一层用“士或掩目而渊潜,或盥耳而山栖……”等十四典故;三层用“孔子起威于夹谷,晏婴发勇于崔杼……”等十六古事,不仅形成一连
串排比句,加强了语势,而且连类引义,加大了文章涵量与深度。刘勰对此有明确比较:“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文心雕龙·事类》引经据典,崔氏比扬雄表现得更为突出,更为成功。
《七依》为仿枚乘《七发》而作之“七体”残文。从现存内容看,主要写“饮食”、“宴乐”、“田猎”、“音乐”诸事,立意、章法均有承继前人痕迹(注:《艺文类聚》卷五七引挚虞《文章流别论》曰:“骃既作《七依》,而假非有先生之言曰:‘呜呼!扬雄有言: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孔子疾小言破道,斯文之族,岂不谓义不足而辩有余者乎。’赋者将以讽,吾恐其不免于劝也。”此可为证。),但其具体描写,精雅巧妙,显然又有超越前人之处。试举两例:
客曰:乃导玄山之粱,不周之稻,万粲百陶,精细如蚁。砻以絺绤,砥以柔韦。雍人调膳,展选百味。驾夫遗风之乘,游骐之騑,适靡四海,摝)珍□□……炊以□棫之薪,□□□□□□;滋以阳扑之姜,蔌以寿木之华;鹾以大夏之盐,酢以越裳之梅。
于是置酒乎宴游之堂,张乐乎长娱之台。酒酣乐中,美人进□。□□□以承宴,调欢欣以解容。回顾百万,一笑千金。振飞縠以舞长袖,袅细腰以务抑扬。纷屑屑以暧暧,昭灼烁而复明。当此之时,孔子倾于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聃遗其虚静,扬雄失其太玄。此天下之逸豫宴乐之至盘也,公子岂能兴乎?
文中关于“玄山之粱,不周之稻,万糳百陶,精细如蚁。砻以絺绤,砥以柔韦。雍人调膳,展选百味”以及“回顾百万,一笑千金。振飞縠以舞长袖,袅细腰以务抑扬。纷屑屑以暧暧,昭灼烁而复明”等描写,不仅为《七发》中所没有,且明显对唐代杜牧《阿房宫赋》产生颇大影响,其“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之所谓“通感”之名句,实得益于“纷屑屑以暧暧,昭灼烁而复明”之启发。刘勰所谓“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文心雕龙·杂文》),即此之谓也。而文中所含之夸张成分,也不像《七发》等作的“夸过其理,名实两乖”,而“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刘勰《文心雕龙·夸饰》)。至于孔子、柳下惠、老聃、扬雄等历史典故之连类使用,则同样显出崔氏赋之固有特色。
《杖颂》、《北征颂》以及《四巡颂》,虽名为“颂”,实亦赋,犹如王褒《甘泉颂》亦名《甘泉赋》、马融《广成颂》实即《广成赋》一样。《杖颂》云:
植根荄于湘浦,承雷夏之洪泽。寓流云而诒我,合天生乎裁剥。用以为杖,饰以犀角。王母扶持,永保百福。寿如西老,子孙千亿。
文虽短小,似近完篇,言简意赅,不失为咏物小赋之精品。
《四巡颂》是为残篇,其规矩体式有类扬雄《甘泉》《河东》《羽猎》《长扬》四赋:前有小序,后有正文;而序与正文,实多赋体。如《北巡颂》序云:“元和二年正月,上既毕郊祀之事,乃东巡出于河内,纳青衮之郊……圣泽流泱,黎元被德,嘉瑞并集,乃作颂。”《南巡颂》正文云:“惟林蒸之鸿德,允天覆而无遗。壮云行之博惠,淑雨施于庶黎……”《四巡颂》本崔骃成名之作。《后汉书》本传载曰:“元和中,肃宗始修古礼,巡狩方岳。骃上《四巡颂》以称汉德,辞甚典美,文多故不载。”考现存《四巡颂》之文,史评两点实为坚确,即:一称颂汉德,以美为主。上文所举序言、正文已略见一斑,兹再举《东巡颂》以见其意:
伊汉中兴三叶,于皇维烈,允迪厥伦,缵王命,彻汉勋。矩坤度以范物,规乾则以陶钧。于是考上帝以质中,总列宿于北辰。开太微,敞紫庭,延儒林,以咨询岱岳之事……盛乎大汉,既重雍而袭熙……于是乘舆登天,灵之威路。驾太一之象车,升九龙之华旗,建翠霓之旌旄。三军霆激,羽骑火烈。天动雷震,隐隐辚辚。躬东作之上务,始八正于南行。裒胡昫之元老,赏孝行之畯农。
这里连篇累牍者均为“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班固《两都赋·序》)之内容,而缺少“抒下情而通风谕”(同上)之精神。二辞甚典美。如“驾太一之象车,升九龙之华旗,建翠霓之旌旄”、“三军霆激,羽骑火烈。天动雷震,隐隐辚辚”、“躬东作之上务,始八正于南行。裒胡昫之元老,赏孝行之畯农”等描写,排比、对偶、夸张、比喻,用尽各种修辞手法,语言典雅优美。
三类是非赋之文,约三十篇,数量众多,但此不属本文研究范围,故略而不论。
崔瑗为“宿德大儒”(《后汉书·崔骃列传》),“高于文辞”,著文亦最多。史载其著赋及《七苏》等,今多不存。唯《七苏》仅存“加以脂粉,润以滋泽”两句。此篇《文心雕龙》作《七厉》,《北堂书钞》作《七依》,均误。《后汉书》作《七苏》,是。唐时尚存,李贤等注《后汉书》曰:“瑗集载其文,即枚乘《七发》之流。”刘勰评曰:“崔瑗《七厉》,植(指)义纯正。”(《文心雕龙·杂文》)“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同上)由此可以窥见两条信息:一是内容以“叙贤”为主,颇类崔骃《达旨》之叙“孔颜”;二是立意纯正,旨归儒道,突显宿德大儒为文之特征,亦具崔氏为赋之共性。而史载其“《南阳文学官志》称于后世,诸能为文者皆自以弗及”。严可均编《全后汉文》亦仅存残篇。其文辞雅美,读之即知。这里需要特别讨论其《河间相张平子碑》一文,今录两节:
君天姿睿哲,敏而好学,如川之逝,不舍昼夜。是以道德漫流,文章云浮。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环辞丽说,奇技伟艺,磊落焕炳,与神合契。然而体性温良,声气芬芳,仁爱笃密,与世无伤,可谓淑人君子者矣。
于惟张君,姿质懿丰。德茂材羡,高明显融。焉所不学,亦何不师。盈科而逝,成章乃达。一物不知,实以为耻。闻一善言,不胜其喜。包罗品类,禀授无形。酌焉不竭,冲而复盈。廪廪其庶,亹亹其几。膺数命世,绍圣作师。苟华必实,合德惟恭。柔嘉伊则,孝友祗容。允出在兹,维帝念功。往才女谐,化洽民雍。愍天不吊,降此咎凶。哲人其萎,罔不时恫。纪于铭勒,永终誉兮;死而不朽,芳烈著兮。
此种碑文,从内容说,有似后世墓志铭一类。但从语言看,通篇四言一句,两句一韵,音调铿锵,缀采雅泽,却似扬雄《逐贫赋》、《酒赋》(一作《酒箴》)一类。在实用文体未能完全成熟阶段,我们拟依据实际,不妨从赋体文学略作研讨。同时本文“如川之逝,不舍昼夜”、“道德漫流,文章云浮”、“焉所不学,亦何不师”、“一物不知,实以为耻”等大量引用儒家经典、孔圣故事的写法,亦显鸿儒为文之本色。至于本文可补正史之不足,《后汉书·张衡列传》“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正取材于此,亦可见其文献价值。
崔湜曾先后为五原、辽东太守,整厉士马,抵御胡虏,有功国家。他才高能美,文武兼备,备受史家赞誉(《后汉书·崔骃列传》)。又能“明于政体,吏才有余,论当世便事数十条,名曰《政论》,指切时要,言辩而确,当世称之。仲长统曰:‘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同上)《后汉书》“传论”亦谓:“湜之《政论》,言当世理乱,虽晁错之徒不能过也。”(同上)史未载其赋,但《艺文类聚》载有《大赦赋》及《答讥》等。
《大赦赋》序曰:“惟汉之十一年四月大赦,涤恶弃秽,与海内更始,亹亹乎恩隆平之进也。湜就而赋焉。”赋文以为“陛下以苞天之大,承前圣之迹,朝乾乾于万机,夕虔敬以厉惕。然犹痛刑之未错,厥将大赦。所以创太平之迹,旌颂声之期,新邦家而更始,重祉美乎将来,此诚不可夺也”。故赋曰:“方将披玄云,照景星,获嘉禾于疆亩,数萤荚于阶庭。扪麒麟之肉角,聆凤皇之和鸣。农夫欢于时雨,女工乐于机声。虽皇羲之神化,尚何斯之太宁。”赋写历史事实之同时,极力颂扬汉德之美及大赦后之太平景象,立意有类其祖之《四巡颂》。
《答讥》为类似《解嘲》《达旨》之赋体文,基本为完篇。赋分两段,首段先述客之“讥”,分两层。第一层曰:
夫人之享天爵而应睿哲也,必将振民毓德,弭难济时。故或阶媵以纳说,或桎梏而不辞;或击角以自炫,或养老以待期。及其规合策从,勋绩克章,拨乱夷险,九合一匡。圣人大宝,唯斯为光。
摆出客之主要见解,即为人之准则:积极入世斌,振民毓德,弭难济时,并以此为荣。第二层直讥“主人”:
今子游精太清,潜思九玄。励节缥霄,抗志浮云。口愿甘而尝苦,身乐逸而长勤。志求贵而永卑,情好富而困贫。慕容名而失厚,思虑劳乎形神。
形成一种鲜明对比:甘贫乐道,志存玄远,消极避世。针对此种讥讽,主人答曰:
子徒休彼绣衣,不知嘉遁之独肥也。且麟隐于遐荒,不纡机阱之路;凤凰翔于寥廓,故节高而可慕。李斯奋激,果失其度;胥种遂功,身乃无处。观夫人之进趋也,不揣己而干禄,不揆时而要会。或遭否而不遇,或智小而谋大。纤芒毫末,祸亟无外。荣速激电,辱必弥世。故曰受饵衔钩,悔在鸾刀;披文食豢,乃启其毛。
以一系列比喻和历史事实,从正反两面说明干禄之祸,逃世之福。最后表达一己之志向:
若夫守恬履静,澹尔无求。沈缗浚壑,栖息高丘。虽无炎炎之乐,亦无灼灼之忧。余窃嘉兹,庶遵厥猷。
这与史书记载之“三公并辟,皆不就”;“其后辟太尉袁汤、大将军梁冀府,并不应”;“服竟,召拜尚书。湜以世方阻乱,称疾不视事,数月免归”(同上)等记载恰相印证,说明崔湜言必信,行必果,亦与其祖崔骃志趣相投。
此篇《答讥》之立意、结构与《解嘲》《达旨》如出一辙,当与此类文体作法(固定套路)有关。但有一鲜明特色,即“崔湜《答讥》,整而微质”(刘勰《文心雕龙·杂文》)。文字虽略嫌质实(这与他(“吏才有余”、学晁错为文有关),然语句工整,似通篇对仗,有些对仗已达到比较整炼之程度,如“振民毓德,弭难济时”,“精游太清,潜思九玄。励节缥宵,抗志浮云。口愿甘而尝苦,身乐逸而长勤。志求贵而永卑,情好富而困贫。慕容名而失厚,思虑劳乎形神”。同时,隔句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语言十分精美。是赋,又是诗,这为其他类似之作所无法比拟。
综上所述,崔氏之辞赋创作,有下述三大特征:
一、以《慰志赋》为标志,首开言志类赋体,将辞赋言志之特点表现得更为鲜明。赋之主要特征为“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但既往赋之“写志”常常通过“体物”完成,唯《慰志赋》,始直接言志而不假于体物。崔篆以前,未有以“志”名赋者,崔篆之后,冯衍有《显志赋》、刘桢有《遂志赋》、丁仪有《厉志赋》等。正如陆机《遂志赋·序》所言:“昔崔篆作诗(按:即《慰志赋》)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岂亦穷达异事,而声为情变乎。”
二、赋作旨归儒道,指义纯正,温文典雅,以美为主,异乎讽刺之篇。“崔蔡冲虚温敏,雅人之属也”(陆机《遂志赋·序》)。故崔氏诸赋,多温雅颂美之篇,其重点表达者,在于儒家及仁义忠孝之道,几无其它复杂理念。如崔篆之《慰志赋》、崔骃之《四巡》、《达旨》、崔瑗之《七苏》等。
三、据事类义,援古证今,文博旨奥,华实相副。如《慰志赋》、《达旨》、《答讥》均引用几个甚或十几个同类经史典故来铺陈比附,说理明道,从而光大赋义,增其文采与美感。正如刘勰所评:“傅毅崔骃,光采比肩:瑗湜踵武,能(龙)世厥风者矣。杜笃贾逵,亦有声于文,迹其为才,崔傅之未流也。”(《文心雕龙·才略》)
崔氏赋作特点既明,其原因何在?追而论之,亦有三点:
一、帝王崇爱儒术,好文修礼,历代不移,影响所及,故赋家为文多宗经明道,旨意纯正,温柔敦厚,崔氏亦然。据《后汉书·儒林列传》等史书记载: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建武五年,乃修起太学。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亲行其礼。飨射礼毕,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建初中,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详异同,连月乃罢。肃宗视临称制,顾命史臣,著为通义。孝和亦数幸东观,览阅书林。邓后称制,虽学者稍懈,然至顺帝,复修学校,规模大增。本初元年,梁太后诏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弟就学,每岁辄于乡射月一飨会之,以此为常。自是游学增益,至三万余生。熹平四年,灵帝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使天下咸取则焉(注:《后汉书·光武帝纪》、《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等以及《资治通鉴·汉纪》诸本所载略同。)。东汉二百年间,历代天子极重儒学。上有所好,下必甚之。风习所渐,下至平民,莫不诵经言道,儒风大炽。文士(包括崔氏)多受其影响,形之于文,亦见其风。诚如刘勰所言:“班傅三崔(指崔骃、崔瑗、崔湜祖孙三代)、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文心雕龙·时序》)
二、崔氏数辈皆为磊落鸿儒,“兼以沈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后汉书·崔骃列传》),故为赋多能广拾经史,博采诗书,衔华佩实,辞采兼胜。崔篆年轻时为郡文学,以明经徵诣公车;晚年闭门潜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崔骃年十三能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常以典籍为业。崔瑗尽能传其父业,年十八,从宿儒贾逵质正大义,遂明天官、历数、《京房易传》、六日七分,诸儒宗之。崔湜少好典籍,与诸儒博士共杂定《五经》。正因如此,崔氏为文,往往多采经史,华实相副,兼具儒者、文士双重特色。
三、崔氏世为忠臣,或虽属心于贵威,而能终之以居正,其归旨异夫进趣者,故为赋必以言志为主,一吐衷曲。风气所启,遂开一代赋风。崔篆固为忠臣孝子,作《慰志赋》以自悼。崔骃、崔瑗、崔湜虽尽心于窦宪、阎显、梁冀,而皆能指切长短,力戒其非,与投机卖身者不同。故其为赋,往往能直抒胸臆,无所顾忌,不为外因所左右。影响所及,赋风为之一变。
上述三点,亦反映了两汉辞赋创作之变化所在及文学发展之主要规律,意义重大,故为文以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