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的感性哲学及其解放逻辑
欧阳谦 ,贾丽艳
[关键词 ]感性;爱欲;人类解放;非压抑文明;审美救世主义
[摘 要 ]马尔库塞以其感性哲学和爱欲解放论而著称。他将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综合起来,试图建构一种以解放生命本能为宗旨的社会批判理论。他一方面根据弗洛伊德的爱欲理论重新描绘了马克思的人类解放远景,另一方面又按照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改造了弗洛伊德的压抑文明学说。在其构建的感性哲学体系中,“人类解放”的目标就是促使爱欲的“非压抑性升华”,最终使得“非压抑性生存方式”真正变为社会现实。人类解放不仅仅是经济和政治的解放,而且还是生命爱欲的彻底解放。这种解放是以促成和塑造人类的新感性为前提的,因而也是一条艺术化的爱欲解放之路。从社会批判出发,马尔库塞的感性哲学及其解放逻辑为消除现代工业文明的异化病症开出了一剂审美救世主义药方。
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以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为己任,其中尤以马尔库塞的感性哲学及其爱欲解放论最为鲜明。他不仅要对历史唯物主义施行人本主义的改造,而且要为马克思的社会革命理论填补生物学的空白。马克思异化理论和弗洛伊德压抑学说的结合,人类解放与爱欲升华的相加,形成了马尔库塞独具特色的感性主义的生命政治学。马尔库塞在他的代表作《爱欲与文明》的序言中明确说道:“在今天,为生命而战,为爱欲而战,就是为政治而战。”[注] 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 Beacon Press, 1974,p.3.这段宣言式的表白使其激进主义的革命理想跃然纸上。确实,马尔库塞的感性哲学正好契合了20世纪60年代西方国家爆发的青年学生造反运动,尤其是在1968年巴黎发生的“五月风暴”,他的名字不仅与马克思和毛泽东齐名(马克思Marx、毛泽东Mao、马尔库塞Marcuse,这三位思想家被学生运动参与者统称为3M),而且他的著作还被当作“青年造反教科书”。当时,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墙上到处写着:“改变生活”“让想象力夺权”“把你的欲望当成现实”等标语口号。[注] 让-克劳德·卡利耶尔:《乌托邦的年代1968—1969:纽约—巴黎—布拉格—纽约》,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3页。 可见,他的感性哲学及其爱欲解放理论深得青年学子们的青睐。事实上,马尔库塞在诸如《爱欲与文明》《单向度的人》《论解放》《论新感性》《艺术与革命》《审美向度》等一系列论著中,以其超前性的批判理论回应了当时兴起的青年学生运动,并且逐步完善了他的爱欲解放理论。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他的新马克思主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究竟有着怎样的思想关系?感性哲学与艺术拯救是否可以完善马克思的社会革命理论?生命爱欲的解放是否就是人类解放的真正通途?
一、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20世纪60年代西方国家所爆发的青年学生运动,以及随后风起云涌的各种“新社会运动”突然之间动摇了西方发达工业社会富裕而又稳定的现实,同时也打破了各种传统的社会政治观念。在阶级政治和政党政治之外,出现了身份政治和生命政治这样一些过去不曾被关注的文化政治运动。从校园里面开始的西方青年学生运动并不完全是经济贫困所迫,也不完全是个人权益受损,而是出于对这个富裕社会的压抑感和厌恶感,出于一种生命本能与文明秩序的对抗。依照马尔库塞的分析判断,“从根本上讲,这场斗争是在努力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及其表现形式;它否定现存的整个体制,否定现有的道德和文化;它希望建立这样一个社会:贫困和苦役在这个社会中将被废除,随着出现一个新的世界,那就是感性、享乐、和平、审美成为人的生存方式,成为社会本身的形态。”[注] Herbert Marcuse, On Liberation , Beacon Press, 1969,p.67.简言之,青年学生纷纷起来反叛他们生活于其中的富裕社会,不服从他们父辈和老师的教诲,拒绝现实强加给他们的“生活方式”。这些反叛和拒绝无一例外地指向生命本能所受到的种种压抑。
在马尔库塞看来,西方发达工业社会的矛盾症结问题不在经济生产领域,也不完全在利益分配和阶级分化之中,而是更多地源于现代工业文明制度自身的压抑性。“资本主义进步的法则就寓于这样一个公式中:技术的进步=社会财富的增加(社会生产总值的增长)=奴役的增强。”[注] Herbert Marcuse, Counter -revolution and Revolt , Beacon Press, 1973,p.23.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他使用了“发达工业社会”“富裕社会”“病态社会”“单向度的社会”“新型的极权主义社会”“攻击性的社会”等名称来概括其现实的基本特征。他想说明,现代社会是在用丰富的物质产品来消除个体需要和社会需要之间的矛盾,从而化解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之间的对立,使现代社会变成一个没有真正的反对派的社会。“通过技术手段的建立,现代工业社会逐渐走向极权主义。这种‘极权主义’不仅是一种社会的恐怖政治的结合,而且是一种非恐怖的经济技术的结合,这一结合通过既得利益对需要的操纵而发生作用。所以,它能够防止出现一种对整体的实际对立。”[注] Herbert Marcuse, One -Dimensional Man :Studies in the Ideology of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 Beacon Press, 1964,p.3.
正是在60年代席卷西方国家的青年学生运动中,马尔库塞看到了追求“非压抑性生存方式”的爱欲冲动,看到了“爱欲的目标就是要维护作为享乐施受者的身体,要继续完善生命有机体,提高加强它的感受性和开放性。实现爱欲的这个目标意味着:消灭苦役,改变环境,战胜疾病和衰老,享受安宁的生活。”[注] 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135.于是,从一种社会政治哲学角度来解释发挥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就成了马尔库塞构建其感性解放哲学的思想进路。他十分认同弗洛伊德压抑性文明理论,因为这个理论为他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批判武器。弗洛伊德为文明社会压抑人的生命本能找到两个原因:第一是文明建立之初,物质生活资料的匮乏迫使人类克制自己身上的享乐欲望,并将过甚的生命能量转移到生产劳动中;第二是无意识的本能欲望很容易膨胀从而破坏社会秩序,因此需要压抑人的本能冲动。马尔库塞对弗洛伊德的压抑学说进行了改造,他一再强调文明与本能之间并不是永远对抗的关系,文明与压抑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压抑是历史的产物,那么压抑也将被历史所消除。在他看来,文明社会的压抑可以区分为两种:即“基本的压抑”(basic repression)和“超额的压抑”(surplus repression)。“基本的压抑”是伴随着文明社会的建立而形成的,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是无可否认的;但是,“超额的压抑”是在文明社会的发展中不断膨胀出来的,当代发达工业社会对其社会成员实施的全面管理,就是这种“超额的压抑”。
现代人似乎有着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然而,在马尔库塞看来,现代人的“自由”不过是压抑性文明制度的派生物,因而是一种被操纵的“自由”。现代人拥有的“自由”不过是一种“伪自由”。因为,现代人的种种需要并不是源自生命本能,而是由现代社会按照其生产逻辑及其价值取向造就出来的。发达工业社会的新型极权主义具有两个特征:一是社会的完全一体化,包括需要的一体化、利益的一体化和价值的一体化。随着一体化程度的不断加深扩大,现代社会似乎成了一个整齐划一的社会,很少见到与现代社会真正离心离德的力量,也很少听到反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声音。二是全面实施“工业技术的控制”,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对人的生命活动进行有效的操纵。可以看到,“技术的合理性已经变成了政治的合理性。”[注] 现代社会本身就是一个技术统治系统,人们屈从于生产技术的管理,必须接受技术合理性的统治。在日益完善的技术条件下,现代社会变得更具有操纵性。现代社会用尽一切手段将现代人培养成为“单向度的人”。这种人只是为了消费商品而生活,“他们把小汽车、高保真音响、错层式家庭住宅、厨房设备当作生活的灵魂。把个人束缚在社会上的机制已经变化了,社会控制正是在它所产生的新的需要中确立起来的”。[注]
马尔库塞当然不是简单地停留在弗洛伊德的认知层面上,而是对于“性欲”和“爱欲”进行了一番哲学上的阐释。按照他的解释,性欲只是局限在特定的范围,即一种单纯的限定在生殖器官的性行为;爱欲则是整个生命体的活动,表现为多形态的性欲。可以说,爱欲是性欲的升华,是性欲在量上的增加和在质上的提升。与性欲的活动特征相比较,在欲求的对象上,爱欲不再局限于一般的性对象或异性,而是进入了非生殖性的本能活动领域,也就是说从肉体的快乐转向了精神的快乐,从单纯的性感转向了广泛的美感;在活动的范围上,爱欲摆脱了生殖器官及其行为的至高无上性,将本能快感扩大到整个生命有机体,使性欲的满足从一般的异性结合发展到所有情感的关系领域;最重要的是在欲望的目标上,爱欲要从追求局部快乐转向追求苦役的消除,也就是说爱欲向往的不只是性欲的解放而是整个生命体的解放。“爱欲所具有的文化建设力量是非压抑性的升华,因为它并没有偏离或者阻碍性欲的实现。相反,爱欲在获得了性满足的同时还要更上一步,还要追求更多的目标,追求更加完全的满足。”[注] 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134.由于爱欲的作用,人类的生存斗争始终遵循着“满足的逻辑”,并且一直在为实现生命的自由而努力。
追求美意味着追求感性的解放和生命的自由。这就意味着要彻底改造现代技术所营造出来的社会现实,消除发达工业社会的种种异化现象,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性的真正需要,从而给人带来完美的幸福。那么,人所寻求的完美幸福是什么呢?马尔库塞在弗洛伊德幸福观的基础之上强调,人类的幸福其实就是幼时愿望的实现,生命完全的自由表达。为什么再多的财富也不会给人带来真正的幸福?这是因为金钱和财富并不是我们幼时的愿望。因为在幼儿的眼里,唯有不受拘束的生命游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和幸福。做游戏是我们每个人小时候最喜欢的活动。生命游戏是完全发自内心的需要,是身体得以展现和释放的舞台。游戏的世界几乎就是一个感性化和爱欲化的世界。在没有权力和资本的介入、没有商业和消费的操纵的生命游戏中,感性生命将获得不曾有过的自由。
采用泊松分布公式,依据地震事件进行统计,选取全省1949~2018年地震事件对省内发生地震的概率进行分析,预测未来全省地震发生情况(发生地震是小概率事件)。通过统计1949~2018年MS6.5级以上地震事件(表2),得到MS6.5级以上地震事件发生的频次(表3)。
在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理论解读中,马尔库塞明确提出,马克思把“一切属人的感觉和属性的完全解放”看作是社会主义的主要特征。只有这种解放才是对私有财产的废除。感觉的解放意味着感觉在社会重建过程中成为有用的力量。在马克思的思想视域中,人作为一种自然存在物,始终是对象性和感性地活着,始终与现实的对象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始终在对象世界中产生和确认自己的本质。“感性”和“自我实现”,乃是马克思人性观的基本规定。从人类的本质规定来说,感性或者情欲乃是人的现实的活动力和自发性,是人强烈地追求自我实现的本质力量所在。“现在我们可以懂得为什么马克思强调‘人的感觉、情欲等等……是对本质(自然界)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同在异化劳动中表现出来的人的忧伤和需求不纯粹是经济上的问题一样,在感性中表现出来的人的忧伤和需求也不纯粹是认识上的问题。在这里忧伤和需求根本不是描述人的个体的行为方式,它们是人的整个存在的特征。它们是本体论的范畴。”[注] 马尔库塞:《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载《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113页。
二、感性解放与生命自由
马尔库塞手握一把裁定现实和批判现实的理论尺子。这把尺子就是他综合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之后所建立起来的爱欲解放论。他不能接受这个社会是因为这个社会压抑了人的生命本能,他试图改变这个社会是因为这个社会制造了种种“虚假的需要”。那么,我们能否改变现代人的异化现实呢?我们能否做到使文明的发展与人性的自由协调起来呢?马尔库塞力图从揭示“超额压抑”来寻找现代社会异化的根源,并在指责其对生命感性进行操控和扭曲的同时,寻求一种彻底消除“超额的压抑”的现实可能性。根据他的论证思路,在物质生活资料愈来愈充足的今天,在科技发展使得劳动强度大为减轻的条件下,即使是文明社会固有的“基本压抑”也在逐渐弱化,现代社会所实施的“超额压抑”就显出其不合理性。60年代青年学生运动矛头指向的就是这种不合理性所带来的压抑性,他们争取的并不是更多的经济利益和消费满足,而是向往一种感性充分释放和爱欲得以升华的生活方式。
外卖逐渐深入大学生的生活,这与其便利性优点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未来外卖行业应针对不同性别、不同阶层和不同消费等级的人群做出更加鲜明的决策,制定更多外卖实施方案,吸引更多的顾客[8].
当然,在马尔库塞看来,马克思只是肯定了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和情欲,但还没有具体和深入地去探究感性和情欲的活动特征,这样给经典的社会主义革命理论留下了许多生物学的“空白”。因此,需要借助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从生物学的角度去挖掘人的本质规定。在对人性问题及其感性本质的根本把握上,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及其爱欲理论已经走在了前面。精神分析学最重要的理论贡献在于,它深入地揭示了人的心理秘密,并且将人的本质规定充分地生物学化了。弗洛伊德主义之所以遭到了众多非议,源于它始终认定人的性冲动乃是人的原始本能。性冲动不仅是人身上最最强烈的生命欲望,而且还是人获得快乐的根本途径。弗洛伊德最开始将性冲动限定在男女相互之间的性活动范围里面,具体探讨了各式各样的性满足方式。但是,他后来明确提出了“爱欲”(eros)的概念,以此作为一个更加广义的性活动概念。狭义的性欲概念(sexuality)和广义的性欲概念相比较,前者只是局部的和有限的,而后者则是全身心的和多形态的。事实上,“爱欲”这个广义的性概念可以直接等同于人类天生的本能冲动,体现了人始终追求快乐的原始渴望。我们应该看到,“弗洛伊德提出了一种‘人’的理论,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学’。这一理论使弗洛伊德成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我们的目的不是去纠正或者完善弗洛伊德的理论概念,而是要发挥出这些概念的哲学和社会学的意义。”[注] 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15.
以某一埋地管道为例,Do为1.016 m,Di为0.981 m.工程上浅埋管道管顶上覆土厚度一般为2~4 m,本文取埋深H =2.5 m.根据管-土相互作用的实际情况,管道埋地段与土相互作用的区域是无限的,根据以往有关分析埋设段影响区长度约为悬跨长度的0.49倍[8],故取悬跨长度L=30 m,埋设段长度L′=15 m.
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对象世界,乃是人类的自由实践的基本特征。这不仅是马尔库塞对于马克思解放美学的解读,而且也是他信奉的审美救世主义。显然,艺术对于爱欲和感性的肯定,对于生命能量的释放,使它负有一个反抗异化现实的使命。艺术活动往往体现了生命的快乐原则,因此它才要反对商品拜物教。尽管艺术审美活动不能直接改变世界,但是它可以唤醒那些能够改变世界的男男女女的意识。感觉的解放,必然伴随着意识的解放。艺术所服从的不是既定现实原则的规律,而是否定既定现实原则的规律。艺术的这种唱反调的力量促使人们放弃那些一本正经的东西,在厌恶和拒斥的心理中生发出反压迫的感性认识。艺术活动可以让人们讲着摆脱现实奴役的语言,使麻木僵硬的生命开始唱歌跳舞。感性一直受到排斥和打压。它需要冲破一切束缚。“文明不是使感性理性化,使理性感性化,从而调和它们各自的冲动,而是使感性屈服于理性,导致感性只能采取破坏性的行动来表明自己的生存权利,最终理性的暴戾迫使感性收敛而变得枯竭荒芜。”[注] 马尔库塞等:《工业社会与新左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6页。 马尔库塞将感性和想象力的解放看作是革命的前提条件,因为感觉决不仅仅是作为建构现实的认识论基础,而且还是为了解放的利益而对现实进行变革的基础。
医院骨科护理管理存在的风险因素主要包括,护理人员素质不足,疾病导致活动受限,患者依从性不高以及护理管理不到位等[4] 。
对于马尔库塞而言,社会主义革命并不只是单纯地为了充分满足人们的物质需要,也不只是简单地把人们的需要从一个较低的水平提高到一个较高的水平,而是要同现有的生活方式决裂,让生活的内容产生质的飞跃。这种生活方式的剧烈变革主要在于反对既有的劳动分工,反对无限扩大的商品生产,反对那些只认物质财富的人,反对隐藏在技术后面的奴役和幸福生活后面的匮乏,反对破坏自然生态环境的生活方式等异化现实。现代人将随着物质需要的满足而同时获得生命的自由。“人当然还继续是一个动物,但他已经是这样成为动物和保持自己是动物的:他使他的动物存在成为他的自我,成为他的作为主体的自由的组成部分。”[注] Herbert Marcuse, Counter -revolution and Revolt ,p.29,p.31,p.33.马尔库塞的感性哲学及其解放逻辑,非常明确地指明当代发达工业社会是一个不符合人类需要的社会,所以需要进行彻底的价值更新。在马尔库塞看来,“建立一个无阶级社会的先决条件是要改变个人的冲动和需要,使其在社会历史的范围内得到合理的满足。社会存在与个人生活休戚相关,如果不是扎根于个人的本能活动中,社会的变革是不可能的。”[注] Herbert Marcuse, The Aesthetic Dimension :Toward a Critique of Marxist Aesthetics ,Beacon Press, 1978,p.26.换言之,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用一种新的感受方式去听、去看、去想、去说、去做。不同的感受力将会导致不同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既是一个心理学的真理,也是一个社会学的真理。由于我们的感受力的迟钝化,我们的生命力不断地减弱,我们丧失了想象力,并且丢弃了好奇心。我们已经习惯于现实生活的既有安排,习惯于现代工业社会的生产节奏。“单向度的人”就是指那些被现实原则所统治的人,其感受力严重退化,因而只相信眼前的一切。所以,彻底的社会变革首先应该是一场感性的革命,就是以培养和重塑“新感性”作为前提条件。然而,“新感性”的形成必须借助于艺术的政治潜能,即艺术天生具有反抗一切压抑性的冲动。简言之,艺术可以充当革命的急先锋。
三、艺术与革命
德国诗人席勒这样说过:“政治问题必须假道美学问题, 因为正是通过美人们才可以走向自由。”[注] 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4页。 马尔库塞无疑是认同这一观点的,因为他始终坚持艺术的政治潜能就在于通过唤醒人们的心灵来实现社会的真正变革。马尔库塞之所以在艺术审美活动中找到社会革命的通途,是因为他完全相信艺术审美活动与人的感性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艺术的乌托邦就是生命的乌托邦,自由的乌托邦,当然也就是革命的乌托邦。艺术所具备的政治潜能就在艺术作品的审美形式中。艺术借助它的自主性和幻想性,它反对现存社会的种种现象,同时又超越这些异化的现实。“艺术的自主性包含这样一个绝对命令:‘万物皆变’。如果说人和自然的解放是完全可能的,那么压抑和异化的社会关系就必须彻底改变。”[注] Herbert Marcuse, The Aesthetic Dimension :Toward a Critique of Marxist Aesthetics ,p.24.在马尔库塞的眼里,艺术就是反抗。因为艺术总是在颠覆我们的习见和偏见,总是不断地在推翻那些固有的经验认识。究其审美活动的效应而言,艺术对于我们的感觉和意识往往产生破坏性的作用。当然,艺术的革命性不在于它喊出了几句革命的口号,也不在它是专门为哪个阶级而写,而是在于它是不是表现了人类普遍的奴役状态,是不是突破了完全被蒙蔽起来的社会现实。马尔库塞就是按照这个标准来肯定卡夫卡、毕加索、贝克特等先锋艺术家,强调在这些艺术大师的作品中都具有以下的政治诉求:颠覆人们习惯的感受认知方式,控诉现存的社会秩序,展现生命应有的自由图景。
为什么说现代社会是一个“病态社会”?为什么说现代人并没有真正的自由。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性解放运动”所带来的性自由,并没有动摇现有压抑性文明的基础。只要生命的“爱欲”没有得到真正释放,人就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因此,现代人还是戴着脚镣和手铐在跳舞。“在技术面纱的后面,在民主政治面纱的后面,显露出这样一个现实:对人的全面奴役,人的尊严因预先规定的自由选择而沦丧。” “人的解放”不能仅仅看作是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层面上的某些变革,而是要把解放的目标引向生命的感性层面,也就是以爱欲升华为根本目标的“感性解放”。60年代西方社会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文化叛逆运动,尤其是青年学生以改变生活方式为取向的社会造反运动,使得马尔库塞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西方发达工业社会中,革命的主体已经不再是工人阶级所独占,而是转到了青年学生身上;革命的动因也不再是经济上的贫困,而是对于这个异化社会的反感和抵触;革命的道路也不再是枪林弹雨式的暴力斗争,而是一种“大拒绝式”的文化观念变革。“革命就是要彻底地改变物质的和文化的需要,彻底地改变人的意识和感性,以及人的劳动过程和休闲时间。”[注] Herbert Marcuse, Counter -revolution and Revolt ,p.29,p.31,p.33.按照法兰克福学派另一代表人物E.弗洛姆的主张,“如果人生活的环境是违背人性、人类发展和心智健全的基本需要,人就不能不反抗;他或者走向堕落和毁灭,或者创造一些更符合人性需要的条件。”[注] E. 弗洛姆:《健全的社会》,中国文联出版社,1988年,第18页。
现代社会采取花样不断翻新的满足方式来推行它的有效统治,从而实现了对现代人“超额的压抑”。显而易见,现代社会的操纵性管理愈是合理化,其手段愈是趋向技术化,管理领域愈是全面渗透化,被管理的个人试图改变压抑状态的途径就会变得不可想象。人类文明的进步本应该推进自由公正社会的实现,然而现代工业文明的成就并没有真正服务于人性的本来需要,而是在不断地制造各种“虚假需要”以笼络住现代人的心理。我们如果运用心理学对现代人的生活状况进行诊断,就很容易发现现代社会的病症所在。这个社会没有让人的生命本能充分地发挥出来,因而使人的自由的现有形式与可能达到的理想形式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鸿沟。从现代人的日常心理状态而言,他们并没有从技术进步中找到真正的快乐,相反总是抱有一种担忧甚至恐惧。因为发达工业社会是非理性的,“它的生产率是对人的需要和能力的自由发展的摧残,它的和平要依靠不断的战争威胁来维持,它的发展取决于对平定个人、国家和国际之间生存斗争的真正可能性的压制”。[注] Herbert Marcuse, One -Dimensional Man :Studies in the Ideology of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 p.XVI,p.9,p.IX.
席勒“游戏冲动”的人本主义图景,构成了马尔库塞感性哲学的思想背景。席勒感受到现实人性所遭受的种种异化:如劳动分工使人的生命活动被肢解而变得支离破碎,国家机器的强化使人的生命活动受到压制。他因此呼吁人性的完整和统一,并且提出用“游戏”来化解“强制”。“游戏冲动”消除了一切强制性的规定,使人在肉体和精神方面都能得到自由的宣泄,“说到底,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注] 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80页。 马尔库塞将席勒阐明的“游戏冲动”解读为“超额压抑”的消除,看作是生命爱欲的解放。似乎可以这样设想:在一个非压抑性文明的生活状态中,性本能的快乐不再局限在生殖领域,而是扩展到整个身体,扩展到生产劳动和艺术创作。当爱欲的宣泄和满足冲破了生殖活动的限制之后,生命本能可以得到自然的表现,身心就变得快乐化。以往苦役般的劳动变成了生命游戏化的自由自觉活动。每个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劳动不再是被迫和强制的。总而言之,人的存在不再是劳作的苦役而是生命的游戏。
丝机收到新一批次的来料信号后,烘丝机即切换至新的启动状态。若生产结束,则启动烘丝机冷却系统,烘丝机切换至冷却状态,待冷却结束后即可停机进入停机状态(图1)。
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家傅立叶的乌托邦设计,也同样构成了马尔库塞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基础。“就像傅立叶以和谐世界的名义同文明世界交战一样,马尔库塞以他所衷心呼唤的新感觉的名义运用其批判理论进行着反对工业资本主义的斗争。”[注] M.昂弗莱:《享乐的艺术——论享乐唯物主义》,三联书店,2003年,第337页。 傅立叶空想社会主义寄希望于生命爱欲的充分满足,其中描绘的未来世界充满着佳肴、愉悦、温柔、轻佻、奢侈、美感,与现实的辛劳、沉重、刻板形成鲜明对比。在马尔库塞看来,彻底改变现实的异化状况,不仅是应该的而且也是可能的。他论证的理由如下:发达工业社会不仅提供了愈来愈丰足的物质生活资料,而且还为消除本能压抑准备了相应的技术手段。只要我们认清了现实社会的病症所在,只要我们向着人性的真实需要去努力,一直被压抑的生命的自由冲动是可以得到释放和满足的。“社会和个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可能会有所进展,如果社会创造条件使自由、和平和幸福的现有可能性化为现实的话,就是说,如果创造条件把性欲和生命本能从破坏本能的优势中解放出来的话。”[注] 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132.
在马尔库塞看来,发达工业社会有效的新型控制形式下面,那些促成社会革命的契机确实难以出现。因为现代人几乎被现实社会制度同化了,即使是遭受资本压迫的无产阶级也被这个富裕社会所吸收。不过,他在20世纪60年代青年学生运动中看到了希望,即社会革命的起点在于培养全新的感受力。青年学生运动为爱欲解放而进行的文化斗争,说明他们的生命力还没有完全麻木和衰退。他们对于现代工业文明的抵触和抗议,逐渐呈现为当今社会革命的特定形态。“新感性已成为一个政治因素。这场事件(指60年代青年学生运动和先锋派艺术思潮等——引者注)或许在当代社会发展中标识出一个转折点。这场运动需要我们的批判理论,把那些新颖的维度接纳到它的概念中,使我们的批判理论构想出一个自由社会的可建构之内蕴。”[注] 感性的革命需要艺术的想象力,需要发挥艺术本性中存在着的颠覆性的潜能。艺术的命运与革命的命运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促使艺术家走向街头的确就是一种艺术内在的紧迫性。然而,在这个活动中,他离开了艺术的天地,进入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根本性实践的天地。艺术将永远是这个世界的对抗性的组成部分。”[注]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三联书店,1989年,第106、189页。 艺术的这种对抗乃是“非压抑性文明”同“压抑性文明”的对抗,乃是马克思所说的对于世界的感性占有,乃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现实。人类的解放在于重新塑造现实,究其根本在于重新塑造感性,而这一切都有赖于艺术反抗所激发出来的解放意象。
作为一种激进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马尔库塞的感性哲学围绕着爱欲解放的主题,将审美救世主义植入马克思的社会革命理论之中,描绘出了一幅人类解放的自由图景。马尔库塞认为,他的爱欲解放论并不是纯粹思辨的产物,而是深深地扎根于人性的真实需要之中。他的非压抑性文明构想是以爱欲释放为核心的,基础是感性的革命,艺术反抗是其通途,而生命的游戏化和自由化则是其终极目标。他集合了多种理论思想资源,根据生物主义和审美救世主义的原则对于马克思主义进行了理论上的发挥。同其他法兰克福学派成员一样,他所推出的“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与其说是承接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倒不如说是延续了弗洛伊德主义的思想逻辑。他将人类追求自由看作是“生物需要”和“审美需要”,其实并不是在推进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而是汇入到了当代左翼文化政治的思潮之中。当他把美的形式与自由的形式等同起来的时候,他的感性哲学及其解放逻辑已经很明显地离开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范畴了。
Marcuse ’s Sensibility Philosophy and Its Liberation Logic
Ouyang Qian ,Jia Liyan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Key words ]sensibility; eros; human liberation; non-repressive civilization; aesthetic salvation
[Abstract ]Marcuse is known for his sensibility philosophy and liberation of erotic desire. He combined Marxism with Freudism and tried to construct a social critical theory with the purpose of liberating life instinct. On the one hand, he re-depicted Marx’s vision of human liberation according to Freud’s theory of eroticism. On the other hand, he transformed Freud’s theory of repressive civilization according to Marx’s theory of alienation. In the perceptual philosophical system constructed by it, the goal of “human liberation” is to promote the “non-repressive sublimation” of eroticism, and finally make the “non-repressive mode of existence” truly become a social reality. Human liberation is not only the liberation of the economy and politics, but also the complete liberation of life and erotic desire. This liberation is premised on the promotion and shaping of the new sensibility of human beings, and is therefore an artistic liberation road of liberation. Starting from social critique, Marcuse’s perceptual philosophy and its liberation logic have opened a dose of aesthetic salvation prescription for eliminating the alienation of moder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作者简介 ] 欧阳谦,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贾丽艳,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当代文化哲学的基本理论模式研究 ”(项目号: 16 BZX075 )的阶段性成果 ,并受到中国人民大学2019年度 “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 (学科 )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 ”支持 。
[责任编辑 孔 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