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词“不”和“赋”在汉语方言中的分布与演变_方言论文

否定词“不”“弗”在汉语方言里的分布及其演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方言论文,否定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壹 前言

1.1“不”字在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706年。参看周祖谟1966)的反切是“方久反”。现代方言如果用方久反的“不”字来表示普通的否定词,它应该是个轻唇音声母的上声字,与“否”(方久切)同音。但是汉语方言的否定词大部分既不是轻唇音声母,也不是舒声字。它们按照音韵类型可以分成四种。下面从南到北举例说明它们的分布,并尝试解释每一种否定词的来源。

1.2关于杭州和靖江。赵元任(1928)把杭州、靖江看作吴语,但是上面我们却把杭州和靖江的否定词与官话方言的否定词归成一类。这一点需要解释。

按照罗杰瑞(1997/2004)以及我们的看法,杭州和靖江都是官话方言,不是吴语①。

简而言之,李方桂先生认为“弗(分勿切)”、“不(方久切)”两字的演变如下:

李先生所说的轻读的“弗”字就是上文的第(4)种否定词,重读的“弗”字就是上文的第(3)种否定词。

2.1从甲骨文到现在,汉语的普通否定词一直写作“不”字。既然字形一系相承,我们难免会以为语音也是一系相承。李方桂先生指出,现在写作“不”字的语词其实是轻读的“弗”字,现在写作“否”字的语词其实是方久切的“不”字。

这种语言和文字错码的情况来之久矣。简单地说,先秦“不”这两个否定词有语法上的区别。“不”主要出现在不及物动词之前,“弗”主要出现在及物动词之前。差不多到东汉,语法渐渐简化,“弗”“不”这两个字也混用起来,不能再有分别(丁声树1933:992)。西汉昭帝(公元前86-前74年)名字叫做“刘弗陵”,《汉书·昭帝纪》注引荀悦曰“讳弗之字曰不”,于是先秦古籍里有相当多的“弗”字为了避讳被改成了“不”字(魏培泉2001:165-166)。久而久之,就是在不需要避讳的场合,古籍中的“弗”也会被改为易晓的“不”字。最后,书面语言里否定词一律用“不”,而“弗”字在新写成的文献中绝迹。

在这种情形下,探索汉宋之间“不”“弗”在方言中的相互消长只能用三种间接的证据:第一种是晚唐五代域外拼音文字转写的汉语;第二种是汉越语、高丽译音、日本、汉字音里“不”字的读音;第三种是宋代韵书和笔记中记录的“不”字的读音,还有唐末五代《守温韵字》残卷中注作分勿反的“不”字。

2.2第一种资料:敦煌文献中有藏汉对译的“语汇文例集”,还有藏文、于阗文婆罗门字母(Khotanese Branmi)转写的汉译佛经。高田时雄(1988)、柯蔚南(Coblin 1994)曾总结七十年来各国专家对这宗资料的研究。下面转述柯蔚南(1994:267)的有关结论。

动词前面的否定词

(i)口语说*pu,一般转写为pu……

(ii)轻声说,藏文转写为po,pyi;婆罗门文字转写为pa,pi。

句末的否定词

(iii)说*fu(文读,相当于“否”),转写为phu。

高田时雄(1988:247-297)所用的资料包括口头念的汉译佛经转写成藏文。这些资料说明三点:1,河西方言有入声的-p,-t,-k的韵尾,转写成藏文的-b,-r,-g,例如:法phab|迭ther|佛'bur|月’gwar|逆’gig|得tig。2,否定词转写成pu或'bu。所以河西方言的否定词是个舒声字音*pu。3,这个音*pu的否定词,来源是方久切的“不”字。

以上说明晚唐五代河西方言的否定词来自六朝河北方言方久切的“不”字。河西在西陲。

2.3现在再来看第二种资料:日本语、朝鲜语、越南语中“不”字的读音。

“不” 日本 吴音fu,汉音fu

高丽音 pul 比较“佛”、“弗”pul

日本汉字音“不”字音反映的是长安、洛阳八、九世纪舒声的“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日语五十音平假名、片假名的字源:

ha hi fu he ho

ハ ヒ フ へ ホ

は ひ ふ へ ほ

写fu的片假名是“不”的前两画,平假名是“不”的草体。片假名、平假名所用的字源固然有些是入声字,如片假名“ハ”ha是汉语的“八”(pht)字,但是跟“不”字汉音fu一起看,フ和ふ所反映的汉字当是个舒声的“不”字。平假名、片假名成于9世纪。由此可知唐代日本遣唐学生和学问僧最初在长安、洛阳碰到的是方久切的“不”,其读音是pju(<puu或pju)。

第二种资料反映唐代、宋代通语中“不”字的读音。唐代“不”读pju或pu,宋代“不”读pjut或put。前者反映“方久切”舒声的“不”,后者反映“方勿切”入声-t尾韵的“弗”pjut。至于什么时候“弗”替代了方久切的“不”,正是本文所关注的焦点。

2.4第三种资料可分两项说。

。宋以前的韵书字书——敦煌唐写本《切韵》残卷(斯2071)、故宫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蒋斧本《唐韵》残卷,原本《玉篇》——“不”字只有舒声一读。《大宋新修广韵》却给“不”字添了“分勿切”一读:“不,与弗同。又府鸠,方久二切”。《广韵》和宋代以前的韵书里“不”字读音的差别如下:

尤有宥韵 物韵

原本《玉篇》(543年) 不,甫负反。否、弗 (无)

王仁昫《切韵》(706年) 不,弗。方久反 (无)

《广韵》(1008) 不,弗也,甫鸠切;又甫九,甫救二切 不,与弗同。分勿切

《广韵》(1008)为什么在物韵添了“不”字分勿切入声一读?答曰:那是因为字形一直在用“不”字,但是口语中的普通否定词已经从pju(方久切)改为pjut(分勿切),也就是从方久反的“不”改为分勿切的“弗”字。北宋京城在汴梁(开封),《广韵》在汴梁编成。由此可知至晚在北宋(公元960-1127年)初年,开封附近的中原地区已经流行分勿切(pjut)的普通否定词。

守温韵学残卷(伯2012)在“辩声相似归处不同”一段内有关于“不”字读音的资料:“”。潘悟云(2002:307)对此有精辟的分析:

查《切三》(斯2071)、《切韵》残卷(伯3694)、故宫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裴务齐正字本《刊谬补缺切韵》、蒋斧印本《唐韵》残卷都有非母物韵的“弗”小韵,注作分勿反,但是这个小韵中都不收“不”字。一直到《守温韵学》残卷中,注作分勿反的9个字“”中才开始有“不”字出现,这说明“不”字的分勿切一读可能在唐季五代才出现,否则像“不”这样的常用字在此前的韵书中不可能不收。

下面比较《切三》(斯2071)、《切韵》残卷(伯3694)、《守温韵字》残卷(伯2012)、《重校宋本广韵》(张氏重刊,泽存堂藏板)里面“弗”小韵中所收的字。

很清楚,守温韵学残卷晚于唐写本《切三》(斯2071)、《切韵》残卷(伯3694),而早于北宋初年的《广韵》(1008)。它的年代最可能是五代(公元907-960年),也可能是唐末。换句话说,潘悟云所说的“‘不’字的方勿切一读可能在唐季五代才出现”是颇有道理的。

不过,潘先生(2002:307)认为尤韵的“不”字促化变成了物韵的“不”。他说:

换句话说,他认为“不”字个字形从古到今都是代表同一个否定词,这个否定词早期读尤韵,促化后在晚唐五代读物韵。李方桂、丁声树等观点与此不同,本文也不赞成此说。上面说过,《广韵》在物韵添了“不”字分勿切入声一读,这是因为写作“不”的否定词已经从方久切的“不”改为方勿切的“弗”字——而不是“不”字的语音本身变为pjut。同样的,守温韵学残卷说明上述演变在晚唐五代已经发生。

王观国(湖南长沙人,宋徽宗政和九年(1119)进士)《学林》卷第十“不”字条下说:

不字举世读为奔物切,而诸字书并不收此音。许慎《说文》曰:“不,鸟升飞上翔不上来者,音方九切”。又甫鸠、甫救二切。《广韵》平声曰:“不与弗同,分物切”。观国窃许《广韵》入声,既收不定作分物切,又注释曰:“与弗同”。则读不为弗矣。故古人用不、弗二字,几于通用。……由此观之,则不字当有奔物切之音,而字书收字有未尽,盖可见矣。

孙奕(庐陵人,宁宗朝(1195-1224)尝官侍从)《履斋示儿编》(宋开禧元年(1206)序)卷第一“不字”:

世俗语言及文字中所急者,惟“不”字极关利害。韵书中如府鸠、方久二切者,施之于诗与赋押韵无不可者。至于市井相与言,道塗相与语,官吏之指挥民庶,将帅之号令士卒,乡校之教训童蒙,凡出诸口而有该此字者,非以逋骨反者呼之,断莫能喻。陈正敏《遯斋闲览》云:“不字本方鸠切,人皆以逋骨反呼之,遍检诸韵,竝无此音”。窃谓举世同词,必有所自始,逋骨切殆不可废。按《广韵》入物韵中,不与弗同,则近于逋骨声。然亦庸夫难晓,况礼部韵不出此音,……

《字林》和《履斋示儿编》说明两点:

①王观国、孙奕发现“不”字举世读为奔物切/逋骨反,而诸字书不收此音,因而感到惊讶:为什么韵书中记录的轻唇舒声字“不”会有重唇入声一读?换句话说,丁声树问李方桂的问题,宋代文士已经看到了,而且他们给出的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

②王观国在北宋末年已经中了进士。他的《学林》报告汴梁(开封)地区的官话把写作“不”字的否定词说成“奔物切”。同样地,孙奕《示儿编》报告南宋临安(杭州)地区的否定词说成逋骨反。据此,我们可以说至晚在12世纪北宋末年,中原地区官话的否定词pjut(弗)已经失落-j-介音而变为put。

2.5北方的否定词pjut“弗”何时进入吴语区?回答这个问题要从语言史和移民史两方面着想。上面已从语言史的角度说明,下面从移民史的角度来看。

葛剑雄等(1993)说明,汉人南迁有三次高潮。第一次在永嘉(公元308-313年)丧乱之后,第二次在安史之乱(公元755-763年)以后,第三次在靖康之乱前后。

关于第二次移民高潮,葛剑雄等(1993:244)说明,“自安史之乱(755-763)以后,[历经中唐(755-836)、晚唐(836-906)、五代(907-960),北方战争不休]北方人口的南迁几乎没有中止过”。吴松弟(1997:347-349)说明,“唐后期五代北方移民在南方的分布比较广泛,淮河流域,长江流域和东南沿海地区许多州县都有数量不等的移民”,其中(一)密集型在淮南(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移民在大部分府州成了人口的主体部分”,(二)点状型在江南(长江以南),而移民多的府州有苏州、杭州,移民较多的府州有宣州、歙州、池州、越州、饶州、信州等。

唐后期五代北方移民说的是什么样的方言?罗杰瑞(1997/2004)对官话方言早期的形成历史作了精辟的分析,结论之一是官话方言在第八、九世纪已经形成。这也就是北方移民带到江南的方言。梅祖麟为罗杰瑞的文章写的“提要”说:

本文的前半部分(1)用入声有没有分化这个条件把现代的官话方言区分为南北两系。……后半部说明(4)官话方言充分而必要的条件是中晚唐已经发生的(甲)日母、微母非鼻音化,(乙)全浊上变去,(丙)第三人称代词用“他”。(5)用这三个标准,可以说明(A)现在的杭州话是一种保守的南系官话,(B)晋语是官话的一种次方言,(C)官话方言在第八、九世纪已经形成。(6)吕[叔湘]先生说:“我们建议把近代汉语的开始定在晚唐五代即第九世纪。”依照(C)项结论,近代汉语的开始就是官话方言的开始。

对于罗杰瑞所说晚唐五代官话的三个特征,现在可以加一个:晚唐五代的官话的否定词是pjut“弗”。

据上所述,安史之乱以后的移民潮把晚唐五代的官话带到淮南以及江南的苏州、杭州等地(此时的官话否定词用pjut)。在北宋末年官话的“弗”pjut失落-j-介音而变为put(奔物切)以前,北宋(960-1127)官话的否定词一直是pjut(佛)。我们可以想象,北宋还会有北人继续南迁,他们会把pjut(弗)字带到江南,而原居淮南苏州、杭州的北人会继续向南扩散,结果使“弗”字遍播于现在的北部吴语区,同时把南北朝留下的pju(方久切的“不”字)挤到浙南瓯江、处衢地区的一隅。

叁 否定词“不”“弗”在汉语方言里的演变

3.1否定词“不”“弗”在汉语方言里的演变可以用下面的表来说明。

南北朝(420-589)晚唐五代(836-960)北宋末叶(450-1127)现代.

3.2 下面谈一谈李方桂、丁声树两位先生以外的其他学者对本文的影响。

罗杰瑞(1988/1995)把汉语方言分成北(官话)、中(吴、赣、湘)、南(闽、粤、客)三组,说:

在词汇和语法方面,有一种形式可以分辨南组和非南组。北组和中组的常用否定词导源于中古汉语的pjut(弗),而南组的否定词则可以拟构为*m;粤语和客家的音节唇鼻音[m]读平声,闽语则读上声(或去声)。

他认为现代汉语方言否定词的分布是:

南组m<“無”/北组puat<pjuat“弗”,中组pjuat<pjuat“弗”。

潘悟云(2002:306)继之,他说:

3.3现代汉语方言否定词的分布牵涉到三个问题。(1)为什么方久切的“不”pju字在现代方言里有入声-t尾一读?(2)方久切舒声的“不”字是否还保存在某些方言里?如果是的话,是哪些方言?在什么地方?(3)为什么南方的方言(闽、粤、客)否定词与众不同?其他方言的否定词声母不是f-就是p-,而闽粤客的否定词却是成音节唇鼻音m。

第二个问题,南北朝时期,江东地区以“甫负切”的“不”字为否定词。这一点,本文的看法和郑张尚芳(1995)一样。不过本文不用“促化”之说。本文认为,晚唐五代“弗”pjut字从华北渡江南下,以后又逐渐扩张势力,终于把“甫负切”的“不”字的流行地区挤到浙南一隅。

肆 余论:近代吴语的两个时间层次

4.1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发现北部吴语有两个音韵层次,早的鱼虞有别,晚的鱼虞相混(梅祖麟1995)。颜之推(531-591)《颜氏家训·音辞篇》:“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这是说北人的河北方言鱼虞不分,支脂无别,同时也是说南人的江东方言鱼虞有别,支亦不与脂相乱。我说,“据此,我们暂且把吴语中鱼虞有别的层次的年代定在南北朝。至于鱼虞相混的层次,目前不能完全断定它的年代”。

后来我指出,浙南吴语(如庆元、云和、遂昌、龙游、常山、玉山、开化)至少有两个音韵层次,晚的鱼虞相混,支与脂之不分;早的不但鱼虞有别,支亦不与脂之相乱(梅祖麟2001)。

浙南吴语的较早的层次可以算是南北朝江东方言的活标本。我就是想说明,现代吴语的处衢方言保存了《切韵》序所说的“支脂鱼虞,共为不韵”。

第叁节看到只有浙南吴语庆元、云和、龙泉、温州等保存了江东方言的否定词“方久切”(甫负切)的“不”字。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只有浙南吴语方能保存“方久切”的“不”字?

答曰:根据《颜氏家训》《玉篇》的记载,南北朝的江东方言鱼虞有别,支亦不与脂之相混,否定词用方久切的“不”字。江东方言从六朝到隋唐,流行于整个江浙地带。晚唐五代,早期官话随着移民潮渡江南下,然后逐渐向南伸展。庆元、云和等地都在山区。庆元“地皆无设之险,野少夷旷之区”。北来的移民潮,到了浙南山区就成为强弩之末,以致处衢方言至今还能保存鱼虞有别,支与脂之有别的层次,也能保存江东方言的否定词——方久切的“不”字。

4.2吕叔湘先生(1985)说过,“我们建议把近代汉语的开始定在晚唐五代即第九世纪。”罗杰瑞(1997/2004)也认为,“依照‘官话方言在第八、九世纪已经形成’这项结论,近代汉语的开始就是官话方言的开始”。同样的话我又曾说了一遍(梅祖麟2010a)。

我想应该有“晚唐五代吴语”这么一个观念,和“晚唐五代官话”平行。

晚唐五代吴语=近代吴语

晚唐五代官话=近代汉语

晚唐五代吴语是现代吴语的祖语,它有两个时间层次,早的承继六朝的江东方言,晚的就是南迁的官话,其中重要的标志就是否定词用“弗”pjut。晚唐五代吴语也可以叫做“近代吴语”。“近代”这个概念,按照吕叔湘先生的说法,就是晚唐五代即第九世纪。

*本文的英文版是我给罗杰瑞先生写的祝寿论文(参考文献中的“梅祖麟2016b”)。改写后的中文版在原来基础上作了多项充实。现在中文版发表,罗杰瑞先生已经故去,这篇文章也就成为怀念朋友之作。写作时间拖得很长,好几位先生跟我讨论过本文的题目:罗杰瑞、柯蔚南、潘悟云、郑张尚芳、丁邦新。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①请参看郑张尚芳(2007):“杭州话是融合宋代汴人南迁雅音形成的……可作为宋代南迁官话的标本,在汉语方言史上有特殊价值。”

②“分物反”小韵实仅三字,注云“六”是误将后一小韵三字计入。

③汉语“無”*mjag和藏文的否定词ma“not,no”,缅文的否定词ma’“not”同源。从汉藏比较的观点来看,把“無”*mja用作否定词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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